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巧英同样在仔细辨认,一些旧时的记忆浮上脑海。
“海青?”他喊出声。
“是我,我是海青啊。少年你还记得我!”
胡巧英一把将他扯过来,拥进怀中。海青挣扎:“脏,我脏。”
胡巧英哪里管这些,他重重地在海青背上拍着,激动得老泪纵横:“你没死,你居然没死!”
众人皆不明白缘由,却也被气氛感染,鼻子酸酸的。
只有胡巧月死死盯着海青,半晌,她惊呼:“原来是你!”
两位老人拥抱许久,终于舍得放开,胡巧英又哭又笑,看着海青,又拍他的肩:“真是想不到,你还硬朗啊。”
然后转身,向感动但不知道情况的众人道:“以前我在上海读书,请的帮手。后来轰炸时我们就失散了,我一直以为他……”
他转向海青:“以为你,没了呢。”
第125章 落实
老人叫成海青, 在轰炸中受伤被送到教会医院救治,曾经短暂失忆,恢复后回到住处找胡巧英, 已是人去楼空。
彼时的胡巧英因为工作需要前往另一区域, 离开前也曾多方寻找成海清下落,未果, 便以为他已经不在人世。
此后经年,彼此各自浮沉。胡巧英执行多项上头交办的艰巨任务,九死一生。但因无心仕途, 功成身退后带着妻儿与父母一同移居海外。
成海清则回到晋陵乡下,娶妻生子,在人群中过着最普通的生活。
说来也巧, 他坐船从周边乡镇回到晋陵, 从胡家码头上岸时, 他就望见了胡巧英。
这群人在人堆里太触目了, 不望见都难。
可成海青不敢认。
他听说, 胡家没落了, 他的巧英少爷打成了反G命, 是Z本家。他听说,胡家只剩胡小姐还留在阳川路,其余人都去了海外。
偶尔他也会进城, 去城里亲戚家串串门。每次都坐船, 沿着运河坐整整一天,来到胡家码头。
经过阳川路时,他会想念当初待他如兄弟一样的少爷。
他知道少爷不是反G命, 少爷是地下党,是为了真理冒过很多很多危险、差点献出生命的先行者。
可他没地方说理。
他也曾想过, 还会遇见美丽的巧月小姐吗?
当年他跟胡巧英放假回晋陵,曾经见过巧月小姐。他听到街坊指指戳戳说胡家大小姐没嫁人就生了个男孩,说她放荡,说她不要脸。
可成海青觉得巧月小姐抱着儿子上街的样子美极了,她温柔娴静,一点都不放荡,是最最体面的富家千金。
只可惜,他来了阳川路好多次,一次都没遇见过巧月小姐。只知道她过得不好,很苦,她脱不了胡家的“罪孽”,并独自承受。
今天他遇见这群人,完全不敢想他们就是胡家兄妹。胡巧英是那样的人啊,他怎么可能堂而皇之出现在晋陵的街头,而且还有这么体面的人陪同。
可那位穿着丝绒旗袍的女人很像巧月小姐。虽然她瘦了,苍白了,脸上生了很多皱纹,头发也不如年轻时那样蓬松,但她站在胡家码头夕阳下的模样,和几十年前一模一样。
他一路跟着他们。他耳朵已经不如年轻时灵光,隐隐约约听到穿着中山装的体面的男人称呼胡先生,又说这以前是胡家的产业,他终于确定,那个挺拔儒雅的老人,就是他的巧英少爷。
二人在路边长久地拥抱,成海青激动得结巴。胡巧英说,我住在晋陵宾馆,你要是不着急,咱们回宾馆仔细说?
侨办主任许伯平已经在宾馆等候,准备了一桌接风宴,却没想到多了一位客人。
一开始以为是胡家哪个远房亲戚,胡巧英一介绍,许伯平肃然起敬。又听说是当年跟着胡巧英一起干革命的,如今却在乡下务农,许伯平连连说,没想到晋陵还有这样一位默默无闻的英雄,必须立刻跟组织上汇报。
胡巧英完全没有想到自己随手的邀请会有这样的作用,当然如果能就此改变成海青的境遇,胡巧英也非常高兴。
成海青则直接被吓到。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农村生活,就是个最最朴实的庄稼人。因为胡巧英的历史问题,他甚至对自己的过去避而不谈,以免牵连到自己的家人,没想到胡巧英不仅平反了,还被市里请回来探亲。
他上前相认,完全是出于对巧英少爷的思念,从没想过从中得到些什么,更没想过自己也成为了“英雄”。
这一晚,成海青喝醉了。
胡巧英留他在晋陵宾馆住一晚,庄音蓉知道他们是一同出生入死过的,一定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说,很体贴地去和女儿胡幸之同住。
而机灵小李还是惯常的机灵,主动去成海青的亲戚家报信,说成海青在城里遇到了故人,要在故人那儿住一晚。成海青亲戚诚惶诚恐将机灵小李送走,然后私下嘀咕,猜不透表舅到底遇上了什么大人物。
成海青不再称呼胡巧英为“少爷”,因为许伯平说新社会不作兴这么喊,大家可以称呼胡巧英为“胡先生”、“胡同志”、或者“胡老”。成海青觉得哪个不合适,门一关,还是叫他“巧英少爷”。
一夜叙旧,漫长岁月浓于一席长谈,彼此唏嘘不已,又为兜兜转转终能重逢而难眠。
成海青老伴于年前病逝,女儿嫁于邻村,他跟着儿子生活,家中一个孙子两个孙女儿,大孙女已高三,说是成绩不错,有望考上大学,小孙女读初中,也是个聪明孩子。就是孙子读书不太行,但据说力气大,特别能干活,是挣工分的好手。
听成海青带着酒意絮絮叨叨说家里的事,胡巧英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问他为啥来晋陵,找亲戚什么事,成海青又支吾着不肯说。看来他是醉了,却也没完全醉。
第二日,省市领导要在晋陵宾馆为胡巧英召开隆重的欢迎仪式。成海青很识趣地告辞,去了亲戚家,胡巧英问他要了亲戚家的地址,又说自己要月底才走,约了过两天再聚。
作为陪同家属,胡巧月和林思危也有幸出席欢迎仪式。在晋陵宾馆的会堂里,林思危看到跟后世电视新闻中一模一样的布置,宏大的山水背景,端端正正摆放的单人沙发上铺着缕空针织的蕾丝布。
胡巧英和□□坐在最中央的两张沙发上,其余陪同人员按席次一一落座。顾念申也来了,负责接待的同志巧妙地安排他和胡巧月林思然坐在一起,气氛亲切友好。
省里来的同志当场传达了省里的平反意见,整个会堂人员并不多,却掌声雷动。胡巧英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花,更激动的却是胡巧月。
毕竟胡家带来的所有“灾难”都是她在承受,最该被平反的其实是胡巧月啊。
随即□□宣布了一个重要决定,经过慎重研究,市里决定发还胡家当年的罚没资产,主要包括阳川路的数十间房屋和家具等,另有有据可查的古董字画,也会在核实清查后一一发还。
纵然早就有所预料,听到这个消息时,所有人都恍若梦幻降临,不敢相信。
“恭喜你们,终于有了好消息。”顾念申侧过身来,低声向胡巧月说。
胡巧月深深地望他一眼,淡漠清冷了半辈子的老人,哽咽道:“谢谢……”
顾念申却惭愧:“不用谢,这是应该做的。”
短短一句,一切尽在不言中。
宣布完重要决定,气氛变得轻松。□□半真半假地面露难色,说政策是下来了,但这些房子里现在住了几十户人家,清腾难度非常大,市里也有类似的情况,清腾两年还没有完全结束。
但,话锋一转,又说,胡家的情况不一样,胡巧英同志的情况更不一样,这是省里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尽快解决的头等大事,市里一定会排除万难,把这项工作落实早、落实好。
气氛终于到这儿了,胡巧英说,因为胡家儿女目前只有胡巧月在国内,他们一致决定,阳川路的家产发还,由胡巧月和林思危全权处理,并且当场签署委托协议。
这事并没有事先告知林思危。
但奶奶从容上前,并且微笑着对林思危说:“来吧。”林思危突然觉得,奶奶是知情的。
将自己的名字写在授权书上,这应该是奶奶的意思。她怕林正清来抢。
十八岁,一个农村小姑娘,突然就这样拥有巨大财富。想到大半年前,自己从长途车站走到晋陵城,肚子饿得咕咕叫,鞋子走到张开了嘴,衣服短得能望见裤腰……人生之际遇,果真充满了各种不确定。
重新落座时,胡巧月带着小伎俩得逞的得意,悄悄对林思危道:“别以为是福气啊,这是烦你。”
“我是怕烦的人吗?”林思危扬眉,给奶奶吃一颗定心丸。
胡巧月说得也没错,一纸文件下来,又有多少手续要跑,多少事情要落实,她这么大年纪确实已经力不从心,肯定需要林思危去一一操心。
更何况,还有林正清一家。只有林思危对付得了这一家人。
最重要的会见结束,该宣布的政策也已宣布,一切都尘埃落定,接下来的行程就自由很多。
因为昨天丁翰文提了文笔塔,侨办立即就安排好,说下午就可以去。
胡巧月到底是手术未久,不方便登塔,就在塔下休息,让林思危陪他们上去。
宝塔的每一层都有一圈观光围廊,庄音蓉和胡幸之走得快,一会儿就到了另一边,庄音蓉指着不远处给女儿和外孙介绍晋陵城的布局,胡巧英却有意无意地落在后头。
他跟胡巧月商量委托授权时,胡巧月说要加上林思危的名字。
虽然在信里听胡巧月提过这个孙女,也能感觉到祖孙俩感情非常好,但对胡巧英来说,林思然能不能担当这个大任,仅有善良是不够的。
他见过太多败落的世家,无一不是子孙不肖,所以他在培养孩子这一块异常严格。但他知道,林思危是在农村长大的,这孩子对奶奶的确很孝顺,但她有没有能力守住胡家?
不说别的,光是落实政策,发还家产这一项,就不是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能应付的。
“思危。”他笑吟吟地扶住围栏,“听你奶奶说,你在学校当老师?”
第126章 敏感
这是林思危第一次和胡巧英单独相处。
丰富的社会经验告诉她, 胡巧英是故意落后的,就是为了能和她单独说话,一开口却又没说什么私密之事, 而是问她工作。
这是对她的“打量”。
林思危很有礼貌地回答:“其实我要下个月才毕业, 现在只能算是见习老师。”
“留校。”胡巧英点点头。在他的认知里,必须是学业出众的学生才有机会留校, 林思危应该具有很强的学习能力。
“我对晋陵的学校都不认识了,以前我们读书时,都叫学堂, 这回看到牌子,校名都变了。不知道思危是在哪个学校任教?”
林思危道:“苏省粮食技工学校,就在咱们晋陵西郊。”
“粮食技工学校……”胡巧英喃喃地, 显然也并不清楚学校性质。
林思危解释:“不是大学, 是省轻工厅下属的一家职业技术学校, 主要学习职业技能的。”
虽然胡巧英还是不太能理解什么叫“技校”, 但起码他有了概念, 就是专攻行业职业培训的学校呗。
“为什么选择当老师?”胡巧英问她。
林思危可不会说什么冠冕堂皇的空话, 她微微一笑, 道:“其实我是留在实践中心当老师,跟教文化课的老师不一样。国家刚出了新政策,以勤工俭学为依托, 学校可以开办校办工厂。我名义上是老师, 其实是粮校校办工厂的员工。”
“待遇丰富?”胡巧英单刀直入,从不拐弯抹角。
林思危摇摇头,坦然道:“我拿的老师工资, 不高的。我是觉得这时代百年未遇,是最好的生长季, 如果不能在这样的年代参与一家企业的成长,看着它从无到有,从弱小到壮大,人生会有些无趣。”
“你是觉得……有趣?”这回答完全出乎胡巧英的预料。
“有趣,非常有趣。”林思危的小脸上焕发出光亮,黑漆漆的眼珠剔透地像要望进人的内心。她说:“事实上我们厂就在上周拿到了营业执照,我们可是全省第一家恢复校办工厂运营的实践基地。”
胡巧英何许人也,当年出生入死,一身与敌周旋的智慧,后来又出国经商,生生在异国他乡扎根创业,若是别人来跟他讲这些,他会在心里默默将对方归到“画大饼”那一组。
但眼前这孩子天生有一种魔力,她说这些,就是最直白的炫耀也无妨,旁人都会觉得,她不是炫给我看,她是想带我们一起炫。
“你们厂子生产什么?”
“实践中心嘛,本来是根据学生的实习课程来制定生产计划,简单的五金件,标准件,和酒类酿造的半成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