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间里有笔墨,李时珍直接起身写了一张方子过来,然后递给了申兰若的丫鬟,叮嘱道:“好好看着你家小姐,这一个月千万别多用这只手。”
幸好是左手,应该平日里吃饭写字无碍。
小丫鬟连忙将方子收起来,连连称是,刚刚老大夫正骨的手法她也看到了,可能宫中御医来看,也不过如此了吧。
所以对李时珍的话,愈加信服了。
将申兰若的伤处理了,店小二又送了茶水点心过来,李时珍这才端起茶杯道:“今日多谢两位小友的古道热肠,帮我拿回了医书,尤其是这位小姑娘,还害得你手臂被撞脱臼了,实在抱歉!”
申兰若见秦修文也跟着李时珍的视线一起看了过来,连连单手摆手:“只不过是路见不平,去阻拦一下罢了,也没拦住,您不必太过客气。”
“对了,老头子还没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李,字东壁。”
李时珍没有直接报出名字,而是用了自己平时不怎么用的字,也是省的被人打听到了行踪,到时候脱不了身。
秦修文和李时珍也算是旧相识了,但是面对素未谋面的申兰若,他也跟着做了自我介绍:“鄙人姓秦,字元瑾。”
申兰若下意识地想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但是想到自己父亲和秦修文水火不容的局势,还是撒了个谎:“我姓蓝,单字一个若。”
几人交换了姓名,又共饮了两杯茶,这个时候饭菜也陆陆续续地上来了,确实是“状元楼”最好的席面,饭菜都很可口,经过刚刚那阵子的闹腾,大家腹中都饿了,俱都吃的专心致志,唯有申兰若几次悄悄看向秦修文,一只手用筷子吃的心不在焉。
今日申兰若和王焘贞一起出门,王焘贞惯常一副道家中人打扮,申兰若知道王焘贞不喜欢繁琐的服饰首饰,所以今日出门只穿了一件极素净的水蓝色对襟上衣,下身同色的孺裙,头上钗环一应皆无,且是素面朝天,未曾打扮过。
明明许多人都称赞过自己容貌极盛,就算不经心打扮都已经足以惊艳他人,但是此刻申兰若却有些不自信起来,微低着头,心中有些懊恼今日出门的随意。
李时珍吃完,正准备再说些什么,突然听到门外头传来熟悉的声音,李时珍立马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将包间的房门打开,然后便看到一个二十几许的瘦削男子背着一个医箱,像个无头苍蝇般在找人。
“施勤,为师在这里!”
李时珍乍一看道徒儿,也是有些激动了,连忙出声喊人,施勤听到声音,立即跑了过去,如蒙大赦:“师傅,刚刚徒儿救治一个突然晕倒的妇人,结果一转眼您就不见了,现在那人依旧昏迷不醒,就在不远处,您赶紧跟我去看看!”
一听到有病人,而且还不是普通的病人,若是普通病症,自己这个徒儿的本事还是有一些的,结果连他都束手无策,想来十分棘手。
李时珍直接转回身去背上包袱,连招呼都没打,跟着施勤就奔了出去。
刚刚他们用饭的时候,李时珍给底下伺候的人也另叫了席面,安排到楼下吃饭了,如今偌大的包间里只剩下了秦修文和申兰若两人,气氛一下子冷的可怕。
秦修文慢条斯理地吃完,然后放下筷子,用丝帕擦过嘴之后,对着申兰若微微一笑,礼貌道:“蓝姑娘,秦某吃过了,还请自便。”
对方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秦修文并没有什么旖旎心思,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和她深交的必要,况且在这个朝代,单身男女私下见面,虽然造成这种结果是偶然的,但是依旧不算得体。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还不如早点作别。
秦修文看人总是下意识地将人分析一番,虽然只是不经意的两眼,但是也能看出来对方家教很好,礼仪行止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谈吐文雅,做事不扭捏,这样的女子,平头百姓家教养不出来。
但是秦修文的观感也仅限于此了,他已经打算起身去结账了:闹了半天,说请客,大手大脚叫席面的是李时珍,付钱结账的却是他。
申兰若刚刚还搜肠刮肚的想说两句话,结果却见对方直接起身要走,顿时就急了,脱口而出道:“秦先生请留步!”
秦修文有些疑惑地向对面看去,十六岁的申兰若还是一副少女模样,明眸善睐,容色清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脸色涨的通红。
“不知蓝姑娘唤住秦某所谓何事?”秦修文虽然在有些事上出手狠辣,可是在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小节上他还是愿意展示自己风度的一面,故而耐下性子询问。
申兰若知道,若是错过了今日,自己心中的那些疑问恐怕再也无人解答了,如今本尊就在这里,纵使再难为情,她也逼迫着自己清楚地表达出来:“秦先生,您的事迹小女子听闻过许多,实在是对您钦佩万分,妄图向您学习一二,只是看您做事易如反掌,等到自己去做时,才知道艰难。”
秦修文一愣,他没想到这位蓝姑娘居然是知道自己的确切身份的,甚至还对自己有过研究。
瞬间,秦修文就在心底警惕起来:这人难道是别的派系派来接近自己的?最近和自己不对付的人有些谁?出于什么目的?是美人计?还是一切都是巧合?
无数念头从秦修文脑海中一闪而过,将可能的人物都盘点了一下,也没找到会做出这种事的可疑人物。
况且今日自己休沐出门绝对是临时起意,原本今天是要去潞王府的,但是潞王妃身体抱恙,才临时取消了邀约,没有人可以手眼通天到连潞王妃都能算计上,只为了一场“偶遇”。
阴谋论不成立。
秦修文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容,只是这笑容清冷,并不达眼底。
申兰若咬了咬唇,最后还是问出了藏在自己最心底的疑惑:“我要如何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我知道要像秦先生一样做一个有用之人,才能被别人看到价值,才能有机会左右自己的命运。可是我一介弱质女流,靠什么成为有用之人?靠读书吗?能科举的只有男人;靠赚钱吗?赚再多的银子,也是属于家中男子的,除非我家中无一男丁去立女户;还是靠做女红刺绣?下厨管家?但是小女子并不觉得学这些有什么意义,家中仆妇人人会做,人人可做,但也没看到她们脱奴籍,改变命运。”
在一个陌生人面前,申兰若却第一次说出了一直积压在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等说完之后,她感到一阵轻松,哪怕秦修文此时并没有给她任何答案,她也觉得压抑着的内心有了一丝松动。
说到最后,申兰若甚至音量都略微提高了一点:“身为女子,我到底该如何做,才能成为一个有用之人,才能不会被人轻易摆布命运,若是小女子有幸得秦先生指点,小女子一生将感激不尽!”
秦修文第二次有些整愣住了。
这明显是出于青春期的少女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未知的恐惧和憧憬,极力想掌握自己命运的渴望和叛逆。
这不像是敌手能出得招数。
秦修文第一反应是这个,即然无关紧要,于是他又马上有了一些敷衍推脱之词。
毕竟他又不是这位蓝姑娘的师长家人,他并没有义务给她答疑解惑,不是吗?
第122章
眼前这张脸,犹且带着些少女的稚嫩,看向他的眼神带着执着和敬畏,仿佛从他口中说出的就是金科玉律,可以让她奉为圭臬。
那双清丽的眸中有两团小小的火焰在燃烧,和她之前的言行举止显得那般不协调,但是秦修文却明显感觉到,这般执着、这般锐利的蓝若,似乎才是真正的她。
那样的她,让秦修文恍惚间想到了自己的少年时期,因为智商逆天、容貌俊秀,又因为无父无母,他被老师偏爱的同时,却经常会受到一些莫名而来的恶意。
那时候的他还没完全发育,又因为长期缺乏营养,所以长得有些瘦弱,这便成了他好欺负的一种理由。
无数次被人堵在一些阴暗的角落勒索,或者是逼着他抽一根烟然后对方看着他被呛地咳嗽不止的时候哈哈大笑,甚至有时候会抽出他书包里的写满答题的本子,一张张撕掉,似乎撕掉的不是他的书本,而是他脸上一层层的面皮,让他们感觉到快慰。
这些事情,等到成年之后秦修文再想起来,只觉得无聊和恶劣,在面对更多的人生风险时,他已经有了能力轻易地反击回去,可是对于十六岁那年的秦修文,这是一场彻彻底底的灾难。
无数次午夜梦回,秦修文以为自己可以忘记了,但是却依旧在梦中记得清清楚楚,那个瘦弱孤僻的少年,阴郁着双眸低垂着头,站在蒙蒙细雨中,身边的书本散落一地,许多人从他身边经过指指点点,却没有人会对他伸出援手。
十六岁的那个秦修文,无人来救,无人会救,永远困在那里,被成年后的秦修文封存起来。
原本已经到口的敷衍之言被收了回去,秦修文看着申兰若沉思了片刻,才缓缓道:“你如何知道我就能左右自己的命运?我同你一样,一直在拼命挣扎,只不过我挣扎的姿势或许比你好看一点,所以你就误以为我可以完全操控自己的命运。”
秦修文喉间溢出一阵低低的笑声,仿佛是在自嘲,又仿佛是在苦笑。
申兰若猜测过秦修文会说的话,想象过像秦修文这般,可以逼迫到她父亲低头、可以做成那般大事的人,是绝对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可哪曾想到,秦修文却对她说,他和自己一般,同是天涯沦落人。
申兰若理应觉得失望,但是此刻,她并没有任何失望的感觉,只是觉得心脏抽痛了一下,她从秦修文那无奈的语气中终于窥见了一丝秦修文的内心,而那片内心的一角,是一眼荒芜。
她有心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外人看到的都是秦修文的光鲜狠厉,又有多少人真正走进过他的内心,在意过他的挣扎?申兰若原本以为自己对秦修文有一些了解,此刻才发现那些不过是人云亦云的表象而已。
略停顿了一下,又听秦修文继续道:“然而即便如此,我们也不当坐以待毙,随波逐流,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从来都是慢慢积蓄力量,然后奋起一搏,可能搏对了,也可能搏错了,就在搏的过程中,命运才有可能一点点偏移到你想要的方向。人生在世,本身就是一场体验,只有自己都经历过了、体验过了,这样才算是不枉此生,不是吗?至于命运是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那又如何?我且问你一句,你觉得世上又有何人能完完全全掌控所有事情?”
申兰若脱口而出就想说“皇帝”,毕竟皇帝在老百姓眼中,那自然是至高无上的存在,皇帝受命于天,是天之子,还有谁能比他更尊贵、更有权利?
可是申兰若不是目不识丁的普通妇孺,远的不说,就说近的,皇帝想把三皇子册立成太子,却遭到群臣反对,最后居然荒唐到避入后宫不上朝,如此看来,就连皇帝也不能事事顺心啊!
申兰若被秦修文的说法引入了自己的思绪中,久久回不过神来,过了一会儿,她才找回思路,认为秦修文说的虽然极有道理,但是依旧没有解开她内心中的疑惑:“秦先生,我能明白您说的,我们都是命运无情拨弄下的棋子,可是为什么偏偏是我觉得如此痛苦呢?您也会觉得痛苦吗?”
秦修文不欲与申兰若分享自己的内心世界,他只切中要害地发问:“那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到底要什么?想要达成什么目的?若是一个人感受到身不由己的痛苦,往往是他的能力不足以达到他想要得到的结果。”
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申兰若说自己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可是到底是哪种命运?命运的尽头是什么目的?她一直以来都是不明确的,或者说她明确,她知道,但是她没有勇气去直面,去抗争。
而现在,秦修文逼迫她看清自己的内心。
若是她想要如同普通女子一般相夫教子、顺应所有人的期望,那她不会感受到如此的痛苦,她真正想要的是像自己十三岁之前那样,和哥哥是平等的,是可以被父亲看到的,是有人能承认自己的才华的!
这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啊!而不是什么做女红,不是什么学下厨,学管家,她想走的是一条不同于世俗女子走的路,所以她才会觉得如此压抑,所以她才会觉得只有与王焘贞这样超凡脱俗者才有说不尽的话题去聊。
“若是我想要的,是想和哥哥一样,被父亲承认呢?”申兰若心中此刻已经一片清明了,拨开云雾见青天,只是她到底还是执着,自己有没有这份可能。
锐气藏胸中,申兰若从来不觉得自己比二哥差,但是她却没有二哥一样的机会,可以考科举,可以入朝堂,可以议政事。
秦修文现在已经差不多了解了眼前这个小姑娘纠结的点了,在这样的朝代背景下,女孩的出路太少太少,她们似乎只有嫁人一条路可以走,想要被父亲承认,想要同男儿比肩,除非礼教崩坏,乱世重来,否则很难在这种平稳的局势下立马实现。
但是想要让一个本身就天资不俗的少女跳出自己的束缚,松一松绑,这还是可以做到的。
“去想,去思考,不要用你自己的思维去想,而是站在你父亲的角度,去想,他最需要的是什么?想要他承认你,你要做的比你哥哥更出色,能解决更多你父亲面临的问题,能让他知道,虽然你是女子,但是你的这里,”秦修文指了指脑袋:“从来不输于任何男子。”
“世人重男轻女,那是因为大部分人都需要面朝黄土背朝天过一辈子,乡间没有儿子的人家,就缺少了最基本的劳动力,继而缺乏经济来源;但是我想蓝小姐家中无须种地,那么在不比拼体力的情况下,女儿家的智慧难道就输男儿一筹?”
秦修文没有什么和父亲相处的经验,但是若是要让一个人正视自己,将父亲当作上司一样,那还是比较好解决的。
申兰若胸口有一股气在沸腾,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她的四肢百骸,让她瞬间醍醐灌顶——以往的苦恼、困扰、不知从何处下手,只知道一味地看书、一味地学很多乱七八糟的知识,却没有方向,只感觉前方一片黑暗。
而现在,黑暗的迷雾终于散去,秦修文带她见到了事情的本真。
胸腔里的心在狂跳,混合着少女的悸动和对秦修文的崇拜,申兰若突然站直了身体,单手以书生之礼作了一个长揖:“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秦先生所言,兰若永记于心,并付诸实际,不负秦先生指点!”
少女的赤诚和欢欣鼓舞也感染了秦修文,眉眼间染上了真实的笑意,一直勾心斗角的心也有了片刻放松:还真的就是一个天真的小姑娘啊!
然而,轻松和欢愉总是短暂的,因为第二日的朝会上,万历公布了一个重磅消息:他要巡视刚刚修建好的水泥路,一路从京城到卫辉府,让鸿胪寺和礼部的人研究商讨一下路线和随行安排。
这可就一石激起千层浪了!
许多人纷纷往秦修文的方向看去,如今秦修文身为鸿胪寺卿,一部之长,四品官员,站的位置在中排醒目的位置,感受到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视线,他自己也是哭笑不得,内心腹诽:你们也别看我啊!这回可真不是我的主意!
万历在历史上从来没有出过宫门,明朝皇帝中他在位时间最长,但是最宅,一辈子都宅在紫禁城中,从没听说过他出巡过啊!
而别人则觉得,秦修文如今做了鸿胪寺卿,心思飘了,开始串掇着皇帝出行了,这皇帝出行多大的事情,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尤其是时间节点掐的这么好,秦修文刚坐上鸿胪寺卿的位置,其中有负责帝王出行和仪制的职权,万历就说要出巡?不是你秦修文撺掇的,还能是谁?
余有丁离秦修文不算远,转过头狠狠瞪了秦修文一眼,虽然两人交际不多,但是秦修文还是领会到了对方的意思:你小子吃饱了撑的吧?出这种馊主意,显出你能耐是不?
秦修文:微笑脸jpg.
万历说是让群臣商讨,但是刚刚说出口的语气,明显就是让朝臣配合。
申时行老神在在地站在那边不动,内阁几位大佬便也没有任何反应,其他官员也不知道该劝还是该应承,没有人给他们一个指示,此时也只能秉着少说少错,不说不错的原则,看着自己手中的笏板,眼观鼻鼻观心,自保要紧。
一时之间,朝堂中陷入了一阵沉默之中,好像无人理睬万历刚刚兴致勃勃地提议,倒是让万历自己闹了个没脸。
万历有些不满地清咳了一声,显然有了催促之意。
结果第一个站出来的是户部尚书宋纁,宋纁刚刚一听到皇帝有出巡的想法,也是吓了一跳,隐晦地朝后面瞥了一眼,看到自家徒儿轻轻摇了一下头,就明白这事和秦修文没关系。
没关系,那就好办了。
“陛下,臣认为并不妥当,虽然京城到卫辉府的路段已经修好,但是到底路途遥远,一来一去没有两个月时间不成,天子出行乃是大事,尤其是安危问题更是重中之重,还望陛下三思!”
宋纁此言一出,许多人心思一动,不知道这一老一小两只狐狸今天卖的是什么葫芦药?
刚刚大家都想当然的揣测,这般大胆的主意是秦修文提出来的,结果转头宋纁就出来反对,也没传出两人不合的消息啊。
难道又是一场戏?
不管唱这个戏的目的如何,但是申时行作为首辅,在心中权衡了一番后,还是上前发出谏言:“陛下,臣附议。君王离宫乃是大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若是陛下一定要巡视这新修的官道,其实天津卫那一段更有意义,毕竟是第一条修好的官道,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申时行是老和稀泥高手了,立马给出了两套方案,一个是最好别去,另一个是您非要去,那就去个近的,例如天津卫咋样啊?
毕竟天津卫距离顺天府是真的近,现在路修好后,一来一回五天之内搞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