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早就决定,自己当会计,自己管账。
就在良效食品加工厂筹备得红红火火之际,胡家终于迎来头等大事。
胡巧英要回来了。
飞机落地海城,他们在海城安顿一晚上,第二天会由晋陵市侨办派车去海城接。
胡巧月隔天夜里就睡不着了。
“思危啊,这个点大哥一家人应该到海城了,应该也睡觉了。”
林思危道:“他们过来有时差的,而且心里应该很激动,跟奶奶一样激动,根本睡不着。”
胡巧月悉悉索索起身,拉灯,房间里暖黄色的灯光亮起,胡巧月又去她的女儿箱里掏衣服。
“明天还是穿这件,早先他们都说我穿旗袍最好看,这些年我久不穿,应该还穿得上。”
林思危也起身,看着胡巧月手里柔软的丝绒:“这件好典雅,还有金线暗纹,真漂亮。”
胡巧月眯眼,似是回忆起当年,这金线暗纹在灯光下如何流光溢彩,随着她行走的身姿,浮现出隐隐约约的繁华盛景。
林思危替奶奶将丝绒旗袍挂起:“今天晚了,明天我来熨。“
“明天熨,来得及吧?”
“来得及得很。从海城到晋陵,开车就算快的话也要三四个小时。侨办那边说中午来接我们去宾馆,我早上就熨。”
其实胡巧月何尝不知道来得及。
她只是情怯。
与家人一别三十多年,别时青春年华,如今已生华发。她其实内心是觉得,不管穿哪件,都是不够的。
纵这缀满金线的丝绒旗袍,也抵不了三十几年的别离。
林思危也激动,但她的激动和奶奶不一样。她是将这场长辈的重聚当作一桩大事,胡家的大事。也当作一桩喜事,奶奶的喜事。
挂好旗袍,关了灯,听闻奶奶还是思转反侧,林思危索性又起身,抱着被子挤到奶奶床上。
“奶奶我陪你睡。”
她从被子下抓住胡巧月的手:“明天是侨办的接待,有很多领导,奶奶你要早点睡啊,不然明天气色不好,看着不精神的。”
“说的是。”胡巧月闭上眼睛,调匀呼吸。
还没数到五十,胡巧月又道:“这种市里的接待肯定很繁琐,我和大哥都说不到什么话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说点悄悄话。”
“晚上去晋陵宾馆,让你们说一晚上。”
“那不行,我大哥大嫂也要睡觉的。”
说完,胡巧月又笑了:“我着什么急呢,他们要在晋陵待半个月呢。”
“就是啊,有的就是说话的机会,怕你们说到嘴巴干。”林思危命令道,“快闭上眼睛,不许说话了。”
然后手在被子下轻拍着奶奶的胳膊,像哄小孩睡觉一般。
或许是有了林思危的体温,也或许是感受到了儿时的抚慰,胡巧月终于睡着了,还伴随着轻微的鼾声。
…
第二日一早,祖孙二人明明都很激动,却还是要保持镇定,如往常一样吃了白粥油条,然后开始准备大事。
胡巧月今天的发髻梳得特别圆,林思危给她抿了些发蜡。
真心觉得,奶奶真美啊。
奶奶的头型圆圆的,是后世最令人称道的完美头型。虽生了不少皱纹,但脸型也还是那么柔和好看。
咦,林思危突然问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奶奶柔和了呢?
她想起第一次来到阳川路,在楼下喊奶奶,说自己是林思危,奶奶在二楼窗后探出一点点脸,又扔下一把钥匙。
她走过黑古龙咚的楼梯,来到二楼,见到站在窗口的奶奶。
那时候的奶奶,严肃,冷漠,犀利,跟柔和一点都不沾。
真的,她完全想不起来奶奶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柔和,或许是自己搬来一起住,或许是开始管街坊的闲事,或许是听闻大哥一家要回国,也或许是手术成功她终于甩掉了拐杖。
人的面相真的会变的。
奶奶的心变得温柔了,面相也变得又美又柔和,像是月光一般。
旗袍已经珍藏很多年,但奶奶身型和脸型一样,并没有很大的改变,穿上熨得平平整整的丝绒旗袍,胡巧月努力挺直腰板,站在穿衣镜前,眼睛都有点湿润了。
“奶奶还是好看的,对吧?”她眼中有泪,脸上却是微笑的。
侨办的车子准时前来,将祖孙二人接上车。
林思危看到阳川路好些邻居都在路边好奇地看,不少窗口也伸出脑袋。
“听说胡家少爷回来了。”
“还少爷呢,这么多年,该是老爷了吧。”
“咱们已经不是封建社会,不作兴叫老爷了,他回国就得按我们的说法,叫胡同志。”
“那倒是,听说是平反了才回来的。平反了那肯定就能叫同志。”
那些隔着窗户的大声交流,传到祖孙二人的耳朵里。
胡巧月只觉得腰杆更挺了。
三十多年,她终于可以堂堂正正走在阳光下。
第122章 重逢
车子将她们接到晋陵宾馆, 市侨办主任许伯平带着几位工作人员已经在等候,见到胡巧月和林思危,便过来纷纷握手寒暄。
胡巧月和林思危很得体地回应, 感谢领导的关怀。
一名翻译过来跟她们说接待外宾的一些礼仪, 胡巧月只听了两句,就微笑道:“那是我共同生活二十几年的哥哥, 兄妹之间还需要这些客套吗?”
她说得又温和又冷静,那翻译一怔,突然觉得自己看轻了眼前的老太太。
这老太太不是简单的侨胞家属, 她曾经是晋陵胡家的大小姐,是读过女校的知识分子。她掌握的礼仪,或许并不比自己少。
更何况, 人家是兄妹重聚, 讲礼仪的确有些生份了。
许伯平清楚这些大户人家内心的骄傲, 笑道:“小李啊, 你们几个去门口候着, 看到车子到宾馆门口, 立刻进来通报。”
翻译小李应声而去, 许伯平道:“老人家不能久站,让他们去列队欢迎,咱们在这里等。”
林思危心中一动, 知道许伯平是在暗示, 这次接待胡巧英的规格还挺高,还有宾馆门口的列队欢迎。
在这之前,她和市侨办有过几次简短的交流, 知道这两年陆续有归国华侨回来探亲,但像胡巧英这样, 解放前就入了党,为党做过多年地下工作的,还是头一个。
果然许伯平道:“考虑到胡先生一家舟车劳顿,今天不安排活动,让你们好好叙叙旧,好好休息。明天为胡先生一行举行欢迎会,省领导也会来参加。这次胡先生的探亲,省市领导都非常重视的。”
胡巧月和林思危对视一眼,知道这次的行程一定安排得非常满,市里要包办一切的意思,倒也省了自己的心。
说话间,小李急匆匆跑进来:“许主任,车子拐进大院了。”
许伯平立刻起身:“我去门口迎接,小李你扶好胡老太太。”
胡巧月哪里要别人扶,跟着许伯平就一起冲了出去。
这一刻,林思危无比庆幸带奶奶去省城做了手术,不然哪有如今的矫捷。
一辆崭新的面包车开到宾馆楼门口,小李最是机灵,一个箭步上前,打开了车门。
一位银发老人探出身子,向车外略作张望,视线定在胡巧月身上。
胡巧月紧紧盯着他,二人对望数秒,数十年别离在这一刻化成具象。
“哥!”
“巧月!”
胡巧月冲上去,胡巧英张开双臂,狠狠地拥住她,二人哭作一团。
哭这些年彼此受过的苦难,哭这些年不能相持的离情,哭风华正茂时的分别到白发苍苍的重逢。激动、委屈、庆幸、以及仿似做梦一般的不真实。
所有人皆动容。
什么礼仪,什么程序,在这一刻都那么苍白,心软的跟着一起抹眼泪,坚强地也紧紧咬住嘴唇,让自己看上去还有那么一丝敬业。
半晌,胡巧英松开手,从口袋里掏出手绢,疼爱地给胡巧月擦眼泪。
“不哭了,咱们都好好的,不是吗?”
胡巧月泣不成声,点头:“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此时的她,从初见的激动中缓过来,努力地收了泪,望向胡巧英身后那个娇小的女人。那是她嫂子庄音蓉。
庄音蓉拭泪上前,和胡巧月拥抱,颤声道:“巧月,好久不见。”
胡巧月已经镇定下来,声音嘶哑着说:“嫂子,又回晋陵了。”
这时,许伯平意识到自己可以适时“出现”了,上前一步向胡巧月伸出手,去海城接人的工作人员一路上已经跟胡巧英一家有所熟悉,赶紧给两边介绍。
“这位是我们许主任。这位是我们钱副主任……”
一直介绍到林思危跟前,胡巧月已经接上:“大哥,这是我孙女,林思危。”
“爷爷好。”林思危上前和胡巧英一家一一见过。
一行人在许伯平的带领下来到了宾馆的会客厅。
胡巧英一行共四人,除了他和妻子庄音蓉之外,还有女儿胡幸之,以及外孙丁翰文。
林思危也是万万没想到,丁翰文竟然是个头发卷曲的混血儿。
许伯平在跟几位长辈说些旅途辛苦之类的寒暄话,又说接下来几天的行程,这边胡幸之和丁翰文向林思危发出了友好的邀请。
“思危,我听外公提起过你,是个特别的名字。”丁翰文的中文实在有些磕磕巴巴。
胡幸之怕林思危听不懂,笑着说:“思危别介意啊,翰文平常说英文比较多,从小我们也教中文,但是总不如母语那么灵光。”
“没关系,我听得懂。”林思危甜甜一笑,无比乖巧。
心里却想,丁翰文这混血,明显没随妈妈啊,异域血统有些过于强势了,说这种拿腔拿调的中文,整个看着反而挺和谐的。
虽然不太灵光,但丁翰文话还挺多,而且充满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