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再看大姑姐,满面春色,又面露骄矜,已经被姑父稳住,就知道今日这一场是狗拿耗子。
裘布仁看着叶家偃旗息鼓,便笑道:“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今日我设宴,二弟跟我细细说说在京里遇到什么贵人,看能不能帮姐夫姐姐排忧解难。”
叶大福居然也站起来,擦干净泪痕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开始招呼小丫鬟:“去叫人摆酒。”也不管那小丫鬟压根儿不理会她。
叶大富这时候哪里有心情吃酒:“既然姐夫说心中还记挂姐姐,那便把嫁妆先还来,总不能从拿走到现在都生意困难需要周转吧?”
裘布仁装没听见,叶大富才不理会他呢:“说起赖皮我可是赖皮祖宗,你别想用这一招敷衍我。”又再三追问,还拒绝了姐姐打圆场,一副不解决就不走的架势。
“你这厮好不识抬举。”裘布仁瞬间变脸,起身指着叶大富鼻子开骂,“让你几分颜色你要开染坊不成?”
“你要作甚?”金哥儿瞧见不对,立刻挺身挡在了亲爹前面。
他人高马大,裘布仁笑容变都不变,一个眼神,叶盏就觑见了个婆子偷偷溜出去喊人。
这是裘家地盘,大小家丁几十号人,两边打起来的话叶家人还真不是对手。
电石火光之际叶盏忽发急智:“爹,快别闹了,一会我们还要集市上给长公主选购土产呢,耽误了时间可怎么办?”
长公主?裘布仁脸上的阴毒一刹那消散得一干二净,狐疑盯着叶家人。
宓凤娘也反应过来了,特意摸了摸发髻间扎着的红缨:“是啊,得了长公主送的红头绳,总要回礼才合适,你只顾着在这里说话,集市散了去哪里买?”
裘布仁打量那红缨:上好的红缨绳,上面沾染着的染料一看就是极红极昂贵的正红,让不懂染料的人也能明白寻常集市上买不到。红缨中段打一个如意结,是宫里的花样,坠角是红玛瑙,玛瑙不贵,但难的是寻颜色这么红里头毫无半点杂质的。
裘家如今也算有点家底了,裘布仁也会分辨好东西。这红头绳他要花费大价钱大力气也能买得起,可他怎么会买这种女眷手边容易丢失的日用消耗品?
也只有真正的贵族人家才会将不小心会丢失的头绳做得这么贵,随意堆在抽屉里一堆,随心所欲想用就抽一条,连数目都不会计数。
再联系到叶大富忽然咸鱼翻身,裘布仁动用他那小生意人的狡诈立刻得出结论:叶家真的是傍上了贵人。
“老爷,小的来了!”门外几个小厮气势汹汹过来。
身后跟着那个气喘吁吁的婆子,看他们这行人的架势只要等裘布仁一声令下就要将叶家人捆起来暴打赶出府去。
“干什么?”裘布仁抬起眼,不耐烦挥挥手,“大惊小怪,快下去,哪里有进内宅的道理?别让亲戚们嘲笑。”
小厮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跟着婆子描述跑进内宅,还以为自己护卫有功能得到主家的嘉奖呢,谁知道莫名其妙被骂了一顿。当即有好几个有血性的想等做工期满就不再续约了,晦气!
裘布仁又骂婆子:“你大惊小怪些什么?在外面乱嚼舌根,没看我跟大舅哥聊得正好吗?滚!”几句话就把婆子骂走了。
婆子是小妾的人,蝎蝎螫螫跟踪过来,本来想添油加醋来两头讨赏,却没想到劈头盖脸挨了顿骂,心里恨恨走了:该!等你被叶家人暴打,我就装没听见!
裘布仁连着“阿嚏”“阿嚏”打了两个喷嚏,这才掏出手绢擦擦鼻子,顺势换上笑脸:“大舅哥,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似乎刚才那个要动手的人不是他。
叶大富哼了一声,懒怠看他在这惺惺作态演戏,扭头问叶大福:“大姐,拿你的嫁妆单子来。”
叶大福迟疑着“嗯”了一声,宓凤娘看不下去,走到她跟前半是搀扶半是催促:“走吧,去拿。”
拿到了嫁妆单子,叶大富斜斜睨裘布仁一眼:“今儿个,我办完事才走。”
“好说,好说。”裘布仁笑着,扬嗓子把自己骂走的小厮又叫回来,“去叫账房来。”
说话间,叶大富外卖的饭菜也到了,他也不让裘布仁,自己命令小厮将饭菜摆在桌上,招呼家人来吃。
裘布仁也不恼,叫了下面人摆菜:“快去催厨房,哪里能让亲戚连口饭都吃不上?”
“可……”那人迟疑,“今儿厨房都拿着小镊子在给二奶奶挑燕窝毛呢,这个点腾不出手来。”
叶大富咳嗽一声,放下筷子看裘布仁,裘布仁被他看得心里发虚,一脚就将那丫鬟踢倒:“狗东西!主家的话现在不管用了?”
过一会才有饭菜摆上来,倒也没敷衍,硕大的酱肘子、整个囫囵的烧鸭、满满当当一盘的鸡块,叶大富便也不客气,风卷残云吃了起来。
等吃得半饱,账房才拿着账册过来。
叶大富便将嫁妆单子上的田契房契收了回来,叫叶大福拿着。这还不算完:“拿走这些年收的赁金呢?”
裘布仁笑起来:“好舅爷,这钱却不能够,一来家里生意困难填补进去,二来你外甥去湖广贩丝贩油难道不要本钱么?”
“是啊。算了吧弟弟。”叶大福居然也跟着开口求情,“我前些年也花用了不少。”
宓凤娘在心中暗骂:真是个糊涂蛋。
她印象里的叶大姐嫁得好回娘家总容光焕发,谁能想到这些年她变成了这样呢。
“也罢。也罢。”叶大富叹了口气,将嫁妆盒子交给姐姐,“将这嫁妆收好,别再心软交出去,若是有人强迫你你就来捎话来汴京城找我。”说着警告似得看了裘布仁一眼。
裘布仁赶紧嘿嘿笑起来:“都是一家人,不至于不至于。”
叶大富白了他一眼,继续叮嘱姐姐:“爹娘给你陪嫁了几十亩县城边上的良田加上县城一个商铺,这商铺赁金和田地出产也足够你和离后也能安稳度日。不要忍着委屈。”
叶大姑接过田契房契,不再吭声。
一场闹剧就此落幕,吃完饭,裘布仁亲亲热热要与叶大富勾肩搭背:“大富,你好好讲讲长公主那里的事。”
一家人往外走,宓凤娘也要跟着丈夫出去,却被叶大姑叫住:“弟妹。”
宓凤娘停住脚步,看了看大姑子:“大姐,这回大富可差点被揍了一顿。”
“弟妹……,我,……我实在是……”叶大姑不敢抬头,盯着脚尖,手里腰带被拧了几拧,“到底是个家,哪里就能随便散了?”
“啪”地上掉一滴圆圆的泪珠。
宓凤娘一肚子气散尽,叹口气,大姐,当初也是个爱笑爱闹的活泼少妇,责备的话到底说不出口:“你要是有事就捎话找大富我们,不过,以后你也得硬气些。”
等从裘家出来宓凤娘教导两个女儿:“性子不要软弱,别怕夫家,上有律法撑腰,下有娘家帮忙。”
“可万一像大姑这样娘家忽然出了事呢?”玉姐儿开口。
听到这里叶盏也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爹娘要趟这趟浑水,因为叶大富认为叶家大姑境遇变坏也与叶家衰落有直接关系。
“如果到处无靠,就自己泼辣些做出拼命的架势,也能把男人吓死。”宓凤娘言传身教她们市井生存的智慧,“趁着男人喝醉酒没有力气时绑住他手脚用软鞭子蘸水抽一顿,或是每日给他碗里下泻药半夜在他耳边叹气磨刀。”
“只不过要机灵些,得看清男人不是那种亡命徒也别让他反拿了刀。”叶大富在旁边补充。
“总之,别听男人花言巧语,要自己把钱攥在手里。”玉姐儿沉思。
不能听男人哄你两句蜜也似的话,你就昏了头将钱财交出去。
“像你们大姑母这般,其实丈夫在外面找个小妾的门路,那就当时就闹起来,要自己儿子接手这条线,然后自己与管事的母亲妻子相熟走动,一面让儿子出面跟管事交际。”
“虽然一开始搭线的是小妾,可哪个有脸有脸人家女眷跟妓子交往?最后这条线还是能被自己和儿子攥在手里。这样丈夫看在利益的份上也不敢张狂。”宓凤娘告诫女儿们。
可一看叶盏一脸“我绝不成婚”的坚定,玉姐儿探着头一个劲看食摊上挂着的酱桂花鸭子,宓凤娘叹了口气:只好日后慢慢教导了。
家人四处走亲戚,叶盏也借机看了看周围的土产,这才知道大宋人民食谱丰富,除了常见的猪牛羊,还吃山野鸡、鹧鸪、鹌鹑、野鸭,果子狸、野兔子等野物。
叶盏便琢磨着跟乡下亲戚定个协议,到时候从雍丘县送到汴京城,丰富下食肆的菜单。
又在外面几个村的亲戚家里轮流转几天,再回到叶家村时已经是三天之后。
几天不见王四,他脸上长了个大包,大红肿得发亮,满脸急切之色。
庄户人家一般很少卖田买地,如今是夏天,地里的稻麦还没有变成钱,手里拿来的余钱买地?
大地主们也不急着买田,王四要求把稻田里的稻谷收割了再交割,这不是耽误了一季吗?不如开春了再出手购买,这样接手不耽误农时。
叶盏觉得他找错了地方,他要是一开始去找汴京城里的经纪说不定还真能帮他卖掉,这一个村子毕竟需求有限。
叶家人不慌不忙,进了村就去自家亲友跟前打听,果然打听到王四已经对外放出风去,说只要他手里的五十亩田地全吃下,愿意总共降价二十两。
叶大富盘算一下,这个价格算是合理,便去找村长说和。
“您说叶大富要买我的地?”王四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哪里来的钱?”
想起两家上次的龃龉,不由得面露愤恨:“就冲他跟我断交那架势,这地我不卖了!”
村长好言相劝:“你这田本来就是跟他买的,现在还卖给他互相知根知底,交割起来也方便。若是再换个人你还要带着他挨个去看地,讲每块地是怎么回事,人家也未必全盘买下,肯定会挑肥拣瘦,到时候麻烦是小事,挑拣剩下的地又怎么好卖?”
王四琢磨,是没说错。
可他还是觉得心里膈应得慌,他当初买田的时候是一百两,当初叶家给自己减价了一贯。后来又补回给叶大富。如今降了价是一百三十两,看似涨价了三十两,可这么多年物价飞涨,一百五十两的购买力跟先前一百两差不多。
相当于他这些年非但没赚到一点钱,反而还让叶大富从他手里多赚了二十两。
他又没有种田天赋,这些年没有从田地上收到多余的粮食,去除赋税和雇人的成本,基本等于白干。
合着他这么多年都在免费给叶家当管事吗?
王四差点咬碎了一口牙。
村长看他纠结也不苦苦相劝,自己起身作势要走,只不过临走前轻飘飘添了一句:“这些天想卖地的不止你一人,买地的却只有叶家。”
王四一听就急了,要是叶家买了别人的田,谁还买他的田?
要知道他等着卖田这笔钱急用!
回去辗转反侧了一夜,熬出了两个青黑色的大眼圈,王四终于再次找到了村长:“我愿意卖。”
王四愿意卖田,叶大富也高兴,一来是买回家产很有意义,二来这处田产地理位置倒不错:既恰好避开了河道又离着水源不远。
原本雍丘县在汴河流域,河水无定,难免会威胁到周边农田。如今全依赖疏浚才能安然无事,甚至有的地方河床已经高出了堤坝外的平地,可以想到若干年后政务松弛后定然会导致决堤。
叶家这片地就很好,远离了堤岸,在山脚下,自然有山上留下一股溪水,水源丰沛。
两家通过村长约好了日子,叶大富买了写菜蔬果肉,请了村长、族长、里正来见证,还备好了银子,和王四签了约。
在村里这买田是大事,当然要请族长来见证,村长也是村正,和里正都是行政长官,他们看过后才能送到县衙备份。
可两家一起去县衙备份时,要轮到王四时,他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签约,咬定了要再加二十两银子。
“谁不知道你现在发达了?在汴京有钱了,凭什么要我降价?”王四脖子一横,一脸无赖样,“我就是后悔了又怎么样?你在村里盘桓几天就等着我先耐不住呢,凭什么我降价?”
宓凤娘纳闷,他们这一路来除了村长没跟任何人透过口风要买房,这王四如何知道的?
“我们怎么就等你降价了?”宓凤娘从他嘴里套话,“我家是回来走亲戚,临时起意才要买田。”
“谁信你?叶大官亲口告诉我的!”王四理直气壮,他本来就迟疑,这下更是生气。
宓凤娘愤愤:他们进村时看到过弟妹,她贼眉鼠眼的,宓凤娘没把她当个屁放,谁知第二天去扫墓就在坟墓前见到过二房的小孩,当时以为他是好奇,原来是跟踪了他们听走了叶家人在祭祖时的念叨。
听走便也罢了,居然跑去给王四通风报信。“当真是损人不利己!”金哥儿气得一拳砸在手心。
王四越发得意:“被我说中了吧?加钱!否则我就不办!”
里正和村长族长都在场,面面相觑,他们没想到王四居然能中途反悔。
就在这时忽然有位熟悉的老人走过来:“何事喧哗?”
旁边的小吏们开口:“见过主簿大人。”
里正和村长们也跟着行礼,叶家人行过礼之后才发现那人就是当日车上跟他们同坐一车的老人。
一个县里最大的长官是县令,下面两名县丞协助办案,再下面便是主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