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顾洽可不再给机会,直接将他摁在地上,扭住双手反绑于身后,膝盖将他抵死死抵住,抵得动弹不得。
“打女人算什么本事!”顾洽生平最讨厌这种人,用力扭着他的手,“有本事来打我啊。”
庞建军吃痛,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哇哇乱叫:“你是谁,这是我家家务事,不要你……”
最后一个字还没出口,顾洽手起掌落,狠狠拍在他肥大的脑袋上。庞建军顿时被劈了个嘴啃泥。
他闻到了血腥味。也看到一滴鲜血滴落在眼前的泥土上。
“出人命啦——”他一声惨叫,竟一骨碌晕了过去。
“没用的东西!”顾洽抛开他,不屑地拍打着身上的泥尘,“我还以为多横,一掌都吃不住,呵。”
那边王婆婆已经扑向庞建军:“建军你怎么样啊,伤没伤着啊。”
庞建军一口气缓过来,委屈地喊:“妈,他们要杀人啦——”
“没有没有,有妈在,妈护着你,只要你不喊打喊杀的,他们不会动的啊。”王婆婆紧张安慰。
林思危无奈地摇头叹息,王婆婆的确心疼女儿,但真要儿子有个三长两短,她瞬间就能抛掉女儿。
所以庞建萍如此命运,真正不奇怪。
她扶起庞建萍:“建萍姐,你伤着没?”
庞建萍已经泣不成声,明明想伸手拭泪,却在脸上拭出一道血痕,一时不知是嘴角流的血,还是手指被踩伤。
瞧着王婆婆给儿子检查伤势的紧张劲,她是顾不上女儿了。林思危想让庞建萍上楼缓缓,恰好胡巧月在二楼探出身:“思危,带建萍上来。”
顾洽已经绽开明媚笑容:“奶奶,我也上来?”
“一起来。”
“好嘞!”顾洽大声回应,转身又对庞建军变了脸,恶狠狠道,“告诉你,我是思危的朋友,你再胆敢再欺负任何一个女人,我可就不是扭手脖子……”
他打量着庞建军,顿了一顿,道:“我直接扭断你脖子。”
庞建军刚刚连摔两个嘴啃泥,早已经把酒摔醒,听到顾洽这么威胁,不由打了个冷战。
这位“思危的朋友”长得又高又壮,出手狠辣,手劲无比大。满嘴的血腥味提醒他这个男人的可怕,他只敢含糊又不甘地嘟囔:“家务事都管,这是家务事。”
“别顶嘴了!”王婆婆怕儿子又吃亏,死拽他回屋。
拽到半道,庞建军转头盯住庞建萍,恨恨道:“别以为有人撑腰,胡家也不是好人,资本家马上把房收走,我也要睡大街!”
“别说了,别说了!”王婆婆慌乱地打着岔,一直到进屋关门都没敢看一眼林思危。
看来阳川路又有新传言了啊。林思危冷笑一声,扶着庞建萍上楼。
庞建萍伤痕累累,额头上撞出个乌青大包,嘴角摔出血,手指被踩得皮肉都扁了,还好没伤到骨头,胡巧月给她清创时,庞建萍眼泪扑籁籁地流。
是身体上的痛,更是心上的痛。
顾洽在部队里学过护理知识,熟练地给胡巧月打下手,很快将庞建萍伤口处理好。
此时隔壁王婆婆家完全没有了动静,没人过来问庞建萍的消息,也听不到庞建军的咒骂。
今天应该不会再起冲突,顾洽很识趣,知道三个女人必定还有私密话要说,便告辞回家。
林思危送他下楼,也未多讲,只相互捏了捏手指,目送他离去。
等她转身上楼,已经听到庞建萍呜呜地哭:“胡奶奶,你说天下这么大,怎么就容不下我。”
胡巧月没说话,拉着庞建萍缠满纱布的手,怔怔地看着。
几曾何时,她也被打成这样。那些人用皮鞋蹬她的手指,只因她是教英语的,只因她的手曾在黑板上写过漂亮的英语板书。
她的手指也是这样,鲜血淋漓,几不成形。
那时候没有人挺身而出,她被扔在学校礼堂冰凉的石板上,一直到深夜,黑暗的礼堂只有她一个人,她才敢借着屋顶漏下的一点点月色,将绑在手上的绳子咬开,默默地回家。
还好,她还有一间可容身的二楼小屋。
她比庞建萍强。
她在小屋里养伤。有时候伤好了,再被拉出去继续折磨;有时候伤还没好,就被拉出去羞辱。
胡巧月摊开右手:“建萍,瞧见我这根小指吗?也是被踩断的,没有及时治疗,后来就一直这样弯着了。”
“胡奶奶……”庞建萍止住抽泣,怔怔地望着那截弯曲的小指。
“我们女人,是很难的。”胡巧月缓缓道,“我们被欺负习惯了,哪怕暗室里有一道月色,都不敢相信那是老天在让我们逃跑。”
“逃跑……”庞建萍喃喃地,“可是我能跑到哪里去?”
她踉跄着起身,用包缠住的手艰难地撩起上衣,又褪下裤子:“你看那畜牲的下手,我实在是不敢回去。”
胡巧月和林思危被眼前这一幕震惊。
庞建萍的双ru、大腿内侧,布满了骇人疤痕,鲜红的、疙疙瘩瘩的,像丑陋的蜈蚣爬满了本该最美丽的地方。
“这是……烫的?”
庞建萍点点头,又落下泪来:“他说我当初就是用这些东西诱惑了他,才让他娶了我这么一个没用的不下蛋的母鸡。
“他说母鸡吃得还少,我不上班,不挣钱,还得吃他家的饭。
“他说这些东西本该是生养用的,生在我身上,除了诱惑男人没有半点用处。所以他每回一生气,不是把我往死里打,就是用烧红的锯条烫我这些地方……
“胡奶奶,我躲都躲不了啊——”
说到最痛处,庞建萍一声哀嚎,号啕大哭起来。
“要死了,这是犯罪!”林思危气得双拳握紧,“警察不管么?报警啊,把他抓进去!”
胡巧月深深地望她一眼。
林思危突然清醒,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林总的时代。即便是林总的时代,家暴案都时常以“清官难断家务事”被糊弄过去,何况这个年代。
“你这些伤,你妈知道吗?”胡巧月问。
庞建萍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全知道。何况,她知道了也没用。我生不出孩子,她腰杆也不硬。我哥说阳川路街坊都在背后指着我们庞家脊梁骨说闲话,说我老是跑回娘家,连累他也被人看不起。”
“胡说!”胡巧月生气,“阳川路的人没有这么无聊。反正我从没听说有谁在背后闲话你。”
林思危心想,奶奶啊,你以前天天把自己锁家里,你能听见什么哦。
她相信,闲话肯定有人说,但人活一世,怕什么闲话呢。更何况阳川路大多数街坊还是善良的。
再者,庞建军自己都常常把老婆打回娘家,他还怕妹妹回娘家被人看不起?
都是借口罢了。
林思危想起刚刚庞建军说的那句话——“别以为有人撑腰,胡家也不是好人,资本家马上把房收走,我也要睡大街!”
她心中一动,觉得庞建萍碍于情面,应该保留了一些话。
“建萍姐,你哥非要赶你走,不仅仅是因为丢面子吧。”林思危道,“他还有别的原因,建萍姐你不用不好意思说。”
庞建萍本来哭得脸色惨白,被林思危这么一问,竟然有一丝飞红。
她期期艾艾:“他说……他说以前这里半条街全是胡家的产业,政府要发还给胡家,我们都得搬走……”
林思危迅速和胡巧月对望一眼,真是没影的事都传得飞快。
“他说就算不还给胡家,阳川路也早晚要拆迁,说我回来就是为了占房子。他叫我死了这条心,搬走政府也要分房子,拆迁政府也要分房子,那都是分给他的,我是嫁出去的女儿,就该回到婆家去。
“可是……可是他不知道我都这样的,我怎么敢回去啊……呜呜呜……”她又哭起来。
又是因为房子。
胡巧月挑挑眉冷笑,只觉得自己无话可说。
林思危知道触动了奶奶的伤心事,走过去,替庞建萍轻轻地拉好衣服,道:“建萍姐,我来得晚,以前不清楚你的处境,但奶奶说过,你是她看着长大的,也曾经是漂亮快乐的小姑娘家。没有哪个女人该当吃这样的苦,天下之大,不是只有婆家和娘家。”
庞建萍怔怔望着她:“我连工作都没有,我能去哪里。”
她是最后一批下乡的知青,去了农场,没一两年就回城当上待业青年。认识那男人后,听信男人说会给她安排个好工作,不仅轻易地在一起,还拒绝了政府安排的工作。
如今的困境,固然是她遇人不淑,其实也有天真轻信的原因在。
“有手有脚,还怕养不活自己?”林思危本想劝她离婚,但转念又想,她不敢离婚必定也是怕离婚后没有生活来源,那她就该先有生活来源,再提离婚。
胡巧月也道:“思危说得对,你能养活自己最重要。有了钱就不用看别人脸色。”
庞建萍点点头。但眼神里还是迷惘。
跟一个城里姑娘说“养活自己”,的确她除了找政府安排工作之外,想不出其他办法。
不如农村姑娘啊。
林思危暗叹,我妈一个人就能把我拉扯大,我小姨养鸡种菜都能让供销社收购换钱,没有“工作”这个概念的人,反而无时无刻不在“工作”。
晚饭后,王婆婆来叫庞建萍回家。
说你哥哥酒醒了,嫂子侄子也从娘家回来了,今晚肯定不打你。
林思危听了一阵沉默。
“今晚肯定不打你”,这竟是一份安全承诺,多么荒唐。
庞建萍一步三回头,终究还是惊恐地回了家。可以想见,就算家里给了安全承诺,她这一晚上必定也是不敢睡觉。
“建萍姐才26岁,就被摧残得没有了生活的动力。”
林思危将换下的衣服都泡进木盆里,一边搓洗,一边跟奶奶聊天。
奶奶却不说话。
“奶奶,你还在为建萍姐难过吗?”
“嗯。”
“奶奶别太难过了,性格决定命运,她要自己有内动力,才会有改变命运的可能。我们旁人也强求不来……”
“思危。”胡巧月打断她,“帮帮她。”
胡巧月甚少拜托别人,自己的事都不太愿意麻烦人,更别说为了旁人。
她素来性子冷淡,纵然现在心扉打开,已经热情很多,却还是不愿多事的人。
林思危笑道:“告诉我原因,奶奶。”
胡巧月抚着那根弯曲的小指,幽幽道:“当年我满手是血回家,饭菜馊了,水缸空了,老鼠爬到了锅灶上。我又饿又冷,半夜发烧,整个人昏昏沉沉。
“我想去北阳台上吹吹风,清醒一会儿。可那一刻我浑身酸痛,望着运河里浩荡混浊的河水,不由痛哭起来,我这一生孤独无依,世上没有了可牵挂之人,不如就这样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