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着自行车刚出大院,望见传达室门口有个熟悉的身影,他立刻下车辨认,传达室同志已经探出身子:“顾市长,这位老同志找您。”
“胡老师!”顾念申脱口而出。
来者正是胡巧月。她如往常一样,头发拢得顺顺的,脊背挺得直直的,虽然拄着拐杖,却还是那么端庄大气。
“顾市长,我有事找你。”她淡淡地,语气平缓。
顾念申赶紧道:“胡老师太客气了,像以前那样喊我念申就好。找我有什么事吗?”
胡巧月点点头,又道:“不过不着急,你要有急事,我下次再来。”
“不不,就是个会。”顾念申跟传达室同志道,“你给市府会场打个电话,说我临时有事,晚半小时到。”
胡巧月竟然主动来找他,这一定是天大的事。
…
来到顾念申办公室,胡巧月默默地打量一圈。这市府大院是解放前的建筑,高大的梧桐树在窗口投下斑驳的光影,顾念申端着茶杯过来,木地板踩出岁月的吱嘎声。
“胡老师,喝茶。”
胡巧月点头致谢,开口道:“我不绕弯子,落实政策四五年了,我知道当年好些旧人家都陆续发还了财产。我想来问问,我符合政策吗?”
顾念申心中一动,倒是没有想法,从来不求人的胡巧月,竟然是为了此事而来。
说起来,因为心中愧疚的关系,他对胡巧月的境遇一直格外关注。市里在腾退当年罚没的房屋和财产时,也曾经提起过胡氏。
但说来也奇怪,作为胡家在晋陵的唯一后代,胡巧月从来没提出过任何申请。
加之阳川路那些房屋经过多年的变迁,已经住满了大大小小的人家,腾退难度非常大,既然胡家不提,便也一直拖着,无人过问。
落实政策这种事,其实有相当大的弹性。
要不要归还,归还多少,都有弹性。毕竟有些人家已经没有了后人,而有些罚没的财产已经流落不知所踪,根本也就谈不上执行。
就是那些已经明文归还的房屋,三四年过去住户都没腾空的也多着呢,全都是焦头烂额的事。
他知道胡巧月的情况属实两可之间,能争取,但没把握。
想了想,顾念申道:“胡老师,我跟您说实话,可以申请,但把握不大……”
又怕胡巧月失望,顾念申又赶紧道:“不过胡老师您放心,只要收到您的申请,我一定全力以赴帮你协调,需要我说话的场合,我也一定会去争取。”
胡巧月手里一直紧紧地捏着一只小皮包,此时她打开皮包,取出两封信,郑重地递给顾念申。
“这是我大哥胡巧英寄回国的两封信,一封给市领导,一封要请市领导转交省里有关部门,如果符合条件,大哥想回国探亲,顺便办理落实政策事宜。”
见她说得如此郑重,顾念申也脸色凝重起来,他接过两封信,只见信封都是打开的,显然胡巧月都看过。
“我可以看吗?”顾念申问。
“可以。我先告辞,信你可以慢慢看,看完了,就你决定交给谁。”
胡巧月说得平淡,顾念申却感到了沉沉的份量。
这哪里是两封信,这是阳川路半条街啊。
第090章 进城
事实上对当年的胡家, 绝大部分人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没人知道胡家大少爷胡巧英到底是怎样的特殊身份。而这两封信究竟意味着什么,又将揭开怎样一段尘封在历史岁月中的往事。
林思危并不知道奶奶已经收到了回信,毕竟奶奶的信也只寄出去一个多月, 都不知道能不能辗转飞到大洋彼岸呢。
她这几天在忙贾芳的转学。
吴山海听说是她小姨家孩子要来城里读书, 倒也很上心,林思危又用贾士兵留给她的钱买了些礼物送给吴师母。吴师母并非见钱眼开之人, 但谁又会拒绝好意呢?而且她去跟校长开口,要是拎些礼物去,校长也脸上有光啊。
三初中在市郊, 并不是市区的老名校,入学并不很难,校长笑纳两条烟, 顺手就批了条子。
等苏红霞一家浩浩荡荡来到晋陵, 贾芳的转学手续已经办得差不多了。
一见林思危, 贾芳惊叫着冲上来, 攀住林思危的胳膊又笑又跳。
“姐姐长这么高了!姐姐你在城里是吃的发酵粉吗?姐姐你是不是天天有牛奶喝?”
小朋友的问号总是特别多, 贾芳虽然已经初三, 却一直都在沙平县长大, 对晋陵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对在晋陵成功立足、甚至还能帮自己办好转学的林思危更是充满了崇拜。
她和林思危一直有通信,感觉这个以前懦弱内向的表姐, 到了晋陵之后简直换了一个人, 贾芳深信,这是城市给予的力量。
她贾芳现在到了晋陵城,一定也可以改变人生。
表弟贾亚明还小, 才落脚不到半天,已经盯上了隔壁小孩的玻璃弹珠, 蹲在门口羡慕地看他们打弹珠,对屋里大人们的聊天毫无兴趣。
苏红霞用毛巾包住头发,举着扫帚掸屋顶的灰尘,一边咳嗽一边嚷:“思危不要进来,里头灰得很。”
贾士兵则在厢房里整理杂物,一把拎出个破镜子,大喊:“红霞,快来看,这有个镜子。”
又照照自己,虽然镜子的裂痕将他的鼻子都分成了两半,却并不妨碍他高兴:“这镜子还挺大啊,哟,这额头上啥时候割破了,我都不知道。”
苏红霞一听有大镜子,激动得举着扫帚就“飞”了过来。
她在乡下时压根舍不得买镜子,平常有需要就打一盆水照照。此刻她也顾不上贾士兵的破额头了,将镜子搁在窗台上,仔细地端详着自己。
“哎呀,你看我有一根白头发了。”
贾士兵道:“老太婆了,有白头发那不是很正常。”
“滚!”
林思危和贾芳在屋外听得咯咯笑。林思危道:“走,带你去三初中认认路,别到时候不知道怎么上学。”
“好!”贾芳一听要出门,更兴奋了,跟屋里喊,“妈,我跟姐姐去认学校。”
林思危自己是后世穿越而来,跟这个世界也很是融合了一阵。从自己的经历去推想原身一个农村女孩突然扔到城市里的窘迫,林思危深有感触。
望着眼前这个初初长成的表妹,明眸皓齿,已看得出未来的美好,林思危觉得自己有责任带一把。
…
他们租房的这个村子叫张家塘,按地理位置算是城郊,但因为附近有三所职业院校,又有零担房和农贸市场,故此也通了公交车,交通还算方便。
林思危带着贾芳出门,走了十分钟,来到公交车站。指着站牌教贾芳怎么认路。
三初中在城东,而张家塘在城西,坐十几站路,实在不算近。
但这对贾芳而言实在不算什么,她在沙平县上学,每天步行就要走好几里地,现在还能有车坐,已经是幸福得不得了的大事。
等上了车,售票员夹了票递给她们,贾芳就开始心疼了。
“五分钱一张票啊,那每天岂不是要一毛?”
一周上学六天,就得两块多,贾芳开始琢磨还是走路去上学了。
林思危笑道:“回头开学了可以让学校帮忙办月票,一块钱一个月,随便坐。”
还有这种好事,贾芳更喜欢晋陵了。
公交车晃晃悠悠出去三站,开进了市区,贾芳扒着车窗,眼睛都舍不得眨。
“电影院……百货大楼……新华书店!好大的书店啊,姐姐,你去过新华书店吗,是不是有很多书?”
“很多很多书。不过买书有点贵,可以去市图书馆办个借阅证,随便看。”
“晋陵真好啊……”贾芳感叹。
公交车可以随便坐,书也可以随便看,好庆幸自己能来城里生活和读书。贾芳贪婪地望着车窗外,想象着自己即将成为一个城里人的美好未来。
车子像是感应到了她对这繁华街道的爱慕,贴心地靠站停下来。车门打开,乘客们鱼贯上车。
“姐姐你看,来了一对双胞胎,她们穿得好好看啊。”
林思危顺着贾芳的目光向车前看去,竟然是林家欢和林家乐。
她们的确穿得好看,一模一样的粉红新棉袄,一模一样的双马尾,马尾上扎着最时兴的粉色蝴蝶结,加上二人本就生得好看,一上车就吸引了全车人的目光。
林思危笑了笑,没说话。贾芳则艳羡地看着二人的发饰。她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蝴蝶结。
车头那儿人多,林家欢林家乐买好车票,便向车子中间挤。
“今天怎么这么挤。难道都是去三初中参加比赛的?”林家乐好不容易挤到一个空档,抓住把杆开始抱怨。
林家欢道:“刚刚就不该下车,发夹啥时候都能买,也不是非要现在。还浪费五分钱车票。”
林家乐瞥她一眼:“最后两个发夹了好吧,晚去一步说不定就没了。五分钱而已,用得着你这么心疼。”
旁边有乘客盯着两个小姑娘斗嘴,林家欢脸一红,恨恨道:“就你话多。”然后转向窗外,不再理她。
林思危心中感慨,同样的初三学生,贾芳一听车票要五分钱,就想要步行上学了。
五分钱,却是截然不同的人生。
林家乐那张嘴是闲不住的,也并没有察觉到林家欢不想理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从今晚家里吃什么菜,到今天的比赛得奖者中考可以加分,再到对门的小淮哥怎么就不爱说话,又到小澜姐姐的新衣服是国外买的……
总之几站路的功夫,林思危已经把她家的近况听了个七七八八。
贾芳却不知道眼前这两位就是林思危同父异母的妹妹,听得津津有味,还跟林思危低声道:“原来作文比赛得奖,中考还能加分啊。可惜我来晚了,参加不上了。”
林思危朝她笑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她可不想跟这两位有什么瓜葛。幸好她和贾芳上车早,有座位,而她们旁边站着一位大约有200斤的大哥,堵得严严实实,所以才没有暴露。
贾芳觉得奇怪,凑过去耳语:“怎么啦,公交车上不让大声喧哗吗?”
她说得不确定,因为那个漂亮的双胞胎一直在大声喧哗啊,看起来似乎没这规定。
林思危隔着200斤大哥的胳膊肘子向林家乐瞧了瞧,微叹一声,低声对贾芳道:“她俩,是我爸的孩子。”
贾芳一愣。立即捂住了嘴,说话都结巴了:“你是说,是说,她们……”
林思危点点头,脸色却平静。
好可惜啊,真是白穿了这么漂亮的衣裳,白长了这么好看的脸蛋。贾芳心想,哼,再也不说你们好看了,反正你们也没我思危姐姐好看。
车子往东行驶,驶出了市中心,车上的人陆陆续续下车,200斤的大哥也挤走了。
林家乐还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还有三站路就到了,三初中可真远啊。果然是乡下小孩才上的学校,听说是流氓中学啊。”
贾芳一听就怒了。她现在可是三初中的人了。
当即站起来,大声道:“你又是什么阿飞城里人!”
“流氓”对“阿飞”,就是这个年代的骂人语言,贾芳这种农村长大的小孩,见识的确没有,但骂人的本事都不赖,不然在田梗上要被推下水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