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危轻声叹息。
林家欢猛地一惊:“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你恨透我们,你听到这些肯定很开心吧。”
“我像是很开心吗?”林思危直视她,林家欢却躲开眼神, 又将自己藏了起来。
林思危缓缓道:“我恨很多人,但, 我不恨病人。”
“会幸灾乐祸吗?”
“不会。我分得清是非。”
林家欢垂下眼睛:“死亡好可怕,我想最近我都不会想死了。我还是……谢谢你。我会好好想想,要不要告诉我妈。”
林思危点点头:“家欢,其实你十六岁了,已经长大了。我知道好多像你这个年纪的,初中毕业都要参加工作了。大人,就要对自己的未来负责。”
“好的。等身上的衣服晒干了,我就回家。”
林思危哪里会放心她一个人回家,还是选择陪她到鱼骨巷口。
“我就不进去了,顾洽你送她回家,就说是巷口碰到的。如果家里没人,就让她在你家先玩一会儿。”
“得令!”顾洽做了个收到指示的动作,嘻皮笑脸的。
其实他心里明白,林思危是怕林家欢单独在家又出事,让自己一定要亲手将她交给她家人。
顾洽心里飘过一万句:我家薇薇心眼真好啊。
只有林家欢,狐疑地看着他们两个,终于问出了憋在心里许久的话:“你们两个是在谈对象吗?”
“是。”
“不是。”
两人异口异声,说完立即对视一眼,眼神在说同一句话:你怎么这样!
林家欢瞥一眼林思危:“你没说真话。”
林思危难得尴尬:“呵呵,标准不同,呵呵。”
然后心虚地望一眼顾洽,发现顾洽已经拧起眉毛,似乎对她说的“标准不同”非常不满。
她瞪顾洽一眼:“回头再说。”
顾洽立刻偃旗息鼓,乖乖地等林思危以后再跟他解释,甚至有可能不是解释。
其实“标准不同”只是借口,林思危是不想当着林家欢的面承认,也就是说,她不想让鱼骨巷43号那边的人知道。
林正清和刘玉秀都是一计不成,立刻又生好多计的人,她不想这么快就把顾家牵涉进来。
不过,既然顾洽承认了,那就承认了吧。
自己和顾洽同时出现在救人现场,非要说什么偶遇也是牵强,林家欢也未必信,想来“一中陈世美”再豪横,也不敢拿市长一家怎么样。
回到家,胡巧月问她开不开心,见到了什么动物,又说今天做了烧麦,她研究了好久,要让林思危尝尝手艺。
烧麦在这年头真是罕见,也亏得胡巧月还记得早先吃过的味道,摸索着也做了个八九不离十,林思危连吃三个,大赞奶奶的手艺超过听松楼的厨师。
胡巧月调侃她:“今天去吃听松楼了?顾家小子还挺有情调啊。”
“奶奶也去过听松楼吗?”
胡巧月道:“去过,也没去过。”
“咦,去过就是去过,没去过就是没去过,奶奶你到底是……”
“解放前我还是小姑娘时常去,那时候新华公园还是天宁寺的后花园,听松楼也不是餐厅,是整个江南最好的素斋馆,我们家女眷去念经拜佛,就会在那里吃中饭。后来变成了高级餐厅,我就没去过喽。”
“那以后我带奶奶去。”
胡巧月藏不住的笑意:“贵得很,你有这份心就好了,奶奶就当已经吃过了。”
二人说了一阵当年的素斋,胡巧月又说了新华公园的变化,说公园里那个湖,其实是解放后才开挖的,以前只是花园里的小池子,后来要做成公园,就堆了山,挖了人工湖。
林思危心里琢磨了一阵,还是决定把碰到林家欢的事情告诉奶奶。
胡巧月惊得筷子上吃了一半的烧麦都掉了。
认真地听完林思危把前因后果全部细说,又说让顾洽把人送回了家,胡巧月郑重道:“思危,奶奶觉得你做得非常对。如果家欢真是这样,那她一定不是才病,刘玉秀这个当妈的,我还以为她起码对自己的孩子很好。”
说着,又补一句:“当爸的也有责任。自己还是老师,还是校长,这都察觉不到吗?我也教过学生,学校里每年都会有一两个因为各种原因痴掉的孩子,他们很可怜的。”
林思危道:“我现在就是担心,家欢回家不跟父母讲怎么办。总不能我上门去讲。何况我觉得,我都看出家欢不对劲了,他们天天吃住一起,怎么会看不出来?可能是不愿意挑破。”
“那就由着孩子越来越严重?”胡巧月语气也重了,“胡闹!而且家欢我还是有印象的,比小的那个看着厚道些。这种病啊,总叫厚道人生了去。”
谁说不是呢。恶人永远不会自我反省,只会折磨他人,生不了这种折磨自己的病。
“我让顾洽暗中留意吧。这事也不能声张,要是在鱼骨巷传开,以后家欢会被人指指点点。”
胡巧月点点头:“顾洽是个好孩子。两次挺身而出,很靠得住。”
当奶奶的,对孙女的对象最关心的还是人品。她吃够了坏人品的亏,深知其他皆是浮云,唯有人品最保值。
…
“庞老师,今天报纸来没?”
林思危跟着谢宝生去了一趟银行,见过了负责放贷款的副行长。副行长表示,学校要贷款没有问题,不过实践中心不是独立核算的企业,不能以实践中心的名义申请,需要粮校出面。
独立核算,这是横在目前实践中心向校办工厂转变的一道坎。
但据林思危的记忆,中央下政策应该快了,所以她最近天天热衷于翻报纸,看国家出了哪些新政策。
不得不说,这真是万物生长的年代,报纸上常常有一些看似不起眼的新闻,放在后世看,皆是对社会经济产生重大影响,甚至一举改变历史进程的转折。
所以银行一回来,她连水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就赶紧问庞建萍要今天的报纸。
庞建萍也摸熟了林思危和吴山海的工作习惯,比如最近吴山海带课多,每天课程需要的配件她都会提前准备好,比如林思危最近特别关心报纸新闻,她就会踩准上午邮递员来送报纸的点,第一时间去传达室把需要的几份报纸都薅走。
没办法,谁让粮校也不福余,做不到人手一报,尤其实践中心这种边缘部门,去晚了就拿不到自己喜欢的报纸。
“《人民日报》、《新华日报》、《新民晚报》、《晋陵日报》,对了,今天还有《参考消息》。”庞建萍将报纸一份一份献宝似的,放在林思危桌上。
“谢谢啊。”
林思危的手伸向《参考消息》。这是这个年代唯一能合法直接刊载外电的报纸,林思危每次翻阅,都有一种后世林总在上网的感觉,仿佛是一扇打开的窗,窗外是或精彩或严峻或向好又或纷争不断的世界。
但今天不知为何,她有一种预感,似乎可以放一放,先看其他?
她缩回手,翻开《人民日报》,一版一版,从版头到中缝,仔细看着一个又一个标题。
突然,她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一条简讯。
“□□批准教育部、国家计划委员会、国家经济委员会、财政部《关于进一步开展勤工俭学活动的请示》和《全国中小学勤工俭学暂行工作条例》,进一步明确地把它作为勤工俭学的重要基地。讲究经济效益,但以育人为根本目的。内部实行企业化管理,经济独立核算。”(注1)
校办工厂要恢复了!
“吴老师!”她激动地喊。
吴山海听到她召唤,第一时间跑过来,庞建萍不知何事,但听得出林思危语气中的激动,也跑过来。
“你看这个新闻!”她将报纸递到吴山海手里,“就这条,勤工俭学的。”
吴山海迅速看一眼,他也看懂了,并且抓住了重点。
“企业化管理,经济独立核算!咱们实践中心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
第121章 阳光
虽说报纸上是这么讲的, 但实际上要如何操作,绝不是短短一条简讯能说得清。
林思危立刻带上报纸去找谢宝生。
谢宝生大喜过望,说这政策来得也太及时了, 当即摇了个电话给省轻工厅。轻工厅那边接电话都笑了, 说我们去开会的同志刚到家,人还没坐稳呢, 你就来电话,看出来你们很急了。
谢宝生回答得特别干脆:“我们要争当全省第一家恢复校办工厂的学校。”
不得不说,谢校长也是深谙官场经营之道。你跟上头说什么想发展壮大实践中心, 想为粮校师生谋福利之类的,上头虽然也会支持,但不会那么迫切。
但你说要争当“全省第一”, 那简直戳中了领导的心窝子。
要知道领导上面还有领导, 上级上面还有上级, 汇报工作时, 说一万种具体工作, 都不如一句“某方面做到全省第一”这么具有冲击力。
果然轻工厅那边立刻表示, 他们大力支持, 立刻联系晋陵市轻工局协助办理,一定要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将实践中心的校办工厂资质给申请到手。
至于其他行业的其他学校,轻工厅也是很有把握, 说有几家校办工厂已经很具规模, 一直没有关停过,所以不存在“恢复”二字,其余的学校, 他们要等各省厅开完会,拟出意见通知, 再下发到各市和直属学校,然后再筹备……
这怎么跑得过粮校。
得到省厅的支持,粮校这边立刻行动。其实之前林思危已经模拟过无数遍,各种手续资料早就准备了不少。
校办工厂的厂名也早就商量好了,“良效食品加工厂”。听着不够霸气,但这年头的厂名都这样,主打一个质朴和直白。至于食品加工厂里还生产锤子,似乎也没人管。
林思危对“全省第一”这个事也很在意,不仅领导需要一个亮眼的成绩,她也希望校办工厂能有个亮眼的起点。
由于资金所限,良效食品加工厂注定起步规模很有限,但是,场地可以扩大、产品可以丰富,历史却需要有可供记忆的华彩。
她一趟一趟地跑银行,跑市里各个部门,有时候和谢宝生一起,有时候就她单枪匹马,甚至还去了一趟省城。
将营业执照拿回学校的那一天,谢宝生都惊呆了。
一星期。
前后竟然只花了一星期,良效食品加工厂的营业执照就到手了。
省厅来了电话,祝贺之余,很确定地告诉谢宝生,良效食品加工厂确定是全省第一家恢复资质的校办工厂。他们要立刻写工作汇报,发到省报去。
良效食品加工厂有了自己的账户,之前的专款、营收结余、小金库等等收入,全部归到账户上,也已经是一笔不小的金额。
校党委找实践中心的三个人一起开了个会,谢宝生目前是粮校一把手,食品加工厂的负责人也是他。但党委成员都清楚林思危和省厅以及市里的关系,也知道林思危派到实践中心,就是奔着以后的校办厂负责人去的,于是会议上确定,林思危负责厂里的日常工作,谢宝生和校党委监督和主管。
然后谢宝生还说了句很大度的话:“真开厂了,你们三个也不够用,招工的话你们自己根据生产需要来,费用由厂里自己承担。别的我不管,厂子不能亏钱,现在五月份,年底我要看到盈余。”
吴山海挠了挠头,觉得这要求也不低啊。哪有投资厂子,当年就要有盈余的。
但他不敢说,因为他知道林思危敢想。
果然林思危笑道:“一定可以的。生产设备吴老师这边已经联系了几家,重要的是产品,只要产品足够份量,年底盈利不是问题。”
不过她心里也有小算盘,别看现在大家心往一处使,省厅拨款,学校给钱,回头还可以去银行贷款,这是因为现在行行都在起步阶段,大家只想着将事情做起来。
等以后事情真做起来,这厂子办大了,产品名声打响了,各种利益纠葛就会出现。
她看过近代那些企业家的发家史,很多依靠校办厂或者乡镇企业发家的,等厂子上了规模之后,无一例外面临一个问题,就是厂子的归属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