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胡巧英道,“我会处理。他应该也不至于吧……”
“非常至于,我了解他。总之,你们不要听他任何花言巧语,他不配得到一分一毫,无论是善意还是财物,他都不配。”
胡巧英和庄音蓉又对视一眼,终于感受到这个不肖的外甥伤人有多深。
说话音,胡幸之和丁翰文终于收拾好,过来敲门。
见几位老人一点没有疲态,也感叹这时隔数十年的重聚实在让人容光焕发。
于是胡幸之提议,索性去阳川路走一走。
丁翰文兴奋得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真的吗?我可以去外公外婆长大的地方吗?”
“可以去,就是变化很大,怕你外公外婆都认不出来了。”胡巧月笑道。
听说他们要出门,翻译小李立刻过来,说侨办给他们留了一辆面包车,这些天就跟着他们,随时可以使用。
胡巧英哈哈笑道:“我倒是想坐坐晋陵的公交车,没机会喽。”
只有林思危心里门清。这到底还是八十年代初啊,就你们几个都是在国外呆了几十年的,尤其丁翰文这样已是土生土长的,长相都是外国人了,哪能让你们随便走啊。
出于人身安全、国家安全等等各种安全,也得“保护”着你们啊。
晋陵宾馆到阳川路其实很近,皆是晋陵的老城区,开车约摸几分钟就能到。
一路上,胡巧英和庄音蓉一直在认地方。
“这个是以前的大成百货商店,现在是第一百货商店,还是那个楼啊,就换了个牌子。”
“糕团店。这家麻糕最好吃,香得来,呀哎我闻到香味了。”
不愧是机灵的小李,立刻叫司机停车,下车去糕团店买了一大包麻糕,还热乎乎的,一看就是刚出炉。
胡巧英一口下去,热泪盈眶,激动地对庄音蓉道:“还是我小时候的味道!”
第124章 味道
胡巧英小时候的味道, 又何尝不是庄音蓉小时候的味道。
他俩当年在晋陵古城青梅竹马,一个是阳川路富豪胡家的大少爷,一个是鱼骨巷进士庄家的二小姐。
整个晋陵老城区, 哪家不是吃着麻糕长大的呢。
庄音蓉轻咬一小口, 抿嘴细细品着,直到将一小口全部咽下, 才赞叹道:“就吃这一口层层叠叠,猪油还是灵魂。”
胡巧英却不同意:“芝麻才是灵魂。”
丁翰文也咬了一口,而且是一大口, 好奇问:“怎么……”
庄音蓉立即道:“别说话!”
饶是她阻止及时,丁翰文还是喷了一嘴芝麻出来,尴尬地挠挠头, 将落在衣服上的芝麻掸去。
胡巧月笑道:“做得好的麻糕啊, 特别酥, 吃麻糕时不能说话, 不然保准喷些宝贝出来。”
林思危这才明白庄音蓉刚刚为啥吃得如此小心翼翼, 是食客的经验, 也是大户人家刻在骨子里的讲究。
咽了麻糕, 丁翰文勾舌将嘴唇边沾着的芝麻舔了:“同意外婆,芝麻才是灵魂。”
林思危却发现他刚刚似是有疑问,便道:“你刚刚想问什么?”
丁翰文指着两包麻糕:“长长的, 圆圆的, 怎么不一样?”
机灵小李上线:“我们晋陵的麻糕有两种口味,长长的是咸味,圆圆的是甜味, 都非常好吃。我们糕团店的麻糕师傅,是解放前就在这里工作的老师傅, 一代一代传承的手艺。”
众人又称道一番。
尤其胡巧英。
他在国外听说的是,国内经历了一些特殊的岁月,保守、落后。他想象过无数次回到故乡的场景,是不是破旧不堪,是不是满目疮痍。他在新闻的边边角角中寻找来自祖国的信息,有些看了难受,他希望是假的,有些看了欢喜,他希望是真的。
但希望总归只是希望。从决定回国起,他无数次调整自己的期待,他的故乡啊,不要太衰败就好。
所以他会跟胡巧月说“人没事就好”,这是他掏心窝的话。
人没事就好,故乡还在就好。
可是从他回国起,目之所及,说实话超越他的期待。虽然看得出这座江南古老小城经历过自己无法想象的变故,很多记忆中的东西都已经不在。
但,还是有那么多顽强地存活于历史长河中的遗迹,在以独特的方式焕发新生。
文笔塔如是。大麻糕亦如是。
面包车驶进阳川路,并没有引起关注。它像傍晚最寻常的车辆,在阳川路的夕阳中缓缓行驶。
胡巧英贪婪地望着窗外。
熟悉的雕花木窗大部分已经剥落了红漆,露出木头质朴的底色;房子连绵,沿街的布局还在,但凭空多了好多大大小小的门。有些双扇开的,一看就是旧物,有些小门边上补了深深浅浅不同的白石灰,虽不是新掏的门洞,但绝对不曾存在于胡巧英的记忆中。
已到下班时间,这些门有一大半都开着,有女人拎着煤炉到路边拔火,也有白发老太太背着手探出脑袋,等待家人下班回家。
“咱家以前的房子,已经分成了很多小隔间,住进了几十户人家,几百口人……”
胡巧英终于明白妹妹的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看到实景,他真的无法想象,曾经属于胡家半条街的商铺,原来真的可以住进这么多人。
这么多人在这里面锅碗瓢盆、柴米油盐。
他能看见,但的确,不太能理解。他需要时间去消化。
“能停车吗?”胡巧英喊道,“我想下车走走。”
司机望一眼小李,小李道:“停车停车,我们陪胡老先生一起走走。”
面包车原本不起眼,但这几个人一下车,顿时就连着面包车一起“起眼”了。
且不说胡巧英和庄音蓉气质优雅,和街坊们完全不一样,胡幸之的洋气也是他们见所未见。只有爱看电影的年轻人,才能在电影里见过这般洋气的人。
最最吸引眼球的当然是丁翰文。
他完全是个外国人的模样,比常人高出一截的身材,棕色卷曲的头发,骨相分明的瘦削的脸,和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夸张模样。
好多街坊直接跑出来看,咋咋乎乎喊着:“外国人来了,外国人来了。”
丁翰文毫不介意,甚至十分开心地跟街坊们挥着手:“你号!你号!”
不得不说,这是他说得最标准的中文之一了。
自然很多人都认出了胡巧月和林思危,却见平常朴素淡漠的老太太竟然穿着镶嵌金线的丝绒旗袍,说实话,有些生人勿近了。
“胡……胡老师?”有人结巴着喊。
这会儿都不喊胡家阿婆了,喊胡老师,街坊们也是随机应变得很。
胡巧月微微点头,并没有接话,只跟在胡巧英身边。
一行人中又有小李这样十分一本正经的政府工作人员,傻子都看出来不是一趟随随便便的逛街。
皆不敢上前,只远远地跟着。
才只走了数十米,眼前出现一道高高的石头拱门,曾经繁华的砖刻还在,但拱门上方的字已经被凿平。
胡巧英驻足,手抚着拱门柱子:“这是我们胡家码头的院门。”
小李道:“现在也还是码头,有船的。这些船沿运河去到附近的县市,都是通的。”
“但不是胡家的了!”胡巧英玩笑中透着追今抚昔。
早年胡家生意做得大,在阳川路有自己的码头,曾经半个晋陵城的货物要去往周边各镇,都要通过胡家码头周转。
解放后码头收归国有,不仅运货,也运客。凡是能沿运河水道抵达的县乡,都可以在码头这儿坐船前往。
谁都清楚,就算发还房产,这码头也不可能再归胡家,它已经成为晋陵的一个重要码头,承担着民生大计了。
机灵小李这回不敢机灵接话,立即话锋一转:“保存得还是很好的。”
丁翰文立即点头:“保存得很好的。船很多啊。咦,这个是什么?”
“理发店!”小李暗舒一口气,还是说理发店比较自然,不想说码头,“这家店也是很有历史了。”
见胡幸之饶有兴致地看着玻璃窗前吊着满头夹子的小姑娘,小李解释:“烫头,她们烫头。”
胡幸之道:“晋陵的年轻人也很时髦嘛,都有烫头啦。”
来之前她还以为晋陵还是满街两条大长辫的造型,没想到,国外的时髦终究也传到了这里。
不过,烫头的理发店,其实也是胡家曾经的房子。在胡巧英的印象中,理发店的位置以前是胡家的布店,当年曾经是晋陵城最时髦的姑娘小姐夫人太太最爱光顾的店铺,如今依然传播着时髦,但终究物是人非。
“那个就是281号,我和思危住的地方。”
胡巧月指着十米开外的屋子,却停下了脚步。看着小小的门洞,胡巧英已经可以想象门后的模样。
他知道胡巧月如今只有一间二楼。
“好吧,今天就到这儿。我们回程吧。”胡巧英转身就往回走。
庄音蓉不解:“不去看看巧月家?”
胡巧英脚步有些乱,呼吸也比刚才急促:“那不是巧月家,那只是一个住处,不是家。”
众人不解之际,林思危已然明白,胡巧英不想看。
他不愿意去了解曾经锦衣玉食的妹妹如今住在怎样的阁楼上,他也不承认那个叫“家”,他会给妹妹争取一个“家”,妹妹也应该有一个“家”。
甚至,林思危望见奶奶如释重负。
突然她想通奶奶为什么也停在十米开外。因为她骄傲的奶奶,不愿意让自己逼仄到只有一条通道的卧室,去容纳这么多人。
有她久别的人,也有她初见的人。
“天色不早了,我们早点回宾馆吃晚饭。你们一定也饿了吧。”林思危很自然地挽住奶奶的胳膊,向众人招呼。
面包车一直缓缓跟在他们身边,此刻也停下来,小李打开车门,就要扶胡巧英他们上车。
“少爷?”一个弱弱的、不确定的声音响起。
众人回头,是一位瘦弱的老人,年纪约摸有七十多,背微微佝着,胡子有些蓬乱。
胡巧英已经踏上车子的脚缩了回来。他很确定,这声“少爷”是喊的他。
老人上前两步,仔细望着胡巧英,混浊的眼珠渐渐渗出泪水。
“少爷,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他嘴唇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