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危坦然一笑:“舅爷爷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胡巧英点点头, 略一思忖,道:“今后不管你奶奶打算如何处置这批字画,你都听她的, 帮助她完成心愿就好。”
或许是人多, 或许是现场嘈杂,他还是没有说得太透。但在场的顾洽、胡幸之、丁翰文都听到了, 都饶有兴致地看着林思危。
林思危郑重点头:“放心吧舅爷爷,我一定会做到。”
胡巧英深深地望着她:“你只记住,你奶奶总是在为你着想。”
“嗯。”
林思危转头望向奶奶, 胡巧月正脸色平静望着她,双目清澈,不带一丝欲望和波澜。
奶奶年轻时就是这样沉静的姑娘吧, 林思危想。
…
晚上, 她们回到281号住。
265号的翻建速度飞快, 大致雏形已成, 后头再等门窗都按好, 油漆干透, 随后家具进场, 就可以正式搬过去居住。
也意味着,她们住在281号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了。
“我跟你一个房间都住惯了,回头真分了房, 我都要觉得冷清了。”胡巧月道。
林思危安慰她:“那我还是赖你房间不走呗。”
“那还是不要。我们思危大姑娘, 都有对象了,不能再跟老太婆挤一个房间,不方便。”
林思危一下子听出奶奶的揶揄。奶奶可极少在谈恋爱的事情上开她的玩笑, 不由林思危心中一动,想起顾洽来。
后天胡巧英他们回国, 大后天顾洽启程。
欢聚的日子总是短暂得很,转眼又是天南地北,甚至地球两端去了。
“后天舅爷爷他们就要回去了,明晚市里给他们践行,咱们大概还是要住晋陵宾馆去的。”林思危道。
“嗯,明晚我和大哥说说话。”胡巧月语气略有些惆怅,“其实这些天说了太多太多的话,也不着急这一晚上了。可是我们这个年纪,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奶奶别这么说,现在来往方便了,他们可以回来,我们也可以过去探亲啊,肯定不久的将来就能见面。”
林思危知道自己说什么都很难安慰到处于离别愁绪中的奶奶,便与她一起坐在床头,轻声细语,尽量转移些话题。
“奶奶,今天舅爷爷是不是话中有话啊?”林思危问,“奶奶打算怎么处置那些归还的字画?是有主意了吧。”
“瞒不过你啊。”胡巧月终于有了些笑意,“一共四十多卷吧,都是名家字画,我打算都捐给晋陵市博物馆。”
说完,她看望着林思危,等待她惊讶或是反对。
没想到林思危笑道:“跟我猜的一样。”
“哦?你不反对?”
“不反对,甚至很支持。”林思危道,“其实收藏字画很贵功夫的,也要有条件,温度,湿度,都会影响字画,咱们家肯定是不如博物馆条件好。”
胡巧月松一口气:“思危你考虑得很周到,心胸也宽大,是奶奶小瞧你了。”
林思危抱住胡巧月,撒娇道:“奶奶才不会小瞧我,奶奶只是懂得人心罢了。我肯定也心疼的啊,四十几幅名家字画,还都是解放前的,随便让舅爷爷带一幅去拍卖行,都是天价,我当然也心动的嘛。不过,我答应了舅爷爷,这事要听奶奶的。我只管帮你办手续。”
胡巧月宠溺地在她额头上弹了弹:“就知道我们思危最坦荡,私心敢承认,公义也不落下。其实啊,我是觉得,这些字画要被人欣赏才有价值,放咱们家,就咱俩欣赏,反而是委屈了它们。去博物馆,他们才会成为整个晋陵的宝贝,而不是我一个人的宝贝。”
“奶奶说得真好,奶奶才是真心爱字画、懂字画的人。”
林思危完全不是夸张。越是跟奶奶相处,她越能感觉到奶奶身体中蕴藏的能量。这能量来自于心灵,跟体格、年龄、精力等等毫无关系。
胡巧月揽住林思危,任她的脑袋乖巧地抵住自己的下巴,幽幽道:“奶奶也有私心的。
“这些字画,能买你平安。”
林思危心中剧震,顿时想起白天胡巧英说的——“你只记住,你奶奶总是在为你着想”,原来是这个意思。
胡家的家产发还这么多,在晋陵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这年头大家都清贫,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骤然富裕,很容易引起红眼和非议。
能保富裕的胡家平安的,只有政府。
那些捐出去的字画,固然是胡巧月为了字画本身可以具有更高的社会价值,但真细究,她也有私心。
往后的日子里,市里的领导会变,市里的政策也有可能会变,不变的,是胡家捐出去的那些东西,这是贡献。不管她胡巧月是不是在世,胡家的后人——目前唯一被认可的林思危,都将是市里的功臣。
林思危这才明白,奶奶为了自己,到底深谋远虑到了什么程度。
当年母亲的怀抱已然遥远,又隔了一世,林思危已有些淡忘,唯奶奶的这份全心全意,让此刻的林思危感受到一种至爱,很难形容,像是戳到她的心尖上,鼻子是酸的,眼泪是忍不住的。
但,她不想让奶奶伤感,只得将脑袋埋在奶奶瘦骨嶙峋的肩窝里,悄悄用奶奶的衣领子,蹭掉了自己的泪。
…
终于到了要和胡巧英一家告别的日子。
市里的践行宴会就安排在晋陵宾馆,顾念申作为市领导代表出席,说起晋陵市第一家外商投资企业,大家都心潮澎湃。
胡巧英也多喝了几口,却没急着回房间,而是叫胡幸之母子俩陪庄音蓉和胡巧月先回房间,自己喊了林思危在宾馆的小花园里走一走,散散酒气。
林思危却知道,胡巧英并没有喝醉。
他虽然已有七十多岁,但他的精神状态相比同龄人可谓遥遥领先。
“思危,你奶奶跟你说了字画的事吧?”
“是的舅爷爷。”
“你怎么看?”
“我支持。”林思危知道,再多的表述,也不如“支持”两个字来得简单有力。
胡巧英点点头:“还是你奶奶了解你。我还担心你会有想法,你奶奶说不至于,她最困难的时候,三个孙女儿,只有你愿意喊她一声奶奶。她不认你,你也还是一次一次上门,她说你不是那样的人。”
林思危笑道:“舅爷爷,没人不对财富动心的。胡家发还家产,我一样开心得心里打起小算盘,算算到底能发还多少。不过,人不能贪得无厌,月满则溢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是这个道理。你肯这么说,比你喊一些大道理口号要实在多了。”
胡巧英停下脚步,深深地望着林思危:“孩子,我的妹妹,拜托给你了。”
林思危突然察觉到一种深刻的责任,没来由的。
“舅爷爷,您放心吧,她不止是你的妹妹,她更是我的奶奶。”
胡巧英又点点头。这一次,他点得缓慢而沉重:“有什么需要,写信告诉我们。或许不久的将来,你也能带着奶奶来M国玩。”
“我相信一定可以,我也会想办法带奶奶去办手续。”
胡巧英道:“思危,不瞒你说,这次本来我是要带巧月一起走的。你知道的,我们兄妹有三个,你还有个小舅爷爷,不过他一直没成家,去世得也早,没留下后代,原本我是想,只剩了我们兄妹二人,应该团聚在一起,过完人生最后这些年……”
林思危挑挑眉,她完全不知道这些,甚至没有听奶奶透露过一星半点。
她凝神屏气,听胡巧英说下文。
“不过,巧月不肯走。她说她有家了,有孙女儿。她离不开孙女儿。她说,孙女儿在这世上只得她一个亲人了,比她孤单。她好歹还有异国他乡的兄长还能想念,孙女儿却无人可以想念,所以她不肯跟我走。”
黑暗中,林思危默默流下泪来。
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些,是的,她也是自私的,她要和奶奶一起,奶奶一定长命百岁,奶奶要看着她长大,看着她成熟,看着她变老,看着她事业有成,看着她家庭幸福。
不,奶奶就是她家庭幸福的一部分。
“舅爷爷。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胡巧英伸出右手:“来,记住我们的承诺。”
林思危也伸出右手,一老一少,两只手紧紧相握。
…
第二日一早,侨办的考斯特早早地停在晋陵宾馆门口,胡巧英、庄音蓉、胡幸之、丁翰文,他们与送行的人一一拥抱告别。
和相见那天一样,胡巧月一身鲜亮的旗袍,腰杆挺得直直的。
只在拥抱的那一刻落下泪来。
“会再见的。就在不远的将来。”
“一定会再见的。”
气氛有些感伤之际,丁翰文操着他不太娴熟的普通话大声道:“很快会再见的,表妹还要进口大麦呢。表妹做我们贸易公司的生意,好表妹。”
感伤顿时烟消云散,大伙儿哈哈大笑起来。
林思危也和丁翰文拥抱。丁翰文趁机低语:“表妹,你要看住顾洽那个臭小子,我看到街上的小姑娘总偷看他。”
“哈哈,应该是他要看住我才对。”林思危也低声调侃,并问出那个埋藏在心中许久的疑问,“表哥,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姓丁?”
他父亲外国人,怎么也不可能姓丁,他就算起中文名,也该跟母姓。
谁想到丁翰文嘿嘿一笑,耳语道:“因为丁笔划最少,我喜欢这个。”
原来真相一点也不狗血,林思危忍俊不禁,咯咯笑起来。
第161章 电影
一场轰轰烈烈的探亲。
于市政府层面, 成果丰硕,迎回了被平反的老革命,拉来了晋陵第一笔外商投资, 解决了胡家历史问题。
于胡家而言, 是数十年的思念之苦,是彼此确定安好的欣慰, 是名望的回归,是命运的补偿,从此终于可以昂首走在晋陵的街巷。
胡巧英一家转道申城, 坐上国际航班,飞回M国,留在晋陵的胡家祖孙俩, 要面对全新的生活。
林思危暂时还没时间梳理这些。
于林思危而言, 另一场离别接踵而至。
明天就要出发的顾洽, 今天还忙碌在265号的工地上。林思危和胡巧月送行结束, 也回到了阳川路, 第一时间就来了265号。
“后面好多收尾的活儿, 我都不能再盯了, 后头就要辛苦奶奶。”顾洽从屋里钻出来,一头的灰。
把个胡巧月都看心疼了,赶紧掏出手绢给他擦。
“怎么弄了一头灰, 还以为你钻灶膛去了。”
顾洽呵呵笑:“我上楼打扫了一下。后头奶奶你在这儿就不灰了。灰了不好, 你会咳嗽的。”
这下好了,不止林思危舍不得顾洽走,奶奶也要舍不得了。
不过, 胡巧月是最识趣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