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不知道,宋纁自己心里还不是门清么?既然之前秦修文已经将修路之功抵换了为文氏治病,照理来说就不会再给秦修文这么多封赏了。
可能官还是会升,但是绝对不会如今日在早朝上听到的又是给麒麟服,又是送田地、送庄园。
宋纁虽然和万历做君臣的时间不算长,但是宋纁这一辈子服侍了三任君主,见过多少魑魅魍魉?一双厉目虽然老了,但是不瞎,以他对万历的理解,对方断然不会在已经被秦修文讨要了赏赐之后,又如此大张旗鼓的抬爱秦修文。
这不合常理。
秦修文原本也没想过瞒着宋纁这事,只不过之前他也只是初初答应了万历,有一个大概的思路,许多细节还没敲定,最近他也是一直在做一些数据调研,完善了一些想法,本想这几天就和师傅商议一番,没想到他师傅这么厉害,马上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秦修文只好将万历要他做海贸走私的事情和盘托出。
此事兹事体大,所以秦修文走到了宋纁的书案边,执笔快速地写了下来,宋纁等不及纸张晾干,就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等到看完之后,宋纁倒吸了一口凉气,赶忙将这张纸扔进了火盆里烧了。
“真是胡闹!”宋纁压低着声音,双目不赞同地看着秦修文。
然而,秦修文却看懂了宋纁眼中的意思,他说的胡闹对象并非指自己,而是指万历。
如果从传统臣子的角度来看,万历的行为确实够胡闹的,一个皇帝做什么不行?已经是以举国之力奉养一人了,居然还会想着如何去做生意发财?况且做生意也就罢了,还想带头走私,只因为他听说海贸之利够庞大,也有许多自己底下的人在偷偷做,他也不甘落后,要分一杯羹。
古往今来这样的君王不说没有,但也真不多。
万历没有魄力直接开海禁,倒是有魄力带头走私,在秦修文看来,也是有够牛的。
宋纁当初和这个小徒儿谈心的时候,就听过他的抱负,知道他有开海禁的想法,但是纵着皇帝走私,和开海禁有何关联?
宋纁自然知道如今大明有许多人在做走私,甚至于沿海地区的走私势力极大,和朝堂上的诸多人都有牵扯不清的干系。
宋纁之前对开海禁一事其实是持反对态度的。
他有着古代士大夫的傲慢,同时也真实见到过其他国家的落后和贫穷,在他眼里,纵然大明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是依旧是天府之国,幅员辽阔、地大物博,不是那等如倭国、高丽这样的弹丸之地可以比拟的。
他们完全可以做到自给自足,做到不求人。
在这种心态下,他自己本身又从来不涉及海外贸易,和自身利益也不挂钩,那些倭寇又频频登陆沿海地区烧杀抢掠,自然是对开海禁持反对态度了。
宋纁是嘉靖时期的老臣了,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蒙古的铁骑直接逼杀到京城,围困京城数月,只是为了逼迫大明打开互市。
这是所有大明人的耻辱,阿拉坦汗大军一度攻入安定门,整个大明岌岌可危,嘉靖皇帝被逼到没有办法了,才在互市诏书上盖了章,并一生引以为耻。
所以嘉靖帝对海禁管控的更加严格,经历过此事的宋纁也是非常能理解嘉靖皇帝的政策的。
但是秦修文却对他说,西方世界已然崛起,他们的文化、科技、军备设施都在以一日千里的速度进步,如今虽然还比不上大明,但是只要再过数十年,可能就是大明比不上他们了!
若是有一个国家能在全方面超越大明,光是想一想就让宋纁不寒而栗了——卧榻之侧,怎容他人酣睡?哪怕路途遥远,那些西方的传教士不是一个又一个地远渡重洋过来了么?怎么就敢保证那些和他们长相完全不一样的蛮夷不会将战船行驶到大明的海域?
大明海上力量薄弱,到那时对方若是以四周岛屿为据点,勾连倭国等国,一举对大明发起进攻,他们又当如何?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宋纁老了,但是他的心不老,他的思维也不老,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几年之后,不用西方人漂洋过海而来,就连倭国都会妄图打下高丽,以高丽做跳板侵略大明,和宋纁预想到的最坏的情况一摸一样。
尤其是当秦修文一件又一件的拿出了西方国家的新奇之物,并且讲解了这些东西运用到战争上的妙用,又将徐光启等人翻译出来的一些西方书籍给宋纁看过之后,宋纁从一开始的将信将疑到现在是全信了!
然而他的徒弟却比他眼光看的更加长远,商及对策时,秦修文清楚地说道:为今之计,只有开海禁,推行海贸,在别人还将大明出产的物品奉若珍宝又不敢对大明轻举妄动的时候,狂揽世界之财富,为以后的军备力量奠定基石。
宋纁作为户部尚书,如何不知道银钱对军队的重要性?不说其他,想要打造一名重骑兵,所需的花费就十分惊人。
一名重骑兵,不说一年发放的军饷,光装备就要一把三眼铳、一把鸟枪、全身重甲,同时配备三匹马!只有这样才有较强的机动性和冲击力,才能在战场上和蒙古铁骑相抗衡!
户部账册上有记载,一名重骑兵每年需要花费上百两银子!
这还只是一名啊!
宋纁无法确认是不是这些银子全数用到了军队身上,但是只要这些东西配备齐全,确确实实就要这么多银子。
若是面对可能更厉害的西方蛮夷,如何能掉以轻心?自然是要武装到牙齿,给到最好的军备,才能在战场上有效地发挥作用。
宋纁是经历过战争的,他清楚的知道,有时候两军开战,打得不仅仅是将士们的勇武,还是军备的完善,是粮草的充足,而这些,都要钱。
秦修文给到的思路让宋纁豁然开朗,他也同意了秦修文开海禁的说法,然而走私与开海禁是背道而驰的两件事,甚至宋纁清楚的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支持海禁,也是因为这些人就是走私的获利者。
海禁了,这些人才能不交税的同时,将产品高价卖出,所有利润尽数归自己所有,开了海禁,必定如月港一般,要向朝廷缴纳重重税赋,最后到自己手里的利润就薄了许多。
而现在,秦修文却说要帮着万历在海上走私?这让宋纁实在费解。
第117章
宋纁知道这里并不是商谈之地,想了想后道:“最近你师娘身体大好了,说要亲自下厨给你整两个菜,今晚你就到我家里吃饭。”
秦修文知道宋纁的意思,吃饭是小,商谈事情是大,自然爽快地应了下来。
等到秦修文再次从宋府出来后,宋纁亲自将他送上了马车,然后忍不住叮嘱道:“如今你的一言一行都被人看在眼里,计划虽好,但还是得小心行事,万不可鲁莽。”
虽然知道自己这个小徒弟鬼精鬼精的,但是到底宋纁还是不放心,只能老生常谈几句,心中却是做好了打算,若是真的东窗事发,自己也得拼了老命保下这小徒弟。
父母之爱子,则为计之深远,虽然两人并不是亲父子,但是宋纁待秦修文之心和亲父子没什么两样了。
等到秦修文刚一入秦府,就看到张达伺立在门口。
张达为人机警,虽然是衙役出身,但是跟着秦修文后一直忠心办事,同时自发地开始学习文字,如今虽然作不上文章,但是识文断字、传递消息还是没问题的,所以平日里在京城时,就负责秦府管家一职。
今日张达亲自在门口相迎,肯定是有事同自己说。
张达扶着秦修文下了马车,两人一路走到了书房,然后张达便从怀里掏出了一张请帖恭敬递给了秦修文。
秦修文展开一看,发现是潞王的帖子。
秦修文长眉一扬,有些惊讶。
那日是街上偶遇,才和潞王厮混了一晚,自那日分别之后,潞王并没有与自己如何结交。
秦修文懂其中的意思,藩王不轻易结交朝臣,尤其是朝堂中有分量的权臣。
稍微一个不谨慎,一顶谋逆的帽子就可能扣下来。
纵是受宠如潞王,这点忌讳还是有分寸的。
而如今,他却是大剌剌地将请帖送到了秦府,要么是潞王开始脑子不清楚了,要么就是这事是万历授意的。
秦修文略一思索,就知道是后者。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再联想到近日万历兴致颇高的海上走私计划,秦修文哪里还有不清楚的,想来这潞王就是万历派来的“合作者”和“监督者”吧。
秦修文轻笑了一下:果然,皇帝的信任比纸片还薄,几十万两的身家全数交到他手上,还是不放心的,有了潞王这个兄弟在一旁监督和帮衬,未来自己替万历打通了商道之后,就算自己因为各种意外情况不能再为万历办事了,那不是还有潞王吗?
当然,潞王也是万历的一枚挡箭牌,有潞王在,就是以后有脏水也泼不到万历身上。
妙啊!确实是妙!
不愧是从小接受大明帝国最顶尖的帝王术教育出来的皇帝,确实在拨弄人心之上很有一手,若非自己根本没有什么被洗脑了的忠君思想,恐怕还想不到这么深吧。
万历虽然有时候任性,有时候妥协,甚至有时候懦弱,但是这都是他要让他们这些臣子看到的表象,这是一种伪装,隐藏在各种表象之下的万历,才是一名真正的政治集团的领导者——天下无人不可利用。
自己的老师可以利用,从小陪着自己长大的大伴可以利用,自己最喜欢的臣子可以利用,自己的亲兄弟亦可以利用。
永远,永远,永远不能将皇帝当成朋友,皇帝只能是孤家寡人。
秦修文在自己心中默默反复提醒自己。
潞王如今成婚,除了宫内还保留着他之前的宫殿,偶尔进宫给太后请安的时候会在宫中留宿,大部分时候都在宫外住着。
潞王的宅邸也是万历钦赐下来的,就在皇城脚下,但是占地极大,一整条街都是潞王府,等闲之人根本不敢靠近这里,就怕冲撞了贵人。
与京城中许多官员为了住的离皇城近一点的逼仄小院落不同,秦修文到了潞王府后就被下人引着进入角门,然后便看到一座体量巨大的八字砖雕影壁,绕过影壁之后,府内道路宽阔,两侧三叠抱厦,每一跨粗粗看过去都有十几间屋子,来往婢女仆人皆都井然有序、进出无声。
抄手游廊曲折环绕,中间一凉亭旁砌着一艘石舫,有道是“有水必有舟”,这座石舫修建的极为精美,如今天气渐凉,若是到了夏天,此间主人登上石舫,两侧门扇洞开,湖面上的凉风吹进石舫中,在里面或坐或卧,看书品茗,都是人间一大乐事。
享受还是古人会享受啊!
沿着一条用碎石铺就的梅花形状点缀的小径继续往前走,便看到是一座小花园,虽然此刻已到了深秋,但是小花园内各色菊花争相竞放,枫叶红如烈火,草木葳蕤,一点都不见秋日的凋零之景,反而是一片欣欣向荣之色。
等穿过花园复行数十步,就看到一处飞檐翘角的阁楼,此刻潞王正身穿一袭锦袍,坐在阁楼外侧的廊檐下,同时眼尖的秦修文还看到了一名女子的纤细背影,正背对着他而坐,有缓缓流淌的琴声传递到自己耳边。
今日秋高气爽,深吸一口气都感觉可以将肺腑中的浊气缓缓排出,比起秦修文这等俗务缠身、深呼吸几口气都算放松的人,潞王则潇洒的多,身边有美相陪,有美妙琴音可赏,有园中美景可观。
人生惬意。
潞王听到下面的动静,探头向下看去,见是秦修文,顿时脸上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招手示意秦修文上来。
秦修文一撩下袍,几步登上了阁楼,便听潞王笑道:“元瑾来的确实是个好时候,正好一起听一听凝香姑娘的曲,真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啊!”
那抚琴的女子竟是那日“芙蓉阁”新鲜出炉的花魁,这才多少时日,潞王就把人弄到家里来了?
陆凝香抬头看向秦修文,眼波横流,似笑非笑,只一眼便如勾魂夺魄,然后低头继续抚琴,葱玉似的指节在琴上拂过,看似毫不费力,但是秦修文的目光却扫了一下陆凝香的手指,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个想法:如此高超的技法,应当是勤学苦练而来,手指却无老茧,想来古人有自己的保养之法?
秦修文落座于潞王身边,两人一边品茗一边听曲,并没有人继续说话。
一曲抚罢,陆凝香缓缓起身行礼:“见过秦大人。既然秦大人和王爷有要事商谈,凝香就先退下了。”
潞王闻言点了一下头,陆凝香抱着琴转身就走,并不作歪缠。
“王爷今日请我到此,就是来欣赏美人美景否?”
见潞王盯着陆凝香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言,秦修文只得出言打断了潞王依依不舍的目光,提醒他言归正传。
潞王这才收回目光,“哈哈”笑了两声:“鲜花都带刺,轻易碰不得,扎手。还是赏一赏便好。”
秦修文对此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他不知道潞王和陆凝香之间的后续,总归潞王如此身份地位,真要强取豪夺,有的是办法。
秦修文没有太多的助人情节,天下苦难者数不胜数,若是每一个人他都同情心泛滥,那也无法活到今天了。
潞王见秦修文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也不勉强,直接给秦修文又倒了一杯茶,开门见山道:“皇兄让本王和你一起操办海上之事,今日叫你过来,就是商讨一番章程。”
秦修文心道“果然如此”,还好他是有备而来,轻抿了一口茶水,然后便道:“不知潞王是否知道那些海外蛮夷最喜咱们大明何物?”
潞王倒也不是毫无所知:“听闻番邦之人最爱的就是咱们的瓷器和丝绸?”
秦修文点头:“不错,不过不仅仅这两样,其他包括茶叶、药材等都是番邦之人颇为青睐的产品。尤其是丝绸,丝绸制品在大明也算昂贵,不是人人都能穿得起的,到了番邦之国,自然也只有他们的贵族穿得起。”
“想来王爷也能发现,精美的瓷器、柔软的丝绸、名贵的药材以及高档的茶叶,这些东西最主要的还是为贵族服务,毕竟这些番邦之人漂洋过海而来,在大明购买本身价格昂贵的产品,转手翻个几倍甚至十几倍卖出去,贵族有钱,自然消费得起,番邦商人也可以赚个盆满钵满。”
潞王听了连连点头,以往他不在意这些事,也没有细究过为何番邦之人都要从中原采买这些产品,原来如此。
潞王也来了兴趣:“那我们也大量收购绸缎瓷器这些产品,我们收购过来的价格肯定比番邦人拿到的低,再去卖出去,岂不是能赚更多?”
潞王想法自然没错,他们站在统治阶级的位置,这些集大明百姓之精华创造出来的产品早就司空见惯,也有的是办法低价采购过来,商人一向低贱,有这个荣幸为皇室服务,已经是祖峰上冒青烟的事了。
秦修文很知道人性,他先是赞同了潞王的想法,然后又抛出了一个问题:“但是这样一来,我们有两点麻烦的地方。”
潞王已经被秦修文带入了节奏,与秦修文谈话实在是一件舒服的事情,自己的观点总是能被认可,同时对方又会将自己的观点补足,让他有信心的同时,与秦修文之间的交流也越发地顺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