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盏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惊吓的情形下说了太多话,她后知后觉咬了咬下唇,在裴昭转过来时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脖颈:“多谢裴大人。”
又想起客套:“您这是才回来?”
“不用谢,是我要跟你赔罪才是。”裴昭神色变得凝重,"那两人是粮道被毁案的同伙,我在辽找到了线索回来捉拿剩下线人,却不想他们绑架了你,若是我行动更早只怕他们早就归案了。"
叶盏了然。
那两个线人潜伏在城里一定四下打探过,叶家酒楼富贵并不是什么新闻,那两个得知这个重要消息后便精心布置了一番,想要绑架她来获取大笔经费。
当然没想到裴昭已经回了汴京城并且回京第一件事就是去捉拿同伙,所以才歪打正着救了自己。
“办案嘛,哪里能想到那么巧?”叶盏倒不觉得这是裴昭的错,“他们有意绑人讹诈,自然是什么时候都有可能动手……”
惊吓、恐惧、分析案情,两人刚才忙于所谓“正事”,冲淡了乍见的尴尬,此时该说的正事都说完了,却忽然觉得好安静。
叶盏想起自己送过去的礼物,心越来越虚,话音也越来越低,一时没留意同一句话被自己车轱辘说了两遍都浑然不觉:“……什么时候动手都有可能……”
裴昭察觉到了,眉毛轻轻一挑,眼睛带了丝讶然,随后点点笑意如星光浮现在他眼里。
正在这时有位街坊大声开口:“长官,这箭袋是不是您的?”
两人之间奇妙的空气流动戛然而止,裴昭抬头。
那街坊拿着箭带和弓箭:“这是您的东西吧?”
“是,多谢。”裴昭起身,背影略有些遗憾,去接箭袋。
“我在酒楼二楼看见了,您射完箭将箭袋一扔就跳到了马车上去抓人。当真是好身手!”街坊很是佩服,只不过嘱咐一句,“您以后还是得收好弓箭,不然得多少钱能经得住这么扔呢?”
裴昭略有些不自在。
他远远看见被控制的人是叶盏,全身的血都涌到了颅顶,射完箭后就扔到了一边,提着剑直接冲了过去,哪里还有什么心思惦念箭嚢在哪里?
叶盏偷偷笑。
裴昭接过了箭袋。
此时两人旖旎的氛围荡然无存,裴昭咳嗽一声:“我送你回去。”
叶盏应了一声,裴昭叫了一辆牛车,扶着她上去,自己也跟上去,还不忘回头吩咐尚书府的看门人:“叫你们主家来寻我一回。”
“坏人不是伪造了尚书府的令牌么?”叶盏好奇问,“他们也是受害者吧。”
“难说。”裴昭看了看尚书府高耸的围墙,眼神中透出一丝冷意。
回到了酒楼后,裴昭惊讶发现原本的叶家酒楼招牌如今变成了“宓家酒楼”。
家人在听说了叶盏出事后惊得都围上来对叶盏嘘寒问暖,端茶的,拿跌打药的,寻郎中的,要去请神婆来做安神法事的,各个团团转。
忙半天才留意到:“小裴大人,您回来了?”又是一通忙乱问候寒暄。
裴昭没半点不耐烦,认认真真回答全家人的问话,事无巨细都讲给他们听。
“都让让。”玉姐儿端着一碗汤过来,“我熬的黄精党参鸡汤。”
叶盏接过鸡汤,玉姐儿连勺都不让她用,自己舀了一勺喂进妹妹嘴里:“我来,我来。”
叶盏拗不过她,只好喝了几口,浓郁的鸡汤很是鲜美,中间还夹杂着淡淡的药材香气:羊肚菌柔韧、鸡肉绵软、人参先甜后苦,各种口感混合都融合在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里。
玉姐儿还在里头加了胡椒,喝完后肚里暖洋洋的,喝完后心情也变得镇定,叶盏呼了口气:“好了。”
看她好了,旁边的裴昭也点点头:“我先去衙门审人。你们早些安置。”
又对宓凤娘点点头:“伯母,晚辈今日归京,如今天色已晚不便打扰,我明日再来家里正式拜访。”
旁边鸣镝赶紧补充:“宓夫人,我家少爷真不是失礼,实在是刚捉了嫌犯又来酒楼,这两天赶路夜里都在马背上打盹。”
裴昭看了他一眼,鸣镝赶紧闭嘴。
“这么虚啊?”玉姐儿在旁边开口,“那回头多喝点我家鸡汤补补吧。”
第147章
第二天正好是圣节。就是皇帝生日,类似中国的“圣诞节”,官方还会另外起个吉利名字:长春、乾明、承天之类。
圣节这天枢密院修武郎以上官员、尚书省宰相率领宣教郎以上,一起到相国寺斋筵,之后还要去尚书省都厅再吃一顿赐宴,其余官员放假。
叶盏听得头大:“原来做大官也难啊,放假都要应酬。”
“哪里难了?不过是吃吃喝喝,吃完素的吃荤的,多好。”玉姐儿嘀咕。
除了吃喝这一天官府还有教坊舞蹈、百官和使节贺寿、宴会宴请、收各州的贺礼、放生、总道场之类活动,热热闹闹延续好久。
裴昭自然上门来拜访,拿了厚礼。因着公务繁忙,他居然在圣节都没休沐,只能在下衙后的傍晚时分来宓家。
宓凤娘觑见女儿脸色,心里有了数,并无推辞将礼物尽数收下,叶大富拿出长辈的款问他:“这一路风餐露宿,可还辛苦?”
“一路上有人照应,都不算辛苦。”裴昭对答很有身为晚辈的乖巧,“只不过吃食上就只能吃路餐,多亏了二姐送来的炒面肉干等物。”
这不是他卖好,叶盏所做的路餐的确帮了他们大忙:肉干送到嘴边就能直接吃,一丝一缕嚼入嘴里很是解困;炒面加了芝麻、花椒、坚果粉末等一起炒制,一加水混合就能入嘴,甚至不用加水混合直接抓一把送进嘴里用水冲服就可。
又方便又解饿,帮了他们大忙。
“那敢情苦。”宓凤娘咋舌,“我们吃是当零嘴吃,你们当正餐吃,真是遭了老大罪。”
“赶紧来吃饭,多吃些。”叶大富在旁边请客人落座,“正好为你接风洗尘。”
“好,多谢伯父伯母。我在外面就惦记着这口家乡菜呢。”裴昭笑着落座。
落座后他看了看桌上的菜式,面露异色,没说话。
叶大富笑:“看出来了吧这菜式不是我家酒楼的,是从外面旁家酒楼叫来的。”
招待客人自然要隆重,可他又舍不得让女儿烟熏火燎给男人做饭,索性从外面买了一桌。
宓凤娘自然想明白了这一出,好笑偷掐了丈夫一把。
叶大富没躲,老老实实挨了妻子那一下,却不松口说让女儿们再做几个菜:他女儿做的菜是出售卖钱的,可不是随便便宜哪个男人的。
两口子在饭桌下的小动作自然不算很隐蔽,叶盏几兄妹瞄见后都觉好笑,捂嘴偷笑。
裴昭却神色郑重,赶紧毕恭毕敬站起来行礼再开口:“伯父此举甚得晚辈心意,晚辈虽喜二姐厨艺,但家中也略有几个厨子,若无可奈何晚辈亦略通一些庖厨之术,绝不会让主母亲自下厨。”
他说的主母自然是叶盏。叶盏闹了个大红脸。
随后悄咪咪笑,裴昭这一点不错,倒不像有些男子见妻子厨艺高超就一心让妻子做厨娘。前世她见过同事回家还得做饭,丈夫明明早下班仍旧巴巴儿等妻子回来做饭。
到这一世也有媒婆上门来帮店里的小娘子们说亲,理由必然有一条是:“婆家瞧中了她主中馈会做饭,嫁过去必然能操持后厨。”
全部被叶盏毫不留情拒绝了:“我的徒弟们在酒楼做饭能拿钱,去你家做饭可是无偿的,若是舍不得花钱雇一个厨娘,就不要妄图娶我徒弟回去无偿做饭。”
她给家人朋友做饭,全是因为心意而不是觉得自己厨艺高就理所当然应该做饭,对男友自然也是一样。
裴昭这几句话说到了叶大富心坎了去,宓凤娘也连连点头。叶大富便起身将去拿酒:“那可是樊楼的陈酿!”
樊楼陈酿旁边还放着一瓶普通散装自酿浊酒,显然裴昭若是没答对问题就只能喝差一点的酒。
叶盏和玉姐儿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偷笑,便也开始动筷子吃饭。
裴昭口才好,说话有逻辑,绘声绘色描述起了这一路上的见闻遭遇,时不时惹得宓家人惊呼。
叶盏便开始安心欣赏美食,这家酒楼的拿手菜是一道“禁中佳味鸡”,据说厨师祖上是御厨,从宫里带出来这道菜所以得名如此。
是不是禁中做法叶盏不知道,但这道菜的做法的确很新颖:炸出来的生姜油里放入鸡块翻炒,而后倒入黄酒豆酱花椒大蒜,炖好后收汁即可。
叶盏感觉这种做法有点像后世的临沂炒鸡,本朝川菜里的蒸鸡有点像后世广东的白斩鸡,本朝的川味炒鸡有点像后世的贵州辣子鸡(不含辣子)版。这么看来,她觉得中华饮食文化总归是传承到了后代。
“禁中佳味鸡”这样大火炒制后鸡块散发着剧烈的生姜气息,辛辣中带着奇香,揭开盖子后就散发着剧烈的猛香。
送进嘴里,主要触及舌尖的却不是生姜味,而是豆酱味,浓油赤酱裹满了金黄鸡块,并在炖煮中渗入了鸡肉纹理,因此很是浓郁。
咸香味之后便能触及鸡块,这鸡块选用的是鸡腿肉,中块剁碎,因此大小适中,放在嘴里转个囫囵就好剔骨。
紧致的鸡腿肉,肉质紧实,内里肉汁饱满,还能品尝到淡淡的姜味,即使是不爱吃生姜的人都无法抗拒那股霸道辛辣的冲劲,正好解腻,吃多几块也没什么妨碍。
裴昭配宓家人吃完饭就告辞归去:“实在是案情紧急,还要回开封府审犯人。”
叶盏大大方方出来:“我送你。”不管身后一家人听见后大为讶然的反应。
裴昭面露意外,但很快就恢复平静:“好。”
两人出了宓家宅邸,眼看天色渐晚,裴昭开口:“我家有位远亲小娘子,如今正好十五岁,想要学习厨艺,不知你酒楼里可缺人?”
“自然欢迎她来。”叶盏收徒弟很热心,不过她很怀疑裴昭这样门第的亲戚怎么会做厨娘,因此多问一句,“我们学徒前半年每月只有几十文,后面学了技艺才有赏钱加工钱,她可愿意?”
“她走投无路自然是愿意的。”
叶盏放下心来,看来是真的需要帮助:“那她来便是,我定然会助她自立自强。”
“嗯。我就知道你会收下她。”裴昭停下脚步看叶盏。
他的目光自然是钦佩、欣赏,可叶盏在那背后读出了侵略性,他目光灼灼,眼中闪着一层湿润的水光,定定盯着她,肩膀打开,双臂自然垂下,整个人姿势呈现出自信和坦然,就像雪里的云豹在打量猎物,目光沉沉,透着势在必得的自信。
叶盏不自觉往后退一退,心里有点纳闷:小裴大人素来彬彬有礼,怎么会有这么进攻性强的一面?又一想,或许天下的男子在面对心上人时,都没有什么温良恭俭让。
这么想着,她好容易散了烟粉的两颊又染了温度。
裴昭没有就此作罢,他继续往前一步。他的步子比叶盏步子大,一退一进,反而让两人的距离更近。叶盏几乎能感受到裴昭身上玄绿暗纹缎衣上的热气,她今天以来第一次看清楚上面的图案:原来是竹子竹叶。
翠竹青青停僮葱翠,竹叶梢头袅袅青烟氤氲叆叇,蔓延成一片竹海。
飘荡着茫无涯际的雾气,随着裴昭的心脏跳动而蓬□□伏,几乎要逼近叶盏心迹。
叶盏口干舌燥,似乎心里也有什么游丝飞絮随着竹林起伏。寸地尺天之间,似乎只余了两人,与这一隅青青竹林。
其实他们的距离并未突破礼仪的规范,但叶盏没来由得慌乱。她艰难动了动脚,想往后退一步。
裴昭却并未任何逾矩举止,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串手链递过来:“辽国土产,想着赠予你。”
不知为什么叶盏大脑很空白,只是木然顺着裴昭的手看过去:
手链是珍珠串成,浑圆,在夕阳下温柔泛着温柔内敛的光泽,一派闻融敦厚的样子。
“莫非……不喜欢?”裴昭见她没反应,看她脸色。
叶盏一笑,裴昭没了刚才略地攻城的式遏寇虐感,才像她熟悉的那个裴昭:“不是,喜欢。”
她大大方方抬手,接过珠串。
裴昭看了看她手握着的地方。
那里还沾染着他的体温,适才还被他攥在手里,如今沾染了他温度的手串已经被她妥帖握在了手心。像是……两人的手指间接通过手串……握了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