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只是青头,根本不必进店,两文钱一个,不到五分钟便刮好了,除非是要刮脸,那才多收一文钱,还拿热毛巾来给你捂一捂头,相当的舒服。在理发店里,那工作便细致了,最贵的是剪绑不起来的短发,要理得有型有款,不显突兀——近来很流行一种耳下的发式,若是要做体力活,便用一条长手绢缠裹在耳后,也不会到处飞扬着误了事,而平日里在街上闲走着,短发如云,也是整齐好看。
至于说最普遍的,则还是肩上发,做事时可以绑在脑后,放下来也能梳成辫子。便是跑步也并不妨碍,而且洗头后能够快干,并不用那粘腻的头油,既然要考体测,也要到处的去做事,长发终究是不便的,尤其是冬天来了之后,短发可以时常洗濯,长发洗头是大工程,最多一周一次,平日里那味儿可不好闻,头油混合了汗气,稍一靠近便令人皱眉,岂是好强雅洁的女娘可以接受的?
这种肩上发,对于男女来说都是很容易接受的,即便是回到买活军领域之外的老家,也很容易便能搪塞过去,只要把自己的头发绑成小髻,再买个义髻便得,唯独便是理发费用比较贵,而且要时常来修剪。那青头一个月剃两次,四文而已,肩上发,有些好的师傅,修剪起来当真比别人的手艺好看,一次便要十五文,一个月要修剪两次的话,这里可就是三十文钱了。叶仲韶有时都想,不如家里的男孩儿都剃青头,还能省上几个子儿。
不论如何,头发既然是这样剪的,也就谈不上怨怪家中的女眷,毕竟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甚至蕙绸还因为不愿剪发哭啼了一场,叶仲韶在这件事上,是不可能迁怒于女儿的,只是昭齐的变化,却分明是从剪发时开始,逐渐显著起来——她剪了头发,是为了要考体测,为了考体测,则每日都去勤快地练习举重物,练习跑步。
既然练习了体测,那么不可避免,人便晒黑了,而且走路时也开始抬头挺胸,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没有人是含胸低头跑步的,既然要跑步,那么便自然而然地换了行路的体态,这都是叶仲韶这个父亲完全没想到的变化,却又无法置喙什么。不过一个月光景,昭齐便高了也胖了,叶仲韶外出教书一周,归来时便感觉女儿有些认不得了,原本亭亭玉立的小女儿,今日看起来,竟已略有些男孩儿气了!
若是仅这样而已,叶仲韶虽然暗自也烦恼,但也绝不会以为是女儿的过分,这都是为了考学,不得已而为的变化。昭齐在学业上,还是令他引以为傲的,剪发之后,连体测亦是奋力练习,顺利通过扫盲班之后,于初级班的学业,更是让人惊喜,才止入学不到一月,便考了年级第一——叶仲韶、沈宛君并沈君庸等长辈,可都在同学之中呢!
虽说各有偏科,昭齐各科总分都不是最高,但偏偏她胜在全面,又不像大人有家计分心,于算学、生物等新科目,学得不像是她这样透彻,而体测上也比不上她,于是居然一举给她考了个月考第一,倒是把长辈们都压过去了。倒让叶仲韶当时就乐得合不拢嘴,还将自己随身携带多年的一枚小玉佩,送给叶昭齐,勉励她益发精进,勿要让这个第一,再旁落了去。
若说烦恼,则是在她月考了第一之后,叶仲韶便逐渐发觉,昭齐的交际要比从前多了。从前她和家中亲眷一道上学上课,放学回家,安安稳稳,虽然也抛头露面,但并无丝毫可以指摘之处,但如今昭齐往往中午也不和父母一起吃饭了,与她的同学一起,吃了午饭便出校门去游逛,放学后也不立刻回家,而是多和同学一起,或是说一道读书,或是说钻研书中的道理,总之,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撇开了父母长辈的监管和伴护,时常自行出去交际,而到了今日,更是进了一步:几个女孩子一起,居然凑钱到外头小馆子里去聚餐了!还是吃的晚饭!太阳都下山了,黑漆漆的夜里,孩子们还要自行回家!
不说是女孩子,便是男孩子,十三岁上便这样野了,在叶家也是要遭板子的。叶仲韶被妻子告知始末后,连晚饭都没有吃好,入夜后迫不及待来接女儿,又怕自己闯进去,打扰了小女孩儿们的欢聚,叫昭齐以后在姐妹淘面前不好做人,因此便在馆外徘徊,倒是被他见到了几个同样来接人的家长,一问之下,都和他差不多,是带了女儿来放足的,论出身则未必都是读书人,商贾、匠人、军官、地主,在所多有,听说他是叶昭齐的父亲,倒是个个肃然起敬,连忙讨教些读书的事情,又夸奖昭齐争气懂事,自己女儿在老家也是聪慧闻名,在此地则泯然众人,也是羡慕不来云云。
教女有方,在家为才女,在此地仍考第一,若说叶仲韶不得意,那是假的,心中原本一些郁气,倒也渐渐的散了,只又转而忧虑女儿回家被祖母责罚,更有一虑,才是心中最大的烦恼——叶家虽然暂困此地,但将来或许还是要回去的,即便是不回去,买活军这里书信便捷,并不禁止外来人口和家人联系,与旧日友朋也不会失了联系。那么昭齐的婚事,这几年便要有个说法,如今世风尚早婚,她年已十三,若是换了旁的人家,都已可成亲了,也就是叶家乃吴江名族,才能在此时依旧将女儿带离乡中,不会引来非议。
因着世风的关系,昭齐未满周岁上就定了亲事,所说的正是叶仲韶从前养父之家袁氏,乃是叶仲韶亲兄弟一般的袁若思之子,自小袁家人也对昭齐另眼相看,极为满意。如果是依着在老家时的势头,昭齐到了婆家,是决计吃不了什么苦头的,只如今昭齐这般模样,按着老眼光来说,哪里还是个淑女的样子?
自然了,叶仲韶这做父亲的,私心里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好,能为昭齐找出无数的理由来,可那是在家,昭齐在这里养野了性子,若是嫁到婆家去,到那时,丈夫喜不喜欢的,还是另一回事,若是惹来婆婆的不喜,岂不是又要白受磋磨?到时候婆家占了理字,且也是名门,便是沈家、叶家的名声,恐怕也护不住她呢。
——自然了,丈夫若是不喜,那也是不成的,所以说女子出嫁之后,真都不如闺中自在,丈夫、婆母、小姑,若是有一人不喜,日子都不好过。叶仲韶想到这一点,便又不忍责备女儿,只觉得女儿幼小,若是裹足的关系,将来产育艰难乃至早夭,这里的责任只能由父母来承担,这是他亏欠女儿的罪愆所在,且将来凡生为女儿,一生中所遇磨难苦楚胜于男子,在闺中时又何忍加以严词?
因此昭齐这大半个月,逐渐外出游荡时,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想着孩子聪慧,自然知道分寸,而直到今日,再四斟酌,方才憋出了一个‘略有些过分’,才刚说完,又忙去看女儿脸色,就怕昭齐自幼未受过什么重话,连这句话也觉得伤了颜面,待要啼哭起来呢。
他来接人,自然是提了灯笼的,因为家风一向简朴的关系,家里平时用的不过是纸糊的‘气死风’灯笼,不比别家来接女儿的家长,许多都提了玻璃灯笼,玲珑剔透、雪亮鉴人,提起灯笼来照一照,叶昭齐神色似乎也没有什么大变,因此便松了口气,正要再说几句苦口婆心的话,又实在是很不擅长,便想着还不如让妻子去说,因便转了话风道,“一会回家以后,你便说是被同学留在家里吃饭了,请人来告诉家里,两下又走岔了,勿要惹祖母生气。”
昭齐听了,还噗嗤一笑,便揽着父亲的胳膊道,“爹爹,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祖母其实那日也和王太夫人、外祖母出门去吃夜点心了,几个人在外逛到了钟敲了八个点才回来呢!”
“什么!”叶仲韶大惊失色,“天都黑了,若是回家路上摔了一跤,那可怎么办?简直胡闹!”
他对母亲一向颇为敬重,此时也不免大起微词,又仔细询问女儿,为何夜间出门,叶昭齐道,“祖母来了本地之后,和王太夫人便走得很近——她们年纪相当,又都在一起教书,彼此很有话说,经常在一起做矫正垫。”
“那一日王太夫人上门来送重阳糕,二人坐在一起谈天时,因为祖母穿了矫正鞋之后,久走也不会疼痛,感觉舒适多了,便和王太夫人谈起,说是一生中竟有四十多年没有怎么出门,原本七八岁上,裹足之后,疼痛不已,便从此少出门了,连每年的走百病,因怕走不了远路,也都没有出去的。”
走百病的确是女儿家一年一度,能够出门的机会,一般都在元宵前后,出门走百病、看灯会,不过叶家一向住在城外,也没有去城里看花灯的习惯,太夫人说来是数十年都没有出门了。叶昭齐便复述道,“王太夫人听说了这件事,便道,其实买活军这里,每晚的热闹不逊色于灯会,而且每年过年的时候还有仙画看,此时晚间有夜点吃,有人说书,也有些人得空了卖艺,还有人唱戏的,十分热闹,而且也相当安全——本地又没有什么偷盗的人,若说是人贩子,也是少有听闻,倒是听说有人贩子被少女一拳打在眼睛上,把眼睛打脱眶了的。”
这是前阵子周报上的新闻,听沈曼君说,居然是真事,而且那人贩子当即便被处斩了。连他入城的那条线都被揪了出来,而文章中又宣扬了一番,不论男女都要健身习武自强,要多吃蛋白质的理念。现在便连老夫人每天都吃一两个鸡蛋,不再说什么信佛茹素了。叶仲韶听了便道,“于是两个太夫人听了,就出门去吃夜点了?”
叶昭齐点头道,“祖母听了,也是心动,便对太夫人说,‘我活了五十多岁,黄土淹脖子的人了,又逢大变,万万没有想到,今日居然落到了这样的地界来,又剪了头发,又放了脚,还要出去给人上课,这般模样,将来都不知道能不能葬回祖坟去,也不知道先夫还认不认得我,倒不如就这样破罐子破摔了,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去,横竖还能再活几年?乐得一日是一日罢’,于是便收拾了一下衣着,又拿了钱袋,要请王祖太太到外头去吃晚饭。”
“王太夫人说她教书时间长,有积蓄,她来做东,还说请上城东的几个老寡妇姐妹,都是各地迁移过来的,现在她们也开了个读书会,彼此帮着补习——祖母上回也去坐了坐,于是二人便这样拉扯着走了,回来的时候,祖母的脸都是红的——竟吃了几杯酒,又去茶馆听书,吃炸鸡,祖母还给我们带了炸鸡架回来,那日爹你吃的糖醋鸡架就是第二日回锅做的。”
“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第二天才从外地回城的叶仲韶简直惊呆了,他涨红了脸,甚至有几分口吃,“你祖母怎么、怎么怎么竟……”
放浪形骸四个字,怎能用来形容母亲呢?但简直又非这四个字不可了!叶仲韶竟了半晌,只能愤愤说,“你母亲也不和我说!”
“长辈的事情,怎好搬弄是非呢。”叶昭齐背着手,她的马尾巴又得意地一跳一跳起来了,“其实倒也不是故意去吃夜饭的吧,除了那回去见识夜市以外,其余大多都是如今晚这般,因大家白天都有事要做,没有聚餐的闲功夫。便只能选在傍晚了,便连这顿饭,我也是无奈呢,这些小姐妹,彼此应酬结交,十分的亲密,也是想起一个社来,又要推我来做社长,若我连这顿饭也不能来吃,难免就不能服众了,因此虽也知道,庭训不该晚归,但只能事急从权了——爹啊,这社长若是换了旁人来,女儿又如何能心服呢?”
叶仲韶现在已经顾不上女儿夜归背后的什么征兆了,满心都是母亲的疯狂行径,五十多岁的人了,大晚上的出门,连灯笼说不定都没打,还吃酒!若是栽在水沟里该怎么好?再说,女儿这个借口也非常的好,在叶家人看来,于文名上有些功利心,还是很可以理解的。
他便有些心烦意乱地说,“和姐妹友朋们小聚,倒没什么不正当的,只天黑了还是不能单独出门,这外头黑灯瞎火的,摔倒了、磕碰了可怎么办?二则便是提了灯笼,你瞧这檐下、门后,黑洞洞的,若是藏了匪徒可怎么好?这里毕竟是港口,外来人口很多!虽说平日里治安还清明,但也不能不防个万一。”
“明白了。”叶昭齐便乖乖低头听训,又道,“以后若爹不在城里,我就去请舅舅伴送我。”
“……”叶仲韶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但又被女儿拿了话口,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哼了一声,又说,“可不要养成什么大手大脚的毛病,姐妹面前,不可小气了去,但花销也要有个数,你那二两银子,至少要用两个月——回头我是要来查你的账的!”
“哎哟,知道啦爹爹!”昭齐便拉长声音撒娇起来,“别说了,都知道了,就别再说了嘛——”
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拉着叶仲韶的袖子,来来回回地推着,把叶仲韶推得犹如一团棉花,只嘴还是硬的,“如今你是越来越有主意了,究竟我也管不得你什么,你只谨记了,要谦虚谨慎,对了老前辈要尊重,别以为自己拿了一次月考第一,便是天下第一了。你舅舅且不说,吴家叔叔、张家叔叔,都是有大才学的人,只是或算学不好,或体测不行,才让你争了先去,拿一次第一,也不算什么,你要次次都拿第一,才是本事,可明白了?”
“知道了,知道了。”
父女二人如此一唱一和,到家中已是重新亲热起来,果然,老夫人也未问得仔细,只知道孙女平安回来,便张罗着去澡堂——其实这也是叶昭齐随意在晚间出门的原因,因叶家人时常在晚上一起出门去澡堂,多少形成了一种晚上出门无碍的认识。叶仲韶和一个老家人带着四个儿子,在男澡堂里指挥四个泥猴搓澡,十分辛苦,不过洗浴本身还是叫人欢喜的,只今晚洗了头,要控制儿子们在休息的花厅里等到头发干了再出门,十分的困难。
如此折腾下来,待到回到家中,已是疲惫不堪,叶仲韶躺在床上,就忍不住和沈宛君商量,“不如把儿子们都剃成青头算了,免得洗澡了还要等在那里,他们也无聊,我们也难管。”
沈宛君坐在妆匣前,手里拿着曼君送的面霜正擦脸,闻言便笑道,“他们剃了也无用,总归是要等你晒头发,要剃,只能大家一起剃。”
这又突破了叶仲韶接受的限度,且再往下说的话,男人剃了,女眷没剃也是没用的,还要等女眷。因此他便放下这个念头,只说起大女儿,“昭齐这个样子,倒让我发愁得很——不为了别的,只为了她的婚事,你说,这样下去,可该怎么办?”
这的确是正论,沈宛君也收敛了微笑,盖上面霜,走到叶仲韶身边,钻入炕上,先惬意地叹了口气,方才道,“仲韶,我这一阵子也想和你谈谈这事——你说,咱们还要回去,还回得去么?”
第210章 变节太快了!
这……
才来了不到一个月而已……
倒也不是说没预料到, 有一日会和妻子谈到将来的行止,但在叶仲韶想来,怎么也该是在今年年底, 至少在此处住了四五个月, 看看大家是否都适应, 而夫人、昭齐诸女的放脚成果也得了巩固, 可以恢复如常之后,方才会和妻子商议未来的动向——若是要回去, 那就要尽早动身了, 至少他要先回去赶秋闱,不然耽搁一科,可就又是三年。
若是不回去呢,那也不能就这样按部就班地永远做个教师,少不得要拉上小姨子一起, 为一家人计议个前程出来——这一点, 他倒是理直气壮的, 沈曼君把他们诓来这里,总不能尽享好处,把他们这些亲戚给抛开不管了罢?
才一个月,这……是不是也太猴急了点, 连一点忠臣良将的面子都不装一装了……
叶仲韶心中虽腹诽, 但他在太太跟前,底气素来是不足的, 再者,他也并不是十分想回去, 只是这决定最好不要他来下, 因只道, “你说这话,那便是不想回去了?”
沈宛君倒也不否认他的话,而是长叹了一口气,“买活军这里的日子,的确比家里舒服,连娘都说,这里的确好过冬得多。”
一旦抬出孝道来,叶仲韶便立刻溃不成军了,再说……这又有什么可以否认的呢?看看这屋里,雅洁整肃的白漆水泥砖墙,哪怕是二楼,也一样敞亮的层高,还有身下这厚厚的棉褥子,隔了棉褥子还能透上来的淡淡热气……这是烧的暖炕,一夜不过两块蜂窝煤而已,阖家都有热气,但凡江南到了深秋,屋内便是阴冷晦暗,可买活军这里的水泥屋,一旦烧起炕来,屋里硬是就比外头暖和。
母亲年老畏寒,孩子们又都还小,皮肤娇嫩,从前到了冬日,手脚总是难免冻疮,和红皮萝卜似的,惹人怜惜。今年倒好,个个身上都如同火炭一般,既是因为火炕,也是因为穿了买活军这里的秋衣裤,比从前的衣服要保暖得多……
衣食住行,处处都是看得出来的好。叶仲韶平时听妻子和母亲闲聊家计,虽然叶家带来的下人并不多,但此处许多活计,都可以拿去专门的地方做,譬如脏衣,以往一家十口的衣服,若是每日换洗,非得有两三个婆子专门浆洗不可,别的事都管不了,到了冬日,那井水刺骨发冷,婆子的手泡在里头,看了都叫人不忍。
而在此处,直接送到洗衣房去,那里有专门的畜力洗衣机,在澡堂换下来的衣服,也是送到洗衣房去,用畜力带动一个大的搅筒,加了草木灰不断的搅打,随后还有脱水机器,那是靠人力,不断地抽着一个桶外的机簧,使其快速旋转,把残水甩出,最后才是人力,将其取出晾晒,遇到皱得厉害的料子,便熨一熨,随后便可叠好送还,连洗衣带小缝小补,一身不过是一文钱,收费廉宜至极!
自然了,若是小衣裳,众人还是自己捎带着洗一把,冬日里两三天洗个澡,换一身秋衣裤,如此一文钱还是能花得起的,外头的棉袄和毛衣,舍不得这样洗,棉袄都是穿着罩衫在外头,只洗那罩衫,如此,买活军这里大多数人都穿耐洗的棉布,而且在家务上花的时间大大减少。这洗衣也只是一个例子,打水、劈柴,甚至是生火做饭,现在都有人可以代劳。
如打水,每日都有人去车水来,推着车卖水,街头巷尾那浴室,往往也兼做开水房,因为他那里的火力总是充足的,在洗澡人少的时候,便卖些开水,彼此便宜,现在甚而浴室外头还都很时新建个蒸饭房:往常大家烧饭时,做米饭是个不省心的活,这里大多数人都是做捞饭,先把米饭和水烧开了,再沥干放到竹篾做的屉子里去蒸,下头的米汤盛出来,打一个蛋,调些白糖,现成的就是饭后的一味甜汤,这是因为若在锅里和水焖熟,很容易掌握不了火候,如此,便不容易把米饭烧焦。
不过,即便是做捞饭,一样要占用一个大锅做饭,还要看着火候,如今又时新一种做法,便是各家都买了有马口铁做的饭盒,这饭盒是不怕高温的,可以火烧,也可以直接拿去蒸饭,那蒸饭房便因此来了生意,反正也是借了浴房空闲的火力,收费很廉宜,五个饭盒收一文钱,你把做了记号的饭盒拿去,他便帮你送到蒸饭房一层层的架子里去,到了时间,你来拿走去吃,热腾腾的,里头的饭焖得恰到好处,反正总是不会焦的。
这生意是随马口铁饭盒一起时兴起来的,几乎刹那间便风靡全县,街边上铺子里的伙计掌柜,都合伙把饭拿来蒸,有时候饭盒里卧半根香肠,有时候卧一个洒了肉燥的鸡蛋,一起蒸熟了,打开就是极好的午饭,既不用在街上吃贵价的饭食,也不用家里的亲眷刚下工就急匆匆奔回家做饭送饭,实在是最合适不过——总之,在买活军这里,做工的人是很舒服的,有许许多多的服务,又方便又廉宜,使他们的生活,比在外头做一样的活计还要轻松得多。
这样的日子,如何能说是不好过呢?即便是叶仲韶也承认,这里的百姓,日子要比外头过得更好,而哪怕是他们这样的仕宦人家,抛开了收入不说,日子也是顺心的。
便是把收入计算在内,也不是没得比较——地租固然是有,但是不稳定的,天候不好就要减免佃租,差的时候,一年不过百把两银子,这便是所有的收入,而支出则极多,考学是个很重要的开销,也很贵。而在此处,收入的来源很多样,他们一家现在是四个人做活,三年后,蕙绸也可以去做老师了,还有云期等四子,不过五六年,都将逐渐长成,所有子女的教学开销,在这里是不必列入预算的,如此算下来,家用其实比在老家,可能还更宽绰些,妻子所说,‘买活军这里的确比家里舒服’,大约也蕴含了这些考虑。
叶家论家计,不如沈家,叶仲韶多年来读书赶考,遇到天候不好的年份,便是花用妻子的嫁妆,他本人对此其实耿耿于怀,十分过意不去,只是苦无其余办法,因此提到这家计的事情,便格外气虚,只道,“舒服是舒服,只是……若就这样不回去了,该如何对若思交代?书信往来,未曾间断,当时说的是数月即返,这亲事若不能成,两家人几代的交情,只怕都要毁于一旦。再者,举业何如?读了十几年的书,难道便这样全放弃了不成?”
这都是现成摆着的问题,妻子显然也有过考虑,闻言,立刻回答,“昭齐今年才只十三而已,至少还有三四年的时间,我等一向滞留不归,难道袁家还不明其中意思吗?这是一,二来,买活军已取福建,你也听曼君说了,又自己眼见,云县上下,法度森然,令行禁止,哪有半点乱相?吃下福建,丝毫不觉勉强,其将来必定不止于此。”
“说不定三年后,买活军已取江南矣!到时,又哪还有什么回乡的计较?你我无非只能低价变卖田产,再回头来考这里的班学,与如今又有何异?”
这是有道理的,叶仲韶其实也在反复思量,自然,若是要钻牛角尖的话,哪怕买活军取了江南,他们也可以誓与其周旋到底,不过叶仲韶至少有清醒的认识,他知道自己是做不成这种事的,说实话也不想掺和到兵事之中去,因此摆在眼前的就是两个结果,第一,等买活军来占领家乡,卖地读书;第二,背井离乡,逃到买活军暂没有占领的地方去,设法安身。
现在留在云县,也是背井离乡,将来逃到外地,也是背井离乡,那自然还不如留在繁荣且安全的云县,叶仲韶几乎已有七成被说服了,至于举业,妻子的口吻很轻蔑,“再说到秋闱,便是这科考中了,取了进士,放了外任,又如何?如今做官,要么贪死,要么穷死,以你的性子,贪污受贿做不出来,我也不愿你做,那这官也当不出什么结果,多是钱也赚不到,官也升不上去,黯然返乡,不过多个官身,对祖宗、族人有个交代,不至于跌了门第罢了。那样的官,我料你也不爱当的。”
叶仲韶照旧是无法反驳,因为妻子完全没有夸大,此时敏朝的官就是如此当的,想要升官,凭你有千般救国的壮志,也得备了银两打点,想了谄词逢迎上官,这二者都并非叶仲韶所能为,事实上,他从前考科举,只是因为他除了考科举之外实在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叶、沈两家的声誉自不允许他去做生意,他也全然不会做生意,若说开私塾、开印书坊,则全然坠入俗流,便从此不配和亲朋往来,这些事只能是考中科考之后,有了功名护身,才能作为风雅副业被人接受。若说他向往做官,那也实在是没有的。
真要说的话,他倒是想在买活军这里做吏目……这里什么事都很讲究规矩,更重要的是,官府也在积极地维护规矩,固然,不是十全十美,也经常能见到不平之事,譬如小吏索贿,又譬如邻里争斗口角,至于生意上的纠纷,也是无日无之,但索贿的小吏,往往很快便被夺职法办,而邻里的口角,最后也往往是依理而结,并非是双方各自寻找靠山,如此收科。叶仲韶很喜欢这样公事公办的氛围,他觉得他是很擅长公事公办的,也很向往这种丁是丁、卯是卯的氛围,在这种氛围下办事,一定是一件让人舒服的事情。
“那……难道真把祖田都变卖了不成?”他又有些踌躇了,虽然田以往也没有少卖,但一起全卖掉,影响还是很大的,而且在族人中会留下很差的名声,这也等于是完全不给自己留后路了。
“不想卖的话,不卖也可以,便将佃租暂存着,横竖这几年买活军应当还不会立刻用兵江南,时间还算宽绰。”
“但不卖的话,难道一向赁房住吗?”妻子善解人意,叶仲韶反而又有些不愿了,他觉得妻子少了些决断,这时候就该推他一把,“若卖了田,也能有个近千两,足够在云县买下两间这样的院子,一间自住,一间出租,倒也能有些出息,足以贴补家用了。”
“二哥,仓促之间,你倒是思量得清楚。”
妻子幽幽的话声,便立刻让叶仲韶的脸红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的心思,已被妻子看破,便索性也不再隐藏,而是直接说起了自己心中的安排,“我是这样想,既然要在这里落脚,总不能一辈子就当个□□吧?便是将来能教高等班,一个月不过也只有2100,不过是吃不饱饿不死,还是要考吏目,才是正途,即便我们不考,孩子们在买活军治下长大,他们去考,总是名正言顺,不会招来什么非议吧?”
“若是要考吏目,那就一定要计较政审分,这政审分,若是来得晚,那便是把家里的田地保留着,等买活军占了江南之后,配合着低价赎买,按现在的规矩是能积攒一些的,如此再等三年,等江南不再是新占之地了,我们的分大概便能加到满分,只那时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你我大约是不中用了,只能用在孩子身上。”
“若是想别的法子来积攒政审分,那便可以把田卖了,在此处买两间院子,自住一套、出租一套,那一套若是将来有其余亲人投靠,也可以用做待客,十分便宜,你道如何?”
“别的法子来攒政审分……”妻子倒不反对他的说法,只是轻声说,“别的法子,什么法子呢?”
叶仲韶面上发烧,好在这是夫妻枕上私语,灯也吹了,看不见彼此的脸色,他咬牙豁出去般说,“难道就许她沈曼君找替身,不许我找不成?我叶仲韶也有几个朋友,老冯、老袁——他家若是来了,也不怕亲事为难——姚兄、戴兄,还有你娘家那些兄弟,难道都给了曼君吗?好歹也分我们几个!她已有了工作,也不需要政审分,我们想考吏目的却离不得它!”
沈宛君噗嗤一笑,拧了丈夫一下,道,“好哇!你的如意算盘,原来早拨得滴嗒响了!”
叶仲韶唯恐妻子又把分数全让给小姨子,一下翻身坐起道,“可一不可再,这次你若还都让她,我可真恼了!”
沈宛君被逗得俯枕笑个不停,且喜水泥房坚固隔音,不至于被子女听去,因道,“知道啦,相公,别念叨了,这次可不会让她——但若君庸想要出仕,你还好意思和他抢不成?依我看,你倒是给老冯写信是正经,他久已绝了出仕之念,又最是留心出版的一个人,你写信去,他必来的。”
叶仲韶也是精神一振,坐着便盘算起来,“我也料他必来!”——沈宛君拉了他一下,嗔道,“躺好,热气全跑光了!”
他这才重新倒了下来,又有些犯愁,“只他来了,能做什么呢?总不能也做教师吧?那便不如留在家里写话本了,你也知道,老冯写这个话本,收入颇丰,若这里没有更好的前程,倒是不好叫他来的。”
“他为何不到这里来?”沈宛君奇道,“他在吴江,一本话本子不过得了第一版的那么几百两银子,而且我们来之前,《喻世明言》那几卷已经卖得不太好了,书商逼他写如《蜀山剑侠传》那样的本子,老冯正为此事烦恼,他不很该来这里看看,取取经,写一写云县故事么?”
“再者,二哥,你想过没有,曼君已经说过,谢六姐要我们这些人来,便是取中了我们文艺风流,终究还是要发挥我们在文学上的长处,才有出路。”沈宛君又道,“只《买活周报》处,现有了曼君在做事,我料定在那个采风使张宗子,他们嘉兴一带的才女过来以前,谢六姐未必会再招一个吴江人做编辑。因此,我们这几年间,还是要先自寻一门事情做起来才好。”
妻子见事明白之处,叶仲韶实在是很叹服的,他心里原本也以为妻子应该设法去报纸里做事,他本人速乏捷才,而且还存了万一的科举之念,倒是并不指望这份工作。此时听妻子道破,方才知道自己想得差了,果然如此喉舌之处,自然也要尽量讲究制衡,也不由得在黑暗中连连点头,道,“你说得有理——是想拉了老冯来开书社?这里的合金活字倒是的确很适合印书!”
“书社,那都是其次的事了,现在不必做,在此时是不容易见功的。”沈宛君胸有成竹,侃侃道,“二哥你也不必老怀恨曼君,她是早把路都给我们想好了——如今买活军正缺时新的戏演!二哥,难道你忘了我们沈家的老本行吗?”
“啊!”叶仲韶这才恍然大悟,大叫了一声,“是呀,是呀!写戏,这不正是我们最在行的事吗?!”
他平素雅好戏剧,和沈宛君也是情投意合、琴瑟和鸣,一旦说要写戏,立刻精神抖擞,仿佛对将来都多了几许盼望——最关键此事从前只是雅好,如今却能派上用场,便更是两倍的开心。而一旦起了这个念头,便立刻急不可待,下床要点灯给老冯冯犹龙写信,“不能再等了!那个卓珂月,到此地已经非止一日,必然是张宗子叫来的,他们肯定也是要写戏!不可让他们赶在了头里!”
第211章 学校食堂
“喂, 昭齐。”
前几日刚被父亲数落过了,叶昭齐本来是下定决心,这几天要小心从事, 尤其是父亲在校上学的这一周内, 也要顾惜父亲的面子,让他知道自己的劝诫并非没有效果,因而早上上完了自己在扫盲班的课程后, 虽然先到了食堂, 但却没有立刻坐下就餐,而是在物色一处空余的桌子, 想着给家人们先占着——她们这帮人几乎都在学校做老师, 若真要凑在一起吃饭, 那非得有一个大条桌不可。
只是如今恰逢午饭时分, 除了老师之外, 还有很多学生是花钱买了餐票, 也来食堂吃饭, 空桌并不太多, 而她新结识的朋友钟灵慧正在挥手叫她,脸上也是笑靥如花,诚意可感,叶昭齐略一犹豫,也就走了过去笑道, “你今日来得倒早!”
“快去打饭吧!”钟灵慧把她肩上的书包放到自己身边, “我给你占着座呢!”
买活军这里,是很流行东家管饭的, 官府给吏目管一顿饭, 而学校也给老师管一顿饭, 从前人口少的时候,管理办法较为粗放,到点了去吃就好,如今人多了,而且造纸厂、印刷技术都上来了,便改为发餐票,餐票用的纸,都是报纸所用的特种纸张,而上头的油墨颜色也较为特殊,是外间少见的,如此,可减去被仿造的危险。
只要是在学校里登记了的老师,每个月都发三十张餐票,可以自行调剂,譬如叶仲韶,他去乡下教书的时候,那顿饭是乡下人家管的,多数都是尽力筹办,也不能说是吃得很差,回到城里之后这一周,又可以顿顿都在食堂吃,多少也算是得了一些便宜,若是不爱吃食堂的饭,也可以把餐票转赠旁人,或者卖了拿钱,三十张餐票如今市价是一百文,多多少少也算是不无小补了。
不过,叶仲韶自然是不会转卖了餐票的,他多了的餐票都是给妻子支配,沈宛君心疼孩子们,有时也会多给叶昭齐几张,让她偶尔多打一个荤菜——餐票是这样,进门时先撕了一半,随后白饭、小菜,这是随便吃饱的,盛多少次都可以,但去打荤菜、炒菜的时候,便会再撕一次,把餐票撕走一半作废,离去的时候,再把撕走的一半投入玻璃箱中,两道门一进一出,十分严格,想要混入吃白饭,这是不成的。而若是嘴馋,想吃两个荤菜,那便是要两张餐票了,等于是略亏了第二张餐票本来可以管的主食部分。
若是想要用餐票带饭离去,那也是可以的,在食堂外还有一个窗口,用荷叶包的米饭、咸菜,都是做好的,量比一个人能吃的略多,荤菜则凭水牌自选,现打出热腾腾的一份来,也是荷叶包了,让他带走。有些家境贫困的老师,多是带走回家,由一家人分食——如今这市面上,土豆是多的,而且很便宜,自家烫点青菜,再备些咸菜,蒸个土豆,食堂里的白饭带回去,和土豆混在一块,加一点油盐,加一个蛋,加荤菜重烩,便是土豆菜饭,自家所费无几,便是很体面的三四口之家的一顿晚餐了。
叶家这里,祖母、父母、昭齐、云期、声期、威期,姑且不论报酬如何,都是有餐票的,蕙绸、开期二人则无,不过两人食量也小,不论是祖母、母亲还是三个兄弟,打包回家的话,随便匀一抿子也够他们吃的了。叶家人在吃食上是没有受什么委屈,也没有太多花销的,若不是中午来往住处不太方便,最划算的做法,应该是由一人拿了全家的餐票来,打了回家共享,一天支出个六份餐票,便足够老老小小丰丰富富地吃两顿的了。
今日食堂的饭是丰富的,天气越冷,荤菜的种类就越多,他们来时刚八月,中午还是热的,荤菜便以鸡蛋、咸肉为主,明显是害怕原料不能保鲜,现在天气彻底冷下来了,餐桌上就出现了鸡肉、猪肉,甚至还有海鲜了,烧淡菜天天都有,花蛤拿来做汤,这都是很廉宜的海鲜,味道也颇不错,上次居然还有铺了花蛤肉的蒸蛋,这可是精细菜,来得晚了可都打不着。听说再冷一点,甚至会有炸鸡翅、炸鸡架也不一定。
叶昭齐虽然爱吃海鲜,但却嫌海鲜中壳子占得太多,不够划算,因此还是打了一份红烧鸡回来,又拿了蒸葵菜、炒小青菜,并一碗白饭,一碟榨菜,回到钟灵慧身边坐下,再看餐厅里,还是没有亲人的身影,便知道他们大概是去窗口打饭回家,和弟妹们一起吃了。她心里不觉有一丝歉疚——一是因为因为她的胃口也不算太大,在这里吃饭,吃的米粮总是不如带走的多,没有把餐票的价值‘最大化’,在算学上是不划算的;二自然是因为自己不够顾家,没有像父母、祖母乃至几个兄弟一般,行动都想着家中的弟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