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身形气势已是不凡,再将目光落到秦修文脸上,只见他眉似远山,鼻若悬胆,面庞白皙如玉,薄唇紧抿间隐隐有一股上位者的威仪显露,纵然看对方年轻,也没有人敢小觑的。
一阵秋风掠过,将秦修文的衣摆吹起,下了马车后,一举一动皆是风仪,莫名就让人想起来那两句诗: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有人心中暗暗纳罕:这是卫辉府哪家的少爷,这般品貌,竟然是头一回得见!都快进“凌云阁”门口了,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好几眼。
秦修文将帖子交给了一位迎上前来的婢女,那婢女接了帖子后才知道这位就是今日的贵客秦大人,连忙行了一礼:“大人请跟奴婢进来。”
说完侧身让开,在前方为秦修文带路。
那婢女感觉到秦修文的视线在她身上淡淡扫了一下就移开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俏脸上的粉色也慢慢消了下去——若是一般的有钱公子哥也就罢了,人家是新乡县的七品知县,今日做东的是卫辉府的周知府,这样的人,不是她们能肖想的。
季方和感觉到四周的目光正向他们汇聚,跟在秦修文身后,自己也觉得与有荣焉,忍不住挺了挺胸膛,大摇大摆地进了“凌云阁”。
上一次秦修文过来是公事,带的是自己下面的属官汪县丞和孙主簿,季方和作为他个人幕僚,还是第一次到这里。
一进去,季方和就被震住了,要不是心里一直想着不能给秦修文丢脸,说不定此刻都要嘴巴大张,惊呼出声了!
距离上次秦修文过来此地已经快过去两个月了,秦修文方向感很好,走过一遍的地方就知道了路径,三人不一会儿就进入了庭院中去。
池塘中的那些荷花荷叶已经全部被人工清理干净,只剩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不时有红色的鲤鱼在其间游动,沿活水两岸的抄手游廊上方隔着五步就是一盏绘着各种水墨图案的灯笼,将整个院子照的亮如白昼,晚风吹拂过庭院正中间的几株桂花树,金桂飘香让人闻之便觉心旷神怡。
不时有文人雅士漫步其间,做词作赋、喝茶听曲,或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谈,或是一起相携在庭院私密处落座,同时也有包间供人清谈,怎一个雅字了得。
这里如同一个露天会所,大家在里面畅所欲言,怡然自得。
秦修文和季方和二人跟着那位婢女穿过游廊继续往里走,等到了里面,外间的热闹就仿佛被隔绝开了,清静幽雅,就连假山上的流水潺潺之音都可听见。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天字一号”的包间,婢女对着守在门口的小厮轻声言语了几句,那小厮才敲门进入其中,过了一会儿,便打开门让秦修文和季方和进去。
“拜见周大人。”秦修文一见到周邦彦就要行礼,却被周邦彦连忙扶起:“诶,此次只是私宴,我们只论辈分,不论品级!愚兄痴长你几岁,就唤你一声修文吧。”
秦修文连忙作出一副受宠若惊之装,但却也没有推辞,闻言起身拱手行礼:“那修文就斗胆称呼一句周兄!”
周邦彦板正严肃的脸上泄了一丝笑意,放佛是极为满意似的,拉着秦修文分宾主落座。
此次秦修文带了季方和,而周邦彦也带了林同知和两个幕僚一同前来,显然这三人也是周邦彦的心腹。
这次叫的席面比之上次接待葛钦差吃的席面,有过之无不及,菜色处处精致,酒也是“凌云阁”最好的梨花白,三两银子一壶,但饶是如此山珍海味,大家的心思也都没放在吃喝上。
只是寒暄客套话一句都不能少,周邦彦问了秦修文老家何处,和谁读的书,什么时候中的进士,当年的主考官又是谁。等说到秦修文那时的主考官是周邦彦同年后,两人好像是找到了什么契机一般,谈性更浓,频频举杯,仿佛真的是相见恨晚一般。
季方和和另外三人同时举杯换盏,说起来一些科场趣闻、当年自己考科举时候的窘迫之事,气氛其乐融融,说话间,酒都已经叫了三壶。
秦修文始终在这场酒局中不动如山,周邦彦不提,自己也只做不知,他说什么自己就应和着,捧着对方,饶是见秦修文不入套,周邦彦也对他生不起气来。
实在是秦修文说话到位,才学斐然,自己说什么,他都能接的上话茬,天南地北、历史杂学他都信手拈来,积淀之深连他这个出身世家名门的人都忍不住有些赞叹了,更遑论秦修文处处捧着他,那滋味实在不错。
周邦彦哪里知道,就算他家族积淀再深厚,哪里比得过信息爆炸时代过来的秦修文?本身秦修文在上学时期就是一个爱读书的,等入了金融行业后,对许多行业都要进行调研和深入了解,只要起一个话头,就没有秦修文不能说的,不仅能说,还能说出深度、说出思想来!
否则,他怎么忽悠别人买他推荐的股票,怎么拉投资客,怎么做私募?他那时候要面对的也是各行各业的领导,人家都是该领域的佼佼者,不也都被他拿下?
忽悠一个周邦彦,只要他愿意,都能把人忽悠瘸。
别看秦修文长得风光霁月,平时也是一个话不多的人,但是真到了某些时候,他也是可以滔滔不绝、妙语连珠的,就算是别人知道他讲的话中有些虚实,但是秦修文态度诚恳、长得又一表人才,说出来的话仿佛都是推心置腹之言,非常有欺骗性,让人忍不住就信了他。
周邦彦以前也从没正眼瞧过秦修文,今日约他到此也是为了他那道折子,前面原本只是以为一些客套场面话,没想到谈着谈着倒是真起了惜才之意。
周邦彦是有几分傲气在的,他自持自己出身名门,百年世家,虽然平时并不表露,但他股子里是很讲出身的一个人。
但是秦修文,却让他打破了自己的判断,最终在秦修文的攻势下,周邦彦率先卸下了心防,谈起了他那道折子。
“按理说,咱们今夜相聚,应该畅谈古今风月,不该煞了风景讨论公务,但实在是上次元瑾贤弟递上来的折子让我读罢感觉妙不可言,趁着今日,愚兄可得和你讨教一二。”周邦彦端着酒杯又敬了秦修文一杯。
一开始周邦彦还是叫他修文贤弟,如今已经唤起了秦修文的字,态度热络了不少。
秦修文这次可不再拿乔,既然对方先开口了,那自己就占了先机,闻言立即站了起来和周邦彦碰杯,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大人此言差矣!无论何时何地,能和大人相谈心中抱负,都是秦某之幸!”
讨论起了公事,秦修文识相的很,口中称起了“大人”,同时给季方和递了一个眼神。
季方和是新乡县唯一一个知道秦修文接下来计划的人,也知道此次过来商谈的目的,见话头终于到了关键点上,连忙跟着起身,然后从怀里拿出来一个长方形匣子,也不卖关子,带着这个匣子就往旁边的书案边走去:“诸位大人,还请随小的过来一观。”
“天字一号”的包间,自然不是就简单地放一张圆桌,其实这是一个套间,旁边就是一个书房,里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甚至还用碧纱橱隔出来一个卧房,若是喝醉了想在此休息都是可以的。
众人见了那个细长条的匣子,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此刻好奇心都被勾了起来,跟在周邦彦身后都走了过来。
季方和在书案前站定,打开匣子,将里面的一个卷轴徐徐展开,竟然是一张三尺见长的画,只是此画不同于平常的人物山水图,赫然就是一副卫辉码头待建图!
只见此图之上,所有建筑物都被一一标注出来,尺寸、材料、所需人力,甚至还有功用等说明都写的清清楚楚,同时每个建筑物的形状也画的十分完备,各处细节都能细细观看。原本一张三尺见长的画已经不算小,但是在这些密密麻麻的标注下,竟让人觉得有些装不下如此多的内容。
更加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些建筑物,不仅仅是包含码头和仓库的建设,还有酒肆、茶肆、百货街、客栈、食肆,全部一应俱全!这些全都围绕着码头和仓库的主建筑群体而建,所选位置十分精妙,若是换一处,就感觉没那么好了。
周邦彦半晌没有言语,只是一直在端详这张图纸,他带来的林同知和陈先生、庄先生等人,也都在窃窃私语地讨论着,推演着这份图纸的可行性。
周邦彦其实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指着这些酒肆食肆客栈问秦修文:“卫辉府内也有这些,为何还要在这些地方建?”
“因为要图个方便。若是我们的仓库码头建好,客商客船定能如潮水般涌来,那个时候是会有人往城内投宿吃食,可是若是这些人第二日就要启程,这一来一回,哪里来得及?敢问诸位,若换做是你们,你们可还会投宿城内?”
客商们一般都是带着货物来去匆匆,赚的就是倒买倒卖的钱,哪里会在一处多做停留。
陈先生第一个摇头否定:“第二日就要启程,城内最近的一个客栈离码头坐马车都要半个时辰的时间,况且我是来做生意的,不是来享受的,这么多货还在码头,我怎么放心的下离开?最好还是就将就着在船上宿一晚,明日一早就走。”
其他人也都是纷纷点头赞同陈先生的话。
秦修文接着又问:“那如果码头附近就有您所需要的一切,您会去吗?”
这次是林同知抚着须回答:“如此便利,有高床软枕睡,有美酒美食吃,只要生意没有赔本,恐怕我也不会如此亏待自己,自然会去,哈哈哈!”
林同知此言一出,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等到笑罢,周邦彦心中已是大定:“元瑾贤弟才智卓群,若是将此事交给你去办,想必一定十分出彩!”
看到这张图,周邦彦就知道秦修文所描绘的一切不是口中轻巧空谈,而是实实在在有勘量过地方,甚至不将码头沿岸各地走个十几遍,都给不出这样一幅详尽的图。
这图不是什么名人风雅之图,真的画起来可能要不了几天,但是要将里面的一处处建筑物都标好画好,将所需要的各种材料、人工算好,没有几十天的功夫根本做不出来。
足以可见,秦修文这人是能力、魄力、眼力,一样不缺的。
况且,秦修文再次给了他更大的惊喜,此人的眼光谋划远胜常人,只要将此地真的建成了,不仅仅是仓库、装卸、车队运输的银子,就是这些酒楼、客栈、食肆,只要花点银子建几处,那银子是会如同水一样淌过来的!
秦修文闻言顿时欢喜地向周邦彦行礼:“谢大人赏识!下官必定尽心竭力,将此事做好!”
开弓第一箭就射中了目标,能够说服周邦彦赞同此事,就是初步的胜利了。
虽然周邦彦依旧口风很紧,没有吐露任何其他的支持,但是只要地能批下来,等他上了自己的船,还怕后面不给自己支持吗?
秦修文永远相信,利益的同盟如果不够牢固,那么只有这个利益还牵涉的不够大!
只要其中利益够大,那么这个同盟就会牢不可破!
秦修文这边春风得意,而收到赵松岩信的赵松庭,此刻一脸阴沉,恨不能将这封信给撕了!
赵松庭一直以为自己是真正掌握赵氏一族的当家人,就算如今的族长是由他大哥在做,新乡县的一众族人也都是大哥在料理,但是他早就跳出了新乡这个小地方,到了京城做了正三品大员!
虽然由他大哥打前阵,可是他才是真正背后那个说一不二的人!
可是谁曾料想到,他大哥的胆子居然这么大!得罪了皇室,还敢听信新乡县一个七品芝麻官的建议,行那等鲁莽之事!
而他自己,居然一直被蒙在鼓里,到了现在才原原本本地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比起忽闻此消息自己受到的惊吓,赵松庭更加不能忍受的是,自己的亲大哥竟然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没有一开始就来向自己求助!
兄弟之情,竟然淡漠至此,也是够可悲可叹的了。
可是更加可悲的是,赵松庭发现,这个烂摊子他还非收拾不可,否则他大哥在新乡县,皇帝鞭长莫及,而自己就在京中,真要收拾他,那自己还不是就像那砧板上的鱼,纵使有挣扎之力,但是也总归跳不出那屠刀。
前头一个户部侍郎刚刚被踢出了中枢,不见首辅大人也保不住吗?真要被皇帝记恨上了,如今朝野上下一片风声鹤唳,当今也不是好相与的啊!
这真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啊!
第35章
赵松庭看着手边的厚厚一叠的银票,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将肚子里的火气生生按压了下去。
人说少小离家老大回,赵松庭二十岁就上京赶考,后来得中进士,除了中进士后回乡立进士牌坊、祭祖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
他一路从中央到地方,再从地方召回中央,几经周折,终于坐上了如今三品大员的高位,其间辛酸苦辣暂且不提,但是离家却是越来越远了。
不仅仅是距离上的远近,更是心灵上的远近。
还记得当年自己还在新乡县的时候,和自己的大哥、二哥是无话不谈,兄弟三人年岁差的不大,一起上族学,一起给父母请安,一起出去玩耍。他作为最小的兄弟,就喜欢跟着两个哥哥玩,有时候玩的晚了累了,就赖在哥哥的房里直接同榻而眠。
那个时候的自己,可能以后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和兄长的隔阂竟然已经如此之深了,深到对方情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相信他!
其实这点赵松庭也是有点冤枉他大哥了。
赵松岩不像赵松庭常年混迹官场,每日都要上早朝,在赵松庭眼里,皇室固然尊贵,但是这朝堂之上也不是皇帝的一言堂,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也有一席之地。
正是因为天天得见,纵然心中依旧对皇室尊敬有加,但是没有像赵松岩一样惧怕。
有时候人的害怕,不会是对已知事情的畏惧,而是恰恰对未知的东西、对自己没有把握的东西感到畏惧。
从没见过皇帝的赵松岩,对皇室之畏惧,非赵松庭可以想象的。
所以当秦修文告知他,那位王秀才就是当今潞王的时候,赵松庭着实是慌了手脚,心理压力大到差点崩溃,再加上秦修文一步步的诱导加恐吓,自然是被秦修文拿捏在手里,在亲弟弟面前也不敢提前泄了口风。
毕竟在赵松岩看来,自己这个三弟早就不是当年的弟弟了,如今位高权重,几次三番斥责他没有好好管束族人,作风奢靡,而且每次来信,不是这种斥责规训之言,就是要他给银子供养他在京中的人情走动。
兄弟二人又很久没有再见过面、说过体己话,天长日久之下,就是再深的情谊也渐渐磨没了。
更遑论,这次的事情由他最宠爱的大儿子而起,而影响的却可能是赵松庭的官身、还有赵氏一族的未来,这样的大罪他一个人怎么扛得起来?他怎么能够面对自己亲弟弟的指责?但凡秦修文给了他一线希望,他都想要使劲全力将功补过。
所以一直到秦修文松了口,他才敢把信和银票托信得过的族人送上京城。
赵松庭到底要比赵松岩这个哥哥有政治智慧多了,他将事情在自己心中前前后后推演了一遍,发现就算是自己在其中斡旋,也不会比现在的情况好多少,甚至还有弄巧成拙的可能。
如今他大哥既然自有谋士,事情也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
做事最怕的就是想一出是一出,还是要以一贯终为好,中间贸然改了计划,很有可能前功尽弃。
赵松庭固然恼怒,但是同时也清醒理智,事情盘过之后,又联想到了最近户部哭穷的表现,后宫之中传出郑贵妃有孕的传闻,竟然越发觉得此刻花上十万两银子保命,倒是上上之策了!
这个秦修文,究竟是何方神圣?从前不显山露水,人也不在中枢,可是一出手,就是这么让人惊心动魄、咋舌不已的?
赵松庭不由得心中轻叹,若是此人出自他们赵家就好了!赵家自他之后,除了赵松庭的大儿子赵启鸣,居然没有再有一个有读书天赋的!而他自己人到中年,却只有一个幼子,还看不出是不是个读书苗子,渐有后继无人之感。
他不由得将更多的目光放在了家书上“秦大人”这三个字上,起了探究之心。
赵松庭第二日早朝过后,没有马上离宫,而是找了个由头留了下来,说有事要启奏陛下。
万历本来都要走了,听到是赵松庭要面圣,脚步顿时停了下来,脸色有些古怪:“宣他进养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