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的夜色正好,月色溶溶,柳条在酒楼外摇摆,不远处小娘子们言笑晏晏,说笑着收拾、擦桌子,热热闹闹,但晚风又是宁静的,喝一口甜甜的糖水,顿觉心头烦恼一扫而空,让人忍不住沉醉在沉静的春夜。
香荔居然忘记了跟东家吵架,一口气吃光了这碗荔枝烧香草膏:“好喝。”
“我看你名字里有个荔字,就知道你爱吃荔枝。”叶盏笑眯眯。
东家居然为了自己费了这么大的心思?香荔咬咬嘴唇,一下为自己刚才的鲁莽很不好意思:“东家……”
“没事。”叶盏看她的目光还是照样平和,“或许有人喜欢垄断知识技艺,但我喜欢共享。”
“共享?”香荔被这理念惊住了,她出身小手工艺家庭,自然知道手工业者最喜欢藏着掖着吃饭本事,基本不会传承给外人。
“共同享用。人人都将知识藏起来,长远看会影响人世间整个的技艺长进。”
香荔如被雷击,她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坦荡荡的话,一时精神有点承受不住。
又想起从前听玉姐儿说过,店里的蛋糕制作方子、菜谱都会跟城里同行共享,一股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你回去好好酿酒,如今家家酒坊都会蒸馏术你的担子就重了。”叶盏拍拍她肩膀,“你只有琢磨出更好的酿酒法子才能保仪狄醉的名号。”
“东家请放心!”香荔忽然觉得自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从前浑浑噩噩做杜家仆人,跟仆从们争执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如今却猛然发现自己也能跟伟大、无私的字眼挂钩,跟东家在一起考虑的都是“人世间”、“大宋”这样宏大的字眼,顿时后背都挺直了几分。
她眼睛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光辉,豪情万丈跟叶盏立誓。
“不过你目前还有一件事要做。”叶盏浮起一个狡黠的笑,似乎小孩在筹谋一件大事,“我定制了一批蒸馏器正好交付,你要帮忙出售一下。”
“蒸馏器?卖酒的蒸馏器?”香荔磕磕巴巴,“东家。您?”
她的脑子飞速旋转,终于将前因后果联系到了一起:“将蒸馏技术公之于众并不是您一时冲动,而是……想卖蒸馏器!”
说不定东家去参加酒行聚会的那天就先去了铁匠锡匠那里下单了蒸馏器。
香荔可以想到当时的场景:众多酒坊老板惊喜于能拿到举世罕见神酒的独特技艺,而自家“老奸巨猾”的东家一脸坦然受诸人恭维称赞,心里却在盘算怎么卖蒸馏器赚钱。
“东家!”
香荔一阵头晕。
玉姐儿在旁边又说了几句,香荔才知道东家居然是个“惯犯”,上回跟全城宣布奶油蛋糕方子,扭头就跟全城卖起了奶油,赚得盆满钵满,还获得了高风亮节不重名利的美誉。
所谓金钱和名气都要。
香荔被东家的狡猾所震惊,半天说不出话来。
倒是玉姐儿笑着替妹妹辩解:“她公布了菜谱,本就是利于百姓的好事。”
“那倒是。”香荔毫不犹豫赞同,从这个角度看,东家的确是高风亮节。
不过……还是有点奸商。
她是真的稍稍难以接受:上一秒她对东家万分倾佩、被她圣洁光辉、天下为公的伟大形象所感动,恨不得从此追随其左右;结果下一秒就揭晓了她还是个奸商!
两种形象交汇,截然不同的两面,巨大的情绪波动让香荔说不出话来,最后只理直气壮端走了盆里剩下的荔枝烧香草膏:“补偿!”
这是她应得的精神补偿。
第155章
宓家酒楼居然又卖起了酿酒器!
此物唤作“蒸馏器”,将酿酒原料放入其中,多次反复蒸煮就能得到纯露,与做花露的原理近似,就能得到高度白酒。民间百姓给它起了个更亲切的名字“盏酿”,取自叶盏的名字。
城中的酒商们趋之若鹜,争相购买蒸馏器。玉姐儿管着账,每日里算钱都要吓一大跳:“蒸馏器赚得倒比卖酒赚得多!”
“那是自然,酒是赚老百姓的钱,蒸馏器是赚酒商的钱,当然是定价高些也无妨。”叶盏捣鼓着手里的东西一边答。
“好香,这是什么?”玉姐儿果然被吸引。
“花露。”叶盏将手里的小瓶塞拔开,递过去让她闻,“反正生产了不少蒸馏器,我索性请瑛娘拿了个做花露卖。”
“好香!”玉姐儿吸吸鼻子,“这一点很贵吧?”
“是贵,是因为现在花不多,等天气更暖和花卉会便宜,到时候我们可生产更多花露,储藏在密封罐里等冬天拿出来出售,肯定能卖个高价钱。”
“我们不是做菜么?难道又要做花露?”玉姐儿不解。
“我想开个胭脂店,卖花露、胭脂,以后还能卖点口脂之类。”叶盏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做餐饮是她的主业,但也可以做些旁的副产品,没见过哪家上市公司是只有一个产业的。
“那敢情好。”玉姐儿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设定,一边挠挠头,“说也奇怪,原先我做焌糟娘子时肯定是不敢的,可如今想做什么第一反应就是直接去做就是了。”
就算现在酒楼忽然消失她也有勇气和信心能够从头再来,或许这就是妹妹给她的勇气吧。
这么想着玉姐儿给叶盏端了一盘酥黄独:“这些天辛苦你了,补补。”
香榧子粉清香,芋头细腻、松仁粉油润,几种滋味汇集舌尖,变成了满口清润芳醇,似乎置身山间松林下,听隐士讲古论道,让人心头都为之开阔。
宓璃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手从盘子下巧妙伸过来,迅速抓了一个酥黄独在手里:“闻着就好香。”
说完就要迅速撤离现场,却被叶盏揪住衣领:“怎得这些天吃饭点不见你?”
“二姐!”宓璃苦着脸站住,“我在补《白泽图》呢,又要翻古籍还有名家笔记,又要去寻年纪大的老年人询问,忙着呢。”
“再忙也要按时规律吃三餐。”叶盏自认像啰嗦婆妈,但谁让她是华人呢,遇到青少年会自动觉醒关怀青少年模式,“觉也要多睡,这样才会长得高。”
“知道啦。知道啦。”宓璃不耐烦挥挥手,像一切青少年一样,“二姐如今怎么比娘都要啰嗦?”
“都拿去吃吧。”叶盏将那一碟酥黄独塞到她手里,“还有一个建议,等你写完整本可以考虑再画个孩童版,如绣像册那样全是图画,方便传播开来。”
“晓得晓得。”宓璃撒腿就跑,跑到门口时却像想起什么一样回头,“对了,二姐,我……我搜寻古籍笔记时……那谁……小裴大人碰到我在书肆买书,听我发愁买不到典籍,就派人主动给我送了些书,还说可以带我去一位大家不轻易示人的藏书阁,被我拒绝了。”
叶盏没提防从妹妹耳朵里听到这个名字,一时意外,站在原地,愣了愣神才答:“去,你写书那么辛苦,何必为了我避嫌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那……”宓璃没想到姐姐是这个回答,求助看了玉姐儿一眼。
“听你二姐的。”玉姐儿冲她微微颔首。
“那好,我就去了。”宓璃忽然变乖巧,还不忘再问一句,“二姐,你……没事吧?”
“无妨。先前待他怎么样,今后还如何待他。”叶盏摇摇头笑,“这人也奇怪,偃旗息鼓杳无音讯是他,主动跟我家人往来也是他,真是……”
“或许他们君子之风,讲究坦荡荡,并不会因为婚事不成就迁怒家人?”玉姐儿胡乱猜测。闵穆自打婚事被拒后逢年过节仍旧会给宓凤娘两口子送节礼,主打一个体面。
“管他呢,男人不值当费脑子琢磨。”叶盏摇摇头就将此事置之脑后,“我还想在店里蒸馏出另一种东西来卖。”
“是另一种酒?”玉姐儿果然也对赚钱感兴趣,眼前一亮。
“不是酒,是酒精,能够给大夫用。”叶盏想将医用酒精蒸馏出来。
前世因为特殊历史事件,所以许多居民在初期药物紧缺的情况下学会了蒸馏酒精。
其实就是将高度白酒放入蒸馏器高温蒸煮,水温到达八十度左右酒精能被汽化凝结,再输入密封器保存就能得到液体酒精。
没多久宓家开了一家香露脚店,店里就出售花露和酒精两样,一出世就得了民间瞩目,毕竟宓家酒楼每每一出手都能搅起浪花。
“香露倒是不陌生,我家有一瓶大食的,香喷喷满屋都闻得到。”有位顾客不解,“可这酒精是什么?难道是酒之精魄,能喝么?”
“这酒精可不能喝,是一味药水,只卖给药铺,不单卖给老百姓。”瑛娘耐心解释,掌柜说了,在老百姓不明白酒精为何物前绝不出售给老百姓,否则有人粗心喝坏了怎么办?
“有意思。这么奇妙?”那人看着酒精,不大相信。其他人跟他想法差不多,有位看热闹的索性去对面街面请来了一位郎中。
叶盏便拿出酒精给他展示,先是拿来擦掉了褐色药水痕迹,又擦擦刀刃:“此物能去除污垢,还能消除伤口附近的脏污之物,让受伤之人减少被感染的风险。上跌打药前可以先在伤口旁边抹此物。”
郎中倒很感兴趣:“以前也有用烈酒冲洗医具的先例,这酒精顾名思义为酒之精魄,想必比烈酒更加强烈。给我来些。”
“正是。”叶盏又给他讲解了酒精的使用禁忌和储存方法。
就这样,宓家的酒精渐渐在全城药铺里普及了。
一开始郎中们只是用来擦脏污——酒精擦起来很快,比蘸水好使多了。
用着用着就觉察出了这玩意儿居然真的有用:用酒精擦拭伤口附近的患者伤口发炎发烧率居然显著降低了!
一下酒精立刻就推广开来。
医用效果显著,又因着叶盏开出来的价钱极低,这酒精卖得很快。
因着价钱低廉,市面上难免有嫉妒的同行私下里笑话:“宓家酒精居然比酒卖得便宜,也不知是不是傻?”
叶盏将酒精的制作方法也一并公之于众,酒坊老板们很快也都制作出了酒精,但算下来成本基本也很高,要做到像叶盏那般低成本,只怕要赔本!
也不知道宓家酒楼是如何获利的?
这些风吹到叶盏耳朵里,她一概不理:“我制酒精就是为了救人,自然是能让越多穷人用上越好。”
这话被好事者传了出去,百姓们称赞,将酒精起了个跟“盏酿”类似的名字——“盏药”。
名气传出去后,居然又来了更多官员来宓家酒楼消费。
原来时下官员们大都悲天悯人、慈怀百姓,觉得叶盏这种一心为民的行为有尧舜之风,所以都好奇要来瞧瞧这位奇女子。
宓家酒楼受此恩惠,生意又大大兴旺了一把,叫那些嫉妒的人再次咋舌:怎么叶盏变着法子都能赚到钱?
酒精售价低廉,近乎成本价,人人都当叶盏是赔本赚吆喝,谁知她居然也能反败为胜。
想起从前叶盏在人人都不看好的郊野开酒楼开成大酒楼的往事,越琢磨越觉得邪乎:叶盏莫非真的有几份运气在身上?
闲聊时提及此事,再回忆从前跟着叶盏买店买院的老板都赚了一笔,这下都肃然起敬。
而且每个人心里都暗暗下定决心:下回叶盏做什么他们也要步步紧跟,说不定也能跟着发财呢!
于是各个都盯紧了叶盏的动静,生怕错过下一个财富风口。
果然叶盏不久就有了新的动态,那些人纷纷打听,等打听到具体内容后又都傻了眼——叶盏居然要开一家女私塾。
“好好的生意不做,去做夫子?”大家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赶紧吩咐探子,“再去好好打探一番。”
再打探都一样:叶盏赁了一个院子,认认真真整修,在里面设了蒙学馆、学子住宿处、神位,像模像样跟正经私塾没什么区别,
不同之处是一般私塾拜孔夫子神位,这座女子私塾里摆的是班昭、蔡文姬、谢道韫、上官婉儿、许穆夫人等女大家的神位。
“难道真是开私塾?”大家都傻眼了。
他们很快就知道了答案,叶盏定制了一块大牌匾黑底金漆,叫人高高悬挂在院门口门幅上。
上写几个大字——“女学馆。”
看着街坊围观,叶盏咳嗽一声:“大伙儿都知道我擅长烹饪,原先的徒弟们都出师了,所以想着招一批新徒儿。”
“除了烹饪,还有酿酒、花露、帮人梳头搭配衣裳、绣娘、算账等多种技艺,都可以学。”
叶盏特意求助了沈娥、赵夫人、杜三娘子等人,请她们派来自家生意上的老师傅,来私塾教授技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