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姓秦的后生也实在是胆子太大,居然敢得罪你父亲,真是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吴氏也是识文断字的,虽然不关心朝堂上的情况,但是还是从二儿子口中知道了大体怎么回事,难免就要怨怪秦修文一番。
秦修文是最近导致申家低气压的罪魁祸首,申家每一个人唾上秦修文一口,那都是政治正确。
然而申兰若不耐烦听这些,抬起头正色道:“母亲,朝堂之事父亲最不喜欢听到我们这些后院女子议论,母亲还是慎言吧。”
申兰若的话说的吴氏有些讪讪的,但是她也知道女儿说的是真话,故而也不再继续刚刚的话题。
只是心中到底有着感慨,小女儿也真的长大了,以往在这个女儿面前最可以畅所欲言的,现在说出来的话也得掂量一下。
吴氏走到申兰若身边,看着她飞针走线绣几株梅花,吴氏早就说过了,申兰若花样子都能画的那么好,没道理绣花就绣不好,这不,总算练出了样子,这几株红梅就绣的极好。
“你最近这段时间倒是长进了不少,女红的功夫见涨。”吴氏忍不住赞道。
申兰若将手中的针线放下,今日一个时辰的绣花已经练习好了:“母亲的话女儿都记在心中了,自然会好好刻苦用功的。”
吴氏以前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小女儿了,从小当作男孩儿养大,当初给她恢复女儿身的时候,这个小女儿叛逆极了,女红不要练,裙子不愿意穿,胭脂水粉一样不擦,成日里捧着那些四书五经读,还说要继续跟着师傅学写文章,晚上都要挑灯夜读,可是把吴氏愁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事成了吴氏的一桩心病,好多次夜间烦恼地睡不着,披衣而起的时候忍不住在想,要是那时候没听那大师所言,是不是其实也没事?
但是到底是亲女儿的一条命,做母亲的又怎么敢冒险。
好在经过三年的刻苦训练,总算将女儿的左性拗过来了一些,大体上也能交代的过去,但是离着吴氏的要求总是差了几许,吴氏总是希望申兰若可以像已经出嫁的大女儿一般,成为一个真正的名门闺秀,温婉贞静。
不过最近小女儿好像跟变了一个性子似的,懂事听话了许多,就连一向不喜欢的女红也愿意做了,还做的有模有样的,吴氏原本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些许。
“母亲,过几日是王家姐姐生辰,她给我下了帖子,邀了几位小姐共同作陪,您看?”申兰若状似无意地问道,但是手指却有些紧张地动了动。
吴氏听闻“王家姐姐”,就知道说的是王锡爵之女王焘贞。
王焘贞在闺阁女子中名声不算好,虽然她是王锡爵之女,但是从小有些离经叛道,不爱读书也不爱做女红,就爱看那些佛道经书,经常打坐冥想,好不容熬到了出阁,说亲的徐家郎君又死了,照理说还没过门,那么也不算徐家人,结果王焘贞又闹着要给徐家郎君守节。
守节不在夫家守也就罢了,王焘贞长居娘家,后来继续每日修行,打扮成道士的模样在京城行走,自称什么“昙阳子”,实在是京城中的贵妇们最不喜欢的模样,要不是看在她爹王锡爵的份上,基本上没人愿意和她来往。
吴氏委实不愿意让自家已经转了性的女儿和王焘贞之流接触过多,刚想开口让女儿找个借口推辞了,便听申兰若缓缓道:“女儿原是不想去的,但是听二哥说王家最近为父亲出力许多,内阁中虽然父亲一人独大,但也不是铁板一块,所以女儿斟酌着,还是去一下,不过是过个生辰,面子情罢了。到时候礼到人不到,总归落了下乘。”
吴氏听女儿这样一说,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是啊!可不能只依靠自己好恶就拂了王家的面子,毕竟人家王锡爵可也是阁老之一,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再者说,看女儿现在的模样,这般通情达理,原本她也是不想去的,还不是为了家里,还真是难为她了!
吴氏担心女儿会被王焘贞之流带歪,但是看到女儿现在这幅模样,她倒是放心了许多。
“行,那去便去了,到时候娘再给你打两套头面,夏衣也再量着做几身,到底是大姑娘了,穿衣打扮上也不能输了去。”
申兰若嘴角噙了一个笑容,福身温婉道:“多谢娘亲。”
等到吴氏出了门走远了,申兰若才火速将针线篓子放好,拿出纸笔给王焘贞回信,并且叮嘱她为自己多搜罗一些想要看的书籍,等到了她生辰那日,自己便会取回。
申兰若与王焘贞虽然差着年岁,但是在一次闺秀们的聚会中见过之后,便开始经常书信往来,两人在许多对待事物的观点上有着惊人的一致,所以其实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王焘贞经常鼓励她,要默默积攒实力,总有一天可以逃离后院的桎梏,活出自己想要的人生。
可是申兰若却觉得,这事得靠运气。说句丧天良的话,王焘贞之所以现在能活得自在,盖因她原本定好的夫家恰好死了,否则恐怕也不能如愿吧?
若是将自己未来的希望寄托在死掉夫君身上,还得是未过门的时候,这实在不是申兰若能做出来的事情,况且申家能否像王家一样接受女儿长住都是另外一个问题。所以申兰若每每看到这些安慰她的话,只能故作洒脱一笑,其实心里却觉得,自己如何能翻越后院这座牢笼?
如今做姑娘的时候恐怕还是自己一生中难得的松快时光,而且自己还如此幸运,在前十三年可以以男儿身接触过这个世界,不是像她姐姐那般一辈子被关在后院的小小四方天地中,在家听父亲的,出了门听夫君的,从来没有听过自己一回。
而她,似乎只有那十三年的时光是属于她申兰若的,十三年以后,她的人生被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段,她娘花了三年的时间尽力雕琢、打磨她,折断她的双翅,替她裹上一层层孺裙,用最温柔的声音告诉她,她往后必须如此、只能如此。
曾经有一段时间,她已经认命了,哪怕是首辅之女又如何?男人的荣耀只能传递给真正男儿身的哥哥们,对她而言,她或许只是父亲政治联姻中的一枚棋子,就如同大姐一样,服侍好夫家人、生儿育女,活成另外一个她娘亲的样子。
她就是再挣扎,也永远不能和二哥一样,可以正常在外行走,可以潇洒地结交好友,可以堂堂正正地认识像秦修文这样的英才,可以让父亲正视她或许也有几分才华。
可是当她知道了秦修文此人后,她不知道为何,一直很想知道他的任何消息,所幸她在申府,平日里父亲来往结交的官员不少,她以关心父亲之名从书房的小厮口中、她二哥的口中,总能知道一二分的消息,再加上每一期的“京报”她从来不会错过,即使不能经常出门,她也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拼凑了出来。
等她捋清了事情经过之后,申兰若自己一个人在闺房内呆了一天,那一天她什么也没做,就静静的一个人躺在床上,她就想一件事,如果她是男儿身,她能否做到和秦修文一样,在朝堂上正面抵抗她父亲申时行?能否到最后反将一军,将所有人都震慑到谈秦色变?能否有那个能力,将这修路之事推进下去?
无论她如何推演,她都发现,自己做不到。
男儿身做不到,和二哥一样有个首辅爹也做不到。
可是,这世上,偏偏秦修文做到了。
他没有什么根基、中进士的时候也不是状元,之前声名狼籍,被百姓唾骂、被朝臣排挤,但是他依旧做到了。
秦修文是为国为民,是有着远大的抱负和志向,他想要做到的事情,远比自己脑海里能想到的最高的志向还要高远,可是她申兰若,没有想过改变天下人的命运,她不用为国为民,她只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左右自己的人生,难道她都做不到吗?
从那一天开始,申兰若觉得自己三年来一直被困住的心再次释放出来,她终于看明白了自己的内心到底要什么,也第一次深刻认识到,想要能人所不能,想要对抗所有人都反对的世界,只有拿出自己的实力来才能让周遭都闭嘴。
哀求没用,撒娇没用,顽固抵抗没用,人云亦云、随波逐流都没用,只有让别人意识到你的价值,认识到你的价值,你的话才会被听见。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哪怕她鼓足勇气,像秦修文一般坦然告诉家人自己不爱做女红,就像当初他说自己不爱作诗一样,但是她的母亲却对她的话不以为意,而坐在秦修文一桌的那些为官者却很轻易地接受了秦修文的坦诚。
这就是实力和价值的差别。
顿悟的那一刻,申兰若宛若新生。
她想,她一定会像秦修文一样,走出一条属于她自己的路。
她不知道如何走不要紧,她可以学习,可以模仿,可以蛰伏,她还年轻,她不能就此认输。
想尽一切办法去改变,总比坐以待毙要好,这才是她要走的道,这一刻,即使申兰若知道秦修文根本不认识她,但是她正在学着他的样子,踽踽独行。
她视秦修文为她精神的引领者。
第111章
京城到卫辉府的道路,从万历十六年开春一直修到夏末,中间沸沸扬扬发生了诸多事情,从朝堂蔓延到乡野,磕磕绊绊地,最终还是修完了。
等到这条官道全线贯通的时候,从京城顺天府,一直到保定府、真定府、河间府、彰德府和卫辉府,六个府同时派人在各个路段举行了盛大的通行仪式,舞龙舞狮、锣鼓喧天,又加上许多老百姓本身就盯着此事,“京报”、“卫辉时报”同时刊登头版头条来报道,顿时沿府百姓都知道了这条官道已经可以通行,许多人都迫不及待地跑过去观看,到底是怎样一条道路,能让上面的官老爷吵成这样。
之前修建的时候,路的四周都有围栏围住,修一段围一段,再加上后来又有沿途百姓怕有人暗中捣乱,干脆自发组建巡逻队伍,看到有人要经过此地就让人绕道,所以实际上很少有人看到过这条新官道的真面目,就算是帮忙修建的力夫,也只能看到其中的一小段,并不能看到全貌。
而现在,秦修文接到所有的线报,都称他们负责修建的路段已经完工,派人实地核查验收无误后,便直接让人拆除了周围的围栏,下达命令,从即日起,准许通行。
九月十八的正午,日头正烈,今年又是一个酷暑之年,今日就连风都没有一丝,距离官道几米之外的树干上爬满了蝉,正在声嘶力竭地叫着,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烤干似的。
彰德府林县村民李大牛一直跟着修路队伍,从彰德府修到了河间府,他是村子里的老光棍一个,三十好几了都没有讨到媳妇,父母走了之后,原本靠着分家时候的两亩薄田过日子,后来偶然认识了几个外村人,那几个外村人说可以带他一起去京城做生意,没想到却被他们给骗了,不仅仅手头的积蓄全被骗没了,两亩祖传的薄田也被那几个人骗着卖了。
自此之后,一无所有的李大牛只能四处打零工混日子,听到说彰德府这边要修官道,愿意跟着队伍走的还能包吃,每日也有工钱拿,李大牛根本没啥想法,直接收拾了家里仅有的两身衣服,破门上挂着一把锁就跟着走了。
他脑子笨经常说错话,否则也不会被人骗光了所有的积蓄还有那两亩安身立命的薄田,尤其现在又是跟在差爷后面做事,更加不敢说话了,只知道闷头干活,按时拿钱。一日三餐能包,天一日热过一日,一条草席子铺地,干了一天活,累的满身是泥也不管,直接就往草席子上一躺就歇息一晚,第二天照常起来干活。
像他们这样的人,就如同路边的杂草一般,虽然看着不起眼,但是却有极强的生命力,只要给口饭吃,到哪里都能活。
李大牛跟着修路队伍从春干到夏,总共做了半年多,反正每日吃的都是修路队伍提供的,没日没夜的干活,都没地方需要花钱,于是钱都是攒起来的,一共攒了三两银子,拿到银子的那日,李大牛差点没哭了出来——三两银子可以买回来一亩薄田了!当时他被骗走了那两亩薄田,可是在父母坟前偷偷哭了许久,也不知道以后到了地下怎么和父母交代。
他可真希望这路可以长长久久地修下去,这样他可以很快攒到六两银子,买回他心心念念的那两亩地。
李大牛不看报纸,平时不和差爷套近乎,也不和别人多说话,只知道闷头干活,搅拌水泥,铺路,夯实,一担一担的水泥去挑,肩头压出红印子也不管,干的那么卖力,但是你若问他谁要修这个路,为什么要修路,他一问三不知。
他不关心这些距离他太遥远的事情,只要能吃饱饭,有钱拿,那他就心满意足了。
然而,当今天所有的道路边上的拦阻物都撤开之后,李大牛惊呆了。
眼前的这条官道,一往无前,灰白色的道路平坦笔直,一直延伸到天际,路上什么杂物都没有,以往官道上的杂草丛生、枯枝断梗倒在路中央的现象根本没有,仿佛人只要走的够快,就能在这条官道上一直走下去,走到自己任意想要去的地方。
李大牛踮起脚尖拼命往前张望,可是不管他多么用力眨眼睛,目之所及,这条官道望不到边际,和远处的天连接在一起,仿佛一条通天之路。
“这路,到底有多长啊?”李大牛忍不住自言自语道,他只参与从彰德府修往河间府的一段道路,但是现在往北的路可不是他们队伍修的,只是和他们修的路段合并在一起而已,却依旧长到望不到边。
第一次,李大牛对自己参与的工程感觉到了震撼。
“多长?呵呵,说出来吓死你!”一个负责维护这些修路力夫秩序的官差闻言,嘲笑李大牛的没有见识。
修路工程告一段落,那位孙差爷今日就可以交差回去了,几个月不见妻儿,风餐露宿,想到今日可以回去,他心情自然不错。
见李大牛和其他一些力夫纷纷看了过来,他便有心情地解释道:“这条官道北起京城顺天府,南下河南卫辉府,全长一千二百余里!”
好几人都忍不住长“嘶”了一声,而李大牛则是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也就是说,只要顺着这条官道一直往北走,就能走到京城?”
李大牛是下意识地发问,问完了之后才后悔说话,不过孙差爷倒是不以为忤:“那可不是,差爷我看“京报”上说,以往从卫辉府到京城走官道的话,坐马车也得走上两个多月,现在的话就是驴车走个二十来天也可以到京城了,和走水路都差不多时间了!”
彰德府比卫辉府还离京城近,岂不是说,从彰德府到京城走这个官道,可能二十天就能到?
这可是以往怎么都想象不到的速度啊!
而且水路虽然快,但是许多人晕船,还要看潮汛大小,冬日结冰的话,连行船都不行,一等就是一两个月,哪里像这个水泥路官道,几乎可以说是风雨无阻。
李大牛记得,有一天天降大雨,前面一段路刚刚修好,说是干了,当时他们几个人慌的就怕刚修好的路被大雨冲毁了,毕竟以往的黄土路,一碰上大雨就泥泞不堪,结果他们一看,那水泥路淋上雨一点事情都没有!实在是让他们目瞪口呆。
在这个年代,有一条路,能够不受自然天气的阻碍正常通行,这在明代老百姓眼里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而现在,眼前这条路,可以。
李大牛自那次被骗之后,总是对京城耿耿于怀,希望自己有朝一日真的能去京城看看,但是山远路远,去一次动则两三个月的时间,光是路上的盘缠都高的吓人,他如今已经一无所有,哪里敢动身?
而现在,居然只要二十来天就能到京城,时间缩短了如此之多,自己只要在路上俭省一些,去一次京城竟也不是不敢想的事情了!
李大牛定定地站在路边,他懵懵懂懂地发现,自己好似参与了一桩了不得工程。
一想到有一天自己走过这条路的时候,可以和旁人自豪的说,自己当年也在这里修过路,他就感觉到一阵激动的颤栗——他李大牛这辈子,居然也能参与这样的大事?
六府一同通路,官道之上来往客商一下子多了两三倍人,往来人数多了,很快大家就发现每隔一段距离就有统一建筑样式的休息站。
因为建筑样式统一,招牌名字统一,很多人想当然的就觉得这个和官方的驿站差不多,可能只能接待朝廷出公差的人员,故而看到了也不敢进去。
但是眼尖的人又看到好几个商人打扮的人往那边行去,忍不住拦住了一个路人问道:“敢问兄台,这休息站究竟是何去处?”
那路人看了一眼问话的人,直接道:“你没看过最近的“京报”和“卫辉时报”吧?”
问话的卫举人摇了摇头,他是从襄阳府一路北上到卫辉府的,“京报”和“卫辉时报”他也都看过,以前都是通过在卫辉和京城的同窗相寄,但是到底路途遥远,通信不畅,费用高昂,所以有一期没一期的。现在因为没有固定的通信地址,最近几期的报纸都没有再看,所以便也不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新的事情。
这个时候卫举人又一次感叹了一回,若是他也在京城或是卫辉府就好了,这样他就能迅速得到消息了。
这次卫举人一路进京赶考,七月底就从襄阳府出发,走了一个多月才到了彰德府,本来以为还要走两三个月才能到京城,结果到了彰德府后正好碰上新的官道开通,一路上速度飞快,才十日功夫就到了真定府,卫举人也不是第一次进京赶考了,这次的速度实在让他瞠目结舌。
如今他马车上的补给已经全部用尽,看到那个休息站几次想进去,又不知道作何用途,所以才拦了人问。
“这休息站在报纸上都登广告了,不是官家的驿站,只要给银子谁都可以去打尖住宿,不过定价都是统一的,吃食住宿的费用报纸上都写的清清楚楚,童叟无欺,你大可以放心过去投宿吃饭。”
那人看卫举人书生打扮,说话举止又文邹邹的,算了算时间,忍不住问道:“兄台可是进京赶考的举人老爷?”
见卫举人承认,对方立即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热情地从怀里抽了一份“京报”递给卫举人。
对方有意交好,卫举人和他互通了姓名住址,这才告辞离去。
卫举人先是看了一番报纸上的广告,这才明白这休息站的用处,有了报纸的背书,休息站就有了信誉,卫举人不怕在这荒郊野岭之地,投宿后半夜被人卖了都不知道,于是放心的走了进去。
进去之后,卫举人再次被这个休息站给震惊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