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封信并没有太影响到总督的心情,因为他们都已经习惯了远东帝国在海军上的软弱,而且,他们当时认为买活军是敏朝的藩国,那么按照惯例,羊城港的官员自然会奋力阻挡买活军的敌意,毕竟不论是在欧罗巴还是在远东,藩国在外交上一般还是要听从宗主国的指示,不会擅自展露自己的态度,买活军协助敏朝官府运送军饷——总督和军官们都认为,这是两个政权在外部事务上能取得一致的表现。
“这胆大的姑娘在进行政治表演呢。”总督在领圣餐时谈到了这封信,“她要通过不寻常的强硬来吸取更多人的支持,于是我们成了她的道具。但根据我个人的判断,一切也就仅止于此了——除了再写几封信来,他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确实,买活军还能做什么呢?弗朗机人并不怎么看得起他们刚收服的十八芝,这些华人海盗在壕镜很常见,他们有些船,这是不假的,但海上的事情,有时候用眼睛看就能看得明白,华人的船不好,炮也不好,那么,他们就永远都打不过弗朗机人。
如果买活军没有拿出过‘岛船’,他们的信根本就没有被总督谈论的资格,即便有了那样喧嚣一时的传说,但那艘船不过是停泊了几天便消失不见,人们认为它很大可能的确是一种幻术,即便它是真的,买活军也没有驾驶这艘船舶的能力。那么,暂且不必太担心这艘船——等它真的出现在壕镜港口的时候再说吧!
马士加总督给羊城港写了信,表达了自己的迷惑:弗朗机人只是在壕镜修筑了自己的补给站,这些士兵——也不过都是一些修船匠和水手罢了,至于他这个总督,更是从来没有干涉过华人的内政,弗朗机人对于敏朝官府是友好而顺服的,而马士加总督认为,敏朝官府没有管束好买活军这样的藩王,让他们在外交上给弗朗机人带来了困扰,他们或许也需要一些安抚。
按照弗朗机人的经验,凡事一旦和‘脸面’有关,一向如同大象一样慢吞吞的敏官府,反应起来就要比平时快上一丁点儿。弗朗机人认为,这封信至少能促使皇帝向买活军施压,如果能调拨起两个国家之间的争斗(弗朗机人不认可《政权、国家、文明》的表述,在他们看来,敏朝这样大块的土地,分裂出上百个小国才是正常的,所以,他们坚持把两个政权当做有附属关系的国家来看待),那么,对弗朗机人来说,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总之,没什么好担忧的,这是小圈子里一致的想法,军官们还是能继续和肤色黄黑的下等伎女们肆无忌惮的调情取乐,壕镜的人口也会越来越多,弗朗机人相对于远东帝国,在海战上取得优势已经有一百多年了,他们已经逐渐地习惯了帝国在海权上的颟顸、自大与软弱。
但他们忘记了一点,帝国的颟顸,是因为帝国已经老了;帝国的自大,则是基于客观的认识——这毕竟仍是远东的海域,外来的弗朗机人,他们的人数太少,至少现在还造不成什么威胁;而帝国的软弱,则是因为帝国的海船已经有上百年没有更新换代,水师说话的确不够硬气,归根结底,大海的逻辑整个世界都一样,船就是政权的拳头,谁的拳头硬,谁说话就硬气。
而买活军不是敏帝国,他们年轻、野心勃勃,他们拥有世界上最硬的拳头,他们的话当然一点都不好听。
“一年!”总督收到第二封信时,语气已经不太一样了,“她给我们一年时间,让我们回到吕宋去——真是个异想天开的娘们!难道羊城港的大人们对她就一点办法没有吗?”
答案确实是肯定的,因为朝廷对买活军的举动居然公然表示了支持,保禄的朋友菲力佩兼任总督府的会计,他没精打采地说,“对掌握了军权的中央来说,他们不能从壕镜的贸易里抽成,羊城港虽然繁华,但似乎他们也不缴税,不缴税,我们的白银流入帝国,只会进入商人的仓库,对中央来说,只能起到很勉强的润滑作用,那么,为什么要为了壕镜去招惹买活军呢?”
保禄认为这个观点是很有道理的,如果他是帝国的皇帝,他会利用这个机会,撤换羊城港海关的官员,清洗羊城港的商户,换上自己的特许商人——帝国管这叫皇商。反正,不管是谁占领了壕镜,都要和羊城港做生意,皇商的利润只要能如实上缴一半,皇帝的私库就该肥得流油了。他们为什么要插手呢?说不定还正好借弗朗机人来打探一下买活军的虚实呢。
马士加总督能不能明白这个道理,底下人就不知道了,但不经过一场体面的战斗,弗朗机人不能就这样灰溜溜地撤走,半年多以来,保禄都在为这场战争做准备,现在,随着最后通牒的下达,鲜美的海鲜锅似乎也失去了滋味——战争就要来了,就在不远处,荷兰人的商船在远处打转,这一次轮到他们来嘲笑壕镜的虚张声势了。
战争就要来了,保禄其实已经料到了结果——只要不是瞎子,谁能料不到结果呢?壕镜人都听说过买活军的红衣小炮,有些幸运的水手甚至在近距离观摩过鸡笼岛的船坞,等待下水的战舰一字排开,整个远东的木料都向鸡笼岛汇聚——
这里是远东,是黄种人的地盘,即便是船只能够打成平手,弗朗机人的补给也远远不如买活军富裕,结果是完全可以预料的,现在的问题,只是谁将成为战争中必将付出的代价。
他心烦意乱,把剩下的海鲜留给菲力佩,自己重新系好了衬衫的扣子,回到建造中的圣保禄教堂中,去找他的朋友,杰罗尼莫教士忏悔。
第325章 时间大盗谢双瑶
“上帝啊, 请保佑我,我犯下了罪过。”
“可敬的信徒,你犯下了什么罪过?”
“我犯下了想来找你闲聊的罪过, 尊敬的教士先生。”
保禄几乎要笑出声来,他咬住脸颊内侧, 在蒲团上调整跪姿,使自己看起来更显虔诚——对主虔诚, 是绝对正确的姿态,在当值时间溜出去玩牌喝酒,当然是玩忽职守, 但出席礼拜是虔诚, 频繁地溜到教堂来找他的朋友聊闲篇, 会让他和杰罗尼莫都受到长官的谴责, 但频繁地前来忏悔室就是会被赞许的虔诚。
保禄和杰罗尼莫时常这样‘忏悔’, 毫无疑问, 移鼠会和军队中有许多虔诚的信徒, 但像他们这样公然投机取巧之徒实在也不罕见。
“哦,那你可得好好忏悔了,信徒。”杰罗尼莫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笑意, “你中午又溜出去吃海鲜锅了,这就是你要忏悔的事儿吗?今天晚上,你准备请一个虔诚而又清贫的教士享用一些美酒,让他好好地堕落堕落,所以预先来这里对主忏悔你的罪过?”
“我的确有这个打算。”保禄回答, “不过我也听说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它让我的天空蒙上了一层阴云。”
“是来自北方的消息吗?”杰罗尼莫的声音严肃了起来。
“是的, ”保禄回答, “买活军正准备对壕镜开战,我怀疑这座教堂很难迎来自己的封顶时刻了,我们很可能要被迫撤回到吕宋去。”
对于欧罗巴人来说,一座教堂修葺数百年是很正常的事,而每当他们来到一处新的地盘,站稳脚跟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兴建一座教堂,它一般是石头与砖木的结合,建筑物的风格依照年代而定,不过,人们不可能等到它完全完工再使用它。
通常来说,殖民者会先在选址附近先兴建一个小礼拜堂,等到教堂的前厅完成一部分之后,便会有许多宗教活动移到这里来进行,虽然距离封顶还有很久,而且眼下因为局势紧绷,缺乏人手,教堂正在暂时停工,但圣保禄教堂的前厅已经有一部分可以使用了,木制的忏悔室矗立在墙壁两端,一个一个离得很远,有着四面镂空的花窗,这样忏悔者就不必担心自己的忏悔被人偷听。
此时,保禄正跪在忏悔室一侧,把脸凑到了打开的窗格上,杰罗尼莫则坐在另一侧,一般来说,忏悔者只能看到教士的下巴,很难分辨对方的身份,不过,这里是壕镜,弗朗机人就这么多,如今在圣保禄教堂中当值的教士也就只有杰罗尼莫一个。余下的传教士,许多都在华夏国本土活动,试着在华夏国发展更多的信徒,兴建更多的教堂。
保禄把自己听到的消息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杰罗尼莫,“我知道你的愿望一直以来都是到买活军那里去传教,因为那里是其余传教士没有踏入的蒙昧之地,杰罗尼莫,现在你还有这样的勇气吗?”
“如果你能挽回即将到来的战争,毫无疑问,那将是大功一件,你会成为壕镜教区功绩最为卓著的教士,甚至会超越绘画出《坤舆万国全图》的利玛窦——愿他安息。”
“愿他安息。”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同时在胸前快速地拉了十字,又轻吻了吻关节,表达对于安眠在华夏首都的传教士深深的敬意。自从移鼠教会开始在远东传教以来,利玛窦教士的功绩无疑是最为显赫的,他博学多识、著作等身,而且在结交达官贵人方面做得很好。
不过,如果杰罗尼莫能够将谢六姐归化入教,那么他的风头确实将会盖过利玛窦——甚至,他将成为整个东半球最为出类拔萃的教士,升任为圣保禄教堂的下一任主教,或许都不是没有可能。
当然了,教士们毕生的使命就是传播主的恩泽,如果能够归化谢六姐,那么杰罗尼莫或许还更愿意待在买活军的地盘,他在那里的日子未必比在壕镜差。不过,壕镜教堂对于买活军的态度一直相当审慎,主教和总督都认为,没有必要和买活军扯上关系,引来京城方面的不快,而当云县和议公告之后,他们还没来得及改变态度,便等来了买活军的驱逐信,因此,迄今为止,还没有勇敢的传教士去买活军那里开拓教区。
“感谢你特意告诉我这件事。”杰罗尼莫的情绪也显著的低落了下来,“但我很怀疑谢六姐会允许我们在买活军境内传教。主教可能会禁止我前往云县,他不愿惹来麻烦,他的态度一直没有变化。”
“太可惜了,”保禄诚心诚意地说,“我知道这是你一向来的愿望——你对于买活军是非常好奇的。”
杰罗尼莫承认事实的确如此,“你也一样,我的朋友,买活军绝对受到了低估,我认为他们的存在是——”
他寻找着拉丁文中合适的词汇,但最后还是说回了弗朗机语,“非自然的奇迹,他们的文化太让人着迷了,隐藏了太多关于未来的启示。”
的确,保禄和杰罗尼莫在这件事上谈得非常的投机,他热切地回应着,“是的,是的,就像是你上回对我说的那样——谢六姐的出现,恰恰预示着欧罗巴人在将来占据了绝对的上风……毫无疑问,如果我们更靠近谢六姐的话,一定能发现更多的证据,那将是爆.炸性的大新闻——谢六姐绝不是东方传统的神祇,她是——她绝对是从欧罗巴人那里窃取了神迹的赫尔墨斯,她是个厚颜的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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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六姐和欧罗巴人的关系,在此时的壕镜还是个相当冷门的话题,自然了,其余的教堂,现在恐怕还只能从友人的信件中,模糊地得知东方崛起了这么一股势力——本土的商人们,或许才刚收到第一批送回欧罗巴的雪花糖、雪花盐,还有一只要卖到数万金币的腕表:这个东西,现在在远东也非常的珍贵,运到京城进行贩卖的腕表,本来就卖得很贵,而且供不应求,西洋商人根本就买不到。
在买活军的云县,虽然价钱便宜得多了,但因为它和政审分挂钩,而且是扣分制的购买,也就是说,政审分达到一定的门槛之后,虽然可以用便宜的价格买到腕表,但分数也会当即扣除,因此,它在市面上也还是很少见,有资格拥有它的活死人,几乎不可能往外出售,人们甚至不会把它带出城去,害怕这样的异宝惹来强盗的觊觎。
总督府想尽办法,也只是设法收购到了两只,虔诚的总督将一只表送回马德里,献给弗朗机此时的统治者,马德里王室。还有一只则以教会的名义,送去梵蒂冈,这应当能为他们换来一次表彰,但算算时间,这份厚礼恐怕才到达目的地不久,即便有表彰,应该也还在路上。相信买活军的名字,会因为这些奇巧的器物引起教会和贵族们的注意,除此以外,他们在商人中的名声,应该也已经传扬了开来。
为什么而传扬开呢?自然是因为他们让很多商人都亏了本——威尼斯的镜子和玻璃器皿、波西米亚的马口铁,这都是从欧罗巴贩来的昂贵货物,本身商人进货的价格就贵,到了远东,更是会卖出天价,天竺的许多王公,都会用大颗大颗的宝石来换取这些手工业制品,一直以来,这些东西也是受到华夏国欢迎的。
但现在商人们之间,正在广泛地传言,这些东西,不能再运到远东去卖了,恰恰相反,应该从远东大量地运到欧罗巴去出售,因为买活军的镜子和马口铁,不但比欧罗巴本土的货物要好得多,而且价格简直便宜得让人发笑!
壕镜的居民们,因此收到了很多远方的来信,他们的海商亲戚殷勤地询问着传言的真假,打听着壕镜这里的行情:一百多年来,壕镜这里的买卖是相当稳定的,敏国的生丝、陶瓷、茶叶、书籍、药材、铜钱,这都是供应充足,也非常好卖的货物。
而商人们运来的香料、宝石、木材、皮草、药物,当然还有奢物,也总是能够卖得出去。他们实在是难以相信,在几年之内,敏国的出产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现在,玻璃和镜子、马口铁,都已经不算是奢物了吗?他们甚至还能大批量制造,乃至往外贩卖?
答案是肯定的,买卖正在发生非常剧烈的变化,买活军进入市场之后,敏国的港口开始贩卖种类繁多的新商品,每一样都便宜得可怕,而他们的需求也开始变得五花八门了起来,买活军不要宝石,对香料的兴趣也并不大,商人们发现,买活军的社会中缺乏能够消费奢物的群体,他们虽然也有官僚和商人,但是,基于首领谢六姐的爱好,他们的上层群体对于奢侈品没有太多消费需求。
买活军想要的特产,是相当五花八门的,他们喜欢某些特定的树苗——橡胶树、金鸡纳树,喜欢一些特定的矿产,还有一种叫做‘火油’的东西,能够运来这些商品的海商,可以得到慷慨的政审加分,得到更多的紧俏商品配额。
甚至于,如果分数足够高的话,或许还能得到一台自行车:买活军现在将他们的木制自行车开放了对外售卖,一台售价高达两千两白银,而且是门槛+扣分制,但即便如此,弗朗机商人们仍然趋之若鹜,自行车的抢手程度只在腕表之下,他们拿到自行车绝不是为了自己骑,而是为了小心地运回欧罗巴去,转卖给王公贵族,获取几乎十倍的利润。
全新的商品、全新的规矩,全新的购买需求,凡是和壕镜码头有紧密联系的弗朗机人,不能不注意到买活军的特殊,总督——他还是从政治军事的角度看待着新兴的势力,如果有闲空,他更愿意去祈祷,而主教要忙的事可就太多了,他们对于商业都没有浓厚的兴趣。但像是保禄这样,经常泡小酒馆的军官,以及如同杰罗尼莫这样的饱学之士,他们的触觉就要比上司们敏锐得多了。
买活军如果继续发展下去,将会彻底地改变远东的商业生态——这是这对好朋友非常一致的认识。与此同时,买活军的许多特征也引起了杰罗尼莫的注意,其中最显眼的,当然就是买活军推行的拼音了。
“这些字母是借鉴了拉丁字母发展出来的——或者不如说就是纯粹的抄袭。”
这是杰罗尼莫翻看买活军的报纸时的第一个感想,当然,他绝不是第一个发现这一点的人,把报纸带来的保禄说,“是的,我们有个出名的敏国教友,他是个博学的人,我想他在发明拼音中应该起到了不小的作用——这是个好东西,杰罗尼莫,我想它对你学习汉字会有很大的帮助。”
杰罗尼莫尽管不太虔诚,但却野心勃勃,像他这样的有理想的传教士,千里迢迢地来到壕镜,绝不是为了在圣保禄大教堂度过一生,他一直在辛勤地学习汉语,如今已经说得很好了,但在认字上进展有些缓慢。他觉得保禄说得很对,而且很有些激动,“这在语言学上是个很大的进步——也是拉丁字母影响重大的证据,它值得专门写一篇论文,保禄,如果能和那位教友通上信就好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注意到,买活军的文化中有西洋人的痕迹,当时,他们以为是那个教友在拼音的发明中起到了作用,甚至因此推测,买活军对教会的态度应当相当友好,但很快,两个留了心的好朋友便从华人女佣的传说中发现,买活军似乎崛起之初就采用了拉丁字母,那时候他们和教会还没有丝毫交集,而且,买活军对教会的态度一点都不客气,看起来不像是有个教徒正在高层斡旋的样子。
或许是谢六姐在成长的过程中,曾受到了传教士或教友的教导,但无情地背弃了曾经的恩人。这是杰罗尼莫最开始的猜测,但随着镜子、玻璃、马口铁的大行其道,甚至于他们还接触到了买活军卖到京城的奢物香水……他和尼禄的疑窦便越来越深了,这些东西,都是欧罗巴的特产,但买活军不但能做,而且做得比欧罗巴要好得多。
就比如说香水,这个东西是敏朝之前绝对没有办法自产的,甚至于西洋商人们也很少把它往敏朝卖,因为它在产地就已经非常昂贵,而且供不应求,那些有幸曾出席过贵族聚会的年轻人,都闻过香水手套那沁人心脾的味道,经年累月不洗澡的体臭味,也会被浓烈的香水味道完全掩盖。
杰罗尼莫和保禄对于香水都是很熟悉的,因为这两个年轻人都是小贵族家庭的次子,一般来说,次子的机会要比三子、四子更多,因为家庭会舍得在他们的教育上投资,像这样受过良好教育,又没有继承权的孩子,他们的前景是广阔的,往往不是皈依成为教士僧侣,就是加入军队,做个小军官。
在此时,这都是大有前途的职业,尤其是教士——你不必很虔诚也可以去做教士,因为教士是身体文弱,而头脑又灵活的年轻人接受教育,并且从事科学研究的一个很体面的身份。
许多教士都非常博学,他们可以在教会大学研究那些深奥的问题,从医学到哲学无所不包——壕镜的教会医院,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这时候最好的医院,往往都和教会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而如果你想到外乡去闯一闯,合法地在各国旅行,那么教士更是你的护身符了。
杰罗尼莫和保禄,都是出于自己的考虑来到壕镜的,有很多军官在海外都发了大财,或者受到了晋升,海外的机会总比国内多,这是鼓励开拓的年代,如果他们留在本土,很难找到体面的职业,哪怕是香水手套,将来也会成为他们的孩子向往而又难以负担的奢侈品。
“买活军的香水恐怕比巴黎最好的沙龙香都还要更好。”
谁说东方就没有好香水呢?这是两人在派对中欣赏过总督新得到的买活军香水时,共同的看法,而杰罗尼莫的好奇心便更加旺盛,简直到了难以抑制的地步了——买活军的谢双瑶,难道真的是个在世的□□神祇吗?她必定是受到了一些魔鬼的开示,她似乎把欧罗巴大陆上,正在缓慢发展的许多门技艺都一口气地拿了过来,而且,甚至是潜入未来,汲取了这些技术在将来的丰厚成就,搬到了自己的地盘上。
谢六姐是个时间大盗!
这是杰罗尼莫最终的结论,而这个认识,随着他们对于买活军信息的收集而越来越坚定,买活军的学科、买活军的医院,买活军的对于政权的看法(杰罗尼莫认为,以敏国传统的政治,谢六姐根本无法建立起对政权的认识),这些东西全都像是从欧罗巴的未来投映到了现在,很像——但比现在的它们更加丰满,更加完美。
谢六姐正在窃取欧罗巴的未来——
这是个很惊悚的观点,但杰罗尼莫真心实意地这样认为,于是,他认定自己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必须得去买活军那里,用自己的双眼找到更多证据,让所有人都知道,谢六姐并非是东方的救世主,而是一个卑劣的小偷,她偷走了文明的将来,却将它完全装点在了自己身上,为自己添上了一重又一重,虚假的神迹光环!
第326章 狐朋狗友
“尊敬的菲力佩主教, 我认为徐子先兄弟依然是可以争取的一份子,还有孙初阳兄弟,他现在也在云县的使团中驻留——恕我直言, 从现在的局势来看,派遣教士前往云县, 已经是我们避开战争的唯一希望……”
“噢,勇敢的杰罗尼莫, 你确定你真要前往云县吗?那恐怕,我将不能保证你的安危。”
如果是一座成型的教堂,在它附近往往会有许多配套的建筑物——一座修道院, 用来容纳在教堂中司职的修士们, 这对于大教堂来说是有必要的, 有时工匠们也会在其中借宿, 教士们收容的孤儿也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一座医院, 如今已经在圣保禄教堂附近兴建起了雏形, 医院是不分贫富, 一律对外开放的,而且只收取微薄的诊金,对于真正的穷人, 教士们会以上帝的名义宽免他的诊金。按照教士们在海外的经验,虽然本地居民对医院一样有所提防,但和传教相比,人们对医院的接纳度总能高上那么一丝,有一些贫苦的人家, 如果恰好生活在医院附近, 并且被治好了, 痊愈后他们很大可能会成为移鼠忠实的羊羔。
此外, 教会学校往往也在教堂附近,这个地方的门槛要比医院高得多,但依旧没有完全关上对贫民的大门,教士们在每周的布道之外,会热情地向周围的居民教授拉丁字母(如果是远东这样有成熟文字的国家,那就是本地的文字),有些聪明伶俐的贫民子弟,如果十分虔诚,讨到了教士们的欢欣,也可能进入教会学校就读。
那么,他可就走大运了——教会学校在他毕业之后,总可以为他谋取到一个体面的职位,书记员、记账员、教堂的修士、秘书、工厂的小管理,这些职位对于贫民来说,是个很大的提升,他们从纯粹的农民转变为工薪阶级中的上层,如果运气够好,还有成为中下层中产阶级的可能。这是生活上极大的转变,如果他有余钱供养另一个兄弟姐妹读书的话,一户人家的命运可能都就此改写。
圣保禄教堂也开了教会学校,规模不大,并没有高深的课程,只是在教堂内找了个房间,由杰罗尼莫来教导信徒们的孩子,当然还有附近愿意来上课的华人小孩,杰罗尼莫的课上得很好,对孩子们一视同仁,非常耐心,这一点让菲力佩主教很是倚重,他几次否决了杰罗尼莫前往帝国本土的请求,或许不无这方面的考虑——杰罗尼莫走了,还有哪个教士能当老师呢?教士们的性格千奇百怪,有些教士对男童总有超出寻常的喜爱,虽然这或许无伤大雅,但菲力佩主教从小有不好的经历,他对这种事相当反感。
但是,当教堂都有可能被放弃时,这种顾虑显然也要靠后了,在这天的晚餐之后,杰罗尼莫再一次斗胆请求要和主教谈谈,主教便在食堂一侧站住了脚,捧着肚子,和蔼地注视着年轻的教士,“我对你寄予厚望,杰罗尼莫,你是个博学、好奇而又宽厚的好人,只是现在还过于年轻,我本想在十年后再将你送去京城,让你继承汤若望的事业。在此期间,你要学习的知识还有许多,我恐怕现在你的阅历并不足够折服徐子先兄弟那样精明的好人。”
杰罗尼莫知道他说得不错,一个好传教士可不是博爱宽厚那么简单,想要在敏国这样的异国传教,撬开他们紧闭的大门,那么就得遵从利玛窦师傅立下的规矩:第一,穿着敏朝的服饰,放弃修道士的袍子,穿上汉人的儒衫,并且从不指点敏人祭祖的行为,在教理上把祭祖和淫祀区分开来;
第二,精通汉学,能用四书五经向敏朝的贵族们宣扬移鼠的道理,并且在典籍中为移鼠的存在找出证据;
第三,同时也是自然科学的大家,能够用杰出而扎实的自然科学知识,吸引统治者们的好感。
能同时满足这三点要求的传教士并不很多,利玛窦之后,汤若望是最成功的一个,他们就像是大伞,荫蔽、管理着其余传教士在华的活动,同时,当然也过着舒舒服服的日子,在一个教士来说,如果不能做主教,那么做一个这样的传教士似乎也满舒服的。
杰罗尼莫来到壕镜三年了,他的汉话已经说得很好,汉字也足以充当教会学校的老师,按照惯例,他会在一两年后先从广府开始进行传教,如果表现优异,才有机会被派去京城——教士的活动范围,当然受到教堂严格的管理,并不是一头热地到处攒动着传教,教会的组织甚至比欧罗巴很多小国的政坛都还要更加严密,对教士的限制也非常的周到。
不过,教会也并非永远扮演反派,可以看到的是,一座教堂对于周边的社区,起到的作用是很积极的,他们带来工作机会,带来了教育、医疗,也带来了一种被关切的感觉,起码,在平民眼中他们看不到太多的坏处。很多殖民地的土人,从小受到教堂的教育和关切,对主的信仰比欧罗巴自己的平民都更加虔诚,哪怕是在敏国这个庞大的东方帝国之中,照样也有很多苦命的羔羊,如果不是教堂关切他们,那他们或许早就死在饥荒之中了。
传教是行善积德的大好事,传教士们都是这样坚信的,而且,和在教堂中苦修相比,一旦出门传教,教堂下拨的经费也是很慷慨的,至少,不必再忍受教堂中一成不变的黑面包了——
白面包已经在餐馆中广泛的供应,但教堂还是恪守着古老的规矩,因为菲力佩主教小心谨慎,不愿给教廷留下奢侈无度的印象:在此之前,教士们的饮食虽然比平民们要好得多,可以时常吃得起肉,而且面包中的杂质也比平民区的黑面包少得多,但蓬松雪白的面包实在是太过奢侈,为了禁止教区之间互相攀比,教廷曾专门下发禁令,禁止大区教堂专门豢养用来筛面粉的奴隶,认为这是毫无必要的浪费。
这里已经是壕镜了,而且买活军的白面粉非常的便宜,但杰罗尼莫还是只能费劲地咀嚼着发酸的面包,并且安慰自己,他的运气还算不错,至少菲力佩主教不是彻底的苦修士——在有些修道院里,通往食堂的门非常的狭窄,窄到只有瘦子才能侧身通过的程度,这是为了告诫修道士们,不得贪食,贪食可是教典上明确记载的‘七宗罪’。
哪怕不为了揭穿谢六姐的骗子身份,杰罗尼莫也有充足的理由想去买活军那里看一看,他说,“尊敬的主教,我在您面前永远如同初生婴儿一样,无知而又聒噪,但是,如果您允许我发表我那荒唐的见解——我认为,买活军对于汉字典籍的需求是很小的,他们更喜欢自然科学,而我恰好在这个领域有些天份,或许能博取异域女王的欢心。”
“你太谦虚了,杰罗尼莫。”菲力佩主教脸上浮现微笑,“如果连你也只算是有些天分的话,那么,我们又算什么呢?”
杰罗尼莫不由得挺了挺胸口,但脸上还保持着谦卑、得体的笑容,传教士们受过严格的教导,在任何场所都要显得谦虚、大度,哪怕他们私底下完全是另一副面孔,也少不得这样的表面功夫。
他的礼仪似乎终于打动了菲力佩主教,保守的老人松了口,“好吧,虽然我依旧担心你的安全,但,我也被你的殉道精神感动,你为了壕镜的和平,不惜个人的安危,勇敢的杰罗尼莫——你最好给自己起个汉名了,我想,虽然云县的一切都和帝国不同,但他们不会反感一个上口的中文名字。”
杰罗尼莫脸上绽开了真诚的笑容,“感谢您,慈爱的,受眷顾之人。您的德行就像是柔和的月光,总是这样无微不至地关照着身边的人,我想请您给我赐下汉名。”
实际上,菲力佩主教的汉学远远比不上远在京城的汤若望,但杰罗尼莫这个马屁精实在很会说话,主教的脸更圆了,他思忖了一番,“你是为了和平前往云县,我认为莫祈平是个合适的名字。”
连个典故都没有……
杰罗尼莫欢欢喜喜地谢过了主教,第二天,他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出发,他离去的计划在壕镜颇为引起了一番轰动,人们赞颂着杰罗尼莫的勇气——孤身一人前往敌对的领土,没有任何人能保护他,如果杰罗尼莫被囚禁、鞭打、处死,人们都觉得菲力佩主教对此不会有任何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