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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活_分节阅读_第177节
小说作者:御井烹香   小说类别:穿越小说   内容大小:6.14 MB   上传时间:2024-12-17 19:12:59

  乘客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闲篇,庄子坐在最外,很小心地看管着人们的行李,不让它们从没遮拦的后稍掉下去,他眺望着远处一弯淡灰色的路,那里逐渐出现又一辆马车,里头坐的似乎是六个女娘,买活军这里单独出行的女子越来越多了。

  天气逐渐热了起来,风也变得热了,水泥路上的尘土有些呛人,徐地主老道地拽出一条毛巾,用水打湿了松松地围住口鼻,庄子也赶忙从自己的行囊中拽了一条毛巾出来,几个乘客夸徐地主经验老道,徐地主有些得意地说,“常出门的人,随身带一条手巾是再不会有错的,天热,那就沾水围在脖子上,随时擦汗,天冷,那就在头顶做个裹巾,总之没有用不上的,只一点,要常洗,否则发灰起腻那就不好看了。”

  他们在一处茶棚停下来吃午饭,庄子是带了自家做的玉米卷饼来,用个小竹篓装着,上头搭了两层厚纱布,还有一个花卷,两个熟鸡蛋,两个频婆果,三四根黄瓜,这是预备着给徐地主一行人分着吃的。

  徐地主他们也带了饭:梅干菜做的光饼、咸肉粽子、用竹筒装着的生米,里头有腌菜、鸡蛋、肉糜,请茶棚掌柜塞到灶头里,大家喝一碗茶,等车夫饮马喂马回来,竹筒饭也烧好了,打开来热气蒸腾,香味四溢,大家都夸好巧思。

  “出门在外,怎么能不吃一点肉呢?”

  徐地主容光焕发,捻着胡茬子神气地说,“俗话说得好,穷家富路,我们在家哪怕吃糠咽菜,出门在外也是一定要见荤的。”

  他的这一套理论引来大家赞成,因为竹筒饭实在是香得过分了,可惜份量不多,徐地主拿半个竹筒饭和庄子换了一卷饼,庄子洗了黄瓜来,客气地让那几个大汉,他们都不吃,在茶棚里叫店家下两碗面,要加鸡蛋,“不得了,不得了,不吃点热饭热菜,挡不牢这香气!”

  可以看得出来,他们的手头也是很松快,这些汉子都是田师傅,要去鸡笼岛受培训的,田师傅是农民中最有钱的一批人,本事也最大,因为他们不但要会种田,还需要一些行走江湖的经验。

  这些汉子吃的咸菜面很快就端上来了,加了浓浓的蛋花,一碗端上来香气四溢,这还不算完,还要从怀里掏一个茶叶蛋出来,泡在汤里吃,车夫自在一旁和茶棚主吃午饭,一碗地衣炒蛋,一碗拍黄瓜——黄瓜西红柿是新鲜下来的,现在很廉宜,茶棚后就种了黄瓜秧子,一文钱一根,几个汉子一手操着黄瓜,嘎吱嘎吱的嚼着,一边呼噜呼噜的吃面。

  “了不得,都吃得这样香!”

  后头的女娘车子们也到了,下来了五六个肤色黝黑的女娘,比男人又多了几分精细,她们都戴着斗笠,斗笠上绑着纱布防尘,一上午行程下来,纱布已经泛黄,一下车大家就立刻去搓洗纱布,摊在斗笠上晾着。“老板,凉茶来个两大碗!”

  老板却只端出一碗茶来,她们站在原地先痛饮见底了,再去打来另一碗,同时她们还要把水囊打满,不知为什么,女人总是比男人会喝水。一早上鼓鼓的水囊居然都喝完了。老板一会儿怕是少不得又要去挑水。

  不过,这些女娘也不小气,几个人商议了一下,点了一碗地衣炒蛋——会在外头吃饭,那就是手笔很阔的了,徐地主嘴上会吹嘘,他吃的始终还是自己带来的食材。

  地衣是乡间特有的美食,炒蛋时要舍得放油,香气四溢,这碗菜看着黏黏糊糊不起眼,价格其实不便宜,因为地衣算是山珍,而且不好做,要细心洗掉尘沙。几个女娘等一碗菜端上来了,各人又买了一两根黄瓜,请店主切条,把炒蛋均分,掏出自己烙的卷饼和一瓶辣椒酱,黄瓜条、炒蛋、辣椒酱涂在饼上,自己卷起来吃,一个个也是吃得满嘴流油、赞不绝口。

  她们是要去壕镜的,到云县去坐船——不要看这些女娘一个个都敦实,仿佛是女工,其实她们都是账房,壕镜现在很需要账房会计,不少女娘都辞工去那里闯荡了。

  “都是有大前程的人啊!”徐地主便说起好话来了。

  “哪里哪里,无非是为了生活奔忙!”

  茶棚里说说笑笑,热闹喧腾,庄子一边吃着喷香软糯的竹筒饭,一边左顾右盼,他发出了上车以来的第一声感慨。

  “除了有大前程以外,都是有大故事的人啊!”

  他的双眼又开始闪闪发亮了,庄子感受到了一种类似于刚读《斗破乾坤》时的快乐。“这么几年的功夫,学会了这些学问,如今更是走南闯北,哪里能没有故事呢?”

  看得出来,别说田师傅们,就连女账房们,望着庄子的表情都和刚才不同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是,人们在旅途中,总是很有兴致述说自己的人生故事,只恨没有耳朵听罢了,现在,庄子出来做了这个耳朵——

  故事会不会被记下来,那是另一回事了,但这天中午,庄子实在是吃得太饱,从竹筒饭吃到地衣炒蛋、茶叶蛋、辣酱卷饼——肚子饱了,脑子也饱了,这才刚出门,脑子里就有了好几个故事的灵感,几乎所有人都在喂食的同时,争着对他说——

  “我的故事,写成一本书也是可以的,你可要好好记着,将来写到你的故事里去!”

第350章 下南洋吗?

  “去南洋啊?”

  暖湿的海风吹来, 在几乎让人窒息的热浪中带来了一股潮湿——不能说是清凉,就连水汽在这样酷热的天气里似乎都被蒸发了,这样的酷暑, 在这些年来已经逐渐被人习惯了, 小冰河时期, 天气极端,热得很早, 冷得也很快, 这会儿热得呼吸不了,可才过了七月, 天气一下又会冷下来, 如果是在从前,穷人恐怕都还没挣到钱去赎冬衣那!

  现如今,活死人的日子倒是好过了,不过, 当铺——现在叫做质押库的生意也还是挺好,百姓们依旧习惯在夏日把冬衣送到质押库去,哪怕换来的钱暂时用不上,至少也比白放在自己的衣箱里强, 有些穷惯了的人家,不太会保存冬衣, 放在箱子里也不记得打理, 再拿出来时,上好的棉袄受潮发霉了, 岂不可惜?倒是送去当铺, 他们多年来的习惯, 质库里要放生石灰除潮, 养猫防鼠,还要定时巡逻,小心火烛,怎么不比放在家里要放心些?

  换来的钞票,百姓们有些存到了钱庄里去,现在,人们很习惯于去开个存折了,因为钞票不比铜钱、银子,虽然没有折色的风险,但是在保存上要比为金属货币更小心,若是受潮了,被虫咬了蛀了,这损失远比铜钱锈了更大。

  所以,把成捆的钞票埋藏起来,无疑是很不明智的,如果不是尽快花掉,那还不如存进折子里,需要时再去取,每次取款只收一点点手续费,这点损失在百姓们看来不值一提。总的说来,新的货币政策还算是受到了大家的欢迎,当然,这也是因为买活军的币值一直以来都很稳定,至少粮食和鸡蛋的价格几乎是定死了的,钞票哪怕什么都买不到,也能买得到饱腹的食物,这就已经比铜钱要强得多了。

  有些百姓,也会把到手的钞票花掉,用来修一间水泥房子,或者在自家后院里打一口井,又或者是将自己的房子装修一下,重新打些隔断,去介绍所张贴了招租的告示。总之,买活军来了以后,大部分人的生活的确都变好了,但对于百姓们来说,用钱的地方也还是很多,便连全家冬衣的钱也要算计一着,在这几个月内挪用一下,等到冬日再挣出来赎了衣服,倘若这几个月,家里有了什么变故,那么就不免要陷入无衣过冬的窘境中了。

  下南洋的消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对于一些人家是很有诱惑力的,此时,泉州城里便有个中年夫子,习惯性地捻着已经不存在的胡须,感叹了一句,“南洋,这两个字,已是许久没有听说喽!”

  “叔公,这么说,咱们家还真有一支远亲在苏门答腊啊?”

  和他谈天的年轻人也没有胡须——买活军既然不喜欢人们留长发,为的是汗臭和寄生虫,那么胡子当然也就成为一种被排斥的东西了,再加上锋利的刀片现在比以前要便宜易得了,买活军这里,铁器比以往要多得多,所以男人们大多都把胡须剃掉,只留下短短的胡茬。

  不过,年轻人是很习惯于这种清爽感觉的,可以不必为了稳重的形象而养须,让他们感受到了一种叛逆的快感,因此他们连胡茬都不太留,每天早上勤快地用皂角刮脸颊,只是年轻人,毛发生长旺盛,半下午才是这会儿,已经又密密长出了一层毛茬子。

  就像是胡须一样,年轻人的野心也很躁动,“也不知出了五服没有,在苏门答腊那里,又混得怎么样,无论如何,他们要我们过去,总不至于是坑害我们吧?叔公,您难道曾见过那一房的亲戚吗?”

  “见倒是没有见过,但曾经他们带过信回来,说是在那里置办了一座庄园,已经种上水稻和甘蔗了,还说那里一年三熟,日子倒还算得上是好过,只是铁器不好得,当地的土人时常前来滋扰,若是我们能牵线买些铁器,他们能用香料来换。”

  老夫子叹了口气,“只那时候,咱们这里管制铁器是最严格的,谁给他们弄去?几十斤铁,也当不了什么用,再说我们家原本老交情的船家,也是运道不好,出海了就没回来,只有他们知道五房的庄园在岛上何处,因此,就此失去了联系,若不是他们还记得祖宅的地址,托人带了信回来,再过几年,族里还记得他们的老人,也就死光喽。”

  这样的事情,在闽南沿海一带是屡见不鲜的,要知道,下南洋也分了好几种,实际上,在灾荒年间,有能力下南洋的人家,其实家底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真正差的人家,早就饿死了,又或是卖身做了奴隶,去了人市。

  可以试着去南洋闯荡的,至少都是大族出身,和走私海船有一定的交情,而且能够组织得起一些人手,才能成群接班地到陌生的海岛上去——几个人走投无路,上船没头没脑地去南洋,那不叫下南洋,那叫卖猪仔,也可以说是自寻死路,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在原本就下了南洋的华人大户那里做管家,差一些的,被土人捉去做了盘中餐,那也是不稀奇的事情。

  正谈话的这一家子,家中既然有亲戚去了南洋,那么,在本地一定是不算混得很差的,他们虽然比不上阁老李家那样煊赫(那样的家族,族人也没必要出海),也不像是海商宋家如今这样春风得意,又或者是世代行医的雷家那样有名声,不过,黄家在泉州也算得上是大姓了。

  他们家至少在泉州繁衍了一千多年,已经逐渐分为三支,其中这一支紫云黄氏,多为农户,也有些读书郎,最多是考到秀才,数百年前倒也有过举人祖宗,只是那已太远,便不论了。在买活军攻来以前,黄家人有种田的,也有在城里做小吏目,做兵卒的。

  黄老夫子这个秀才,在城里开了私塾,主要是教族里的孩童和街坊邻居开蒙,学问也还算是不错,也是族里受人敬重的读书郎了,在码头做力工的黄二郎,素日里对他这个叔公也是很敬服的,得闲了时常来走动,也偶尔蹭一蹭老叔公的课听,希望能多学几个字,在力工里也好出头些。

  买活军来了以后,对黄家的影响不算太大,也以正面为多,因为他们族里大地主是没有的,多是自耕农,还有给别的地主做佃户——像是黄家这样的大姓,他们的族人哪怕是做佃户,受的盘剥都不会太过分,因为怕纠结了族里人去闹事。

  买活军来了以后,农户们的日子当然比以前好过,而黄夫子也很顺理成章地转为扫盲班的老师,黄二郎这里,勉强考过扫盲班之后,也很快得到提升,现在码头上专管龙门吊。

  这份工作比以前要轻松一些——以前,多少货物上了码头也只能靠力工背,所以说码头的苦力是用命换钱,每天都累得半死,才能勉强果腹,到得做不动那一日,就只能饿死,但买活军来了以后,现在船靠港之后,多数都是用龙门吊往下搬运,又快又便宜,比溜索、长板搬运,都要安全。

  买活军是做好了木条大筐,一面是活动的,可以用插销固定,到了船上之后,放下插销,打开木门,苦力、船员一起将货搬到筐里,龙门吊这里,牲畜将绞盘拉动,大筐便被吊到了岸上,技术好的吊工,甚至可以稳稳当当地将木筐直接放到车上,让马车拉走入库,片刻后再将木筐腾出搬回,这是最快捷的办法,省去了太多人工了。

  固然,这龙门吊也有一定的风险,譬如筐子若老化了,吊臂若倒塌了,都会带来货物的损失,不过自古以来,做生意就是充满了风险的事情,原本的运货办法,大多都是走长板运货,若是遇到涨潮时分,也时而发生苦力跌落的事情,背上的货物立刻就散失在港口海中,要雇佣疍民下海捞取——有时苦力还和疍民合谋,来赚取老板的赏钱,给人添堵呢。

  比起这样让人烦心而且又危险的运货方式,龙门吊出错的概率固然有,但实在很低,而且即便出事,整筐货物入水也好捞取,因此买活军在云县一俟使用,立刻大受欢迎。不过这东西不好造,不但需要铁质底座,还要会算‘力矩’,才能确定安装的地点,能让吊臂和船只始终处在一个相对合适发力的角度,一些私港也试图仿制,无不以失败告终。

  现在,只要看到一座私港有高高的灯塔,还有高高的龙门吊这‘二高’,便知道这港口是买活军的地盘,守的是买活军的规矩,所有船只,无不小心行事,很多人立刻就开始剃头了,为的就是节省过关时检查跳蚤的时间。

  黄二郎如今的工作,就是负责操作龙门吊,搬动下头那沉重的拉杆,来转动龙门吊的方向,有时还需要几人合力,推动龙门吊的方向。这是一门需要技巧的工作,但是,当然比从前省力很多,而且他现在吃得饱了,泉州落入买活军手里不过两年的功夫,黄二郎长了足足10公分,打破了‘南人矮小’的普遍认识,证明只要能吃得饱,吃到肉,南人一样可以长到一米七五——

  黄夫子本人一米六二,算是泉州这里的中等个子,一米七五的黄二郎在从前简直可说是彪形大汉了,也就是这些年,泉州来的外人实在太多,跟在大食商人身边,近两米,如铁塔一般的昆仑巨汉都有,黄二郎的个子才没有成为本地的谈资。

  这份工作,因为需要技巧、力气,以及很好的组织性,再加上港口本来就是富得流油的地方,工资实在是不低的,一日三十五文,若是算上奖金,几乎可以到四十文一日了。黄夫子一日也就是三十五文的收入,现在他自己还开些辅导班,给孩子们开小灶,否则,还赶不上黄二郎的月薪呢。

  这份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至少比黄二郎从前要好得多,在泉州城里也还算是体面,黄夫子不太能理解,为何黄二郎还想去南洋闯荡,“南洋可不是什么善地,别的且不说,那里有多热?连女子都是赤条条的,袒胸露乳,好不害臊,男子只穿兜裆布,女子着短挡,犹如牲畜一般——一个是不知教化,还有一个,也是因为那处实在是太热了。”

  “我们南面平时春夏之交,老林子里也生出一种瘴气,这个你是听说过的。”

  所谓的瘴气,其实在南人的理解中,是一种集合了草木腐烂之气和其中滋生蚊虫的毒雾,光是闻到就让人生病了,蚊虫叮咬更是很容易引发腹泻,令人至死。黄夫子努力回忆着从前信里说到的南洋图景,“在南洋的那些海岛,港口之地还好,草木都叫人砍伐去了的,路面也被踩平了,烧水泼过了,不会再长野草。”

  “但是在乡下,草木极为繁盛,瘴气横行,蚊虫肆虐,当地人是生活了千百年,早已习惯了,我们外地人去了,哪怕有家乡土,也是不管用,很容易就会发热病——一旦发起病来,这命可就不是自己的了,全看老天收不收你!”

  “泉州待得好好的,为何突然要去那样的地方?又不是说在本地就活不下去了,正所谓人离乡贱,好好的吊工不做,倒去南洋行险?”

  当然了,这是老成人的看法,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和黄夫子想得一样,否则就不会有人下南洋,有人出海做生意了,去南洋的前景自然也要比在泉州广阔一些,黄二郎沉思了一下,态度依然很坚定,张口说出了一句叫黄夫子无法反驳的话来。

  “叔公,我倒是罢了,就说我在乡下那些侄儿……您说,他们以后若是还做个农户,那,能讨得到新抱么?”

第351章 有媳妇吗?

  要说到买活军的婚恋现状, 那就不得不先说说买活军治下如今的人口了,买活军之前拿下临城县时,人口才刚刚破万, 但现在, 算上各地前来做工的百姓,活死人实际上已经超过四百万,至少常住人口也在三百六七十万上下——这还是历年来天灾人祸,饿死不少人的结果。

  倘若是在十几二十年前,这个数字只怕还要上浮个三成,当然了, 这也是因为买活军这里不收人头税,反而有很多和户籍相关的福利,因此很多隐户都没有继续隐匿的动力,出来上了户口, 这四百万人里,原本的隐户至少占了有六七十万, 一来一回,人口数量反而和上一会大造册时统计得差不多了。

  这些数字,买活军有时也会公布在买活周报里, 显示出其治政的不同,而且他们还会公布年龄、性别这些数据, 有心人自然可以从中解读出许多和自己相关的信息:在买活军的活死人中,如今男女比例大约是六成比四成左右,按照周报的说法,这已经是全国甚至全世界最为健康的性别比了。欧罗巴那边倒是不溺婴, 但女婴长大成人的概率更低, 成年女子早夭的可能性也更高, 因此,在欧罗巴,穷汉子也是一辈子都讨不到老婆的。

  但是,六比四,是算上几乎是五比五的新生儿性别比,匀过之后的结果,而且也有很多老妪来买活军这里讨生活,在十五岁到四十五岁这个年龄段,男女比例依然是不乐观的七比三,并没有太多的改善。

  的确,买活军在不断的运女娘进省,但是一个女娘往往携带了一个家庭,其中也有男性,大家很容易就能发现,女娘的绝对数量上升了,但是,随着人口的不断扩张,比例反而还在不断被稀释,并不像是吏目们说的那样,男女比例趋于平衡,因为似乎连衙门都低估了男性流民来买活军讨生活的热诚。

  自然了,对于本地的百姓来说,他们还是很支持这个决策的——说实话,也由不得他们不支持,福建道大部分地区都还没摆脱新占之地的定位呢。

  买活军对新安岛和壕镜的占据,并不算是完全的统治,他们还要给敏朝分账,因此不算是领土扩张,因此,福建道很多百姓热情支持买活军下南洋开拓,因为这也关乎着他们自己的前程。

  不过,从婚配角度来说,初来乍到的女娘想要结婚,肯定是更愿意找本地人,因此对本地的男丁来说,这始终还是一件好事,而且大多数百姓因为能做房东了,对外来者也还算是比较友好。

  但是,如果抛开籍贯的角度,光从性别来说,男人找媳妇的难度只能说是有所降低——在外头见得到女娘了,不像是从前,女人仿佛是一种奢侈品,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永远都有主人的保护,没有足够的身家,便只能远远地看着。可见得到和娶得到是两回事,结婚依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哪怕是从数学概率来说,也一定有一半以上的男人娶不到老婆。

  而且,还得考虑女娘暂时不想结婚的情况,买活军这里不许人口买卖,人贩子是要抓去吊死的,不论是从外地买人过来贩卖,还是从本地诱拐百姓贩去别处。在本地,最大的人口贸易者是谢六姐,她的私盐队用盐和糖换回了无数女童,毫无疑问,这些女童是要为她做活的。

  她们的地位和活死人们非常平等,因为活死人个顶个也是谢六姐的奴才,他们在法律上来说根本无法拥有自己的奴隶,要别人帮他们做任何事情都只能通过雇工的形式——虽然政治课本上也说了奴隶制的邪恶,和现有的制度似乎形成了微妙的反差,但是,百姓们一向是不会很把衙门里喊的口号当真的,他们只看执行,执行上,买活军就是不允许卖身契的存在,只允许雇工合同。于是,也就不存在通过卖身契占有性资源这么一回事了。

  既然老婆买不来,那就只能是去谈婚书,请媒人去相亲了,这里毫无疑问也就存在着全新的博弈——僧多粥少,可不就要看条件了。现在,就黄夫子的了解来说,泉州城里到了年纪的单身汉,倘若在泉州没有房子,没有一份一日四十文的工,那是不好说亲的。

  不要说什么有情饮水饱,在这个时候,越是老式的人家,对婚姻的要求也越务实,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一个长相周正、四肢健全,一日可以赚到二十五文的女娘,如果肯签一份相对老式的婚书,在婚介所里至少都是匹配有房有好工的儿郎,彩礼也已经上浮到了二十两,甚至对嫁妆没有丝毫的要求。

  所谓的相对老式,主要是在冠姓、居住场所、家务分配这些细节上,在婚书中的条款,三大权已经完全是基本配置了——健康权,打配偶是要赔钱的,财产权,双方工作赚来的钱有多少归自己花销,多少并入家庭,忠贞权,男女均不得发生婚外关系。这三权上如果不是约得平等,就是倾向于女方,譬如健康权,很多婚书就只约定了男人打老婆要赔钱,没有约定反过来的情况,作为一种些微的让步,取悦女方。

  至于那些不怎么老式的婚书呢,也是大把有男人肯签的——要注意的是,这一切所有的竞争,都发生在【有房、月薪过千、城市住户】这个群体中,那些一日二十五文、二十文,平时住在村里,农闲时进城打工的农户,根本连入局竞争的资格都没有。

  就没有女娘愿意见这样的小伙子,从社会氛围来说,他们只能接受这样一个推断:如果没有什么大的变动,基本上,他们是娶不到妻子的,只能接受单身到老的事实。

  这样的命运并不是买活军造成的,周报上说得很清楚,正是因为福建道长久以来的溺婴习俗,导致如此悬殊的男女比例,谢六姐对此亲自写了一篇文章,其中有一句话给黄夫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婚姻市场上,所有人都在为上一代的选择付出代价,为了本家血脉流传选择溺女,实际上就是断绝了本家血脉流传的机会,这是一种让人悲痛的愚昧,一切的原因还在于生产力不足,无法承受养育女婴带来的高风险投资】。

  话是有些拗口的,但道理不是,百姓们也无法迁怒于官府,官府确实是尽力了,女人少是因为买活军崛起以前,闽地这里的风俗。但是,闽地这里为什么有这样的风俗?确实是因为太穷了,多山少田,连养活自己都费劲,哪里有钱去养活孩子们呢?

  这是一篇系列文章,当时占据了三个大板块,从人口结构进行分析,最后再揭露了为何男丁娶亲难,道理说得是非常明白的。而在这篇文章发表之后,民间再也没有溺婴的习俗了。

  虽然在之前,不想养活的孩子,若是到了五岁就可以卖到买活军的孤儿院里,买活军给的钱是足以能够抵消这几年的花销的。但村里基于老观念,习惯性溺婴的情况还是偶有发生,村人也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睁只眼闭只眼。

  但文章发表,并经由村长组织村民们学习之后,农户们监督邻居的热情开始高涨了,他们总算弄明白了一个很简单的道理:自家溺不溺女婴,那是一回事,但是邻家的女婴如果都溺死了,自家的男孩长大后也会和现在这样讨不到老婆。

  所以,他们也有了多管闲事的动力——再说了,杀婴现在是犯法的,若是去告发,还能得政审分呢!

  但是,现在的民风,惠及的是以后的人,黄二郎这批年轻人还是不得不面对现实:手里有了钱,日子过得比从前好了,若光说吃食,只怕是从前的地主吃得也就是这般了,可这些所有生活质量的提升,带不来婚姻希望的提升。

  黄二郎虽然收入高,但是他在泉州城毫无疑问买不了房子,乡下的老家也没有房子给他继承,他就是因为家里太穷,人又多,地不够种才出来做苦力的,家里如何能给他什么支持?倒是又生了四五个侄子,他也很少回家,不知道是有意择选过,还是点子就这么巧,黄家连一个女儿都没有,可以想见用彩礼来帮助家庭的希望也是完全破灭了的。

  黄二郎倒是或许还可以有给老寡妇入赘做填房的机会,但他的侄子们实在是半点儿结婚的可能都没有了。泉州城的女娘眼角长在额顶上,难道村里的女娘都是傻的,宁可找黄家这样的穷家户,连房子都没有的,不愿去住水泥房?

  要说是嘴甜会来事,自己也上进,又肯签些卑微的婚书,或许能有一两个小辈娶得上亲,但大面来说,个个都是幸运儿那是绝无可能的,现在婚介所的竞争程度就是如此,连四十多岁的老寡妇找填房,签的婚书条件很苛刻的,都能随意找到许多城里的常住民备选,乡下汉,若是不上进,原有的老婆自己也有田的,离婚析产转眼就能再找一个,还想要新娶,那是做梦!

  这是一件非常现实的事情,结婚难,但是人们普遍想结婚——娶妻生子,其实重点不在于妻,而在于子,在于要有一个能养老的后代,否则,到老了谁来管你?这年头不论男女,对于结婚生子都认为是一件必做的事情,理由就在于此,没有孩子,那就要一直劳作到死——这还算是好的,若是很早就失去了劳动能力,干不得重活了,那么,没有人养着,生存便成为一个很突出的问题,因此,孩子肯定是要生的。

  一个男人为了要娶妻出去闯荡,这是再正当不过的理由,如果他还能为家族的繁衍考量,黄夫子就确然连一句反对的话都说不出来了——现摆着的,下南洋,若是发大财了,那不必说了,大丈夫何患无妻,便是发不了财,若能在南洋安顿下来,至少也是庄园里的管事,前程不会比这个更差了,毕竟还有宗亲可以依靠那,哪怕就做个农户,那也是华夏国的农户,知书达礼的,不比那些茹毛饮血的土人强?就不说三妻四妾了(南洋也要列入买式管理的),娶个土人老婆,总不成问题了吧?

  “年轻人,出去闯一闯也是好的!”

  他便转了态度,开始尽心为黄二郎筹划,并且去翻出了多年前写的老信,从那凌乱的字迹中,努力琢磨着黄氏宗亲在苏门答腊的落脚点,“这个地方好像叫做……棉兰?哎,当时说的都是土话,写的字也难懂,你们若是要去投靠老亲,最好拿着信去衙门里问问,若是能由衙门牵头,找到对面的机会也大了几分。”

  得他松口,黄二郎心下便是一喜,忙道,“多谢叔公费心了,若是能重新联络了这一脉老亲,也算是给族内丰富了谱系,以后我们黄家儿郎,也算是多条门路了!”

  “现在可不兴修什么族谱了!”黄夫子唬了一跳,忙道,“这话再别说了——可知道头前出的那个案子?便是按族谱算的亲戚,株连治罪!现在各族都在烧族谱呢,别说修谱了,只剩下一两本也都紧紧埋藏起来,万不敢被别人看到了,否则若是出事,真按族谱株连,你我岂不是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讨不了好?”

  闽南、广府一带,是全天下宗族势力最强,抱团也最紧密的地方,这也是有来由的,有些事,譬如说出海闯荡,必须要拉帮结派,大家抱成团才能在严酷的海外生存下来。黄二郎其实很不解,为何买活军如此反感宗族——在他看来,就算烧了族谱,分了小家,亲戚关系还写在心里呢,不过是表面功夫罢了,难道分了家就当真不认这门亲了?

  不过,他这个人有个好处,就是不求甚解,不认死理,小事上很听得人劝,一听黄夫子这样说,立刻唯唯诺诺,露.出了一副受教、感激的模样来,哄得黄夫子心花怒放,这才取来了泛黄的信纸,小心袖入橐中,从黄夫子家里告辞出来,径自去港口寻了他相熟的好友华阿福,和他一道商议,“现如今,已经串联起了百余人,一船是够得着了,也有了老亲的人脉指引,不算是两眼一抹黑,余下,便是要找船了。”

  出门闯荡便是如此,再没有现成的,万事都要拍脑袋自己去想辙,这帮单身汉中,有黄家亲戚这样自以为在老家没有奔头,难以成亲的,也有想去南洋发财几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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