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王第一次应对这种场合,虽然刚刚有点装的成分,但是实在也喝了不少酒,此刻见屋内只剩下他和季方和,交代了两句后实在撑不住了,直接昏昏睡去。
季方和却担忧事情有所变故,一直警醒着坐在桌边,一宿都没合眼,只期盼明天的交易能顺顺利利,他们拿上银子就马上回家,外头还是太危险了,季方和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夜半时分,马尼拉城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就连季方和也疲惫地几次差点合上眼睛的时候,几个华人偷偷地聚在一起,将今日白天的见闻说了出来。
“你确定对方真的是军队里的人?”
“我家祖辈就是军籍,他们的行走坐卧都有一套自己的规范,绝对错不了!而且据我今天观察到的,对方还不是普通的军籍,可能大有来头!”
“这么说,我们有救了?老天垂怜,大明居然没有放弃我们?”
“嘘!小声点!现在这种情况,我们只能放手一搏了,否则横竖是个死!”
“对!对!只能如此了!”
……
众人围拢在一起,商议到了天明,直到有了确切的计划后,才心怀忐忑地睡去,说是睡去,其实精神异常亢奋,大脑一片清醒,谁都没有睡着,只等着第二日的到来。
第145章
第二日一早,当太阳从大海上跃出之后,整个吕宋岛就马上充斥在一片炎热的气温之中,陈矩站在甲板上,看着逐渐升上天空的太阳,眺望着远方的海浪一浪接着一浪冲刷过来,整个船身也随着海浪有着些微的起伏。
今日依旧是个好天,虽然有些风,但是只是微风,所以浪花不算大,陈矩心中稍微松了松,随即又掏出望远镜看向不远的马尼拉港口,焦灼地等待着潞王和季方和的身影出现。
约莫等了一个多时辰,看日头差不多到了辰时末,陈矩终于看到了潞王和季方和二人与那个大胡子总督相携而来,那大胡子总督身后还跟着五辆马车,很快就有人将马车上的木箱一箱箱地搬下来,看那个沉重的样子,陈矩的呼吸粗重了几番,估计是银子!
那一箱箱的银子被搬在地上,哪怕是望远镜中看去,都感觉到十分壮观,更别说此刻就在现场的潞王和季方和两人了。
这两人一个挥金如土,从小锦衣玉食地长大,另一个经手的银两也是几万十几万两的,都是司空见惯了的,但是一次性见到一百八十万两银子,还不是银票,全部都是白花花的现银?还真没见过这么多!
季方和清点了一番,又验明了真伪后,朝着潞王点了点头。
达斯马里纳斯知道和大明人做生意,他们一向含蓄又谨慎,所以对季方和的检查行为没有太多不满,一路上一直在和潞王商讨下一次说的三倍货物中,他最需要的是哪些,见潞王一直是满口答应,心里更是觉得自己的眼光果然不错,别人办不到的事情,到了这两人手里就没有做不到的,想来对方确确实实来头很大。
只是达斯马里纳斯也懂得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潞王和季方和在大明具体的身份,达斯马里纳斯就从来没有多嘴问过一句。
见季方和确认了,潞王转身对着“蛟龙海船”的方向,举高双手,然后比出了一个手势,陈矩看到这个手势后才真正放下心来,下令船桨手将海船靠岸。
“蛟龙海船”本就离得不远,很快就靠岸了,船上火铳护卫早就拿上武器站在甲板上方,居高临下的审视着四面八方,只要稍有异动,他们的子弹已经上膛,接到命令就会直接开枪!
船上的力夫开始将货物一箱箱地往下搬运,每搬下来一箱,达斯马里纳斯这边也会有两人专门开箱检查,认真程度丝毫不逊于季方和刚刚——海上走私贸易本身就是非法行为,有正经做生意的,更有坑蒙拐骗、强抢劫掠的,他们又是初次生意,对彼此的戒心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放下过。
能在这种情况下做成生意还要能赚到暴利的,无不是胆大心细之辈。
好在,这些货物也都是经过检验,质量上乘,与季方和拿出来的样品完全一致,等到货物收到过半,达斯马里纳斯脸上的笑容越发真诚了,同时那些一箱箱的银两也开始往“蛟龙海船”上搬。
就在交易快要接近尾声,所有银两都已经搬运上船,清点入册的时候,那些华人搬运工中,突然有几人低着头对视了一眼就冲了出来,抢了身边西班牙人的武器就要发动进攻,一切不过是在电光火石之间,谁都没有想到这些已经看着瘦成一把骨头、麻木地像一尊尊行尸走肉一样的搬运工突然发难,就站在他们身边的几个西班牙士兵转瞬间就被打的头破血流!
正在搬运货物的人起码有四五十人,而达斯马里纳斯离得并不算远,更多的西班牙士兵则是站在远处防备着“蛟龙海船”上的火铳手,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这种情况出现。
那些华人搬运工只对着西班牙人出手,达斯马里纳斯就在最里层,外面的士兵投鼠忌器,不敢直接开火,里面的西班牙士兵还有战斗能力的立马将达斯马里纳斯保护起来往安全地带撤离,而潞王和季方和则是被这场动乱吓了一大跳,连忙想要逃回船上,甲板上的护卫分出一队立马就去接应,三帮人三种目的,顿时混乱成一团。
然而,到底那些华人战斗力并不怎么样,他们并没有武器而且长期营养不良,再加上西班牙外围士兵的迅速赶到,瞬间就将这些人制服了。
混乱平息了下来。
然而达斯马里纳斯和潞王此刻都非常狼狈,潞王心中十分恼怒,说话也不客气了起来,直接责问道:“总督大人,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上位者的气势一览无余——在大明,还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将他置于危险之地。
达斯马里纳斯原本还以为这些大明人和造反的华人是一伙的,甚至就在刚刚一瞬间,都想下令让西班牙士兵朝他们射击了,结果被潞王迎头棒喝般的一番诘问,反而冷静了下来。
怎么看,也不像是两方商量好的,更像是那些低贱华人自己生出的反心。
达斯马里纳斯脑子转的不慢,在刚刚那种情况下,如果对方是冲着他来的,完全可以叫甲板上的火铳手开火,但是对方也没有开火,显然对方的护卫并不清楚这些华人想要动手的对象到底是谁,混乱之中和西班牙的士兵一样,害怕误伤自己人而没有擅自开火。
达斯马里纳斯重重地踢了一脚被五花大绑押在地上的华人,刚刚的那一场短暂的混乱,已经死了十几个华人了,有些是混乱中被打死的,还有些则是混乱平息后,被西班牙士兵泄愤捅死,鲜红的血液混合着砂石泥土,一条条生命就这样仓促且轻易地被结束了。
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直接躺在沙土里,也有刚刚靠近船只的直接冲进了海里,瞬间就被浪花所吞噬。
第一次面对这样血腥且残忍的事情,潞王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感觉到自己的指尖都有些发颤,而那位总督显然早就司空见惯了,用西班牙语大声喝骂了几句,然后又吐了一口唾沫在自己脚下的华人脸上,这才脸色并不好的对潞王道:“尊贵的大人,是我们没有安排好,还请您原谅。”
潞王此刻已经知道了厉害,心生退意,敷衍了几句,见所有交易已经完成了,强撑着一口气板着脸带着季方和上了船,等到船只驶离马尼拉港口,潞王才跌坐回座椅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果真是蛮夷之地,茹毛饮血。”潞王的声音还有些发颤。
季方和经历过截杀之事,今日的阵仗还不算大,但是看着那些蛮夷将大明华人当牛马一样驱使、任意地杀害,心中也是戚戚然,刚刚获得暴利的兴奋转瞬间荡然无存。
“蛟龙海船”一驶离马尼拉港口的陆上视线范围就马上启动蒸汽机,船只速度极快地返航,而就在两人刚放松下来一些心神的时候,突然有两名护卫来禀告,说船上混进了奸细。
奸细?!
刚刚还松下去的气马上又吊了回来,潞王头皮紧绷,难道那个什么鬼总督还有后手?
“将人给本王带过来!”他倒是要看看,对方到底是要作什么妖!既然被捉住了,就要问个水落石出。
只是做个买卖而已,没想到那个蛮夷浑身上下八百个心眼子。
然而,等人带到后,一看对方是一幅中原人的长相,一被带过来,就对着潞王和季方和就开始猛磕头:“大人,大人救救我们吧!那些西班牙人杀了我们好多大明人!抢了我们的钱财不说,还奸辱我们的姑娘,甚至有些怀有身孕的都不放过,简直就是一群畜生啊!将我们这些男人压榨到极致,还说等后面人手足了,就要将岛上剩下的两万多大明人全都杀了!就是为了防止我们和大明相勾连,把他们驱逐出吕宋岛!大人快救救我们吧!我们真的要支撑不下去了!”
这个人就是昨天在岛上做苦力的那个年轻人,他刚刚趁乱躲藏在船舱里,别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外面,根本没想到原来有个人搬了装银子的木箱上来后就没有再下来了。
季方和马上就把事情串联起来了:“刚刚底下是故意闹出动静的,为了就是让你藏身报信?”
季方和虽然是在问话,只是语气已经是笃定了。
刚刚死了这么多人,少了一个人,对方估计根本不会在意,毕竟落海而死的都有几个。
好一招声东击西!
此人名叫吴兴,闻言不敢有任何扯谎:“是的,他们,他们选我过来报信,为了让那些西班牙人放松警惕,刚刚的混乱中,死了几个人或者失踪了一两个人,他们也不会在意。”
说着说着,吴兴眼中就冒出了泪水,顺着他黝黑的面庞往下滑落,留下两道斑驳的痕迹,他知道那些人里肯定已经有人死去了,虽然此刻他又害怕又惊恐,但是吴兴强撑着自己不能倒下,他身上还背着两万多条父老乡亲的性命,若是他无法说服大明来的大人,那么一整个吕宋岛的华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大人,这些西班牙人在吕宋岛上无恶不作,烧杀抢掠已经是常态了,还经常和倭人合作,给他们提供武器,助他们袭扰大明,而且再过几个月,小的听说还有一船西班牙人要驻扎过来,现在他们在吕宋岛上不过两千余人,若是这个时候把他们打下来,其实是易如反掌的!”
吴兴将所有自己知道的事情都倒了出来,一脸渴求地看着潞王,但是其实他也并不清楚对方在大明到底是什么来头,是不是如族人所说,有军队保护,是贵人出身。
他不知道这场豪赌有没有意义,但是他不得不赌,因为不赌的话,就连那一丝丝希望都没有了。
来之前,他们请示过妈祖了,说这次是大吉之相,如今只能希望妈祖保佑。
潞王知道这事不归他管,而且他也管不了,他抬头看向季方和,只见季方和微微地摇了摇头,便知道对方和他的想法一样。
只是这人还有用。
潞王出言暂时抚慰住了吴兴,又叫人重新打扫出一间房间,给他吃食和衣服,但是派人严加看管起来,不让他和人有任何接触。
这一次,他们从海上不仅仅带来了成箱成箱的银子,还带来一个麻烦,潞王不知道他的皇兄将要如何处理这个麻烦,只是用兵之事朝堂官员一向谨慎,潞王心中觉得这个吴兴的祈愿恐怕十有八九要落空的。
第146章
“蛟龙海船”顺利返航,船舶在小洋山岛登陆的时候,在那边已经等候多时的李文贵总算松了一口气。
李文贵是等到潞王出海后才知道了这事,被派往了小洋山岛做接应之事。
一方面,他心惊于万历的胆大妄为,另外一方面他又是无可奈何,想出出海主意的是万历,执行出海之事的是潞王,自己大小两个外甥都参与其中,就是借李文贵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将这件事捅出去。
李文贵悚然发现,如今万历确确实实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少年天子了,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班底,自己的手段,就是知道他这个亲舅舅无论如何都只能接受或者说是帮着执行,别无他法,所以才在需要接应的时候将他派了出去。
若是在十年前,李文贵虽然在锦衣卫任职,但是这些荣耀都是李太后赐予的,与其说是他忠心于万历,不如说是忠心于李太后,包括万历本身的一举一动,也都会通过他来回禀给李太后。
而现在,他有多久没有将消息传递给李太后了?世事迁移,果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果他还看不清状况的话,恐怕自己这个锦衣卫指挥佥事也算是做到头了。
皇帝的亲弟弟都能冒着重重危险去做海上走私,他这个亲舅舅又能被顾念几分?万历之疯狂,属实远超他的父亲。
这朱家做皇帝的,委实没有几个正常的。
好在自己日夜祈祷,潞王总算全须全尾得回来了。
李文贵看到了潞王从甲板上下来,连忙迎了上去,草草行了一礼后,便拉过潞王上上下下地打量,还从上到下摸了摸潞王的胳膊,眼怀关切道:“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李文贵做锦衣卫,打打杀杀早就见惯,海外的势力有多复杂凶残,从锦衣卫的情报系统里早有耳闻,李文贵实在是不放心极了,就怕潞王身上有什么暗伤。
潞王笑嘻嘻地任由李文贵打量:“二舅舅,我没事!”
李文贵只比潞王大个十二岁,潞王又经常在宫外晃荡,李文贵自小带着潞王东游西荡,潞王在李文贵面前从来不摆谱,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和普通甥舅无异,甚至更为亲近一些。
见潞王是真的没事,李文贵悬着的一颗心才狠狠落下。
这几日海上的航行稳定了潞王的情绪,当在吕宋岛的惊魂一刻被压下去后,“蛟龙海船”上的一箱箱白银潞王每日都要看几遍,确认是真实的,随着越发靠近小洋山岛,潞王的心也越发激动,如今遇到了李文贵,可不是要好好吹嘘炫耀上一番。
当李文贵知道船上居然装着一百八十万两现银后,李文贵也咋舌了,心中总算明白为什么一定要他来接潞王了,接潞王是一回事,将这些现银运回京城是另外一回事。
同时,潞王还将吴兴交给了李文贵,对于吴兴,潞王不愿多说自己的观感,只是三言两语说明了前因后果,饶是潞王说的简单,李文贵还是能想象当时的危险场面——这次是真的让潞王以身试险了,好在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结局!
这海量的银子,说是拿命搏回来的也不为过,想到这里,李文贵对万历还是生出了一丝怨怼,怎么就能让自己的亲弟弟去做这事?就是叫他去做也行啊!
李文贵在潞王面前没有掩饰过自己的情绪,潞王对李文贵这个舅舅也十分了解,看到李文贵的脸色显而易见地黑了下去,潞王连忙道:“二舅舅,你别多想,这个机会是我千方百计求来的,虽然中间有了点波折,但是我一点都不后悔这次的吕宋之行,哪怕以后就是不能出海了,这事也能让我吹一辈子了!”
潞王脸上的高兴不似作伪,李文贵的脸色这才缓了缓。
同时潞王的话也让李文贵心中不是滋味,在他心里,潞王总是还像个小孩儿似的跟在自己身后问长道短,可是记忆中的那个孩子早就长成如今这样的高大青年,只要心中有抱负的男子,谁想整日里坐吃等死,跟个女人似的关在后院,就这样庸庸碌碌一辈子?
能去做一点真正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同时或许是因为这次的海上之行见了血,潞王的成长也是显而易见的。
一个人的成熟,如何少得了砂石磨砺?就算过程痛苦,但是最后却能收获一颗发着盈盈之光的宝石。
没有人比谁更懂得如何招供逼问之事,在运送银两回京城的路途中,吴兴被锦衣卫连翻询问,连祖宗八代都查了个底朝天。
吴兴虽然被接连逼问地憔悴不堪,但是眼底的光芒却越来越盛——能如此反复去逼问他,并且找来的人看着又是和普通百姓截然不同之人,看来对方的来头大到难以想象,吴兴心中甚至有了几番大胆的猜测,但是这些大人物实在是离他太遥远了,而且他自己又离开大明十几年了,很多事情并不了解,所以只能压下胡思乱想,一遍又一遍地将自己所有知道的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不敢有半点不配合。
潞王和季方和在小洋山岛分道扬镳,潞王带着一队人悄悄潜伏回卫辉潞王府,将假扮成自己的替身换了回来,继续在潞王府中“修身养性”过自己的小日子;而季方和则是跟着李文贵一行人直奔京城,他也要将自己的第一手消息快速传递给秦修文。
等他们回来京城后,万历和秦修文几乎是同一时间收到了消息,但是两人的侧重点却是截然不同。
万历欣喜于所获银两之丰,对于吴兴之事只是听了一耳朵,淡淡说了一句:“那些不过是大明叛逃之人,是生是死,与大明何干?”
只是心底到底有点不舒服那些西班牙人的猖狂,想到自己亲弟弟差点在吕宋岛有危险,打了潞王的脸,和打他万历的脸又有什么区别?
原本漫不经心的情绪收拢了一些,沉吟了一下,命令暂且将那个吴兴看管起来。
李文贵明白,这是万历需要再想想。
而秦修文这边,只大致听了一下交易的过程,却对吕宋岛目前的局势和华人的动乱倾注了更多的关注度,甚至对那个吴兴从头到尾的供词,也让季方和仔细道来。
季方和此次出行,本身就是另带任务,出发之前,秦修文就叮嘱过他,安全第一,打探吕宋岛局势第二,做生意是第三。
等到听完季方和的汇报,秦修文心有余悸地给季方和倒了一杯茶,海外局势变化只在瞬息之间,如果当时那位总督不是心中怀着以后能交易更多货物的贪念,如果这人再谨慎一些,或许双方人马直接就会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