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
“难道是段行老有意上报?”
这个猜测出口,其他人便也明白了大半:“食饭行本就受辖于官府,跟官府上报理所当然。”
这下诸人称赞:“段行老高风亮节!”
“唯才是用,毫无私心,果然是段行老。”
“诸位折煞我。”段行老谦逊摆摆手,“段某本就是得了大伙儿抬举才能坐上这个位子,所做都是本职。”
他谦和,大家更加称赞:“段行老谦虚了,我们都知你素来为人,做出这等事不奇怪。”
“不居功,不贪功,不倨傲,果然是格局远大。”
叶盏也盈盈行礼,谢过段行老:“多谢您举荐。”
段行老赶紧虚扶她起来:“那些事都是你自己亲自所为,当之无愧。”
没多久朝廷的表彰下来了,赐叶盏绯衣、器币若干。
阖家高兴,有了这些东西,只怕一般来闹事的人就要掂量掂量,会给酒楼里少许多麻烦。
宓凤娘还特意寻了裱书画的工匠,请人家将绯衣装裱到檀木框里挂到酒楼最中央的位置,让人一进门就能看到。
玉姐儿高兴不已,将那日在食饭行的事跟家人说了一回,末了还加一句:“这段行老人还真不错,这次全仰仗他上报。”
“是不错,面对这样事没有藏私也没有任人唯亲,可见还有几份肚量。”银哥儿也称赞。
器币指的是礼器玉帛,简单明了讲就是玉石、帛布,叶盏便每样给家里人分了些,图个喜庆吉利。
又拿出其中最好的一匹帛布激励徒弟:“三个月内若是谁能出师,便将这帛奖励给她。”
徒弟们果然备受鼓舞:那可是朝廷赐下来的吉利物件!
因此各个学习劲头倍增,恨不得秉烛夜游,店里伙计们的伙计也多了许多切得横七竖八的萝卜条、芋头片——都是徒弟们练手的下脚料。
“这回可多亏了段行老,这次行老擢选我自然要选段行老。”玉姐儿拍手笑。
“这次行老擢选你有几成把握?”汴京城一处住宅里,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问对面的男子。
“孩儿有七成把握。”段行老恭恭敬敬回答,“已经与许多掌柜交过底,知道他们有意选我。”
“不可大意。”长者垂着眼睑,似乎在闭目养神,“这许多年行老之位都是轮流坐庄,你忽然提出要连任只怕难。”
段行老听到那个“难”字骤然变色。
脸上丝毫没有人前的谦和,取而代之的是无尽戾气。
他必然要得到!
否则……那笔巨额款项如何隐瞒?
食饭行中成员都会拿一笔钱出来,汇集起来用作扶助孤老、骤然周转困难的成员。
可他已经将其中的资金尽数挪用……
唯有连任才能隐瞒此事。
“那笔钱你拿去作甚了?”长者忽然冒出一句。
心事被戳穿,段行老吓得一激灵,差点将手里的茶箅掉到桌上,回看长者,却见长者仍旧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如城门口坐着猫冬晒太阳的老头没什么两样:“还是说出来罢,这样老朽也好帮你想办法。”
“叔父……我我……”段行老没了刚才的体面,眉目垂下来,苦着脸几乎要哭了。
“尽快开口才能尽早解决,莫非你以为没有旁人留意到么?”老者屈起关节敲了敲桌面,似在催促他。脸上仍旧淡然,可语气里已经隐约有了嫌弃。
段行老稳了稳心神,才开口:“我……我把钱拿进了交引铺,买了香药引和犀象引。”
香药引和犀象引都属于“交引”,由官府发放,认引不认人,商人们交钱拿“交引”,拿到后便可去边疆某地领香药、象牙、犀牛角实物。
交引铺便是这些交引的交易之地,类似于后世的期货交易所或股票交易所。
商人们常常将手里的交引四处交易,有人看涨,便高价买入交引,有人看跌,便在市场上卖出手中的交引。①
“你一介厨子半点交引门道不懂,就贸然去交引铺交易?你可知那里一笔交易动辄千万②?”那长者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似乎没想到段行老会这么蠢。
“晚辈,也粗略懂一点。”段行老昂起脖子,头一次露出不服气的神情,“头一次也是赚到钱的!”
他第一次侍奉贵人们时在酒桌上听见了一耳朵,说犀牛角要涨价,因此就拿出一千两全部买了犀象引。
果然过几天价钱大涨,段行老立刻卖掉,足足赚了一百两银子!
这才几天一买一卖就赚了这许多,段义大为惊喜,他辛苦开酒楼才能赚几个钱?
“赚钱?”长者笑了,“那现在赚到钱了么?”
这……
段义卡壳了。
之后他立刻将所有的钱财又投入,买卖犀象引,谁知市面上忽然冒出番邦人在闹市杀人的传闻,一下就导致犀象引价格大跌!
他足足赔了几千两银子。
将他的银子都赔了进去,段义不甘心,又拿出家族的银钱进去,这下赚了钱。
然而他没有就此收手,赌红了眼,索性挪用了食饭行行会上的钱,杀入了交引铺。
非但投资犀象引,还投资香药引,不行就盐引、矾引、茶引,总之每样交引都被他买了个遍。
一来二去,他一赔再赔。
非但把自己的钱赔光了,还将家族的钱、食饭行的钱全部赔了精光。
段义慌张,只好用自己酒楼的经营收入来偿还家族的钱。
这还不够,他还盯上了官府投标的机会。
官府常有机会需要招募厨子们给工地做饭,不定期交给食饭行来发布,然而段义索性将这机会私下里买卖,原本是人人都可得知的机会,却被他恶意隐瞒,拿来出售。
部分收到他暗示的老板自然愿意出这个钱:反正扣除了这笔钱还有得赚,自然是愿意贿赂他。
可以说上次叶盏争夺的那笔给工人做饭的机会,其余的都被他私下里卖给诸掌柜了。
“说罢,你一共拿走食饭行多少?”
“拿走……”段义算了算,“挪走了五百两。”
“若是你能当选行老,这钱就由我来代你垫付。”长者轻描淡写,似乎只是付了个铜子那么简单。
“!”段义大喜,他没想到长者居然还能出钱。
“不要高兴得早,你若是选不中,这钱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出。”长者瞥了他一眼。
“那是自然,自然。”段义赶紧回答,“这行老之位岂能就这么让给旁人?”
若是行老之位被人夺走,他交出账册和文书,继任者只要将过往官府派发的文书加以核对,定然瞒不住,若对方心思缜密,只要一看就能知道问题。
到时候他必然会身败名裂、遭人唾弃,更有甚者身陷囹圄都有可能。
“这三年之内我抚恤孤老,又对外做出谦和谨慎的样子,在行会成员中留下了不少美誉,再次中选指日可待。”段义一想到要拿到的金钱,赶紧又倒了一杯茶递给长者。
长者却不接:“你要十足把握才好。我怎么听说朝廷表彰了一位女子?”
“宓盏?”段行老赶紧回话,“那是陋巷冒出来的一个野丫头!毫无师承,也无家族支撑,跳出来尽是些华而不实的噱头吸引诸人注意。”
“可我听说,她又是公布了奶油蛋糕的方子,又是将大量菜谱公之于众、还有酿酒术,在厨子们中间深得人心。”长者皱眉,“你不可轻敌。”
“……”段义卡了壳,他虽然看不起宓盏,可也不得不承认,只要她参与行老擢选,自己只怕要面对一个强劲的对手。
想到这里他心里腾起一股浓烈的危机感:“叔父放心,晚辈一定将杜绝后患。”
等长者走后,段义身边有位下属鼓起勇气上前:“回禀少爷,那位叔父来得蹊跷……”
自家少爷本是光鲜亮丽的段家继承人,又年纪轻轻成为了汴京食饭行的行老,可谓春风得意。
不知为何哪天结识了一位怪老头,从此就变得奇奇怪怪。
对那老头俯首帖耳,还恭恭敬敬听他训斥。没有半点少爷架子。
“我心中有数。”段义呵斥他一句,"你若是有那闲心,不如去寻二娘子去向。"
“是。”下属委委屈屈应了一声,二娘子逃婚就跑得杳无音讯,段家四处寻找都无果,哪里是他能找得到的?
段义则盘算着对付叶盏的计策。
叶盏在做山粉圆子烧肉,做好后又来了兴致,决定做一道梅花鱼圆汤。
用铁勺剐下马鲛鱼鱼肉,而后剁成鱼泥,不断捶打搅拌,直到鱼肉泥变得有韧性才将扔进冷水锅里做鱼丸。
说起来简单,但得不断捶打:“先捏一个放冷水中如能漂浮才再加猪油蛋清继续搅。”
“还能在鱼泥里加入猪肉馅,做成有馅的鱼圆。”
煮开后捞出鱼丸,大大小小富有弹性,让人看见就欢喜不已。
宓璃也跟着做了一盘:“再寻些圭瓒盛满郁鬯美酒就能祭祀神灵了。”
就在这时门外有两位媒婆打扮得花枝招展走进了酒楼:“请问哪位是宓老板?”
宓凤娘已经对媒婆见怪不怪了:“怎得又来说媒?我家不嫁。”
她打发起媒婆已经熟门熟路:“不过两位放心,我家来的媒婆都不会空手走这一遭。喏,两包点心是加了糖和鸡蛋的,烤得喷香,吃起来掉屑,您可得盛一方手帕子吃。”
第158章
媒婆讶然,或许是走南闯北职业生涯里还是头一遭遇到这种淡定的女方家。
两位媒婆惊讶了半天,才想起今日来的正事:“您也不问问我们是替谁做媒?”
“是谁啊?”宓凤娘不以为然。不是闵家就是裴家,难道还能是大内皇帝不成,还笑嘻嘻往大内方向指了指,“您就说是姓赵我也不稀罕。”
那两人对视一眼:“不是,是段家,食饭行的行老段家。老身是替段家来提亲。”
“段家?段行老?”母女三人齐齐出声。
“他妻子不是才去世么?”
“他怎么敢?”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