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许多人还没见过秦修文,等到行完礼,一抬头,都有些愣在那里了。
都知道这位秦大人是个年纪轻的县官,可是谁也没想到,看着竟是这般年轻,再加上看上去风神俊秀、薄唇边上带着一抹轻笑,身上虽然有几分疏离之色,但也掩盖不住他浑身的气度,若是在一般宴席上遇到,谁会不赞一句浊世佳公子!家中有适龄女儿的,说不定都会起招他为乘龙快婿的想法。
岂能料到,搅浑了整个卫辉、怀庆、彰德三地粮价,逼得李明义不得不投缳自尽、现如今都能获得卫辉知府支持,出手如此狠辣无情的,是眼前这个人?!
实在是太对不上号了!
在大家的想象中,那秦知县不说青面獠牙吧,那也至少满脸写着鸷狠狼戾,长得凶狠可怕才是,哪里应该是这副样子的?
直到此刻,大家才恍然有些明白,那些戏文里说的“玉面阎罗”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秦修文也不管这些人的吃惊,摆了摆手:“大家请按照名字落座吧!”说完,自己当先一步,先在最前头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众人闻言,互相看了一眼后,也默默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
等到坐下来后,大家又发现,其实这位秦大人还是挺贴心的,不一会儿几个衙役拿着托盘进来,一人奉上一盏茶,虽然说只是一盏茶,但是以往哪里有官员会给他们这些商贾奉茶的?
几个员外是本身就有虚职在身,家中有人入朝为官,自己也捐了点银子弄了个官身,还能得几分礼遇,剩下的都是卫辉的大商人,虽然家中也是仆妇成群、穿金戴银,但是到了外头,始终是“士农工商”最末等。别的也就罢了,在那些当官的人面前,他们是只能点头哈腰、将自尊踩在地里的,送了大笔银子还要受人怠慢和白眼,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
一个座位,一杯茶,就让在座的许多人慢慢放下了心防。
秦修文环顾四周,见果然还有几张位置是空缺的,也没在意,知道就算如今自己在外头的名声已经很响,但是总有不买账的,于是就直接进入了正题:“今日请大家前来,是来商量卫辉府重修码头一事。本官和周知府商议之后,准备将码头附近的地免费租给诸位。”
此言一出,如同一滴水溅进了滚烫的热油中,所有人都忍不住掏了掏自己的耳朵,如果是在外面的话,可能都会去看看天上的太阳,今天是不是打西边出来的?
这世道,只听说官府盘剥他们的,还真没从官府口中听说过“免费”二字!这是天上掉馅饼了吗?
见众人按耐不住想提问,秦修文抬起手往下压了压,大家忍住了到嘴边的疑问,继续听秦修文讲下去。
“租期是十年,十年一到,官府有权收回土地。”
十年!天呐!白得十年的土地!!原本以为能免费个三年五载就不错了,结果一出手就是十年,还不要自己出一文钱???真有这种好事?!!秦修文越说,大家越觉得像是仙人跳,反而冷静了下来,谁都不出声了。
果然,接下来秦修文的一席话,就像一盆凉水,浇灭了大家火热的心。
“虽然是免费的,但是官府也不会随便来一个人就租给他,对待能拿免费十年免租权的人,官府有以下几条考核标准。”
“第一,必须先缴纳一定数额的保证金,保证自己将在官府规定的时间内动工修建指定的建筑物,若是延期动工,不按规定修建,则扣押保证金,官府有权将相应土地另外租给别人。”
“第二,所修建筑,必须是官府指定的建筑物类型,例如此块地皮是修建食肆的,就只能修建相关吃食种类的建筑物,不得违建,若发现违建者,官府在验收评估后,有权扣押保证金,责令其将地皮复原后再租给其他人。”
“第三,所修建筑,外表必须是官府指定统一风格,内饰可由你们自行装饰,内部经营不得挂羊头卖狗肉,如若修建的是酒肆就必须卖酒,不可做其他营生,除非上报之后得官府应允,否则若有发现者,处罚如上条。”
“第四,保证金的数额根据地皮大小计算得出,保证金将在新码头运营一年后分三批返还,返还期限从第一批起始至最后一批返还完,不会超过一年半的时间,也就是说基本上最少每半年返还三成。”
秦修文这些条例说完,大家的热情也就少了一半,虽然说是免费,但是在场的谁不是人精,这这么多的条条框框,什么都要听官家的,他们到时候能赚几个钱?况且这是官家的地盘,他们还只是免费租的地,偷税漏税估计没啥希望了,赚了点还好说,亏了不都是自家的?
还不如直接将地皮买下,自己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呢!就是亏了银子,至少地是自己的,到时候转手一卖,说不得还能贴补点亏损。
这里坐的,都是一家的当家人,能把家当的不错的,是没有那糊涂蛋的,亏本的生意,除非是后面有更大的利益等着他们,否则刀架在脖子上,那也做不得。
秦修文也不管他们在想什么,拍了拍手掌,叫等在外面的人进来。
然后大家便看到季方和带着两个衙役板抗着一块大木板进来了。
两个衙役在前面安装好大木板,季方和将一叠纸张夹在大木板上,然后又掏出一根细细的木棍,对着众人道:“诸位,刚刚秦大人和大家说了一下码头附近的地皮简况,总体的招商情况,现在请允许在下和大家详细说一下卫辉府关于重修码头和仓库的计划。”
说完之后,他稍微侧了侧身,让大家能看清楚自己身边的这张大木板上的纸张。
纸张也很大,上面的画的图也简单,大家一目了然,这是他们目前的卫辉府码头。
“大家看一下,这是卫辉现码头,目前每日在这个码头停靠的船只平均下来有三百余艘,其中一百余艘是客船,在卫辉码头进行补给或者直接在卫辉下船后从陆路再通往其他地方。另外两百艘左右是货船,基本上八成以上只是在此转运,剩下的两成会在码头卸下货物,再走陆路,基本上只有将货物卖到卫辉或者是附近府县的才会再此卸货。每日码头卸货力夫需要五百余人,来往客流量两千余人。”
很多人都扭头去看许老爷,便见许老爷乐呵呵地点了点头。
许老爷是卫辉码头最大的货船商人,卫河上好多行驶的船只都是他们许家的,包括在座的很多人也都在许老爷那边走过货,每日在码头和各种货船打交道的人,就算没有仔细去统计,但是粗略数目还是估计的出来的,那季师爷说的数目是做过功课的,绝对没有糊弄人。
许老爷都点头了,众人便知这是实情,就继续默默听下去。
季方和收到秦修文的眼神示意,将第一张纸翻了过去,里面再次展示了第二张纸,这张纸上是一个全新的码头图,上书“卫辉新码头示范图”,原本老码头也没看出什么不对,但是新码头图一出来,前面那张图纸就被秒成了渣渣!
实在是,新码头看着,太大气磅礴了!
码头纵深数十丈,长约数百丈,分为好几个停泊区域,给大小船只、客船、货船都分了指定停泊点,而不是以前乱哄哄的一处;堆货区、上岸口、附近的仓库星罗棋布,就连仓库也分很多区域,有吃食干货、有水产生鲜、有布匹绸缎、有瓷器纸张,各种不同的区域都标注了出来,甚至有靠近前方眼力好的,还发现这些仓库的建造标准还不一样,每一处区域的仓库建设都按照将要存放的货物标准来建,绝不是以前那种就是一个仓房,把东西往里一放就好了,不在意里面是否干燥、是否可以存放活物、是否有异味等问题。
要知道很多人宁愿不下船休息,守着货物,等到船只补给好之后就马上赶往目的地,不是不想在此地售卖,或者辐射其他府城,而是没有恰当的存放点!
若是普通产品也就算了,那些绫罗绸缎、珍贵的玉器瓷器,甚至一些沉香木材、胭脂水粉,上好的笔墨纸砚,谁敢随便往一个库房里一放?若是上家放的东西是咸鱼干货,你将上好的绫罗绸缎往里面放上几天,沾了味道,还怎么往外卖?那还只是味道,若是仓房修建不善,淋了雨、进了水,毁了布匹,那就真的亏个血本无归了!
如果这些仓库真有图上说的那么好,谁不想往里放?
稍微将心比心的想一想,若是他们到了外地码头处,有这种仓房,我少量的放点货进去,付点租子,尝试着直接在当地卖卖行不行?或者把此处当作一个中转站,然后再销往一些繁华的内陆城镇,这不是又一条财路?
又省时又省力,这钱难道还有人嫌多的吗?
不少心思敏锐之人,已经是眯起了眼,从刚刚的随意听听,突然坐直了身体,恨不得催促季方和讲下去。
秦修文悠哉哉地品一口茶,又将茶盏放下,心中回味了一下,嗯,应该是雨前龙井,明前珍品、雨前上品,招待他们也算不错了。自己的俸禄里面除了银子,也会有一些吃穿用度的东西一并发下,也算是当官的一大福利了。
季方和见众人目光火热,原本还担心自家大人所谓的招商会是对牛弹琴,没想到才刚讲了两张纸效果就来了,顿时有些得意地挺了挺胸堂,声音又加高了一度,保管坐在角落里的几个人也听的清清楚楚。
“这次的卫辉码头重修,大人们决定扩建的新码头比之前老码头要大几十倍,根据我们的预估,新码头每日停靠船只在第一年就可以达到上千艘,来往客流每日至少两万余众,且第二年的数量应该是能翻番。”
说完之后,季方和又将纸张翻到了第三页,这页上面就更加简单粗暴了,就几条柱子,用红蓝不同颜色涂了,红色标注是新码头,蓝色标注是老码头,分别从客流数量、船只数量、货运数量三个维度进行了对比。
这帮子古人虽然没有见过柱状图,但是这玩意简单明了,就是再傻的人也看的明白,两两相比,蓝色矮的只剩下了一点点!
这张图说明了什么,不言而喻。
季方和翻到了最后一张图纸,那张图纸上画着几块用朱砂笔圈出来的地方,众人定睛一瞧,再想起来刚刚秦知县说的话,顿时就明白了,这就是刚刚秦大人说的,要租给他们的地。
季方和将细木棍点到了一处红圈上:“这里是最靠近码头核心位置的地皮,拢共30亩地,十年租金全免,保证金两万两。”
“什么?!要两万两!”坐在前面的吴富商直接激动地站了起来,对着季方和就是一顿输出:“城外最好的良田不过八两银子一亩,三十亩地押金居然要两万两?!没听说过,从没听说过这么离谱的价格!”
季方和用小棍子“啪”地一下甩了一下板子,让吴富商惊了一下,底下原本在窃窃私语的人也静了下来,只听季方和冷笑道:“第一,我现在说的是免费租给你们,不是卖给你们。第二,这是保证金,新码头建成一年后,就能分批次拿到这部分保证金,一文都不会少你们!”
然后季方和又气势十足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见无人再跳出来指着他大喊大叫,才面无表情地继续道:“这第三,我没有强迫任何人来租地,愿意来的就来,不愿意来的就不来,我们官府从不强求!拿什么良田和我这片地去比,有意思吗?那再好的良田算死了一年出息才多少石米粮?我这片地是最靠近码头的核心地段,往后说一句客似云来都是谦虚的,打个大家最容易懂的比方,在京城内城最繁华的地段买一处两进的小院子要多少银子?买一处铺子又要多少银子?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还真有人在京城皇城脚下也有宅子和铺子,那地方别说用银子去买了,没门路的人,就是你出个十倍价格,人家还不一定卖你!
虽说将码头中心地段和皇城脚下比还是夸张了,但是那季师爷说的没错,良田种地用的,而这块地是做买卖用的,没有任何可比性。
秦修文满意地冲季方和悄悄点了点头,他是真的没想到自己稍微培训了一下季方和今日要讲的内容,他能临场发挥的这么好!看来季方和之前的毛躁和偶尔的短视还是因为见的少了,多锻炼锻炼,总能培养出来。
突然,许富商和赵松岩同时站了起来,指着那块地道:“这块地,我要了!!”
两人异口同声,正好又站在长桌两边,等说完之后,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看到对方眼里都有了势在必得的神色,便听许富商道:“我保证金出两万三千两!”
赵松岩也不甘落后,直接道:“我出两万五千两!”
“三万两!”许富商气沉丹田,吼出来的数字让众人再次惊了一惊!
就算这个保证金会还,但是等重新拿到手也要差不多两年后了,这银子是等于白白借给官府两年,如果用在自己其他的生意上,甚至拆借给其他人,所获之利都不是一个小数目。
官府开出两万两银子的保证金,结果许富商自己抬到了三万两,到底那两人是和秦知县串通好来抬轿子的,还是他们两个真的认为这里面能获之利巨大,忍不住要下手?
其他人还在观望,赵松岩和许富商却要差点吵起来了,还是秦修文站了起来,劝住了两人:“两位少安毋躁,且听完季师爷所言,这保证金数额是不变的,但是不是谁的保证金我们县衙都收的。”
秦修文此言一出,全场又是一静,什么意思?这保证金还不是他们给了就行的?
只听季方和继续道:“此处地块在新码头西区五里处,占地三十五亩,保证金需一万七千两;此处地块在新码头南面,占地二十三亩,保证金一万一千两;此处在……”
季方和一处处位置一一说明大小,所需要的保证金数额,以及此处地块要修建的建筑物主体是什么,可用来进行的买卖是什么,同时皂吏们还给每人都分发了一页纸,将缩小版的地块图分发到了每个人手上,让所有人都更好的看清楚自己所感兴趣的地在哪里,能作什么用途,周边是什么。
等到这些全部讲清楚了,季方和才笑眯眯地扔下了最后的重磅炸弹:“保证金数额是一定的,不接受议价,同时想要开发某处地块的各位,还请给到衙门一份申请书。”
“什么书?”
“好像是说申请书??”
“这是什么东西?怎么弄?”
“不知道啊,你别出声了,接着往下听!”
刚刚还有人被季方和嘲了,此刻没人敢跳出来找茬,很快便听季方和的声音传入耳中:“申请书就是阐明您为什么要租赁这块地块,在租赁期间除了听官府调派,自己能做些什么,是否能保证自己手下经营的买卖能做过别人,有什么优势?拿到地之后会如何规划?具体细则,等会儿有兴趣写申请书者,可以到洪书吏那边免费领取一份申请书纲要。”
“只有通过了的申请书,县衙才会收取他的保证金,并且给予土地租赁权,同时他也要保证,自己未来的具体实施情况要依照申请书来,否则要接受保证金扣押以及收回土地使用权的惩罚,还请大家三思而行!”
季方和说完后便朝众人行了一礼,然后站定在秦修文身后,等待秦修文的最后发言。
“诸位,今日大家赏脸到此,本官就说一句话,能够在县衙手中拿到租地,绝对是你们之幸!申请书募集只有三天时间,还请诸位尽快做好决定。”
说完之后,秦修文再不逗留,带着季方和一起离开了,这间屋子里只剩下一众富商乡绅,以及几个杂役继续给他们续茶倒水。
等到秦修文一离开,整间屋子都炸开了锅!
第37章
“你们说说看,刚刚秦大人说的那个申请书,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怎么,郑老爷,你是真的有想法去弄那劳什子的申请书?”
“当不当真,你莫管,我就是想知道知道详细怎么了?你管得着吗?”
“这个我也想搞搞清楚,刚刚说的好些东西我有些还没领会,不是说有细则么?一会儿我就去洪书吏那边去领一份!”
“这个不慌,你倒是给我说说,你真的对这个东西感兴趣?”
此人这样一问,那个郑老爷脸色变了一下,最后还是承认道:“是有点兴趣,怎么了?”
那人闻言,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哈哈大笑了起来:“人家叫你一声郑老爷,你还真把自己当爷了?你忘记自己当年是怎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问我借银子,好不容易将生意做起来了,现在好了伤疤忘了痛,又开始轻狂了?”
郑老爷闻言脸色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他平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问那吕行借了一千两银子!
郑老爷郑昌信和吕行其实早年还是好友,吕行家中世代行商,自己则是弃文从商,早些年科考了好几年,止步童生,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只能从小买卖做起,慢慢地积累家资,心里琢磨着自己是科考无望了,不如攒下点金银,供自己以后的孩子科考,说不得还有几分希望。
吕行很有些对读书人的推崇,所以知道郑昌信曾经还考过童生试后,就引以为知己,在做生意方面很多地方都有提携过他,郑昌信自己也是感激吕行的。
可是谁知道,自己在一次生意中棋差一招,被人骗了个精光不说,还倒欠了人很多外债,当时郑昌求到吕行面前,借了一千两银子,才平了此事。
说是借,那也不是白借,按照市面上的利息等到自己一有了银子就连本带利全部还了过去,那些年四时节礼、吕家大小事情自己都没少送礼,原本两家是越走越近了,甚至都起过通家之好的念头。
可是谁也没想到,也许是郑昌信的霉运已经到头了,后来他居然就否极泰来了,生意一下子好了起来,几年下来生意越做越大,慢慢地竟然超过了吕家,甚至在有些行业里两人还成了当地最大的竞争对手。
商场如战场,郑昌信是吃过亏上过当的人,如今也有一家老小要养、也有其他掌柜管事要负责,他可以给吕行机会,有些事情先摊在明面上去说,可是若是对方不听劝解,让了一次两次也就罢了,之后就只能各凭本事了。
几次交锋下来,吕行都没讨到好,于是吕行到处说郑昌信忘恩负义、是个十足的小人,如今郑昌信在商场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每每听到这种话,一开始还打着哈哈,到后来难免不会脸黑。
其实郑昌信挺会做人的,当时他欠了银子之后也有些人愿意借银子给他,但是他最后还是选择了自己最信任的吕行,没想到竟然因为这个缘故,两个好友最后越走越远,不说是反目成仇,但是到了如今必定是见面要么当作没看见,要么就要被吕行嘲上几句,搞得他心里很窝火。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郑昌信也不打算再让步了,闻言呛道:“我是有这个打算租地怎么了?秦大人请我过来,给我下了帖子,就是说明我是在官府考虑范围之内的人选,我听着此事大有可为,怎么就不能去要申请细则去申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