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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活_分节阅读_第103节
小说作者:御井烹香   小说类别:穿越小说   内容大小:6.14 MB   上传时间:2024-12-17 19:12:59

  男人在一起,不夸耀一番这方面的能力,那还能算得上是朋友么?信使便立刻笑了,“小子,你没结婚,知道得倒不少!是不是悄悄谈了个相好,就等着到时辰了——”

  话题便渐渐地滑向了较隐私的方向,不过小张对此一无所知,她刚喘着气把信件抱到秘书室,“吴秘书,今日的急件送到了!麻烦点算签收一下。”

  距离上班还有一个来小时,但吴秘书已经到办公室了,她显然刚晨练过,头上还发着热气,因天冷,练完便不洗澡了,估计就等着一会儿去里间抹一把。此刻她正坐在桌前吃早饭,一个高高的竹杯散着甜香,大约是甜豆浆,马口铁的饭盒里打了一饭盒热腾腾的烧卖,挤挤挨挨,面皮被油泡透了,泛着红光,顶上露着红红的蟹黄——这会儿正是螃蟹上市,蟹黄烧卖是最时令的,吴秘书可真会吃。

  “来了!”

  但看到急件,吴秘书还是把饭盒一盖,拿抹布擦了擦手,立刻就走了过来,她如点银票一般翻着公文下角的落款用印,手指飞速捻动,口中念念有词,不多时便得出答案,“机密件二十二,普密件六十四,八十六件签收无误,辛苦。”

  吴秘书在衙门里还是威风八面,少有人不怕的,小张强笑一下,“不敢,吴秘书若不要帮忙,那我回去了。”

  “你密级多少?”

  “我是普密级。”

  这些都是逐渐丰满起来的规矩,普密是吏目们最基本的密级,机密就需要一定的级别了,极密则只在一条专业线里,譬如农业的极密件,便只能由本地主管农业的主官拆阅,吴秘书便把小张留下,“那你拆看归档一下普密的文书,做个分类,无明确意见的放一栏,嘉许的放一栏,问责的放一栏,其余的再放一栏,六姐会用四个符号来做标记,无明确意见的一般标三个点,嘉许的标勾,问责的标叉,其余的可能是标问号。”

  这其实已经是相当于皇帝批奏折了,小张心跳不由得有些快了,她有点如梦似幻的感觉——秘书处的人手最近也是缺,许多秘书都放到别处去搭秘书处的班子了,否则哪里轮得到她做!

  “明白了。”她清脆地回答,本能地又挺了挺胸——她不会说如今的日子过得有多么的享福,一样是奔波辛苦,不过,以前小张在村子里的时候,习惯了含胸低头,从不敢和任何人对视,但离开了村子,进城做活这一年多以来,太多人告诉她‘把胸挺起来,肩膀展平’,太多人在闲聊中表示了对于买活军那样新式女娘的欣赏,“要我说,做女娘还是得在买活军这里才有味道,抬头挺胸,何等威风?那身形那叫一个扎实,瞧着都有劲儿!”

  “那是!可不见六姐便是如此?站着笔直,真和松树般,半点儿不打晃,那会我瞧见六姐从海边回来,脚下生风的,一步能走个十几米,当真是仙人一般,何等潇洒!”

  “便是不耐烦那些扭扭捏捏的女娘,胸也含着,说话如蚊子叫一般,听着直是不爽利极了!”

  这样的话听多了,心里对于美的认识,似乎也逐渐地发生了变化,张彩凤现在觉得谢六姐无疑是长得非常好看的——她对于这个改变了命运的六姐菩萨,实在是打从心底地膜拜、敬慕,并且认为她的长相便是世间最有神性的长相,甚至都不能用美来形容了,那是一种大慈大悲的显化。而所有和六姐相似的形态当然也是又美又善的,因此她便不自觉地抬起头来,也尽量地挺着肩膀,并且深信云主任说得不错,自己是该吃好一些,练壮一些——六姐多壮实啊!壮一些那还能错得了?

  “行,忙活去吧。”吴秘书也用欣赏的眼光打量了一下小张,便自己去归档机密件了,小张找了个空余的办公桌坐下,开始拆封信件,那上头一封封报告,很多都是各地发来的文书,汇报着自己部门的工作进度,小张只一眼扫到文件末尾打出的审批意见格里,去找六姐的意见就可以了——在她的意见之前,还有几个格子,打的是各主管部门的意见,也都有符号表明基本态度。

  大多数报告中,谢六姐打的都是三个点,少数则标了勾,小张看标题,一般都是汇报自己如何处理本地顽固势力的,一般这样的报告也写得比较厚,也会得到一些勉励之语,还有几份报告被打了叉,谢六姐做了批注,‘和情报对不上’/‘态度过于粗暴’,就不知道是哪处的州县接收结果不能让人满意了,还有一些标了问号的,多数是信息不足,需要补充调查。

  她很快就将报告分好类,请吴秘书复核,吴秘书让她稍等一下,拿出十几个簿册,用很快的速度把文件分部门进行登记,要找到报告的登册时间,在后头补充上日志,以及六姐的审批意见。

  她的字写得飞快,字迹却很清晰,很快又和小张一起,用极快的速度将文件重新封装好,一一上标签,“刚好部门也都上班了,你去喊几个人分头发下去,另外这几份是送周报编辑部的,你去收发室喊人把那些都发下去,再把这些送编辑部,快点,不要耽搁了。”

  收发室的工作就是不断地跑腿,小张已习惯了,又抱着更高了许多的文件堆往外走,到收发室时,信使已经去洗澡休息了,小云是做熟了的,一听立刻开始派工,留下小郑在收发室值守,自己和另外两个刚来上班的新人开始在衙门里送文件,出衙门送文件的活,因为吴秘书的指定,也因为云主任的看重,便果然给到了小张这里。

  这种公务一般都是可以骑自行车的,收发室有一辆自行车,因此若不会骑车,便等于是少了外勤的机会,小张私底下练习了好几次,连睡前都本能地往空中蹬几下自行车,不过现在上车还是要装辅助轮,她歪歪扭扭,半站在车垫前头踩着车——这车尺寸大,她有些矮小,坐在车垫上使不出力,只能想办法克服。很快就在人群艳羡的目光中骑到了编辑部,编辑部的门大敞着,小张叫了声,“六姐来信了”,便立刻有个年轻的编辑出来签收。

  “哦,沈编辑,六姐批复了!”签收完之后,编辑让小张稍等一下,顺手把他们要寄去的公文带回收发室。自己一边拆看信件一边兴奋地说,“关于那篇《交往协议书疏漏》,准许刊登,但不许用本名,让张天如起个笔名——还附了六姐的回文——”

  交往协议书?

  虽说是机密内容,但既然已经准许刊登了,小张的耳朵也就好奇地竖了起来,这东西她是听说过的——收发室的耳目消息肯定是天下第一灵通,只不知道还有人针对这件事写文抨击疏漏,而六姐居然还准许刊登,竟甚至特意地写了回文?

  那看来六姐对于这篇文章是很看重的了!就不知道这个胆敢议论六姐疏漏的猛士,又是谁呢?

第214章 贼开课则怀恨就读

  “哦?谢六姐竟亲自写了回文?”

  虽然百姓们未必知道张天如此人, 但这个年轻的书生,无疑已经在云县的小圈子里有了一定的名气——现在就连使团成员都收到了风声,并且期待起了下一期的《买活周报》来:买活军的诚意, 从勒令张天如更换名字,便可见一斑了,这至少是给朝廷留了一些体面, 算是次好的办法。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把张天如给捉拿起来,但买活军肯定是不会这么做的, 这样做等于自绝于江南文士。至于说驳回这篇稿子,对于深悉本朝名士做派的使团成员来说,却也都知道, 当真是驳回稿子的话, 反而是给张天如扬名, 其不论是到处辩论演讲,还是自行发放揭帖,总有办法逼得买活军正视他的言论, 而且因为的确有一些道理在其中,反而会显得强行镇压的买活军有些理亏了——这是本朝的读书人卖直邀名的惯用手段,便连年轻的信王, 都对这种套路很熟悉了。

  “不知道报纸什么时候发呢,谢六姐又是何时返回——听说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使团的确在云县驻留了有一段时间, 连信王入学都快一个月了, 王肖乾甚至还登船去榕城看望叶氏家眷,直到收到谢六姐从鸡笼岛返回的消息, 这才匆匆赶回云县。他带来了不少坏消息, 但更多的还是好消息——

  不论是叶首辅的家人, 又或者是泉州晋江一带那些阁臣耆老家的族人,九成以上都是平安无事,便连延平郡王也保住了性命,死的多数都是边缘族人,而且均有明确的劣迹,这便是最好的消息了,也说明朝廷和买活军的矛盾,还远未到要立刻开战的程度,使团的使命是有望达成的,这的确是让人精神一振的好消息,毕竟,虽然使团中的成员或许大多数都能接受把战争作为政治的延伸……但也没有人喜欢打一场必输的战争。

  至于坏消息,以朝廷的立场来看,是不值一提的,就不知道叶首辅、李督抚等人心情如何了,王肖乾这一次设法看望了五姓族人,分别是当朝首辅榕城叶氏;刚致仕没多久,本人还未返回老家晋江的文渊阁大学士、太子太保本家晋江史氏;礼部侍郎、当代书法大家,也是九千岁一党的笔杆子晋江张氏;榕城名门,有三代五尚书之称的望族林氏;自然,还有依旧住在榕城的延平郡王一家,作为宗室的代表。虽然是蜻蜓点水,但这五家人中对买活军切齿痛恨者相当的多,因为他们几乎都在变故中失掉了自己全部的财产,损失最小的延平郡王也没什么好高兴的,他的家产早一两年就几乎全没有了。

  在朝廷来说,反正这些财产也不会纳税,这些族人的哀痛,对朝廷来说压根无关紧要,只要能保住命就很不错了,这样在官面上就不用为官员们讨回公道,只需要设法营救这些名教之家的族人,把他们接到京城,便可以收获他们的感激,对使团成员来说也是现成的人情。至于说财产上的问题,能保住命就不错了,何必贪心?更何况,这其中有许多的损失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若是哀哭得太大声,很可能会被田任丘所指使的御史盯上,让官声受损。

  这么一来,和买活军和谈的阻力便更小了,相信即使张天如这篇文章的流言传到京城,也不会激起什么太大的风浪。使团众人的心情因此都相当不错,并很能体谅谈判的推迟——大家都能感觉得到,买活军还在重整各地的官吏,各处都相当缺人,的确凑不出能代表谢六姐的班子来和使团谈判,与其每日磨洋工,倒不如各自消闲,或者美其名曰养精蓄锐,等谢六姐回来了,再和能做主的人谈。

  当然,课还是要上的,虽然只有信王去正经上课了,但使团全体成员还是通过了扫盲班的‘同等学力考试’,并开始在云县内外活跃了起来,除了得到特许,去了榕城、泉州一趟的王肖乾之外,孙初阳、王知礼、黄谨都是四处乱转。

  王知礼喜欢去医院,看的什么毛病那就不得而知了,孙初阳很想去看造炮,又想去看造船,但船厂进不去,造炮的工厂也不在云县,他不好和老师徐子先过从甚密,只能泡到交易所去,不出半个月便用一笔小钱玩起现货交易来,不过三数日,获利竟超过两成!

  如此一来,使团里许多人都想凑钱由他去操作,只孙初阳怕亏钱了情面上不好看,吞吞吐吐的一直没有答应。为了躲避热情的同事,成日里往外跑,今日也是因为王肖乾回来了,才呆在小院里,听他说着自己在榕城、泉州的见闻。

  “……许多人在上课!”

  这是最显著的特点,买活军实在是好为人师,就连那四族的族人也都在上课,“尤其是女眷,要通过扫盲班的考试,还得凑钱去放脚——情绪都十分低沉,很多人逐日啼哭,也有要寻死的,买活军并不阻止。”

  “难道就没有要和买活军同归于尽的吗?”

  “有,而且不少,但凡是想抵抗的都被抓起来了,视情节严重——几个人赤手空拳想和他们对骂对打的,送去做矿奴,那种拿了刀剑,甚至是不知从哪里寻了火铳来的,一经发现,全家男丁即刻处斩,所有街坊围观,女眷知情不报者一样是发去做矿奴,若是主使的首脑,一并处死不饶。”

  王肖乾顿了一下,补充道,“抵抗得厉害的多非书香门第,以架势之家为多。”

  众人便立刻心领神会了,只信王不懂,曹如便为他轻声解释:如榕城这样的首府之地,权势人家多数分为几种,一是如首辅叶家、尚书林家这样的名教书香世族,他们的收入主要来自于田产、孝敬和商铺,田产是自身田庄的孳息,其中少不了收佣私奴、隐户,而孝敬则是投献田地的亲友,每年给予的好处费,比朝廷的赋税折银要少,商铺不必多说,本地的粮油盐等生意背后少不了他们的生意,但大概地说,这些收入可以说是半合法的,或者说违法得并不严重,起码不是买活军介意的那些。

  第二种架势人家,出的官就不太大了,一般都是七品、八品的本地小官,也有做武官的,但在本地的关系,盘根错节、黑白通吃,若说名教世族是依靠族人在外做高官,来维持自己在家乡的影响力,那么这些架势人家便专门奉承外地来的父母官,打通关系,奉上孝敬,以便他们继续做那些青楼楚馆、销金赌坊类的生意,至于什么拍花子、唱堂会、扎火囤、印子钱,这些三教九流下三滥的生意,便是架势人家的专擅。

  这些架势人家,也只有府城这样的富庶地方供养得起,乡村县城一带是很少有的,试想如今一个县城一般就住个数千上万人,有余钱去赌去嫖的能有多少?二三百个顾客,实在是不值当专门经营个什么青楼。

  无非就是茶馆酒楼里时常会有些挂单的唱女,码头、城门口边上有些点红灯的半掩门等等,正经有鸨母、茶壶、龟公的场所,至少都是要挂个府字。

  而这些府中的架势人家,他们所做的一切都踩着买活军的敏感点,买活军一到,丧命钟敲响,此刻不死,将来也是死,因此他们对买活军,畏之如虎、厌之如毒,买活军入城后严防死守在自己宅邸里,要玉石俱焚的多是这样的人家。

  至于书香门第……书生造反,三年不成的,哪来的勇气去抵抗如狼似虎的买活军?按王肖乾的说法,无非是‘贼未至忧心忡忡,贼已至无头苍蝇,贼访后如丧考妣,贼开课则怀恨就读’,这里的精髓不只在于怀恨,还在于就读——一边怀恨,一边也还是要去读的。

  “叶家人也一样上课,因不知道能否北上,除非吊死,否则总是要吃饭的,又没有银子了——全都被买活军夺走了,各房还强令分家,听说这已是买活军留了情面了,本来按他们原本的规矩,叶家是有人放印子钱的,而且是没有分家出去的一支,于是整族都要被送去做苦役,只是因为朝廷要来使谈判,暂且没送。”

  王肖乾有些沉重地说道,“若是谈判不成,该怎么样还不好说呢,因此叶家现在自己吓得不行,赶紧的全都分了,若不幸没有谈成,无法脱身,至少还可以打个马虎眼——便看在已经分家的份上,只把放印子钱那一家拿去填了罢了。”

  使团中众人都是一片沉默,不知是否在转着一个念头,那就是写信回家,勒令族人永不许开青楼、放印子钱,若有的生意也要即行收歇。只有信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特别好奇地看看黄谨——他似乎觉得黄谨的沉重有些造作,但又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至于林家、史家、张家,大致上都相差无几罢,林家算来还是好的,他们家已多次分家,财产各房倒都不多,只有一些地,一些生意,不知买活军如何处置,既然开始没有风声,之后便是赎买,好歹也能有个对价,倒是比叶家略好些。史家、张家多的都是田,生意上没有什么,这田反正肯定是保不住的,现在各家都在忙着上课。”

  王肖乾略去了延平郡王不提,信王也没有问,因为之前的锦衣卫密奏也有说起,延平郡王自从到了榕城,心绪便没有安宁过,他一开始认定了自己要被谢六姐剥取龙脉,不管多少人反复解释,是误信手下、落入套中,郡王也不愿相信,后来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又染上了借酒浇愁的习惯,现如今已是糊涂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但凡醒来便大骂买活军,也骂朝廷无能……如今府中主事的是郡王世子,也一样是无能之辈,虽然的确要去看望,但也实在是没什么好提的。

  “如不是王兄去了一次榕城,几乎要以为买活军人见人爱,治下一片祥和,未有丝毫不满……如今看来,榕城这样的大府城,他们消化起来只怕也觉得吃力。”孙初阳便用一种客观的语气评价,“之后数月,怕是要闹出些事情来的,此或为我等破局契机。”

  “不错,我等或可借机接人——又或是诱以册封文书,谢六姐若难以镇抚榕城,便必然需要名分大义,那便是我等开价的时机了。”

  “若她大开杀戒,那治下必定民心动摇,民怨难平,便又是朝廷的机会!”

  “榕城如此,泉州何如?繁华之地必然是名教所在,不是此前她所占据的穷乡僻壤可比,再者泉州大族往往和海上豪商有千丝万缕之联系,或可营造更大声势,甚至突袭鸡笼岛也不无可能。”

  王肖乾在榕城的所见,大体来讲还是让使团对谈判前景趋于乐观,众人这个小会开下来心情都不错,恰好听到街头传来卖报声,知道是新一期《买活周报》出炉,忙差人出去,一发买了数十份回来,将那报童带出来的份都包圆了,人手一份,全都在哗啦啦地翻版面,到底信王年轻手快,先道,“那篇《协议书疏漏》与《答疑》放在第七版——居然版面这么后吗!”

  他不由有些疑惑,屋内顿时又响起一阵海潮般的翻报声,众人或先或后,都翻到第七版,先匆匆浏览了张天如的原文——除了孙初阳的复述之外,他们谁也没看过这篇文章,实则对使团来说,张天如的身份和行为比他的言论更重要。

  “倒是有些歪才。”

  “刁钻刻薄。”

  在座众人,除了信王以外,几乎个个都是聪明绝顶,王知礼都是內进士出身,对这篇文章各有各的看法,或冷笑或赞同,不过也并不抒发感想,又紧接着去看谢六姐长长的答疑——答疑的字数竟几乎是原文的几倍!看来,她确然是十分看重张天如的这篇文。

  “向大家介绍辩论中常见的二十四种逻辑谬误……嗯?”

  最先读出声的也是王知礼,他迷惑的语气完全显示了众人的心声,“这……二十四种谬误?这短短的数百字文章里,谬误竟有二十四种之多?”

  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理解的,就连起复后一向极力低调,只以伺候信王为要的曹如,都忍不住说道,“这……虽说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但谢六姐也未免太看得起这个小小的张天如了吧……”

第215章 二十四条逻辑谬误

  只听得屋内一片寂然, 翻纸声半天不响,这篇《答疑》字数很多,而且大家都看得非常的慢,比张天如的原文更慢出了几倍, 因张天如的文章, 都还在设想之中, 对于这些官员来说, 眼睛一捞, 大概就知道了文章的立意、推演,至于其中的一些警句,在立意之外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只能反映张天如的文采, 于这篇政务性的文章的作用是起不到太大的增强的。

  ——这就不是写给老百姓看的文章, 一般的百姓最多也就关心一下农事,还有本地的新闻, 这种法令,要变成案件之后,他们才会感兴趣,这种纯粹的策论文,多数看了个开头就直接撂下了。买活军这里虽然富庶,但一般的百姓决计还没到有闲钱去瞎混吃酒, 结识新鲜女娘的地步。

  而谢六姐写的答疑呢,虽然是‘御笔’, 但又要比张天如的文章难懂十倍,连编辑做的标注都是密密麻麻的, 有大量的生词和旧词新用, 就连使团众人都看得吃力, 更不必说百姓们了。前头这二十四条逻辑谬误,虽然每条都附了一个例子,但即便如此,要将所有概念记下,还是相当困难。因为不但遣词造句难以读懂,而且其中传递的思想也让人非常陌生。

  要说是从未接触的东西,那也并非如此,这二十四条所举的例子,其实在政治论战中是极为常见的,譬如说第一条稻草人谬误,按照解释说来,是指歪曲了对方的观点,为对方来补充言外之意,譬如说,某甲认为朝廷应当加拨钱财给各地的府学,以令府学弘扬文风的效果进一步上升,而某乙则指责某甲,“钱无非就是这些,给了府学,岂不是要削减辽饷?不料你竟是个卖国贼,如此岂不是让建贼有机可乘?”

  这种论战,在折子中实在是太过常见,而众人诧异的便是,这居然被归于逻辑谬误——这是谬误么?难道不是详察政治的表现?毕竟朝廷财政众人心中都是有数的,此时上书要求加拨学政银两,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自然只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让朝廷列拨开支时减少敌党对某处的投入,这种互相使绊子时再常见不过的行为,居然会被认为是谬误……

  那以后买活军这里打算怎么平衡各党的势力?倘若被谁主张了关要之处,岂不是要多少银子就给多少银子,连在朝堂中加以制衡,不使其坐大的可能都没有了?

  要把这种行为当做谬误,就像是指着花朵说花儿是蓝色的一般,纵然世上不是没有蓝花,但终究令人难以理解接受,再往下看去,每一条都是论战中常用的攻伐手段,甚至于若能灵活使用,还能得个能言善道、‘辩才’的判词,但在这里,这些小狡狯全都被总结出来,当成了谬误……即便谢六姐是反贼,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彻底地违反在官员们心中犹如常识一般的认知。这使得他们读起来就像是梗了一口气似的,总觉得喘不上来,胸口憋闷的难受,甚至感到了极大的反感,都不愿往下看了!

  而更让人难受的是,从她举的例子来看,这些伎俩又的确是不正当的,至少违反了君子坦然正言的风范,这些所有的伎俩都在不断的扭曲、模糊真正的论点矛盾,而谢六姐的文章似乎蕴含了一个天然的前提,那就是辩论的基础应当基于完全赤.裸的事实,不论是利益还是观点上的冲突,都不能披上一层体面的外皮,只要披了外皮,就是对事实的扭曲,就是谬误。

  这可是讲究春秋笔法的儒家啊!讲究射覆、为尊者讳,追求的是曲笔之中自有奥妙,观者相视一笑,彼此心照的境界。这难道不是体面所在吗?如果朝廷里人人都得摆事实讲道理,把自己的政治目的和利益冲突完全摆开了……那和乡野百姓之间吵嘴辩驳又有什么区别?这些士大夫们并不清楚‘智力门槛’这个词,但他们却运用得很好,并且将这些谬误的使用全都筑进了门槛里,而谢六姐的主张甚至比‘女子也要做活’、‘孩子可从女姓’这些更让他们不舒服,因为她不但拆掉了门槛,而且还表现出一幅这些门槛们很荒谬的样子来。

  这个……总之是说不通的,虽然没有错……但事情不能这样办……

  但若是要表示出反对,又是没有道理的,因为文章里写得也很明白,任何人都可以看出来,这么做的确是不对的。所以屋内的气氛一时有些诧异,倒是只有信王看得很起劲。

  “谬误谬误……好拗口。”虽然信王理解这些概念也费劲,但从语调听来,同时亦是兴味盎然,因为他是不需要和旁人去论战的,而且年纪也小,根本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又或者是亲自展开这样的论战,是以他完全以一种超然的态度,将文章和自己素日的观察互相印证。

  “诉诸感情……这条有意思,曹伴伴,如今朝臣互相上本子攻讦,有许多都犯了这上头的逻辑谬误呀!尤其是这个诉诸感情和人身攻击这两条,我怎么感觉九成以上的论战都用这条呢。”

  所谓的人身攻击,便是不能就事论事,以某人的人格、品德来判断他的论点。这的确是敏朝朝臣彼此结党攻讦的焦点,信王是从这条开始完全投入地阅读起来的,他感觉自己的眼界好像一下被拓宽了,仿佛这些干巴巴的概念,在他眼前描画出了一重全新的世界——各党之间的弹劾,哪个不是想方设法地证明对方是奸臣,而奸臣的所有政务建议都是祸国殃民的绝户计?当然,或许各党的政治目的并非是完全废除前任的所有政策,但至少他们摆出的架势便是要从臣子的道德来证明政策的正义……

  “但政策就是政策,又哪有什么正义不正义呢?只有好用不好用啊。”

  正义这个词,也是从买活军的报纸上新学不久的,信王不禁就把这话说出口了,“这种因人废政的逻辑的确全然是站不住脚的——逻辑、逻辑……”

  光是逻辑这个词,便是从未见过,编辑注释为‘事物内在之理的联系’,信王觉得这个注释就犹如没有说,但他看了看屋内的其余官员,他们似乎对这个词也没有充分的认识。但要说完全不懂,也不尽然,信王琢磨着这个逻辑,大概就像是对一种规律的总结和阐述……又或者是一个人主张的一种道理,可以用‘道’来解释,但又不完全一样。

  譬如按注释中所举例的,‘你打了我,所以我不高兴’,这就是‘我’的一种逻辑,又或者‘你虽然打了我,但我察觉到你是为了我好,因此加以责罚,所以我并不生气,反而羞愧’,这也是‘我’的一种逻辑。信王寻思着,只要是按自己的想法把事情串起来,都可以成为一种逻辑,只是逻辑是存在谬误的,譬如‘你打了我,但你因为爱我才打我,所以我并不生气’,这里就存在了证据不足的谬误,因此人完全可能是基于别的念头殴打‘我’,而‘我’也可能是基于别的理由没有生气,如此,这就是虚伪的逻辑。

  这种完全在嘴上笔尖的新东西,实在是太难理解了,信王似乎是掌握到了一些逻辑的概念,但又不完全肯定。而且一向把文章写得深入浅出的谢六姐,这一次也有些失手了,这二十四条谬误中,阐述谬误的语言难懂,只能从例子去倒推不说,其中还有一些令人莫名的命名,譬如‘没有真正的京城土著’,‘德州神勇火铳手’等等,感觉似乎蕴含了令人不懂的玩笑在内,只是读者很难明白过来。尤其是谢六姐对德州的喜爱,令人不得不怀疑她老家是德州了,先是□□,现在又是什么德州神勇火铳手……

  总的说来,这二十四种谬误十分晦涩,细看第一遍大概能懂,但要完全理解吸收,却显然不是一两遍的事。而屋中虽然大多数人都是捏着鼻子在读,但却又不能表现出对文章的不满,第一,他们是使团成员,身处敌境,此时不论是对贼酋的言论嗤之以鼻大加批判,又或者是极力颂扬赞美,都是不合适的,看完了感慨几句便可;第二,不管怎么说,这些谬误所举的例子还是很有道理的,而且很容易明白,倘若对其表示反对,不就表示了自己是个善用逻辑谬误来说歪理的小人了?

  “按这样说来,天下间所有的论战大概都不必搞了。便不说朝中的弹劾折子了,哪怕是书院揭帖,尽管往这二十四条里找去,哪有合不上的?”

  不但不能反对,而且还要表现出一幅心有戚戚的样子来,王肖乾尽管自己也是常说歪理的,此时也仿佛深有感慨,对朝中的论战早看不惯的样子,“可见天下就事论事四字,何其难哉!”

  “此必为仙界道统。”孙初阳言简意赅,“非是人间境界。”

  这不是人间境界,人间境界是什么呢?各官也是彼此心照了,不过孙初阳说得也不错,看到这里,众人已不再觉得谢六姐是为了针对张天如这一篇文章进行批驳了,而是感到买活军在一向的政论之争,又要完全端出自己一套很成熟的新东西来,把原来那些惯有的手腕完全地取替掉了。

  甚至于这种取替比在农事、军事上的革新还要更为彻底——农事上,至少还是要种田要耕地的吧,只是用了新的农具,军事上,至少还是要给士兵发武器发盔甲吧,只是盔甲更坚固,刀枪更锋利了,多了火铳而已。而一旦将这些情形全都确认为谬误……那正确的争论方式,又是什么呢?

  人都有好奇心,不论对于这种新的东西是多么的陌生,在恐惧和不适之余,也多少让早已习惯了清流文争、御史邀名的几位官员感到了兴奋和新鲜,信王也道,“若是每篇文发表以前,都要经过二十四条谬误的审查,朝廷的嘴仗是打不起来的——这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王肖乾便立刻诧异地扫了信王一眼:能看出朝廷的嘴仗打不起来,这是第一层,而看出这论战的消失不知好坏,便说明信王实则是十分聪慧的。朝廷的论战,固然是充斥了逻辑谬误,但也是几方势力彼此表明态度、掂量实力的环节。

  论战消失而矛盾仍在,便可能通过别的危害更大的办法宣泄出来,因此几代君王,从没有真正阻塞言路,只是时而清理敲打,道理便在其中了。别看皇帝做事荒谬,信用阉党,其实从这几年的施政手段来看,还算是懂得这里道理的,不料信王虽然年纪幼小,却也如此颖悟。

  “只是天下贤能者少,以至于若不填充谬误,大多数人都无话可说,连架也不会吵了。”孙初阳也忍不住开口道,“这些谬误虽然在举例中十分荒谬,但若以华文矫饰,读者能指出错误的又有几个?只怕是道理虽在,甚至人尽皆知,但论战争吵中能自如运用的,也是少之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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