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他今年也不过三十岁后,阿霞瞧着也约有个二十岁了,按老规矩,两人实不该过多交接,因自己舍不得买书,到底也是有些尴尬,老林便收回手,冲阿霞点头微微一笑,往楼下走去,因想道:“难不成楼下尽卖的都是吃食不成?这样大的地盘,就是把天下的珍馐都端来了,怕也放不满吧!——这个叫阿霞的女娘,倒是颇有心气儿,懂得省钱买书看,眼界就低不了,也不知道她是有夫家没有,现在都是短发,倒不能从发式上来分辨了……”
第224章 建筑女工们逛超市
没想到永惠超市里的书居然比吴兴县里的几家书店还要更齐全!
阿霞对于林仲轩这个人是有些印象的——白面书生, 人矮墩墩的,长得还可以,他们建筑队中林仲轩是较受欢迎的小伙子, 不过阿霞很有自知之明,本来长得就不咋地, 还有个瘤子, 她不太有男女上的念头,再说年纪也还小,并未体会到什么男女交往上的迫切,建筑队的女娘有些和男丁拉拉扯扯的, 闹不拎清, 阿霞从来不去参与,她此刻更为眼前的书墙惊喜——报纸合订本且不说,甚至还有传说中的教辅书!
是的,官府曾出过一本叫作《从基础、专项、奥数到课外阅读》的教辅书, 这还是吴兴县的书店老板告诉阿霞的, 他知道阿霞的数学很不错, 便提到过这本教辅书, 说是城里很多有志于在算学上有些建树的人家,都有给自己的孩子买这套书。只是这套书似乎只印过一本,便没有再印了, 也不知是为什么, 他这里当时就进了两套,早卖完了,让阿霞到二手店去打听一下, 若是有的话, 倒是可以买下来读一读。这很有助于她的算学。
对于阿霞这样的村妇来说, 每年冬天乘农闲的时候,把种土豆的活儿托给庄客做,自己进城打工,不但可以赚个二、三两银子的积蓄,还上买牛的欠债,而且还能增长见识,又还可以上初级班,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村里的扫盲班,是一直开着的,但初级班便要看扫盲班开课的情况如何了,若是村子里大多数人都从扫盲班毕业了,那便可以开初级班的课。
不过即便如此,效果和城里当然也是不能比的,第一,初级班的老师良莠不齐,好的老师多数还是愿意留在城里,这样不耽误他们去学中级班的内容,第二,初级班便不能通科上课了,也就是说,一周往往只能学一个科目,这样学习相当的单调,而且效果也没那么好。
再者来说,每个村子里都有困难户,农民中一辈子大字不识的人很多,想要在几个月内学会拼音,对于三十岁以后的人来说没有那么容易,吴兴县被买活军占据都两年多了,阿霞他们村的扫盲率始终没有达标——就算年轻人都会了,还有很多年老的人呢,还有许多从外头被迁徙过来的流民呢,初级班一直想开而开不起来,这就是大多数村落的现状。
当然了,即便是扫盲班毕业,会了一些基础的汉字和拼音,也至少就有了自学初级班语文的可能,实在的说,对于现在的农民,只需要这些知识水平也就够了,再加上扫盲班要求的简单四则运算能力,对于他们的日常生活便有很足够的帮助。他们可以自己看报纸了,也有了阅读农书的能力,和城里人打交道时,也能自己验算,不必担忧被贪污了工钱去,其余什么地理、生物,对于农村人来说,似乎完全是不必要的东西,就连阿霞在翻阅教材时都觉得很深奥,这个初级班,实在是可上可不上的。
但,阿霞在算学上是有些天赋的,虽然不多,但她却很喜欢这种感觉,她也喜欢看报纸,对于其余同村都往往忽略的头版大事,也能读得津津有味,并且为村人们讲解报道背后反映的一些信息,譬如说《政权、国家、文明》,这篇文章大家看了都觉得很费解,不知道为什么买活军总在头条刊登这种不能吃也不能喝的消息,但阿霞便可以告诉大家,这是为了给买活军正名,买活军要明确自己的身份,还有和朝廷的关系。就像是从前的佃户和地主一样,每个身份都有每个身份该做的事,买活军也是政权,便可以去征服国家下的土地,这是理直气壮的,可以去做的事情,并不是一种反逆的行为。
这还好已经是买活军治下了,若是在以前,阿霞少不得要被人讥笑,‘一个女娘,对国家大事胡说八道什么!张得开这张嘴的?’
从前,她们家在村里的确也属于最底层,一个丑女,一个老祖父,连男丁都没有,凡事被人欺负很正常。现在是买活军来了,因此阿霞的地位便逐渐地高了起来,从前对她横眉竖眼的村妇,现在也对她有些信服,微张着嘴听着她的分析,又着急地去告诉自己家里人。而家里人也不敢再一味地否定阿霞的说法了,只是还有些嘀咕,“争夺天下的事,还需要理由吗?也放在报纸上随便地讲……”
不过,当阿霞报名准备在冬日来榕城打工的时候,这些还有些不服气的家庭跟风得也很迅速,还要公推阿霞做个首领,被她辞谢了,理由很简单——做首领是要负责的,每年都有女娘入城打工后,即便是不要自己的那几亩田,也要回来和丈夫离婚,这种事闹起来多是扯不清的口舌。阿霞也不愿意招惹这个麻烦。
虽不做首领,但她如今在建筑工地的女工中,也是有威信的,众人都很听她的管,阿霞的规劝也多少都能听得进去——离婚归离婚,做事归做事,困觉归困觉,来榕城做工,是因为榕城、泉州盖房修路的活一定很多,报酬相对也更高,既然是来做事,那就专心做事,回去后要不要离婚,自己想好,也不要因为困觉的事情影响了做工,又或者是带来什么麻烦,坏了吴兴女娘的名声。
这其实就是在说收钱困觉的事情,总有些女娘想挣两份钱,又或者干脆就是经营两个家,一个是每年冬闲了出外做工,在工地里流动的家,丈夫可以是不同的人,也给她交钱,两人一道吃喝。
而家里的那个丈夫则是固定不变的,冬闲的时候在家附近做工,照顾着家里的地,这样赚的钱不比她们出来做工少,她带回家的钱也多,很多时候是皆大欢喜的局面,单身汉有了短暂的家,而固定的夫妻则多了一笔钱去开销,生活要宽绰得多了。
这样的事情,在所有男女混杂的工地附近,都是有的,或不多,但也难以禁绝,也闹出过不少丑闻,譬如有些女娘逐渐觉得,和每日辛苦做工相比,两腿一张来钱更快也更容易,于是本职懈怠,或竟主动招揽生意,用免费的招待来贿赂主管,最后被更士查出,或者是判了嫖宿,一起被送去做矿奴,或是机灵的,仗着没有人赃并获,便反口咬了客人强迫,于是客人砍头,她自己逍遥法外。
但这种事的结果往往很差——建筑队里出了这样的事情,队长是要被扣分的。为了保险起见,这个队长从此后可能就不收女工了,并且对余下的男工,管束也更严格,平时无事绝对不许外出,简直就犹如监狱一般,尽量减少他们和外界女子接触的机会。
阿霞去年冬日也出去做工,当时并未有这样的事情,因大家都还惊魂未定,不敢造次,只有听说一两例两处夫妻的案子,还有些来城里见识了世面,回去后提离婚的,终究是无伤大雅:在城里是好,但毕竟要有根基,如阿霞这样,一年也只能出来做几个月的活罢了,若是想在城里落脚,钱实在是不够,而且也不知道活是否能做一辈子,没了田地,总是不让人安心。
今年出来,听说这种故事就很多了,只还没登上报纸而已,如此阿霞也渐渐地转变了思想,觉得不能再和从前一样事不关己不伸手了,以后还是要和工地中的女工结成互保会,彼此监督,不能让她们挣了第二份钱去,做事就只管做事,不想做事的人,不能拦了想做事人的路。
因此,她今年的话要比去年多,大多数人,都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倒不在于名声——名声是一种长期固定在一处的人才要在意的东西,这些四面八方聚集到陌生处所来的人,转眼又回去了,便是坏事做尽也坏不了名声,而在于大多数女娘都想好好做事,不愿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耽误了自己挣钱。倘若因为有人张开腿,自己就少找了工作,这自然是很难接受的。
“若是将来也有女建筑队就好了。”不知是谁开玩笑地就这么说,“若是有气力的女大工多起来了,全都是女子,也没有这么多糟心事。”
话虽如此,但多数人都觉得希望不大,大家来做建筑工,只是因为如今就属盖房子、修路要人多,纺织厂倒是还好,现在多是全职的熟工人在做,并没有什么冬闲的兼职出缺,若是纺织工也能按季节招人,大家还是更愿意去做纺织工——这两种工的收入是差不多的,建筑工、修路工要的是死力气,纺织工要的是巧劲儿,绝大多数女娘自然还是巧劲儿多些。
只今年的确纺织工不缺,许多女娘没有阿霞她们的力气和手艺,便只能做饭,又或是打下手推车做杂活,收入是不如做工的多的,一日便只差五文,一个月下来也是一百多文的差距。工地中,瓦匠、抹灰匠、水泥匠,这都是收入较高的大工,其次的便是有一把子力气,可以搬重物,夯地基的力工,第三才是这些做杂活的小工。
如阿霞,她是个眼明心亮的人,在县里做工时,学会算水泥调和的比例,而且懂得分辨水泥粉的质地,她调出来的水泥总是浓稀得当,再加上自己力气也大,一日便可得五十文,这收入是不低的,也有买报纸合订本的勇气,在她看来,其实女娘要做建筑工也没那么难,瓦匠、抹灰匠、木工所要求的体力和做农活也差不多,吃饱喝足了,自然会滋生力气,只是夯地基,扛大梁,这些力工非得男人里不可。真的要说,拉一支女子建筑队也不是什么离奇的事情,只在于是否合算罢了,便是勉强能拉得起来,倘做工比男子的慢,那也是不成的。
但至少来说,瓦匠、抹灰匠、水泥匠这些活计,完全可以有更多女娘来做,阿霞是个数学脑子清楚的人,有些道理,一通百通,她朦朦胧胧的意识到,想要降低工队长对于女工的顾虑,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把女工的数量变多,多到让队长在排除女工时,成本变得更高,高到比风险更高,如此,女工才不会受到就业上的限制。自然,不论男女,彼此之间互相监督也还是必要的手段,双管齐下才是道理。
因此,她平时是很乐意教给女工们关于水泥的事情,自己也很愿意去瞧抹灰匠做活,想着偷师学点儿,艺多不压身,如此日复一日,阿霞在建筑队里的人缘就是极好,她说要逛超市,众女工虽然一样怯场,但有了她的带领,便也愿意鼓起勇气来见这个世面。
“阿霞,阿霞!就说你去了哪里,原来又是躲在这里看书了。”
因为是在中饭和下午上班上课的间隙里,超市人不算太多,女伴们来了楼上便很轻易地找到了阿霞,“要买什么便快些结账,不然下午上课要迟到了!”
“好,好。”
阿霞便放下了手里的样书,从样书下头的篓子里拿了一根写了标号的筹子,准备送到柜台去——这个购买办法也是贴得到处都是,想买什么,拿小罐子里的筹子去柜台取货,在楼下买食品,楼上买衣服也都是一个道理,货还在库里,这只是个取货付钱的凭证。不过若是热门的东西,连筹子都没了,那就是断了货,得等再补货才能来买。
万幸,这永惠超市的货源是很充足的,阿霞抓了两根筹子,同伴因没看标价还没惊呼,而是兴致勃勃地笑道,“我们已经有人在底下排队了——这里的东西倒也不算很贵!早晓得,便早进来逛逛了!”
“你们都买了什么?酱?”
做力气活的人,吃的都很咸口,酱实在是她们的恩物,至于二楼卖的衣服,虽然也眼馋,但尚且不是买的时候,得等年前结算了工钱,准备回家过年了,再量入为出,过来物色新衣。这些女工做活的时候穿的都是旧衣,如果是夏日,她们很可能只穿一件背心,用白布裹胸而已,每天都是沾灰,再好的衣服也禁不住这么糟践几水。
但酱是真的忍不住不买的,哪怕只沾一点儿,那油香都让人满足得不得了,一天干活仿佛都有劲儿,阿霞的几个同伴都笑嘻嘻地说,“是买了几瓶酱。”
“蘸馒头吃——一瓶若能吃两三个月,也不算贵的。”
“我没买郝君书,买了别家的,一样有油有辣子,香气上差了点,价格便宜了二十文呢。”
“反正先吃吃看吧!”
说话间,她们已经走到一楼,在楼梯上放眼望去,即便刚才已经赞叹过了,也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这世上竟也有这么多货卖!从这头到那头,一个人快步走也要一两分钟的地方,全都是一排排的货架子,上头用铁锁玻璃瓶封着的全是样品。
还有悬牌,分了粮食、调料、干货、腌货、甜品、咸货、小吃这七大部,中间是楼梯隔开,而每一部又有细分,就说粮食部,按产地和年份、成色、品种来分,什么吴兴县高产稻头碾,高产稻二碾、高产稻头碾一年陈、高产稻糙米一年陈,种类繁多,让人眼花缭乱,都是各自有玻璃瓶装了一小瓶的样品,上头挂着标签,写了价格——比家里的米当然要贵了,毕竟是运过来的,阿霞这辈子不曾来榕城买米吃,也不知道这个价格在榕城算不算公道。
就这,还不算各种面粉、小米、玉米、红薯、土豆等等等等,调料更是五花八门,连价比白银,一斤要作价一百五十两银子的胡椒都有,阿霞看到的时候眼睛差点瞪出来,这个胡椒,样品只是玻璃瓶里孤零零的一粒,黑乎乎的东西,这一枚就要卖个几十文罢!实在是贵得离谱,阿霞只去年在中药铺听说过这个药材,买活军没来以前,她的生活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这么贵的调料发生关系的,甚至连听说的可能性都没有。不料买活军这里,居然把它当做调味料来卖。
因为时间有限,她只匆匆看了两个货架,便上楼去看书了,此时问问众人,也是一样,一格格顺着玻璃瓶看过来,读拼音顺便学认字,还读货架上的标签,介绍不同商品之间的差异,这么点时候连调料区都没有走出去,而且也不敢继续往前去走——心思倒是和所有百姓一样,真不怕这超市卖的东西贵了,若贵,那便当是开了眼界,便好似去京城而能到宫里走走一样,动不了贪心,只觉得稀奇。怕的实在是都能买得起,而又似乎都有买的必要,那就是真的存不住钱了!
这永惠超市的货物,从调料来看,价格实在是不算贵的,至少比村里要便宜,而且品种丰富得多了,连调料都是如此,更何况那些干货、腌货了?还有甜品,掺糖进去的谁不喜欢?众人都是不敢看的,生怕一文钱没有带回家,落了家人的埋怨,却又都想去看——这种矛盾的心情,使得她们在购置奢侈品的喜悦之外,还有一点埋怨。
“好东西是真的多!不知道哪家有福气能全买完了!”
“我真不敢来这里,我来这里就打心底难受,我要不知道这些也就算了,现在知道了,简直活都做不下去了!”
众人半开玩笑地说着,但其中或许也有一点真心,阿霞能理解她,但不赞成,道,“那我还是要来看看的,天下物产这么丰富,我看了也欢喜啊!再说,陈列这么多,又不是要你都买下来,而是让那些有需要的人能买上自己要的货。这是为了适应五湖四海来做工的人罢!别说一般的百姓,我看就是吏目老爷家里也不会都买了来吃,譬如那个胡椒,能吃上的人有多少呢?”
“说得好!”身旁便有个陌生的女娘笑着赞同起来,“大姐真有见识!”
阿霞便冲她很沉着地一笑——她这几年来是被人夸奖惯了的,和从前脚底泥的生活也不同,早已练就了得体的回应。“过奖了过奖了,随便说说。”
这个年轻壮实的大眼姑娘便笑着顺势加入到了队列中来,打量着阿霞手里的篮子,“大姐爱看报纸啊?”
“这谁不爱看?我们村合订了一份报纸,从前没有钱,跟着看了就看了,自己手里是没有的,现在有钱了,想买以前的,很难买到,好不容易看到合订本,赶紧买下来——这合订本销路应该也很好罢,我看刚才还有个依伯也想买,榕城这才被打下来不久,原来百姓们收集报纸也不方便,一定有很多人要买的。”
“应该是这样,我也这么想,大姐脑子真灵活。”大眼姑娘便笑微微地赞同起来,不一会大家就聊得投机了。“你们这是去上课吗?”
“是要赶紧去上课了,超市还没逛完呢!也不知道回来还开不开。”
“可能还开的,不过天黑就得关门啦。”
这是自然的,这么大的地方,入夜了便是有火烛也经营不了,大家都理解地点着头,“这个地方,倒是真能增长见识!”
“也比一般的铺子好吧?”大眼姑娘问,“对了,姐姐们都是在哪里做工?”
“建筑工啊!”她有些吃惊,仿佛便更是肃然起敬了,也好奇地问道,“建筑女工的日子怎么样,可好过吗?”
第225章 大眼妹被介绍亲事
别说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就是在泉村、刘家村这样的乡下,陌生人彼此搭话也是很常见的事情,这年头大家心都还算赤诚, 甚至有这样结交上朋友的,因此阿霞并不嫌弃这少女刺探,而是热心地说, “还好过的,收入很高,你也想来做吗?看你的体格, 倒是壮实, 或许能赚这一日五十文。”
“别听她胡说, 一日五十文那是大工了,我们小工一日也就是四十文。”其余女娘便插嘴进来, 不过仍是有些骄傲的, 买活军这里有一点好, 卖力气的人,不会被十分的欺负, 饭可以吃得饱,而力气也是能换钱的。小工一日四十文, 虽然要从上班做到下班, 一刻也没得停歇,但毕竟比老师一日35文还多了些。
“这姑娘是彬山人吧, 这样壮实——还这样高!”
壮实的话, 阿霞也壮实的, 不过她们大约都只有一米六, 南边人是这个样子, 这女娘生得高, 肤色均匀,牙齿的颜色也很不错,看着就像是彬山的女娘,她摇头说,“俺是辽东内旮瘩来的,东江岛的女娘,来这里讨一口饭吃。”
东江岛的确不少外来户在这里讨生活,大家便都恍然大悟,便更热心了起来,“好哇,来了这里,至少不饿肚子。”
“女工挺好的,就是累,你要舍得卖一把子力气,饭能吃得饱,也能落下点余钱。这超市里的东西也不是买不起,只算计着就行了。”
“指不定人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比你买得还多呢,俺们都是要还牛账的,手头紧紧巴巴!家里还有孩子老人,是不敢随便花钱的蛮!”
“那牛是算你们的,还算你们家里的?”
“算家里的——田倒是自己的,”几个女娘被问到痒处,便很得意地把胸脯挺了起来,大声地说。“所以辛苦哩,不然哪个大冬天的还出来做活,累了一年,怎么不在家歇歇?”
“那还是买活军这里好,女娘也有田分——如今是家家户户都这般吗?”这个壮实的大眼妹子便打听了起来,“我今年十八岁——可惜了,若我是二十四五岁,我也找个人家,不知道有没有得田分呢。”
大家便立刻带了媒婆的职业素质,开始打量起大眼妹了——肤色褐褐色的,但有光泽,眼睛大大的黑白分明,手臂很粗,扎实——胸膛也厚实,一看就知道从小是干活长大的,吃得也好,作养得一身的好肉,这一身可不是什么死肉、肥肉,干活的人一看就知道,全都是能用劲的活肉,这样的身子骨,到工地做个力工只怕都来得。
这样的姑娘,从前在乡下便是吃香的,买活军来了以后,简直便可以公然说得上是俊俏了,乡下人多半是不看脸,看身段的。更何况大眼妹脸盘虽大了点,但长相也不算丑,众人当下都笑说,“你是把年纪报低了,不然多得是人要娶你,我们乡下就要你这样的娘子。”
“何止乡下?难道现在城里人不喜欢?榕城这是刚被拿下来没多久,我去吴兴县走亲戚,县长也是这个样子,精神得不得了,现如今就正流行她这样的女娘,你啊——别说去能分田的村谈门好亲事,就是在这样的村里写份好婚书那也是不在话下的。”
几个人一边说一边排队结账,伙计们站在一排排的椭圆形柜台背后,两个人一个柜台,各自背对着开个关口,把篮子里的筹子都递给她,她便拨着算盘,一边报着商品名一边算账,阿霞的伙伴几乎都买了一瓶酱料而已,凑在一起也有个八瓶,那伙计站起来张望了一眼,道,“这个酱料满了十瓶有折扣的,你们要不要凑一凑,满十了便是八折,若是能凑到,倒也划算的。”
众人一听,便立刻算出来了,一百五十文的酱料能便宜三十文——实在是很大的折扣了,这叫人如何不心动?于是刚才买了便宜酱料的女娘便立刻果断抛弃了自己的选择,改买郝君书,如此还差了一瓶,众人便怂恿阿霞道,“也不差这一百五十文,是你说要买辣椒酱我们才来的。”
阿霞正为难,那女娘笑道,“我也买一瓶!和你们凑个折扣。”
如此,大家便不再逼迫阿霞,又对这女娘多了好感,问起她的姓名,她道,“我没姓,从前的主人都叫我双儿,来了这里,便跟着六姐姓谢。”
这样的身世,在此时是极为常见的,买活军这里姓谢的人很多,非但双儿,三儿、四儿、五儿也多得要命,几个女娘便立刻双儿双儿地叫了起来,又细问她的成绩,扫盲班考过了没有,现在做什么活——这都是打算给自家的亲眷先往兜里划拉,但因为双儿年纪还小,变数很多,争抢得也并不明显。
双儿已经读过了扫盲班,现在是跟在修路班里做小工,也帮着做饭,一日是三十五文——一样的岗位,居然比修房子的建筑队少了五文一天,使得阿霞的姐妹很得意。她说修路班里女娘说得好的不多,自己也是初来乍到,闲着没事就四处游荡,对于福建道的生活是很好奇的,“你们的婚书平时都是怎么写的?”
有些老式的婚姻,由于分田的关系,也去重写了婚书——这也是因为女娘们都出来做活了,汉子们要留住她们,便逐渐兴起了这样的风潮。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如今一份上好婚书的标准,“财产肯定是要有的喽,各出多少都是定好的——钱也要给在家的人管。”
“为何要给在家的人管?”
一听就知道,这谢双儿以前肯定是大户人家服侍的受宠婢女,才问得这样天真,众人都笑了起来,阿霞道,“现在买活军是不许赌的,村长带头抓赌,勤快着哩,在村里,不许赌那还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定份报纸都够看几天的了!钱自然是要留在村里,都给你带出来了,那不是都花了?”
谢双儿也哈哈笑了起来,“是我想差了!那还有什么?我听说有什么忠贞条款,多羞人的。”
“哦,那个呀,那个不要签。”
凡是说到婚书,众人的兴趣就犹如说到刚才的打折一样,那是怎么仔细都不为过的,一边各自掏钞票凑钱付账等货,一边就七嘴八舌地说,“那个签了不好!”
怎么个不好呢?便是不好在多添不少的唇舌,譬如女娘出来务工过,回去提了离婚,那男方便少不得要指责她在外和人有私情,闹着不肯分财产的为数不少呢。虽说没有证据,最后也很难认定,但总是少不了口舌。更有一种,譬如说女方在村里有了好事儿,被男方拿住了,那么男方便要凭着这个条款来要女方的罚金了,好容易来的一点私蓄没了,让人如何不心痛呢?
“那不要束缚女方的,还能写束缚男方的吗?”大眼妹很吃惊的样子。
“自然是不能写了,除非倒贴彩礼。”阿霞的姐妹们满不在乎,“写这个也没什么用,他能把家里的田耕透了,还去外面胡搅,那是他的本事!钱给我交回来就行了——所以这钱不能按数额签,得按比例签,可懂?比如他要交个九成,余下的一成,你管他花用去哪里了?出门以前,记好帐,钱存到钱庄里去,家里的家什伙盘点好,回来账对不上,家具有不见的,闹就是了!”
“九成,挺多的。”大眼妹道,“这也肯签的啊?”
“肯,都肯的,女娘到底少呀——除非是从女娘不分田的村里嫁进来,那就未必了,又是另一回事。”因为她们村女娘也分田,这些女工的鼻子是翘得高高的,“这个我们就不清楚了,我们都有自己的田。”
“原来村里好事儿这么多。”大眼妹若有所思,“就不怕得花柳病吗?”
“哪有那么巧呢。”女工们不以为然。
“那怀孕呢?”
“六姐不是教了怎么算危险期吗?”女工们应付自如,大眼妹一幅很受震慑的样子,“这也没什么,多个人帮把手,有时也挺好的。只现在不能给钱了,若是以往,还能落点钱——”
阿霞不爱听这话,眉头立了起来,说话的小花便尴尬地笑了笑,摆手说,“现在自己有田,还能出来做工,也就不赚这个钱了,哈哈。”
大眼妹若有所思,拿了酱,掏出簇新的钞票结了帐,大家站到柜台外头等阿霞,那个售货员拿起筹子来大声念诵,“周报合订本一份五百文——”
“啊!”朋友们顿时轰动了起来,个个都觉得阿霞疯了,怪道不肯卖酱,原来把钱都拿来买报纸了。“你又不是没看过,傻蛮!这么贵,你买这个干嘛!”
阿霞不得不再解释一次,朋友们都十分不以为然,嘻嘻哈哈地笑话她,只是碍于她的威严,也不会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