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巧月在晋陵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康复治疗结束,贾士兵借了辆三轮车将胡巧月接回家安顿。
前后也只不到一个月,再回阳川路,胡巧月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尤其是北阳台上两只鸡,听到胡巧月的声音,兴奋得咯咯答叫个不停。
隔壁王婆婆听到动静,扒着砖缝喊:“胡老师回来啦,脚啊灵光了?”
“谢谢关心啊,省里专家到底老驹,手术做得灵,现在一点不疼了,就是还不好用大力。不过总归一天好过一天,恢复得老快的。”
“那就好。到底还是孙女女贴心哦,带你去省城手术。往后上楼下楼就方便了,我们一起逛公园去。”
“好的呀,我啊真的好些年没去公园了。”胡巧月一口应允。
王婆婆听了真叫高兴。
以前跟胡巧月这么多年邻居,都不及这半年说的话多。人人都说她性格古怪,其实啊,还不是被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给闹的。瞧瞧现在的胡老师,家里有了小辈照应,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王婆婆又道:“钥匙已经还给思危,帮你收的鸡蛋也给思危了啊。”
“鸡蛋么你自己留着吃吃了,还这么客气……”
林思危见两位“久别”的老人家越说越多,生怕王婆婆说到林正清骗钥匙过来住的事,赶紧打岔:“谢谢婆婆啊,我先让奶奶进屋了,家里还有人呢。”
“快去吧。吃过中饭我来玩。”王婆婆意犹未尽。
屋里,贾士兵已经将胡巧月住院的家当都搬上楼,急急忙忙要回家。林思危也没留他,这个点配载点正忙,小姨一个人的确不好应付。
倒是胡巧月怪不好意思,送走贾士兵,她说:“你小姨和小姨夫都是热心肠,帮我们这么多忙,等奶奶好利索了,请他们来吃个饭。”
林思危笑道:“都是一家人。我的奶奶,小姨就当自己长辈看待,你别放心上。”
“就是一家人嘛,才应该经常走动。不能有事时候想到人家,无事时候就一声不吭。”胡巧月摇摇手里的拐杖,“就这拐杖,你小姨夫就做得好。医院里那些人,都来试,说比外头买的好用。”
“那可不。我小姨夫在乡下就是远近闻名的木匠手艺,不然就凭他长那模样,我小姨怎么会嫁他。”
胡巧月想起贾士兵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其实贾士兵也不丑,就是黑了些,矮了些,只是苏红霞的确好看,就显得外貌上略有些不般配了。
如此一想,胡巧月不由就想到林正清,笑容隐去,嘴角一撇,道:“男人啊,还是人品最重要。关键时候有没有肩膀,能不能担事。那种自私自利的,长得再好也不能要。”
有理由怀疑她在说林正清。
林思危脑子急速运转,正要想怎么接这话,胡巧月自己话锋一转:“目前看着,顾家那孩子还行。但也只是目前看,是不是真行,得等你们遇着事的时候。”
“奶奶……”
林思危哭笑不得。她倒不是羞涩,她是猝不及防,奶奶这话锋转得有点过于快了。
“不过嘛,现在奶奶也放心了。有你小姨一家在,你就有了娘家人撑腰,不怕顾家那小子掀什么风浪。”
胡巧月挥挥拐杖,圆满完成逻辑自洽,动手收拾家当去了。
趁着这功夫,林思危赶紧去了趟王婆婆家,关照她不要跟奶奶提林正清来住过的事,说奶奶刚动过手术,别让她不高兴。
王婆婆一听,兹事体大。虽然高不高兴的并不会影响到胡巧月的腿,但让病人高兴总是没错的。
况且她帮人保管钥匙,却被人一骗就走,说出去多少也有点不好意思。
于是王婆婆当场保证,自己已经忘了这事,她只管喂鸡和收鸡蛋,其他情况一概没有发现。
胡巧月浑然不知在自己住院的那段时间,林思危和林正清又狠狠地斗了一次。她开始满怀期待地准备与大哥胡巧英的重逢。
她收到了胡巧英的信,说自己受到了苏省和晋陵两级政府的邀请,将在五月上旬回国探亲。
胡巧英在国外经营纺织成衣起家,膝下有一子一女,儿子从事金融行业,女儿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小的贸易公司。这次回国,除了他和太太之外,还有女儿和外孙同行。
他和太太早年都是从国内出去,心心念念想的是故土。女儿和外孙却是土生土长于国外,对传说中的祖国满是好奇。
另外胡巧英也知道她现在和大孙女同住,在信中转达了对林思危的问候,感谢她照顾奶奶。
这一段,胡巧月大概向林思危念了有十遍吧。
念一遍,她就开心一次。
林思危却心念转动。以她的江湖经验,那位表姑和表哥跟着一起回国,既是随行照应两位老人,也有考察国内市场的意思。
任何一个有头脑的生意人,都会嗅到来自东方巨大市场的商机。
不仅庞大,而且饥渴。
谁先落地于此,谁就能率先抓牢土地、长出大树。
…
全市作文比赛颁奖在教育局大会议室举行。
刘玉秀一早看到林家欢出门,将她拽了回来:“今天你领奖呀,别穿这旧衣服。那个红外套怎么不穿?”
林家欢差点没绷住,心想妈妈啊,你总算还记得今年我要领奖。
昨天晚上打好响的雷,林家乐尖叫一声,光着脚跳下床,跑到父母卧室。林家欢听到刘玉秀柔声安慰妹妹,却没有过来问一声,家欢你害怕吗?
家欢是不会害怕的。
家欢是永远沉着的、镇定的,成绩优秀的。
可事实上,家欢也是会害怕的。她也怕打雷,她也怕深夜骤然划破夜空的闪电的狰狞。
林家乐跑去了父母卧室,她清醒地听着一阵又一阵的滚雷,心中烦躁不安,索性起身做题,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战胜恐惧,度过这漫漫长夜。
所以现在的她其实一夜未睡、疲惫不堪。
她多想妈妈能问一句,昨晚睡得好吗?可是妈妈没有问,吃早饭时甚至妈妈还笑着骂妹妹:你这个胆小鬼,在我被窝躲了一夜。
她差点眼泪就掉在了白粥里。
旧衣服是她故意穿的,还有妈妈让她去换红外套,她好开心,觉得自己被妈妈看到了,巴巴地回屋换上,期待妈妈能有片言只语的赞美。
没想到妈妈满意地说:“这才好看嘛。你爸爸要去颁奖的,不能丢你爸的脸。”
哦,原来红外套是我爸的脸面。
林家欢的心沉沉的,眼皮也沉沉的。下午老师带她们参赛的十几位同学去教育局,公交车上同学们叽叽喳喳,她却还是昏昏沉沉的。
“家欢,你怎么回事啊?”林家乐拿胳膊肘捅她。
她猛然清醒:“哦,公交车晃晃悠悠的,把我给晃困了。”
“这都能困,你也真是的。中考加分到手,你不激动的吗?”
“激动,激动的啊。”林家欢随口应道。
其实有啥可激动的,她一直在年级顶尖,考进市一中是板上钉钉,加分唯一的意义就是能不能加个市中考状元吧。
“听说这次有奖金的啊,一等奖有五十块呢。我不管,你得给我买礼物。”
带队老师听了笑道:“钱还没到手,你就敲竹杆啦。”
林家乐嘻皮笑脸:“我没考过家欢,她当然要买礼物安慰我啊。她可是唯一的一等奖。”
带队老师道:“不是唯一,这次有两个并列。听说另一位同学也写得非常优秀,我还挺想看看她的作文。”
“两个?另一个不是咱们学校的?青阳的?”
市里的重点初中就那两三家,平常各种竞赛也是大家轮番坐庄。没想到带队老师摇头:“不是呢。是三初中的。从来没听说三初中有作文上很厉害的同学,所以我才好奇呢。”
“三初中?”林家欢顿时支棱起来。
再也不昏昏沉沉了。
她和林家乐对视一眼,想起她们考试那天见到了林思危,想起父母在家说过林思危的表妹进了三初中。
林家乐翻个白眼:“不可能是她。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她看过几本名著啊,她就会写作文?肯定不是她。”
可是等到会议室落座,林家乐呆了,她看到了贾芳。
贾芳正被一名老师喊去前排就座。同时被喊去的还有林家欢。
贾芳也没想到,自己被安排在了林家欢身边。
不,准确地说,她不知道这是林家欢还是林家乐,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她可分不清。
但有一点很明确了,跟自己并列一等奖的,就是林正清那个人渣的女儿。
看着林家欢身上簇新的红外套,贾芳不由暗自感叹,同样是林正清的女儿,她的表姐林思危在乡下连合身的衣服都没怎么穿过。
“看我干什么?”林家欢低声道。语气不怎么客气。
贾芳轻蔑冷哼:“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同样是校长的女儿,有人永远锦衣华服,有人却连合体的衣裳都没一件。你当我看你么?我看的是不公平。”
“神经病!”林家欢被气晕。
林家乐坐在后排,看着贾芳和林家欢说话,却听不见说什么,只看到林家欢脸色不好看,想来贾芳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会议室已经来了很多学校的师生,众目睽睽之下,林家乐也不敢造次,只能伸着脑袋焦急地等林正清。
好不容易看到林正清和几位教育局的领导在窗外出现,林家乐仿佛见到救星,立刻冲出去,大声喊:“爸!”
大家都知道林正清有一对双胞胎女儿,但也分不清啊,呵呵笑着问:“你家千金啊,大的还是小的?”
林正清笑道:“这是小的,大的在第一排坐着呢,诺。她一等奖。”
众人又是一通赞美,一位局领导说:“果然虎父无犬女啊,等下爸爸给女儿颁奖,一段佳话啊,哈哈哈哈。”
笑声盈满走廊,林家乐却着急。但她最会生事,也会演,小脸嘻嘻一笑:“各位叔叔伯伯,我跟爸爸说几句悄悄话啊。”
说着就拉林正清走。众人还以为是小孩调皮,开心打趣:“瞧瞧,生女儿就是贴心,小棉袄。”
林正清被林家乐拉到拐角处,莫名其妙:“家乐你做啥,我有正经事呢。”
林家乐一跺脚:“我也有正经事呢。你知道家欢和谁并列第一名?”
“不知道啊。并列就并列,并列也是一等奖啊。一样加分的。”
“唉呀,不一样的!那个一等奖是林思危的表妹!”
“贾……贾芳?”林正清顿了一下才想起贾芳的名字,也是意外地瞪大了眼睛,“不可能吧,她一个乡下中学来的……”
“你也没想到吧。我们老师说另一个得奖的是三初中的,她又坐在家欢身边,第一排就她们两个学生。不是她还能是谁。”
林正清的确没想到。一个只念过小学的苏红霞,和一个不知道念过什么但只会做木匠的贾士兵,竟然能生出会写作文的女儿?
“所以爸你没当评委吧?”林家乐盯着他。
不得了,这丫头竟然在怀疑自己。林正清鼻子气歪,刘玉秀怀疑自己也就算了,那是成年人的嫉妒,现在连女儿也怀疑自己。
只惯林思危和贾家都只想往城里钻,变着法子往自己眼前凑,搞得自己浑身是嘴都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