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文人在报纸、戏剧上, 都有踊跃的表现, 甚至于说在印刷业上,也和姑苏文人展开了一定的竞争, 张宗子的政审分是很高的,所以, 谢双瑶对他不得不留几分情面, 她琢磨着自己该怎么恰到好处地警告一下张宗子,但是又不暴露自己的小气, 谢双瑶苦苦思索了三分钟, 没找到好办法, 只能手写一张纸条:【以后不许抢我玩笑!】——她准备明早起床如果还没消气, 就叫小吴把纸条给张宗子送去。
处理了这件让她耿耿于怀的小事之后, 谢双瑶开始做正事了,她叫出一份长长的文档,开始在上头逐个打勾:很好,徐振之来了,南洋的地理就有人开拓了,这个哥不但是旅游家、美食家,而且是国内最早的地理学者,对丹霞地貌和喀斯特地貌的研究,最早在国内就是由他开始的。听说徐振之给自己的特长只写了‘擅长走远路’,怎么会呢,大佬只是还没发掘出自己对地理的兴趣而已。
【今晚和徐振之会面,都没怎么散发王霸之气就收服他了,因为告知他准备让他公费下南洋考察,而且希望他来自学地理课本,之后再汇编为大众教材。他可以预支政审分,给母亲兑换体检,三管齐下,忠诚值直接拉满,徐振之想要立刻回江阴接人,但是我还是让他先把出版谈好再走,他的旅游手记非常值得铺开售卖】
至于说,对她外形的惊讶,对于她几乎是迷信一般的崇拜,这些对谢双瑶来说,其实都是很习惯的事情了,倒不值得写在日记里,她写在日记里的每一个字,对于百姓来说都意味着绝大的商机,譬如说徐振之的笔记,一句值得铺开售卖,就意味着源源不绝的版税,徐振之很快就将变得和冯犹龙一样富裕了。
——冯犹龙现在靠写戏和写话本疯狂赚钱,还开辅导班,教人如何考初级班、中级班,可以说是财源滚滚,不过他很识相,和范十三娘一样,捐出了自己的大部分收入,只留下深心里觉得自己该得的那些。谢双瑶发现,土著百姓吃饱了饭之后,很多人都焕发出让人吃惊的潜能,除此之外,土著精英几乎就没有笨的,很多人甚至或许比谢双瑶还要聪明,如果他们也接受了谢双瑶的教育,说不定干得比她还好呢。
至少冯犹龙、郝嬢嬢这些人,不约而同都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没有相当的势力做靠山,那就不能在手上留下太多钱,他们只留了觉得自己该得的那部分,其余的钱财,都通过对各种促进会的赞助,回流到了官府手里,并且为自己换得了充沛的政审分和相应的社会地位——谁说商人贪婪的?当你给他们留出了足够的上升空间,又拥有足够的暴力时,他们其实非常擅长多赢,回馈社会是一定要挂在嘴边的,至少在买活军这里,他们这会儿还露不出什么獠牙来。
不过,谢双瑶也不是基于迷妹心态提携冯犹龙、徐振之等人,冯犹龙的话本卖得好,纯粹是他自己的本事,要不然,写话本的人这么多,为何就是他名留青史?人家就是优秀呗,此老来到买活军治下定居之后,汲取了买活军这里的新风气,立刻找准了社会痛点,推出了一系列犹如《今日说法》般的话本——《今日说法》,这是谢双瑶看了几本后的总结,人家冯犹龙是叫《新包公案》系列的。
冯犹龙抓住了买活军这里和敏朝法律不同的特点,利用这些差异,写了一系列巧合故事,其中的主人公,有些是无心,有些是被人陷害,到了买活军这里以后,不同程度地都触犯了买活军的法律,又要和一个衙门中非常贤明的王更士一起,在刑狱长官包吏目的带领下,抽丝剥茧,还原真相,分析法律责任。
故事的最后,众人各得其所,犯法的受罚,陷害人的也跟着倒霉,确实无辜的得到释放,每本书都终结在新包公分析案情,说理辩法,弘扬正义的环节上,起名叫做《包公案》,的确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套书,在民间受到很大的欢迎,买活军之外的地域中卖得尤其的好,因为大家都很好奇买活军境内为何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便是活死人们,也有许多对这些规矩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本书起到了很好的介绍作用,很多扫盲班的老师都很推荐农村的百姓们,在每日闲谈时读读这套话本,无形间就起到了很好的普法作用。
甚至,对于一些想要往上进修的学生来说,这套话本,对于政治课也是有帮助的,因为话本在分析买活军的规矩时,都提到了买活军的政治理念,而不是简单地以老逻辑去谈,譬如为何要赋予女娘这么多新的权利,对她们给予这样的优待,冯犹龙便在话本中提出了这一点——因为女子身上也蕴藏着生产力,这些措施,都是为了调动她们的生产力,让她们为买活军的生产做贡献,而由此便又推出了要激励女娘上进的道理:如果女娘被解放了之后,无法贡献出可观的生产力,那么不就证明给她们赋权是一件很亏本的买卖了吗?
这些想法不能说是完全正确,但怎么也比‘谢六姐慈悲心肠,所以解救女娘于水火’要有用得多得多得多了,这就是开设政治课的好处,谢双瑶和所有肝完死线的社畜一样,现在开始惬意地享受劳作的成果了——徐子先说得不错,道统是一定要亮明的,亮明了道统,才会有张天如这样的人自发地为道统辩护,自发地来学习道统,也才会有冯犹龙这样的大佬主动学习,并且撰文推广,这样的故事,如果光靠谢双瑶自己,那得哪辈子才能写出来啊!
这笔钱真是该冯犹龙挣的,至少谢双瑶就没有他那种东拉西扯,还把故事编得丝丝入扣的能力。就好像徐侠客也该挣这笔钱一样,他的旅行日记值得推广,除了本身就好卖之外,谢双瑶也是注意到了徐侠客专栏对旅游业的带动——当然,这也少不得报纸和游记那奇妙的化学反应。
徐振之的影响力,的确是比另一个平行世界要大得多了,但是,他在这个世界可能远远没有另一个世界那么奇特,毕竟,天下景点这么多,近在家门口的也不少,虽然长途跋涉去旅游,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依然是个不太现实的想法,但是到家门口走走,也不是那么难吧?
去了之后,写几篇文章投稿,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徐振之的专栏开设之后,买活周报收到的本地名胜记叙散文来稿,又或者是怀念家乡名山的投稿,几乎是从前的百倍,而《国朝旬报》也刊登了类似的游记散文,可见旅游这件事,逐渐地正在成为一个普遍的概念,而按照华夏的人口基数,下一个、下一百个徐侠客的出现,其实也就是时间问题了。
对于谢双瑶来说,这肯定是个好消息,旅游业不但可以提振经济,而且她准备在日记中多加一些对于地理知识的普及,就像是冯犹龙普法一样,《徐侠客日记》也可以是很好的地理学入门读物,在这个年代,科普类读物实在是一座金矿——当普及认字是时代大势的时候,哪怕是文化领域,都会有无数新的商机被创造出来,任何一个能抓住时代的文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攫取到从前难以想象的名气、利益——当然,还有已经让沈编辑深深沉醉的权力。
今晚谢双瑶抽时间见了徐振之一面,当然,有报社员工作陪,想到沈曼君现在的形象,她不由得会心一笑,看来,沈编辑在品尝到权力的滋味之后,现在已经完全变了个人了,原来有多抵触,现在就有多争先,沈曼君简直是想比资格最老的活死人都更活死人——这可以说是一种皈依者狂热,也可以说是她希望借此模糊自己出身阶级的瑕疵,在买活军的政治体系中,出身地主阶级,总是让人有些怀疑,那么,这些老地主出身的吏目,就得比别人更进步一些才好。
如果有可能的话,沈曼君为了当上报社副主编,说不定都愿意杀人(主编由谢双瑶兼任)。谢双瑶托腮想了一会儿,找到沈曼君的文档,给她做了标注:权力欲上升,回归敏朝可能断绝,扎根在买活军,要注意考察思想,鉴别思想性质,是否真正认同大同思想?是否会蜕变为挖墙脚的蛀虫式官僚?
对于这种紧要岗位上的干部,一份政审文档当然是必须要有的,其实这和敏朝的党派之争根本上也是一回事,除了乡党争权之外,大多数朝廷党争,其实都可以说是道统之争。你是否认可当权者的思想,大家看待世界的方式是否相同,在平民百姓中这是根本不值一提的区别,但是,在一言一行可以影响到上万人、上百万人的工作中,这一点就非常重要了。
买活军的态度,或者说谢双瑶的态度,一直以来也是很明确的——可以不真正认同,这不是罪,但是,政治素质不过硬的人,有些工作是不能给他做的,就像是沈曼君,她可以做编辑,但在思想经受住考验以前,永远也不能做副总编。
正所谓求同存异,买活军和这些不真正认同的人,永远都能找到一些共同的利益——女性只能在买活军这里做事,这是性别解放的共同利益,男性们想要开疆拓土,这是基于民族的共同利益,只要有一部分利益相同,就是朋友,但是,只有核心利益完全重合,才能成为彻底的自己人。
在这些真正自己人的考察之上,谢双瑶一向是不厌其烦、不厌其细,而且绝不是一次过关便高枕无忧,考察和观察是无时无刻甚至于是无所不在的,当然,值得她这样考察的人物也不是很多就是了。不然她真别睡了,再来十个谢双瑶也肝不完。
在买活军的统治范围已经扩大到福建道、壕镜和新安岛之后,毫无疑问,谢双瑶必须只能学会放权,学会信任她亲手搭建起来,并且反复论证、验证的权力结构,到目前来说,一切发展得也还算是在控制之内。
技术进步是最可喜的,经过十年深耕,在势力扩张之后,买活军终于迎来了一个爆发式前进的时期,新发明、新工具不断涌现,速度快得让外人非常诧异——但是,这些工匠是翻阅着后世典籍,学着微积分、力学原理成长起来的,他们的工作与其说是发明创造,不如说是一种复现,只要材料跟得上,人口足够多,可以堆人去试错,那么,‘新’技术的再发明,其实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谢双瑶承认她在这些发明中,所有的贡献都和后世的领导一样——创造了一个环境,仅此而已,别的她也做不了太多了,做领导的只能设计制度、创造环境,然后学会耐心的等待。
就像是橡胶树,谢双瑶用了十三年,终于在鸡笼岛种下了第一批橡胶树,然后,还得等五年时间,橡胶树才能第一次割胶,也就是说还要再等两年,但是,现在她就要开始为割胶后的事情做准备了——橡胶也就意味着轮胎、电线、瓶盖、橡胶管、防水布、轻便的雨鞋……但是,生产设施不会凭空变出来,现在组织人手攻关的话,两年以后,机器可以造好,等到原材料开始试验,一切顺利的话,还要再过三年才能有橡胶制品少量生产出来,再过上两年,它才能在生产中发挥作用,促进别的科技分支发展,走进人们的生活。
而谢双瑶如果想要在五年后拥有足够多的橡胶制品推向市场的话,现在她就得开始布局南洋了,目前来说,橡胶树的种子还在南美,根本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全世界乃至全宇宙最会种橡胶的人就是谢双瑶,除了她以外,没有人能在南洋把橡胶树种好,同时还能兼顾一些些生态保护和农业设计领域的常识普及。
那么,为了布局南洋,她又要……统治工作就像是一个超大型RPG,为了达成目的,有无数的前置任务要一个个打勾,还有些长期任务是很难一时看到结果的,比如对徐振之的推崇,除了培养地理人才之外,还有一个目的,是为了养成华夏民族‘走出去’的习惯,尤其是走出陆地的习惯。
对于一个长期偏向内陆型思维定势的国家来说,要扭转这种安居乐业的思想,是个很艰巨的工作,毕竟,在非小冰河时期的日子里,这片大陆的日子还是很好过的,这种思想不可能指望徐侠客一本书来扭转,利益上的驱动倒是很现实的,福建和广府的男人们,为了讨老婆、闯前程愿意去下南洋,这在谢双瑶的意料之中,实际上这正是她指使一支暗处力量,悄然散播‘出国讨老婆’思想的结果。
买活军只有一半的成年男人有娶妻的希望,这几乎已经是定局了,想要改变这样的局面,选择很少,要么就是发动战争,把另外一半成年男人消耗掉——很多时候,战争的确就抱有这样的目的,是双方政权首领心照不宣的事实,消灭多余人口。
如果谢双瑶不想这么做的话,那么把竞争失败的另一半人送一些去海外,也是很不错的选择,这样可以分化矛盾,那些连海外都不敢去的男丁,多数也能接受自己就是失败者的事实,如果他们完全弃疗,变得没有丝毫攻击性的话,其实也是政府相当乐见的,因为这等于拥有了很理想的韭菜劳力——年轻的时候拼命干活拼命消费,刺激了经济的发展,到老了因为没有人管,死得很快,又不用消耗什么医疗福利。
封建社会其实就是在这些韭菜身上多加了一些奴隶的身份,制约他们,逼迫他们劳动,至于买活军这里……他们是通过娱乐产品和劳动收入的增加,来刺激人们卖力干活,社会发展的时间尚短,大多数人都还比较乐观,认为自己有成家的可能,所以还看不到下一阶段究竟会是如何。
但这个问题的确是存在的,而且,如果不选择对外扩张,把找不到老婆的危机转嫁给国外的土著百姓的话,谢双瑶也能预估到它在统治上会带来的困难——不过,谢双瑶其实也很好奇,如果一个男人意识到自己不论怎么努力也真的娶不上老婆的话,他到底是会就此摆烂,完全不劳动,到处去破坏社会治安,成为懒汉、流浪汉呢,还是从此变得佛系潇洒,寄情于山水,又或者完全一心工作,把所有的热情都倾注在工作中?
换句话说,这个疑问其实可以翻译为:男人到底会被自己的睾酮,被自己的生殖欲影响到什么地步,男人积极生活的动力,是否全数(或大多数)来自于延续自己基因的渴望?
谢双瑶认为这其实是个生物学问题,她决定记下来,在条件成熟的时候拨款支持这项研究。
当然,一个还没有答案的生物学问题,也会造成社会学上的广泛影响。一般来说,娶不到老婆的男人多了,承受后果的除了他们自己以外,还往往是体力上居于弱势的女人,谢双瑶并不想把太多统治成本投入到维系治安上,所以开拓南洋势在必行,她在备忘录里写了几个关键词:注意身体交易和人口买卖的死灰复燃,注意边界地区的人口买卖,和女性人口藏匿、低龄婚姻现象。——她感觉可能会有很多流民,不知政策,在经过买活军边境村落时,受到哄骗,把自己的女眷留在村落中,被隐匿起来做了违法的事情。
关于下南洋的事情,她的考虑暂时到此为止,谢双瑶回到最开始的科技树文档,在地理学上标注了一个微弱的绿色——意识是这门学科开始发展了,有了一个、两个值得注意的人才,正在往外散播。随后,她又来到了一个完全空白的学科,在上头标注了鲜红色,并且打了三个叹号。
“档案管理学!”谢双瑶咬牙切齿地说,“这一两个月内必须把它给拿下,给攻克!至少要完成奠基阶段的工作!”
第355章 魔鬼细节
如果说谢双瑶是光着身子魂穿到这个世界上, 没有带来任何金手指的话,她其实反而不会有现在这些艰难的时刻,就团结家里人, 首先在彬山站住脚,然后设法跑路到南洋去, 躲过明末清初的人口梳理, 能在南洋取得多少成就, 那是之后的事情。但是, 她应该不太会有改变政体乃至自己称王称霸的野心,能做个南洋富家翁就是很不错的结局了。
这和身为女子,必须翻越的偏见藩篱有关,其次还有就是生产力上跨越不过去的障碍, 谢双瑶倒是可以装神弄鬼——那样的话,她肯定会把自己神格化,是没有搞什么破除迷信的资本的,谢双瑶之所以可以大鸣大放,在思想上迈出极大的步子,其实是因为她有数百年后的生产力背书。这一点还是毋庸置疑的。
不过, 这样移植式的玩法,虽然很多时候让人心神舒畅,有种‘就该这样,不然岂不是白重生一场’的感觉, 但带来的烦恼也是无穷无尽的,刚穿越时, 谢双瑶有很多拍脑袋式的做法, 现在看都是坑了自己, 譬如说政审分, 这个政策在当时看,哇,太妙了,真不知道别人怎么就想不出这点子,可等现在,治下人口多于百万之后,谢双瑶人麻了——政审分这个制度,是建立在一套高度流通的档案管理体系上的,人少的时候还好,现在人多了,该咋整?在这上头她打算付出多少行政成本?
首先,档案管理制度——这东西并不新鲜,敏朝也有档案管理制度,按照道理来说,一个合法的百姓,从生到死,也都能体现在档案上,长到了年纪要去上户籍,成婚也要登册,和离、病死、分家,按说都是要到保甲那里去通告,再由保甲到县衙去办理户籍的变更。
这是个人方面,政府方面,朝廷是通过每三年或者十年一度的造黄册,对人口、耕地的变化进行盘点,县衙也有造鱼鳞册的工作,这些所有的造册,都是敏朝的档案生成,围绕其也自然有一套比较严密的制度,这一点,在全世界来说的确一直都是比较先进的,华夏这农耕文明的组织性,在世界范围内也是登峰造极,并非散乱的欧罗巴、大食、天竺等地能够望其项背。
但是,这就意味着敏朝的档案管理是行之有效的吗?谢双瑶现在身在这个时代,可以非常负责地说一句,这完全就是屁话。敏朝的档案可信度大概不会超过千分之一,尤其是在近百年内,流民成风,太多人从生到死根本和朝廷毫无关系,官吏对于这些户籍上的记录也很不上心,因为做这件事基本上无利可图,还不如造鱼鳞册,造鱼鳞册那才是县太爷敞开钱袋子往里头捞好处的时候那。
和保甲制度联合在一起的档案登记制度,如果说从前有效的话,其实也只是因为从前百姓们被默认是不能任意移动的——这也是为何徐振之的游记引起这样大的轰动,在徐振之以前,游历这件事一般都是‘借机’,比如书生赶考,借机游历北方,某某百姓礼佛,借机在周围玩玩,人们多数公认,若没有一个很说得过去的理由,是不能离开自己的居住地的。
实际上,对大多数百姓来说,这种限制也确实存在,保甲制度严格的时候,百姓离开自己所在的县,也还罢了,去邻县探亲访友倒是不需要路引的,但若是要走远路,从县里去京城,或者去邻省——那就需要找保长开路引,这种事很麻烦,若是保长有意和你为难,那么你甚至连自家的县域都不能合法地出去。
这就是为何人们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了,哪怕只是保长,生活中都多得是办法拿捏治下的百姓,路引、徭役,这些都是以保甲做为单位进行管理的,在城里也还罢了,村里保长、村老作威作福的事情并不罕见。
买活军这里,是用小组长取代了保长,他们在城市里采用的是街道作为最小单位——居委会、街道办这种东西听起来非常老土,实际上是政权的毛细血管,买活军对这种吏目的任用也是很审慎的,一般都派素质较好的年轻人去和百姓们斗心眼子,一个人如果能在街道办也做出一点成就,把这条街道管理得井井有条,那么他在别的政务上表现得也一定会相当出色。
因为大家都至少会拼音的缘故,对街道的管理会比从前轻松一些,不过,买活军这里要出门也是得去开介绍信的,要写明白出门事由和目的地、预计停留时间,并不是完全的自由流动——但是,因为买活军也不禁止民众外出,所以介绍信就有点鸡肋了,胡编乱造的比比皆是,人们在管理城镇时也并不是很当真。
譬如说,农户甲从老家吴兴出来,本来打算去云县务工,但是在半路上遇到老乡,被招呼到了临城县,这样他的介绍信上写的目的地就不对了,如果他在临城县干得不错,做了能加政审分的好事情,临城县这边只能通过公函,写信给吴兴县的档案局,为他加分。
这还是好事儿,但如果他做了些不大不小的坏事儿,要扣分呢?人们只能通过他随身携带的介绍信上的地址,为他写信去扣分——但如果信丢失了呢?如果信是伪造的呢?又或者这个人觉得自己的身份脏了,决心换个身份生活,便假称自己是外地来的流民,重新获取了一个身份,建立一个档案呢?
如果这是后世,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人们能通过太多办法来查验一个人的身份了,政审分实际上就是用的信用体系架构,只是谢双瑶将它扩大到了很多地方而已。但是,敏朝的条件就是这样,政审分这个东西,现在开始逐渐地出现了不适应地盘扩张的情况,需要谢双瑶来对此进行调整了。
要么就是严格的限制百姓的迁移——政审分最开始的时候是很好用的,因为买活军的地盘很小,只有彬山、云县和临城县的时候,当然很好用了,一个人出门去做工,不是去彬山就是去云县,有什么事两边来回写信问一问就好了,通信时间也很短,人口也少,不过是几万人,分开来管理的话,一个基层吏目对接的不过就是几百人,大致都能做到心中有数。
现在,地盘大了,有几百万的百姓,百姓们也活跃了,到处的乱窜,那么政审分的管理就成为一大难题了,并不能收到谢双瑶理想中的效果。而且,这个纰漏并不是只影响到政审分,买活军有很多福利是和户籍挂钩的,譬如说新占之地的百姓,他们享受的福利和老地盘的百姓、进买活军这里来做活的流民,都有很大的不同。户籍身份不能明确的话,福利制度也就无从贯彻了,这也会带来很大的问题。
所以说,在电脑和网络发明之前,对人口的流动进行严格管理,还真是在百姓看来毫无必要,但在官府看来却几乎是必须的限制啊……谢双瑶想到这些事情就头疼,一个良善百姓闲来无事,想在买活军治下旅游旅游,效仿徐大侠的风采,这难道是什么坏事吗?
按照谢双瑶的本意,还要鼓励这种探险精神呢。如果一个政权长期要求所有百姓都待在原地,那怎么培养出冒险家?百姓们还会敢于去海外闯荡吗?如果出门是件麻烦的大事,那么,整个文明就会倾向于少出门,这是不可扭转的客观逻辑。
出门是不可能不出门的,只能想办法对这个制度进行修订,谢双瑶的智囊团只能提供一些蹩脚的策略——比如说。把百姓每年出外做工的地点和行业都进行限制的话,如此一来,档案的管理还是相对简单的,只需要派出专人进行对接就好了。
譬如说每年九月到十二月,吴兴县所有外出务工的百姓,都在官府的组织下去云县,只能在云县做工,期间由云县衙门管理他们的档案,期满递交政审分档案,回到吴兴之后,由吴兴这边对应入档——这样的话,政审分就可以始终记录这一批人的德行动向。
但是,这种做法就像是敏朝把百姓生硬地分为士农工商一样,完全忽略了人的个体差异性,这样拍脑袋的政策,除了让人头疼以外,是没有什么可行性的。谢双瑶对这种盲目给百姓加压,违反人性的做法并不感冒,不过这样一来,她就只能放弃‘一分通用’的想法了——比起想办法让一份档案全国管理,目前来说,更好的办法还是‘一分一地’。
也就是说,对于一般的百姓来说,长期在甲地生活,会有一份厚厚的平日档案,但是,这份档案中的分数,只能在本地使用,去到外地的话,就是从零开始,好的东西也积累不过去,坏的东西也不会带去影响——大部分真正严重的罪行,基本上查出来就治罪了,记在档案里的加分项居多,扣分项相对还是比较少,这样的处理不至于让真正大奸大恶的人重新开始得太简单,对于那些有点小过错的人,如果愿意付出搬迁的代价重新开始,那就此清零也不算是太宽待了。
不过,这样一来,政审分对一些好东西的兑换,也就有很强的地域性了,外地人将不能凭借自己的高额政审分来云县购买紧俏商品——谢双瑶在这条上做了一定的标注,因为是否要专列出一个政策来满足这些人的需求,还要通过调研来确定这些人的身份,是否值得她多花人力成本去笼络,而不是简单的一刀切。
这个做法,对大部分百姓来说,影响并不是太大,甚至可以说是小小的利好,因为他们打完工,到底还是要回到老家去过生活的。而且,说实话,百姓们的政审分高低其实是很无所谓的事情,他们并不和这个分数发生什么影响。不过,这样一来,官府就从容得多了,至少档案室可以少去极多的工作量,邮政系统也能免去一些送公文的开支——拿下福建道全境刚两年多,百姓们才开始流动,吏目们就注意到了档案带来的通函压力,现在进行政策调整的话,财政上吃的亏还不算太多。
当然,有些人群是比较特殊的,譬如吏目,他们的政审分比百姓的更重要得多,还有各式各样的商户,他们的档案也要特别小心的管理。谢双瑶准备对这些人的档案推出一些特别的保存政策,可以考虑动用到电脑——她正打算培养一批忠诚的女操作员,为她进行一些数字档案的备份和管理,谢双瑶有很多电脑,管理一亿人可能不够,但管理有一定级别的高级官僚档案,那还是够用的,让官僚们知道他们的一切都在仙脑中留下痕迹,也能很有效地吓阻他们,让他们不至于生出歪心来。
这是她最近一直在思忖的事情,其实已有了大概的思路,现在只是在做整理,准备之后上会讨论而已,谢双瑶把已写好的文章看了好几遍,满意地点点头,她认为这个思路相当成熟,档案局相关人员提出抗议的几率不大。
那么现在就该考虑另一个严肃的问题了——‘一分一地’,这个政策对于小县城,小乡村这些人口净流出地来说,是很好的消息,比如一个普通村落,记档的事情一般是村长在做,他其实只要管好村里有没有人寻衅滋事,有的话记上一笔就行了。
这些东西都未必会入档,如果要入档的话,还要走一道验证手续,不论如何,村子里很少来外人,即便有外人来了,多数也都是县里的商队、工匠和旅人,这些人在本地只要不停留超过十天,是不需要建档的,流水账上做好登记就可以了,如果是以前,他还要时不时地去档案局跑一趟,多数是收到公函传唤,让他去确认一下出外务工的村人发生的政审分变化:村里是不是有这个人,是不是出去了,年纪、长相,是不是都对的上云云。
但现在,一分一地,这样的活就没有了,所有的压力都来到了大城市那里,像是云县这样的港口,前来务工的百姓数目,一年至少在十万人以上,这些人按照自己的种植周期,规律地涌入城市,又返回家乡,也就给云县的档案局带来了非常大的管理压力——建档吗?不建档的话,有些累犯予以处罚的罪行怎么办?那些勿以善小而不为的少量政审分积攒怎么办?
建档的话,如何保证档案的延续性?今年来的人,是建新档,还是先去找去年的旧档?这么多档案,而且肉眼可见会逐年增加,怎么管理?怎么销毁?
这个问题,是完全游离于明代的档案管理体系之外的,甚至也不是纯粹的现代问题,据谢双瑶所知,在没有电脑的时候,后世的人口移动也受到严格的管制,她疑心这和档案管理的困难多少也有一定的关系。包括收容、遣返这些制度,对应的一定都是破坏稳定的要素,她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完全可以看得到其中的危险:放开了到处移动,没有档案和介绍信的约束,在这个时代就意味着无头案件,治安压力,人口掠卖和广泛的失踪案。
啊!为什么别的穿越者不需要处理这些问题,自然而然就国泰民安了!最多就是点点科技树,百姓们比《星际》里的人口还听话,组织性天生就强得一匹,她却要处理一批批的刁民,哪怕是现在所有百姓理论上都是谢双瑶的奴隶,该难管理的点还是这么的难管理!
例行抓狂之后,谢双瑶开始冷静下来做情况分析了,她先要确定这个问题是务虚还是务实的,如果是务实问题,牵扯到技术进步,那么,除了农业领域之外,她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她只能通过发掘和培养人才来试图解决这些问题。
毫无疑问,这是个务实的问题,所以谢双瑶一边在她的资源硬盘里搜索档案这个关键词,并且艰难地过滤掉诸多《灵异档案》(请这些文娱作品不要老起档案这名字,可恶!),一边开始分析,修持档案大道一般都需要什么天赋——数学,这个对设计体系来说应该是非常必要的,此外,还有统计学,嗯,还有什么呢?还有需要对社会和人性有非常深刻的了解,能够明白档案管理员在工作中必然的偷懒天性,设计出严谨的工作环节……所以还要有一些管理学的知识……
她开始给小吴留条子了,【数学、统计学、管理学、老于世故,能兼具要素最好,如果没有的话就一个Tag找一个或者两个来,布置形成攻关设计小组——】
第356章 地方小吃诞生记(上)
“鸭头!”
佘四明猛然翻身坐起, 脱口而出,“辣卤鸭头真好吃!”
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咂着嘴似乎还在回味辣卤鸭头的味道, 过了一会才转头有些陌生地打量着屋子——崭新的木门木窗,白墙刷得锃亮,身下的竹榻也是新造的, 这和佘四明印象中的老家是截然不同的, 饱经风霜的老房子已经拆掉了,母亲信里还说起了拆屋时的轶事,直到拆掉房子, 才发现主梁已经被白蚁蛀空了, 这也让大家都捏了一把汗,还是运气好,在出事之前就拆掉了,不然,若是再耽搁下去,等到房屋倾倒的话, 那麻烦可不就大了吗?
佘四明做船夫的时候, 是非常通情达理, 通晓人情世故的,就像是一只猴子一样灵活, 他在买活军的学校里上了五六年的学, 性格是越上越有些呆气了, 瞧着大异于从前,听到母亲的话, 他第一个反应是, 这样的担心其实有点没必要——房屋倾倒时有人在里头的概率是微乎其微的, 可以通过对主梁的观察,还有房屋形态的检测来测算大概的倒塌概率……
也还好他并不在母亲身边,否则,佘四明可能要遭打了,佘四明并没有傻到底,在后来的回信里,他表达了对于母亲造房这个英明决定的赞赏(虽然这个决定是父母一起下的,但这是母亲写来的信,所以他着重赞扬母亲),还有对老屋险情的后怕,对水泥屋的肯定,以及,当然还有,对于家庭经济情况的关怀,钱还够用吗?不够的话,他这里还有,还可以往家寄。
钱还算是够用的,佘家人的情况,在买活军来了之后,的确是有了很大的改观,佘四明是他们这个家族崛起的关键点——他出众的数学天赋,使得他受到了陆大红将军的赏识,佘四明被介绍进买活军的学校读书,并且很快的被确认是数学天才,对佘四明来说,数学教科书最大的难点在于上头的汉字,至于其中的知识和道理,只要听人说过一次,他再没有不懂的,他很快就在临城县出了名,然后被送到了云县去读专门学校,听说,他的名字甚至摆到了六姐菩萨的案头,并且得到了重要指示:“既然这个人很有天分,那就赶快要在他的家族里捞几网,听说数学天才是可以扎堆的,父系母系那边都去安排一下,抽抽卡,哎哟,现在真的很缺数学人才。”
哎哟这两个字,可能有点子为尊者讳的味道,佘四明心中暗暗怀疑,谢六姐当时说的可能是一句脏话,他对于这个活死人之主现在已经有些熟悉了,至少他老师徐子先是时常有面圣机会的,据他说,谢六姐不拘小节,性格豪快,只是被工作逼得烦心的时候很容易骂上几句,如果被骂了也不必惊慌,这恰好说明你已经被当成半个自己人看待了。
不过,佘家一家人的确是在谢六姐这里得到了不少好处的,他们全家就因为谢六姐的一句话,都被搬迁到隔江相望的许县,买活军给他们发钱,让他们都上了一段时间的扫盲班,并且确认了佘家的确流传着擅长数学的‘基因’。
当然了,佘四明只有一个,但是佘家人的数学成绩都相当的好,现在佘四明的族兄族弟中有许多都在做会计,做数学老师,衢县、江县也开始有新的江湖传说正在发祥:据说佘家的老祖宗就是烂柯山看棋的樵夫,正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樵夫把神仙棋局中蕴含的神妙道理都带了回来,流传到了自己子孙的血液中。
实际上,按照佘家老辈拼了命的回忆,佘家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好像是个举人,而且学过一段时间的数学,生意也做得很大——这倒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一般来说,地方上的大族往上追溯,都有个比较显赫的祖宗。如果一个家族上数五代都没有官,大家纯粹种田的话,人们很容易就会发现,日子越过越薄,越过越凄凉,四五十年内,族里人越来越少,这一支血脉很可能悄悄地就断绝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样的传说对于佘家来说面上也是有光的,所以佘家人对于‘老祖宗’在烂柯山的传奇经历,总是笑而不语,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现在,衢县人已经深信不疑了,认定如果一个人姓佘的话,那他的数学就一定很不错。
佘四明作为佘家的金凤凰,自然受到了族里的感激和关爱,族长在大分家前最后发了一次话,佘家第一间水泥房一定要由佘四明家来起,否则他第一个不答应——于是,佘四明家存了一点钱就买水泥和砂子,等到佘四明从云县寄来一大笔钱(其实也就二十两)之后,他们家的房子就开始建了,佘家的族人们都很自发地前来帮忙。
就这样,在衢县只能说是勉强有一口饭辙的渔民佘家,开始改换门庭了,成为了衢县新兴的体面姓氏——虽然已经不能再叫做家族,毕竟分家了嘛,但是家庭和家庭之间互相帮助,互相友好,互相提携的风气还是相当浓厚。佘家反而要比衢县很多因分家而败落的姓氏显得更加欣欣向荣了起来。
对于佘四明来说,这些事情平时是占据不了他的思维的,这还是他四年来第一次回家探亲,曾经的渔夫佘康,现在连名字都改叫佘四明了,他俨然已判若两人,甚至连他的母亲都感到对佘四明有一丝陌生——不像是从前,对于佘四明的一切她都了如指掌,佘四明每天出船做什么,喜欢吃什么,会怎么偷懒……现在,母亲多次询问佘四明的工作内容,但每一次好像都听完答案就忘了个精光。
“主要就是到处去计算,还有去设计公式,教别人怎么算。”
佘四明只能反复找角度给母亲解释,“就是,你看到码头的那个龙门吊没有。”
衢县、江县这两个县,作为买活军在之江省的领土,一直以来是比较低调的,但是其实他们发展得相当的不错,尤其是衢县,承接了江左道往买活军这里的水路航运,龙门吊是一定要有的。佘四明说,“你们可能觉得龙门吊是随便找一个地方就挖地基,埋石块,浇筑柱子……不是的,龙门吊的吊臂长度无法调节,如果没有计算的话,吊臂很可能会横跨江面,伸到另一头去。”
“实际上,船只在河面上的泊位是很有限的,龙门吊的选址要结合吊臂长、支柱长,船只的泊位尺寸和货物的普遍重量区间来计算,首先要会算力矩,也就是说,两头骡子的力能拉动多重的吊臂,吊臂能拉动多重的货物,我们内河航船一般的尺寸,船只的泊位……”
所以,他母亲始终没有搞明白儿子到底都在做什么,一般她听到这个时候就开始掉队了。不过,还好有一件事是没有变化的,那就是佘四明还是很爱妈妈做的一手好菜,他是个爱做梦的人,以前打鱼的时候,在梦中编网算结数,梦醒了要惊呼一声‘二百三十八’,现在学数学,便做和数学难题有关的噩梦,很多新学的知识,入睡以前还感觉有点发飘,似乎没有完全掌握,但是,在梦中做了一些题目之后,醒来便立刻能够运用自如,完全吃透,这种奇特之处,连他老师徐子先都不得不感慨一声神奇。
十次做梦,九次和数学有关,还有一次佘四明也会梦到一些吃的,他做梦非常生动,往往身临其境,梦醒就起身出屋,对母亲说道,“姆妈,我想吃你做的卤鸭头,做得辣一点,我在梦里吃得流口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