越抛粮价越低,而秦修文这个庄家已经完成了从洗盘到震荡再到收割的全部流程,早就功臣身退了,哪里还有人会来继续接盘将粮价抬高?
互相拉踩已经成为定局,而粮食还并非易储存的东西,囤积太久那是有时限的!
短短五日,粮价一泻千里,从最高的四两二钱,一直就到了最开始李明义他们商量的,让秦修文买粮的底线三两银子一石。
不管李明义等人怎么呼号奔走,让大家不要再降价卖粮,可是整个卫辉府已经囤积了太多的粮食,在这个时候,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得抓紧时间卖粮!
粮价一跌再跌,最后已经没有人再去呼吁大家稳定粮价了,所有人都在抛售粮食,疯狂踩踏间,粮价到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价格。
一两八钱银子一石,比水灾来之前贵一点,比灾后一开始的价格便宜一些。
有人以为,这就是到底了,还开始悄悄地又少批量进行购买。
然而,现实比想象的更加残酷,粮价还在降!
一直降到了一两半银子一石,才微微有变缓的趋势,而那也只是变缓,并没有止跌!
整个卫辉府囤积了太多的粮食,内部已然饱和,老百姓当然是欢欣鼓舞,又能吃起饭了,可是越是跌,老百姓也越是买的少,今日买是一两半银子一石,明天就是一两四钱,那我为什么不买够今日够吃的,明日再来买?
老百姓的购买力变得更低,以前粮价一路上涨的时候,还有人会多买点,怕明日的价格更高,而现在,只够今日吃的就行。
要将卫辉的粮食再往别处卖,是已经有人在联系关系往外卖了,可是商人哪讲太多情谊,趁你病要你命,明明知道了卫辉府囤了许多的粮食,那开出来的价格低的可怜!
有些人便想,那老子就不卖了,等到粮价恢复正常了再卖!可是看着仓房里他们家十辈子都吃不完的粮食,还有捉襟见肘的现银,这些人还是慌了。
等到粮价降到一两二钱的时候,秦修文开始出手了。
孙主簿简直是要幸福地快晕过去了。
县衙粮仓的米粮耗尽,又花完了秦大人另外给的五千两银子后,外面的流民也变成了一万余人,就在孙主簿整个人都快绝望的时候,一车又一车的米粮源源不断地从不同地方运到了县衙粮仓。
这两日,孙主簿什么都不干,就在县衙粮仓里守着,每一车都自己亲自验过看过,再让人收入库房中,所有的米粮确认过都是没有问题的,他才放心。
等到粮仓装满之后,孙主簿整个人都懵了,县衙粮仓里能装整整三万石粮食,而现在居然装满了!
装满了还不算完,早在半月前,秦修文就让孙主簿带着城外青壮流民造屋建舍,搭建了好几个仓房,孙主簿那时候不明白这些仓房是做什么用的,现在知道了——也是用来装粮食的!
每日都有粮食源源不断地汇入,虽然都是小批量地运送进来,一直接收了半月才算完,而那几个仓房也都一一装满。
孙主簿不仅仅将青壮编成队伍,每日分三班巡逻,就连石千户都不用孙主簿提的,自己就派了百人带甲兵士帮忙看守,维护秩序,没有人敢对那几个仓房有任何不轨之举。
孙主簿原本以为自己和石千户是师兄弟情深,他哪里知道,对于秦修文想要拉拢的人,他早早就放出消息,让他们一起跟着将粮食卖了,此刻石千户口袋中鼓鼓囊囊的,对于秦修文的事情,他是第一个要冲上前去帮的。
赵松岩在送完银子的第二日,就收到了秦修文的“回礼”,焦灼地打开信封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携银票十万两,与赵侍郎将事情经过言明,由他将十万两敬献给皇上,或方可保赵氏一族。
字是好字,风骨铮铮,可是这上面写的内容,却宛如一把刀一样,刺的赵松岩鲜血淋漓。
十万两!整整十万两银子!
再加上给到秦修文的一万多两,还有置换现银时的折算费用,加起来有个十三万两银子了!
这还只是有希望而已!
万一皇家不放过他们呢?皇家什么没见过,稀罕他这十万两银子?
况且原本赵松岩以为秦修文和潞王本人是有关系的,自己帮了他,或许他能在潞王面前帮他美言几句,现在看下来,对方居然就是撇下潞王,直接将事情捅到了皇帝面前去?
这靠谱吗?不会那秦修文就是在耍他们吧!
赵松岩纠结极了,又是心疼即将要给出去的银子,又是怕给的银子还不够多,或是起到反作用,又该如何?
可是想到秦修文这一段时间的手段,沉默了半晌,赵松岩还是咬了咬牙,开始奋笔疾书起来。
别人不知道万历皇帝缺不缺银子,但是读过历史,且现在脑容量更加巨大的秦修文知道,万历皇帝此刻很缺银子!
张居正的改革在他身死之后大半律法都被废止了,然而“一条鞭法”却被保留了下来,没有了正确的执行人,就是再好的政策也会变成垃圾,就如同原本是想要减少人力耗费的“一条鞭法”。
初衷是想让老百姓将各种税费折算成银两,免去运输、劳役的繁琐,可是折算成银两要溶银,就有火耗,上下一干官员光靠捞这个“火耗银”就吃的满嘴流油,更别说这样的政策导致银价一涨再涨,老百姓本身家中存银就不够多,明朝的银矿储备量也不足,最后让更多的老百姓失去自由身和土地,地主豪强兼并愈发严峻。
下面截流的银子多了,那么流向最上层的银子自然就少了。
不说国库税银连年减少,就是万历自己的内帑都快被榨干了。
万历极其宠爱贵妃郑氏,珠宝、金银等赏赐如流水一般入郑贵妃的宫殿,所耗已经极度奢靡。国柱张居正还在的时候,因为其是万历的老师,又是内阁首辅,就连万历也得听他的,还不敢做的太过,然而等到张居正一去,万历就开始肆无忌惮了。
万历十年就将郑氏封为淑嫔,万历十一年又加封德妃,万历十二年再次册封贵妃,每一次的晋封都要大摆筵席、金山银海似的花费,张居正攒下的那点家业,根本就不够万历挥霍的。
秦修文若是没有记错,等到明年万历十四年大年初一,郑贵妃就会诞下爱子朱常洵,其后还会晋封郑氏为皇贵妃,地位仅次于皇后。
现在已经是万历十三年,经过两个多月的纷纷扰扰,天气接着转凉入秋进了九月,秦修文算算日子,这个郑氏此时肚子里的孩子都得有四五个月了,万历如此宠爱郑贵妃,生完孩子要办宴席么?晋封皇贵妃,那排场难道还不如之前?
只是潞王府的建造,除了国库出了一部分,剩下一部分还是万历内帑里拿出来的,毕竟潞王府所耗太多,户部杨尚书也不是吃素的,虽然说藩王府建造确实是国库出钱,但是这都是有规制的,户部已经拿出了五十万两银子,再要问他拿钱,他也只能天天哭穷,咬紧牙关就是不给。
潞王大婚万历已经从自己内帑里拿出了近二十万两银子,这次为亲弟弟建府邸,只能还从自己内帑里继续掏银子。
内帑就是皇帝的私库,皇家自然也有庄子、田地,有自己的收入,可是就连国库都禁不起这么折腾,何况是万历自己的内帑呢?
亲弟弟的府邸钱出了,爱妃的生子宴、皇贵妃的晋封宴要不要大操大办?
若是此刻赵家愿意拿出十万两银子的“买命钱”,秦修文相信圣明的皇帝陛下会网开一面的。
若是事情不及他所料那该怎么办?
这问题季方和替秦修文答了:“有什么怎么办的,本来就是赵家闯出来的祸,自家大人已经费心为他们筹谋了,若是事不可为,那就只能和他们撇清干系,最多断头台上送一程,也算是全了情谊了!”
嗯,有时候,人只有无耻一点,才能活的好。
第31章
李明义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本来就是知天命的年纪,现在更是头发花白了一半,憔悴了不少。
“没了!全没了!”李明义一张老脸上颓像顿生,看着后衙粮仓的粮食一车车搬出去,尽管他最后也用上所有关系去卖了,可是哪里来的及卖光?卖出一车就是赔本一车,可是不卖出去,粮价一天比一天贱,囤在手里损失更多!
不仅仅将赈灾粮的钱全部赔了出去,就是自己这么多年攒下来的老本也都赔的差不多了!
最开始李明义想的是狠狠打压一番秦修文,在从这次赈灾粮里面发点财,可是后来的粮价一路走高,自己也被那种疯狂卷了进去,竟然用起了自己的老本去买粮卖粮,甚至连他夫人的嫁妆银子也投了进去不少。
在他看来,这个粮价自然是越高越好,秦修文那边损失更加惨重,而他本就手握五千多石赈灾粮,白来的钱,哪里有不好的地方?
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等到后面自己也像失去了理智一般,卖完赈灾粮还不够,又去筹粮再接着卖,看着一笔笔的银子进了腰包,胆子就越发地大起来,贪念也更深了。
等到再回过神来的时候,粮价已经跌破他能承受的底线,最后被他老妻骂得老脸都快没了,只能咬着牙去清了粮仓里的粮。
老妻的话还言犹在耳:“你囤那么多劳什子粮,囤了那么多,你也是胆子够大,瞒着我将家中所有的存银都拿去买粮了,整整两万石,吃到你进棺材都吃不完!现在你还不肯卖,不卖可以,宣儿娶亲你拿什么送聘礼?送这么多粮食过去吗?”
李明义虽然在官场上做事狠辣、不留余地,可是对老妻却是很有几分敬重在,如今将老本折了进去,气的他老妻几日不曾理他。
将手头的粮食贱价卖出去,去掉里面的损耗,还能收回两万两银子,再加上前头赚的一点,李明义盘了一盘账,这一局拢共赔进去一万五千两银子。
没事,官身还在,以后再慢慢赚好了!
李明义不愧是官场老人了,也算经过一点风浪,就算心里再怎么滴血,也不能使他一蹶不振,他清楚的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大人,贺知县说今天想邀您小酌一杯,您看,去还是不去?”贾师爷恭敬地将帖子双手奉上。
上官亏了银子心情不好,要对着底下人撒气发火,他一个小小师爷亏了银子,那是打落的牙齿和血吞,还得继续笑脸相迎。
李明义拿过帖子一瞧,又看到底下的落款,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冷笑:“又是一群来兴师问罪的!去,怎么不去!”
当时要对付秦修文的时候,他们见有利可图,谁都想踩一脚,瓜分赈灾粮的时候比谁都积极,现在亏了银子了,又来找他要说法?真是可笑!
但是都是官场中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面子情还是在的,李明义心里就算再怎么恼怒,该去还是得去,少不得到时候要赔几个笑脸,许他们一些好处。
可是,等到李明义去了“禅心茶社”,去独独见到了贺知县一人。
这和他想像中的场景可不一样,他以为这次又是贺知县和其他知县一起邀他,想要讨个说法。
毕竟据他所知,这次亏损银子的人不在少数,有些人甚至比他亏的还要多!
贺知县看到李明义来了,脸色惨白,冷汗涔涔而下,倒是唬了李明义一跳。
“世才兄,到底所谓何事?竟是慌张至此?”
贺知县,字世才。
贺知县挥退上茶的婢女,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捏着茶盏,竟是感觉不到茶水的滚烫似的,哆嗦着开口:“葛钦差,被查办了!已经被革职处理,押入大理寺听候发落!”
“哐当”一声,李明义原本凑到嘴边的茶盏直接掉落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怎么回事?葛钦差不是刚刚回京么?怎么就被查办了,具体何事被查办?”
李明义在地方上虽然有些能量,但是到底出身草根,在京城就没有人脉了,反而不如贺知县,其妻子出自鸿胪寺左寺丞家,消息上比他灵通不少。
贺知县也是刚刚接到的书信,有真正消息灵通的人可能早两日就知道了,只是一直没有人告诉他与李明义罢了!
葛钦差出了卫辉府后,又在周边府县巡查情况,耽误了一段时间才回中枢,可是甫一回京,就被革职查办,矛头直指卫辉府的赈灾粮,毕竟葛钦差去其他地方只是巡查上报中枢,并不是去赈灾的。
贺知县知道,周知府自不必说,出自京中名门之后,将来必定是要入中枢的,是简在帝心的人物,这样的人自然是最快得到消息的;而在他们这些知县当中,别人不说,就是那滑县县令,其兄长就在朝中任职,是国子监的司业,国子监自来消息最是灵通,怎么会不通知于他?
而其他人都得到了消息,只有他和李明义二人被排除在外,那么靠着他们两人在官场上的嗅觉,便知道此事大大的不好了!
但凡出事,必要找人顶锅,不管是不是此人是主谋,都要有个明面上的人来负责此事。
李明义本就是主谋,板上钉钉逃不掉了,而他人微言轻,又在此事中上蹿下跳,惹了有些人不快了,这次大概率也要一同论罪!
“说是葛钦差盗卖赈灾粮,用霉变赈灾粮充数!”贺知县声音沉沉,表情阴郁到了极点。
李明义盯着地上的碎茶渣,整颗心不断地往下沉,口中无意识地喃喃道:“完了,全完了!”
贺知县却还没有认命:“李大人,我找你来就是讨主意的,你说我们此刻若是去求一求那秦修文,他会不会放我们一马?”
李明义不屑冷笑:“求他?他有什么能耐?求他还不如去求周大人!”
在李明义心里,秦修文比他还低一层,就算买通秦修文一起作伪证,说他拿到的赈灾粮都是好的又怎么样?秦修文能保得住谁?
周邦彦就不同了,人家是正四品知府,是出身名门嫡支的世家公子,秦修文连对方的一个指甲盖都比不上!
贺知县却是急的跳了起来:“李大人啊,你竟然还不知道,此次下这盘粮价大棋的背后之人就是秦修文?好几个县的县令都已经向他投诚了,你竟不知?!”
李明义被贺知县这话说的浑身打了个激灵,哑着嗓音艰难开口:“你说,这一切,都是秦修文捣的鬼?”
贺知县现在是确定了,李明义是真不知啊!此刻他更加清楚了李明义的位置,这人是完全被当作弃子给扔了,所有人竟然将消息给他瞒的死死的。
这下子,贺知县都有些后悔自己约了李明义过来了。
原本是想商讨对策的,结果发现对方的路差不多已经被堵死了。
如今被李明义直勾勾的眼神盯着,贺知县干脆就一股脑说了:“原本大家谁都没想到这事居然是秦修文背后搞的鬼,但是后来在粮价跌到三两一石的时候,秦修文派人找了几个县的知县,让他们抛了粮食,保了身家,人家弃暗投明了!”
天下虽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但是这一回还是秦修文愿意露出了真身,才让他们摸着了头脑,否则重创之下,连伤他们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秦修文一出手就是雷霆万钧,且此人完全不似初出茅庐、心高气傲地年轻人,居然还能玩打一耙,拉一把的手段,没有和所有人都站在对立面,反而还拉拢了一帮人到了他的阵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