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子甚至已经开始撸袖子了——这要不是卓珂月也打熬了一点筋骨,站起身也开始解衣裳,只怕还真要被张宗子暴力改稿,这一出戏写下来,两人都磕磕绊绊,虽没有真的肉搏,但言语冲突却是极激烈,都道‘下出戏我要自己写,再不受你的气’!
虽说关系处不好了,但稿子进展却很顺,他们两人,文学功底是不用说的,又多有接触基层的经验,卓珂月因为是男老师,之前几个月经常被发配去乡下上课,虽然乡人极力款待老师,不算太吃苦,但到底也让他接触到了一些底层民生,张宗子也不必说,从鸡笼岛回来,做了好几篇垦荒的深度报道,对于农户的生活,两人都不像以前那样一无所知,只能闭门造车。
有了生活经验,也是很关键的一点,再者这故事结构简单,只需要往里填充人物对白即可,无须酝酿曲调平仄,调整唱腔,写得比以前快得多了。张宗子和卓珂月每日能写半日,他们都选在早上思维最清楚的时候写作,下午去上班,每日早上的进度比之前快了不知多少,这东西一旦开了窍,便丝毫也不觉得难写,而且对于创作新版式戏目的顾虑也很低——大不了不署真名便是了,和那天一生一样,若是广受欢迎,得到士林的赞誉,再揭破身份,若是被士林抨击,那……反正也不会坠了张、卓两家的名声。
如此,吃了七顿猪油拌粉,又吃了两顿鱼丸面,三四顿烤脆饼抹辣椒酱,卓珂月忽然早上想吃肉了,他们又晨跑到钱街去吃了几天炖罐面,如此半个月下来,这天早上吃了煎粽子之后,终于将这出《何赛花巧耕田》给写完了,又再三审阅,自觉已无法改易,二人便合力将其抄录了几份。
张宗子携了其中的一份,来到编辑部,将其寄给云县衙门——他知道谢六姐之前短暂出去了一趟,似乎是视察榕城去了,前阵子已经回到衙门,这几日早上晨跑时,偶尔还能见到她的身影在军士之中闪烁:谢六姐的速度自然是第一流的,军士们若负重,她还可以跑在前列呢。
此前他也有收到风声,听说买活军在和议达成之后,有大动作要宣布,因此徐子先、李我存几个先生最近都忙得不可开交,大家都以为是《华夏万年历》要发表了,但张宗子毕竟是采风使,私下得到消息:谢六姐可能会乘势公布道统,如今正在加班加点编写教材,徐大人便正是去帮她的忙了。
公布道统……若是从前,张宗子还指不定多兴奋期待呢,现在却因为长久没有好生休息,每日上班写稿,下班也在写戏的缘故,心里累得不成,只想着寄出稿件后好生休息几日,等谢六姐那边的回音——他连向沈编辑刺探吴江人动向的心思都没有了,只是两眼无神坐在桌前,望着木桌面上压的玻璃板发呆。
“张采风使昨晚没睡好吗?”
小周去外头拿邮包进来时,便随口问了一句,张宗子打了个哈欠,摇头说,“没事,把信拿来吧。”
——自从谢六姐的那篇《答疑》之后,编辑部便开始批复投稿信件了,因此邮件往来比之前骤增了许多,而编辑们虽然一开始大为不满,但很快也找到了一丝批复奏折的乐趣——在信件上圈圈点点,写下批语的快感,居然不亚于自己的文章见报。而小周、小洪等编辑的能力,居然也在批复中得到了不小的进步,因他们要找出毛病,便一定要吃透文章的内容,如此认真多读文章,本身对于语感的培育便是很有帮助的,各种典故,也在不知不觉间便沉淀在了记忆里,如今虽不说出口成章,但对报社一般的通讯稿件,写出来也比从前要耐读精炼得多了。
“今天不止来信要看呢。”刚才是小周出去接的信,因此只有他知道来路,一边拆信一边就说,“要先看六姐写的《政治.第一册 》的草稿,而且还要今天内写出读后感交上去,好像还设计了什么调查问卷……”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但办公桌前,沈编辑和张采风使的头却都猛地抬了起来,“《政治一》?”
“道统……终于公诸人前了么……”
第230章 沈曼君自学
凡是所有基于幻想产生的神话故事, 其社会架构必定是反映本时代的社会结构,这实际上反映了一条公理——组织性无处不在, 智慧生命体需要组织,不仅仅人类,便是猛虎狼群也都拥有自己的组织性。即便是仙界,在人们的想象中,也必须拥有一定的组织性才能顺畅运转,本教材所谓政治二字,便正是组织性的体现。顾名思义, 是以政权为核心的集合体产生的所有社会性活动和社会关系的总和……
很好, 教材才刚开头, 便是一大段需要做注的文字, 沈曼君不免就揉了揉额头, 拿起炭笔开始在教材上画点, 这是她的工作习惯, 第一遍她会先通读一整章文字, 期间把所有认为需要做注的词语都画上圈圈点点,不同符号的含义只有沈曼君自己明白。而沈曼君也是在不断的编辑过程中逐渐习惯了用炭笔和羽毛笔——羽毛笔的字可以写得很小,而且不容易涂改, 很适合在教材、报纸上做留痕很久的标注, 而炭笔就不必说了,可以随便擦写,实在是一样很好的东西,用这两种硬笔写字都比用毛笔写字轻省。
和谢六姐的所有进阶教材——也就是除了语文、数学之外的教材——一样,《政治.一》的第一章 , 也是充斥了许多概念的介绍, 这些概念有些是本已有的事情, 被买活军换了一种说法,有些则有些无中生有的味道,尤其是物理中关于力的章节,是沈曼君所不易理解的,摩擦力她还能跟得上,重力那便完全是一种无中生有的力,至少她很难想象得出来生活中怎么会有实在的重力这东西。
还有一种概念,就像是他们的新技术一样,则是把生活中确然存在,却从未有人去注意的东西,非常完整地叙述出来。让人稍微一读便可知道,这典籍绝对是仙界传承,其道统在华夏国内完全没有传承递嬗的痕迹,而且沈曼君也不觉得和如今的西洋人有什么关系,如今的西洋人也在讲述‘君权神授’——这四个字还是谢六姐不经意间提起的,沈曼君觉得极为精炼,而所有的君权神授显然都和买活军的道统无关,因为谢六姐把所有和‘神’有关的言论都全然当成是一种可鄙的迷信。
不知道仙界的‘社会结构’,已经演变了多少年,才会有如此丰满的道统,如此巨大的改变。沈曼君一旦接触到道统,心里便不由得泛起许多问题,令人想入非非——如果她有机会能和谢六姐畅谈天下事的话,恐怕沈曼君都会弃当今于不顾,一个劲地问着仙界的事情。
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一边做标注一边继续往下看去,仅仅是第一章 便介绍了许多让人头晕目眩的新概念,如社会阶段的划分——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集权地主社会,以及之后的资本社会、大同社会,这六个概念,哪一个都好像一把大锤,让人看得喘不过气来,但第一章并没有完全讲述到六个社会的具体特征,只是在介绍‘社会阶段’这个概念而已。
随后,又有所谓‘阶级’、‘生产力’、‘生产关系’等等概念,有些是谢六姐平时便很喜欢用的词,但并没有特意的解释,此时在第一章中便举了例子,譬如生产力,在举例后便很好理解了:一个人在一段时间内所能创造的价值,便是生产力的表现。生产力的提高,便是在说,这个人在一段时间内所做的事情变多了,又或者是创造的价值变高了。
如农业生产力的提升,便是要提升一个人一年内能耕种的田亩数量,提高田亩的产量,在举例之后,这个概念便很好理解了。这些都是本来就有的东西,只是换了一个说法。而生产关系,便是指人们在生产中进行联系的方式,譬如说地主-佃农之间,便存在生产关系,地主提供地,佃农提供劳力。这也没什么不好懂的。
又譬如说阶级,阶级是一群在生产关系中地位相似的人的集合,如地主-佃农的生产关系,便会产生两个阶级,地主阶级和佃农阶级,这完全是‘士农工商’的另一种说法,三教九流也差不多,这些都是形容人们谋生方式的词语,也可以认为是对阶级的描述。
沈曼君一边看一边微微点头,不知道是否是她平日里看惯了谢六姐的文章,她觉得至少在她来说,没什么不好懂的,甚至于令人兴味盎然,买活军对于政治的描述和定义,和他们教授其他学科很像,都是先教概念,然后描绘出基本的结构,有点像是在拼七巧板,越是简明扼要越好,不像是四书五经那样微言大义,没有明确的结构,倒是如八股文一样,有一个明确的格式在这里,怎么说呢……仿佛政治也和其他的数理化一样,是一门格式化的学科,也可以随意地钻研……
“社会科学……”沈曼君脑子里,不知什么时候便冒出了这四个字,或许是她偶然在谢六姐的稿件里看到的词语,当时那个词语她标了问号,表示自己无法注解,后来拿到第二稿的时候就被谢六姐删掉了,但现在她觉得自己仿佛理解这个词了,社会科学……说得是呀,社会中存在的种种问题,似乎也可以学科化,也可以……也可以如同探索算学难题一样,对于种种现象进行探索和研究。
第一章很快就读完了,虽然要做注解的部分很多,但沈曼君还是不急于动手,而是继续去读第二章,第二章开篇便讲到了六种社会阶段,沈曼君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吸引过去了,尤其是原始社会的部分。她禁不住就捂住嘴,咽下了小小的惊呼声。
“什么……人是从猴子演化而来的?”
这就可以看出各人阅读速度的差异了,沈曼君和张宗子都读完了第一章——张宗子居然还能分清那些概念,而不是完全陷入混乱,沈曼君也高看他一眼,不过这个小伙子实在是……咋咋呼呼……果然这就惊呼出来了,沈曼君虽然心头巨震,但也还是能稳得住,只是捂了一下嘴。
她也察觉到了张宗子的视线,他似乎极为诧异,到处地想要找人来探讨,探头看了下小周,嫌弃道,“小周你不行,你彬山土生土长的,为何对这些概念还不能立刻吃透?”
又去看小洪,小洪也还在琢磨第一章 ,脸绷得紧紧的,一幅吃力的样子。张宗子便站起来看沈曼君,沈曼君抢在他起身以前,悠然翻了下一页,张宗子视线飞来时,更是露.出了一幅游刃有余、凝神阅读的样子,这便让张宗子有些尴尬了,他大声说,“沈编辑,别捉弄我!你怎么可能不吃惊!六姐居然说人是从猴子演化来的!这怎么可能呢!”
沈曼君冷冷道,“怎么不可能呢?张采风使,你定然是没有看过《高中生物》,虽然现在还没开到这个课,但里头的进化论章节已经说过了,人类不但是猴子演化来的,最早那亿亿年前,还曾是一锅热汤中的无形细胞呢!”
“真的吗?”
小周和小洪也有些不淡定了,抬头都问了起来,“高中生物还说这个?”
“教科书哪里能弄到啊,沈编辑你是如何看到的?”
打哪来,到哪去,这是人类普遍都在追寻的问题,所有人只要能吃得饱饭,不可能不对这个问题产生好奇,张宗子一看也是个对理科虽有热忱却无脑袋的文科才子,闻言也大为惊异,“啊?一堆细胞?什么热汤?这……我不喜欢啊!”
“那你喜欢什么?”
“人为万物之灵,自然,自然是女娲娘娘……”张宗子的声音逐渐低弱下去,显然也意识到谢六姐不喜欢鼓吹迷信,而女娲也属于迷信的一种。“对哦……如果……如果没有迷信……那人从哪儿来呢?如果人不是创造出来的……”
如果不是创造出来,那就自然是演化出来的喽。张宗子不再说话了,却依旧是一脸震撼,沈曼君有些不耐烦地道,“你就先当是真的,继续往下看好了,这应该是《华夏万年历》里会详述的,此处不过一句话而已,要点在于描述原始社会的特征!还有,别叫了,打扰人学习呢!”
……张宗子惨遭打击,气得一屁股坐了回去,响声极大地喝了几口茶,这才重新投入阅读。沈曼君也把书本翻了回去,重新仔细地看着对于原始社会的描述:原始社会的生产力极为低下,是人类从野兽转为智慧生物的漫长觉醒期,甚至或许持续了几百万年。
这是个让人瞠目结舌的时间长度了,因为华夏有详史以来的记载也不过是数千年。几百万年……这是什么概念,仙界已经能将时间推到这一步了么?
沈曼君不由得对仙界那莫测的神通又更进一步地神往了一些,她逸兴遄飞,默默出了好一会神,方才继续往下看去。
若说格式,这本书是真正工整,不但有大标题,还有小标题,都是一样的格式,生产力的标志性工具,也是一个加粗了的小标题——原始社会的生产力工具是石器,所以也可以叫作石器时代……
石器?
现在沈曼君不再是那个对于民间生活一无所知的后宅妇人了,她也算是走过了乡间小道,并且也见识到了那些贫穷村落的景象——还不是最穷的山村,但至少是听说了一些山村里的生活。她的眉头不由蹙了蹙:就她所知,现在许多穷村落里还大量采用石器呢,难道按六姐的标准,他们也还停留在石器时代么?
这样的想法,对于华夏国子民来说自然是很不舒服的,要承认国内还有许多的地方居然还处在石器时代,让一向自负国内无所不有,物华天宝极盛风流,乃是宇内第一之国的百姓们,有一种心被挖了一块的感觉……沈曼君按捺着这样的感受往下看去,之后的部分则是简述了原始社会的基本单位——氏族、部落。
“哦!”张宗子也恰在此时又不自觉地发出了感慨,“姓氏之所以在此也!”
这里的氏族,的确应该做姓氏的氏来理解,沈曼君也不由得暗暗点头,也道,“你漏了个姓字,上文说到了,氏族还有母系氏族与父系氏族,姓者一女所生,恐怕便是母系氏族的遗痕——万年流转而不易其形,这就是我们华夏的历史所在啊。”
“哦哦!”连小周和小洪都明白了,“是哦,姓是女字旁,但如今都却都是从父姓的,这是用错了含义啊。”
“非也,如今我们所用的姓氏,已经是一个概念的泛指了,实际上落入的是‘氏’的古义。”沈曼君不自觉便推测了起来,“姓为女生,氏为部族,氏应该是在姓之后的概念,代表了父系氏族,如黄帝轩辕氏,并非代表其母是轩辕,而是代表其父是轩辕。”
这就有些拗口了,而且非得对先秦的历史有一定的了解,才能明白沈曼君的意思,张宗子是明白了的,笑道,“不错,譬如我便是张氏,若要说姓,已经无从查考了。这里的姓已经丢掉了原本的意思,姓氏合称,根源在氏了。”
如今的族谱上其实也还有记载为某地某氏的,如沈家便是吴江沈氏,这是追随了‘氏’之本意的流传,而民间所谓‘我们张姓’,则是口头的误用。这里的概念,张宗子一点就透,小周和小洪其实也不笨,听沈曼君解说得兴致盎然,笑道,“原来以为是仙界的东西,谁知道我们这里也是如此。瞧这里,还把三皇五帝都分在了原始社会里,可见我们这方天地,原来和仙界的轨迹是一样的,说不定无数界面的历史都可以这么分。”
‘界面’这个概念又是《斗破乾坤》而来了,什么踏破虚空、大千世界等等,稀奇古怪的概念层出不穷,虽说荒谬,但无形间也深入人心,沈曼君略感无奈,吐了一口气道,“嗯……你们高兴就好。”
但她也为小周二人的推测而暗自有些战栗:的确,如果仙界和本界不同,似乎便不该如此划分。而这个氏族的概念,却也让她仿佛看到了仙界道统和华夏历史的隐约传承,纵是淡薄,但仍可看出一条隐线,这让她对这道统的陌生感消褪了不少,甚至隐约多了一丝认可。沈曼君迫不及待往下看去,看到对原始社会的社会状态进行描述时,又感到了强烈的熟悉感,“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这是大同之治啊!”
还没往下看去,仅仅是第一章,沈曼君就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她双眼发直,轻声呢喃,“大同之治竟是真的……从仙界文书中也能得到佐证!孔圣之所言不虚也!《礼记》非为虚言,而是信史!”
这种震撼,是难以言喻的——沈曼君被极大的诧异、兴奋和复杂的情绪包裹,她原以为谢六姐的道统,将要彻底的摒弃儒学,甚至在感伤中务实地做着准备,但《政治》的第二章,便通过原始社会的描写,印证了礼记大同篇——以敌之言证我之道,这!这!
儒学大道果然未亡——她近乎感动落泪,只觉得失去了已久的一种踏实感重回心间,但却又无比的困惑,沈曼君难以想象谢六姐为何会把这一段放在教材之中,难道谢六姐没有读过四书五经,识别不出这一段的含义?
“不不,沈编辑,沈编辑!”
还是张宗子的叫声,把她从沉思中惊醒,他也看到了这一段,而且还看得比沈曼君要快,“你继续往下看,这很像圣人言,但又不完全一样——你去看看下一段那个表格!”
第231章 宗子的厌恶
三皇五帝, 对应原始社会,夏商之治则是奴隶社会……原来夏商之治居然是奴隶社会!
张宗子初初地捞了一眼表格,心中泛起的不服念头逐渐淡去了:这大开本的教材中, 每个社会阶段都附送了一个表格, 列有如人均寿命、医疗水平、文化水平等等几个指标, 他刚才反对沈曼君的论据便来自于此。沈编辑觉得原始社会是《礼记》中所描述的大同之治的模样, 什么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什么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等等等等等,全都被这张表反驳了,表中列的数据,人均寿命不过20左右,这哪来的老有所终, 不是根本没老就该死了吗?
张宗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认为二十岁就算是‘老年’的,至少也要过了四十岁, 才有底气说一声不惑之年,自己老了吧!虽然教材里也有附注, 解释了人均寿命低下, 不代表所有人都是二十岁左右死去,而是原始社会的婴幼儿夭折率极高,五岁以前的孩童容易死亡, 会让人均寿命比成年人能活到的普遍年纪要低, 但按直觉来讲, 人均寿命二十岁的社会,人能活到二十五岁应该就很少见了。这大同社会有什么好向往的?
为什么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不是因为大家都是道德之士,而是生产力水平太低!人的脑子也傻傻的,根本没发展出私有制的概念……
张宗子在私有制上加了一个符号,他觉得这说法也很有意思,虽然字数比原有的那些习语要多,譬如私有制,其实在文章中可以表达为‘私’字,而这个‘私’字又可以用作许多种意思来理解……但这种一词多用的做法其实也代表了语义的含糊,一句话做出多种解读的可能大增,这也是为何如今众人都在大搞‘六经注我’,买活军这里所有表述则都务求精确,私有制就是一种财产制度,而不是什么‘私’。
至于原始社会的婚姻,那更不必说了,什么族内群婚制、族外群婚制,又有什么从妻居、从夫居,实在是乱七八糟的……原始社会的生活,还蛮新奇的!
张宗子倒不是说向往,就是以求知的角度来说觉得大开眼界,但他能想到儒教众生会如何想,这样乱七八糟的东西,简直不雅到了极点,当然和圣人所说的大同社会完全不是一回事!那也就谈不上以敌之言而证我之道了,沈编辑的惊喜完全就是误会——
至于说三皇五帝之时,是大同之治还是原始社会呢?原本没有别的答案的时候,张宗子其实也不是很相信所谓的大同之治,他觉得这不是他能想象的境界,因为他生下来就充满了许许多多的欲.望,怎么能做到人人无私欲?此时仙书的这番理论,似乎反倒更合理一些,原来不是因为太高尚而无私欲,是因为太懵懂而无私欲啊……
希望《华夏万年历》中,能有关于原始社会更多的阐述,其实就是从古籍中也可以找出许多‘群婚制’和‘母系氏族’的遗痕呢——什么圣人感天而生,无父……是不知其父吧,的确,周礼也有言,中春之月,奔者不禁,又有上巳节‘会男女’一说,说起来不都是群婚制一样的东西吗……
一说到考据、金石什么的,张宗子这样旧式的文化人还是禁不住一阵一阵的兴奋,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种仿佛更有‘逻辑’的说法,此刻便迫不及待地往下看去,从原始社会跳到了奴隶社会,其余一切细节则暂时略过不细看了。
原来夏商是奴隶社会啊……这么说的话,周代的确是封建社会了,封建封建,这两个字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张宗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关于奴隶社会的种种知识,并且试着和自己对三代的理解对应——但三代实在是太久远的事情了,张宗子也只是知道一鳞半爪的东西,他对于三代中殷商的认识,主要还来自于《迷信统治》一文,倒是周代开始,存世文献逐渐增多,他所了解得还多一些,至于夏、商,这完全是凭着教材中怎么说,他就怎么去理解了。
奴隶社会的标志性生产工具是青铜器,社会形态以奴隶主-奴隶为主……他阅读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想到了在鸡笼岛听说的一些传闻:鸡笼岛的生番似乎就是在奴隶社会和原始社会之间徘徊,这些生番以氏族群居为主,氏族之中似乎没有森严的等级,头领之下人人平等,而但他们若是把敏朝的百姓给掳掠回去了,又没有杀死,那就是会将他们视为奴隶,奴役起来。
原始社会是不留战俘,直接杀光的,所以,和原始社会比,奴隶社会其实算是个进步了,至少可以节约人命,虽然要做苦活,但能活下来,在社会层面上倒是比立刻就死了的好,死了的话,浪费了把他养到这么大的粮食——这粮食可是宝贵的生产成果啊。
而且,奴隶社会第一次有了完全脱离生产的阶层奴隶主的存在,让他们有了闲心去琢磨着统治的事情,发展文字、政治,所以奴隶社会算是历史的进步……其本身也是生产力发展的表现,只有一个人的生产力能制造出剩余产品了,别人才会想去奴役他,试想如果大家拼尽全力得到的粮食也只是足够勉强裹腹的,那么彼此之间的暴力只会有一种形式,那就是我饿了便杀了你吃,因为留着你,你也不可能献给我粮食。
这种种概念,都是非常新奇的,甚至超出了一个人的想象——奴役他人居然还算是生产力进步的表现,在社会层面上还是更有效率更不浪费的,这些所有的观点都仿佛抵触了一个人的直觉好恶,但仔细想来却又合乎情理,这主要是因为,哪怕奴隶社会的习俗已经是张宗子想象中的残暴了,而原始社会的惯例要还是要比他所能想的更差——想一想,若是吃不上饭了,便去打自己的邻居,打下来了之后也不让他们给自己做活,而是直接杀了吃肉,这……人相食,而且是惯例相食,已经超出残暴了,而是一种抵触了伦理的感觉,甚至让人有些恶心。
原始社会绝不是大同之治!张宗子很快下了决定,但随后他又有点儿迷糊——教材里也谈到了,如今华夏国一些番族还在奴隶社会的余痕中,主要表现在,他们一旦缺少劳力,便会理直气壮地‘抓娃子’、‘抓蛮子’,抓了族外的奴隶来给他们干活,并且视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也是奴隶社会的一个特征,奴隶社会中,奴隶他人是正当的关系,完全不会受到社会规范的打压。
仙书里这些泛泛而谈的知识,应当是六姐继承了仙界的道统而来,而针对敏朝现状的解释,则应该是六姐自己撰写而成。而张宗子此时便不能不怀疑谢六姐是在隐射什么了,因为据他所知,喜欢‘抓娃子’的也不止是生番,还有各地的藩王宗室,甚至连一些无法无天的大地主都会抓壮丁,此时的私牙,所卖的人口来路可不正了,不乏百姓被抓,沦为奴隶的……
唉!看这教材里的介绍,大概敏朝的落点应该是在‘集权地主社会’,这看似还跳过了奴隶社会后的封建社会呢,但仔细想想,着实让人脸红——实在也没什么好得意的,许多地方看似繁荣开化,而内里的瓤子还是让人反感的奴隶制,甚至穷一些的地方还有还在原始社会的!
张宗子自己并不想被别人抓走去做奴隶,也不愿意一饿肚子就抓一个奴隶来给自己干活,他喜欢大家都好好儿的,你给我干活,我便给你钱。他觉得倘若一种制度让人反感,那便毫无疑问是十分落后的,而买活军的确代表了一种令人憧憬的,进步的将来——买活军的制度自然不是集权地主社会喽,仙界至少也处在未来大同社会里吧……一个人如果能住在制度进步的社会,那的确就不该选制度落后的社会。从道统来讲,买活军的确也很优越,处处让人喜欢……
他乱七八糟的想着,对于奴隶社会的许多细节甚至不忍细看,如奴隶社会的人均寿命——也相当的低,不会超过25,他们的医疗水平、婚姻制度等等,都不算是太高,奴隶社会的婚姻制度虽然已经开始在奴隶主中实现了对偶婚,但奴隶和自由民中还是很常见群婚制,教材里还谈到了奴隶社会中新出现的殉葬和酷刑。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原来殉葬是起于奴隶社会啊!也对,原始社会战俘都被杀死吃掉了……不会活到殉葬的那天……奴隶社会才有了私有制,才有了一人属于另一人的观点,因此才会有殉葬……
这都是原本的知识,被新鲜的观点诠释后,带来的全新的思考,张宗子心想原来黥、劓、刖、宫、大辟这五刑还算是先进的,酷刑的出现代表了受刑者还有存活且继续服务的可能,比敌人会被直接杀掉算是一种进步……
似乎很不合理,但仔细想却又是合理的,虽然有时候他常常听到亲人和朋友发表‘生不如死’的感慨,但那都是吃得饱,而且一贯吃得饱的人,才会有的一种感觉。张宗子去过鸡笼岛,他现在知道那些常年徘徊于饿死边缘的人,他们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那就是要活。
活,是一个人最本能的欲望,能活得下来,都算是一种进步。按张宗子的想象和教材的说法,奴隶社会的生产力水平也颇为低下,百姓们大概都和如今的饥民差不多,能偶尔吃饱就很不错了,那么对他们来说,活下去的欲望是最浓郁的,哪怕是做奴隶,也比战败了直接被杀才好。
真有资格谈尊严,谈不愿被奴役的,那肯定至少是做过奴隶主的,对换到此时,则是……有恒产,有恒业的人,只有这些人才有对尊严的认识,奴隶社会使得人和人第一次变得不一样了,有一小部分人先发展了道德、尊严、文字……这些东西,更靠近了张宗子所理解的‘人’,而大多数人口,则还是更像是野兽,没有尊严,不懂文字当然也没有道德可言……虽然是一样的种族,但仿佛已经分成了两个世界!
和如今的社会又是何其的相似!
张宗子不由悚然而惊,他又一次认识到,如今的文盲百姓,这些像奴隶而又比奴隶好一点的阶层,一样被识字者,被统治者,被封建社会中的‘封建者’,集权地主社会的‘地主’所鄙薄。
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便如同他们对女子的三寸金莲背后所隐藏的恶臭脓血熟视无睹一样,对佃农,对庄客,对流民对一切无恒产不识字,于社会阶级上和他们不同的人,又是多么的冷漠和不屑。
这天下,不识字的人有九成之多,他们的哀痛与康健,实在有谁关切?他们的故事和心声,又有谁能叙说?
他和卓珂月所写的《何赛花巧耕田》,或许是如今天下无数戏文中唯一一个以农事,以农妇为主角的戏本,九成人口,他们在汗牛充栋的文字中迹于完全空白,他们是庞大的沉默者,统治者压根就不关心他们的心声,他们之间的交际只发生于一个点——佃租,不管怎么样,租子是要交上来的。
租子,就是佃农所创造的剩余产品……教科书上尽可以说这是一种进步,但在张宗子看来,这样的行为,把一个人所创造出的,除了维持自己存活之外的所有产品全都拿走的行为,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和集权地主社会,所统一的一种共性的行为,教科书上的用典是非常到位的——
剥削!
故为吏牧民者,竞为剥削——剥削黔黎,涂毒天下。
邪恶的,冷酷的,让人厌恶至极的,自上而下的,剥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