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城县的年夜饭是吃得早,饶是有这么多琐事,天还没黑,也便有不少人聚在了军营外头,探头探脑往里头张望,等大门一开,便都犹犹豫豫地溜了进来,不过这个军营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扎帐篷布阵,军营也是一排排的水泥平房,远处有个大校场,拿土堆垒了高高的观望台,上头再堆砖砌座位,水泥抹面,一排一排都是阶梯一般,这军营兴建时不少农夫还去做工,才建好两三个月,不少工人便指指点点地和家人炫耀自己修造了哪一处。不过有许多设计就连他们都不明白,只道‘肯定是六姐神仙见识’。
这话对也不对,这里有些东西大家是能明白的,有些则莫名其妙,校场——这个大家是明白的,要操练士兵自然得要这玩意儿,若一座县城连校场都没有,那便等若是基本放弃了自己的武装力量,遇到事只能往州城、省城求援,就连临城县以前都有个小校场,正是这军营的前身。如今这校场被扩大了数倍的规模,四周起了些水泥阶梯,这个倒是可以猜想,是方便休息时坐卧,如今临城县的百姓便在上头陆续坐了下来,一开始人还不多,都是间隔着坐,后来人多了,上头人的脚缩在后头,下头照旧可以坐人,这样看坐个两三千人也是宽宽绰绰。
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但环绕着校场的长杆,就有些令人迷惑了,是要环着校场竖起旗帜吗?可……哪有那么多旗帜可树啊?好的旗帜也很费钱的呢,而且按有见识的人说,一般都是将军才能竖旗,谢六姐自己都没有称王,未必就册封了这么多将军?
人多了,挤在一起便不是很冷,大家嗡嗡地谈论着,不时有孩子在阶梯上追逐玩耍,惹来呵斥,天色将晚的时候,又来了十几个兵士,背上都背着奇形怪状的包裹,多是平时见过的买活军,他们灵巧地踩着长杆上的踏脚,往上爬去,很快便爬到了顶端,靠脚力稳稳当当地缠在那里,把背上的东西解下来,绑在旗杆顶部,又伸手拨弄了一下。
“哗——”
人群一下和海浪似的爆出惊叫,甚至有些人本能地回身护眼,惊得浑身发抖,很多孩子吓得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含着手指往那小太阳去看,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另一处长杆的‘小太阳’也亮了起来,又是一阵惊呼,还是买活军那里传来了呵斥声,有些人走到主席台上,手里一样拿着一个喇叭,喊道,“慌什么,没见过灯么!”
夜灯哪里是这个样子的!
在座的观众虽然以本地人为主,但却也不乏王举人、雷郎中这样多少见过世面的读书人,此时却也都和旁人一般瑟瑟发抖,雷郎中甚至揪住组长连翘的衣袖,每亮一盏灯便战栗一下,待十余盏灯都亮全了,校场中央被照得宛如白日,那些兵士滑下旗杆,这才颤声问道,“这……这灯烧的是什么火?我没看见蜡烛,难、难道烧的是六姐的仙力?”
他不算是问得非常没有见识,也不是没见过夜晚亮如白昼的样子,在泉州城里,那些豪商年节下开晚宴时,也是重灯叠火大放光明,在这个年代,照明也是极宝贵的资源,没有足够的家底是开不起夜宴的。每一次足够光亮的夜宴,背后都是寻常百姓很难想象的照明花销,蜡烛是一笔钱,灯笼是一笔钱,还要有充足的人手在各处随时剪烛花、换灯油盏,以免引起火灾。
但即便如此,哪怕是千灯之宴,都难以比拟此处的孤灯光华,一盏灯便可照亮方圆二三十米(米也是新学的度量),十余盏灯叠加,这偌大的校场宛如白昼,便解答了另一个疑惑:大阅兵也好,大宴请也罢,都没有晚上的,便是因为没有什么光亮能照耀这么大的校场,大部分人都笼罩在黑暗中根本无法成事,除非……
除非像买活军这样拥有仙术,拥有这样的神灯!
如果能有一盏小神灯,夜里是不是就能抽出时间来学习了?初时的惊讶之后,第二个念头便顺理成章地冒了上来,只是雷郎中初来乍到,寸功未立,怎好开口?只好眼巴巴地望着连翘,忽又发觉自己揪着她的衣袖,脸上一红,便慢慢放开了。
连翘似乎看穿了他心里的想法,摇头道,“这个不是仙术,是太阳能转化成电力……一次只能亮三四个小时,小的也不是没有,但只有立了大功才能承蒙赏赐,连我都没有,更何况你们。若是你成功种出了牛痘,或许还有指望。”
雷郎中还没说话,他身旁不远处已有人激动地说道,“能将阳光储存下来,待到晚上放出,还说不是仙术?!”
这是王举人的声音,他一家子此刻都沐浴在光辉里,一旁是瞠目结舌的于县令一家人,不远处坐着金县尉——虽说大家是随便乱坐,但阶级意识依然是根深蒂固,从前的官老爷身边自然围着一些自觉能和他们坐在一起的人。他们的表现也和远处的平民不同,虽然惊异但还能自持,此时的阶梯看台上,最初的惊愕过去以后,许多人已开始自发跪地膜拜,口中颂扬六姐神威。
“这不是……哎!和你们说不清!”连翘的嘴翘起来了,但面上却还做出无奈的样子,矜持地道,“待你们将课本继续学下去就晓得了,这便是仙术,也是人人都可以掌握和复现的仙术。”
看来彬山人对六姐的神力已经很熟悉了!甚至还有这样大逆不道的认识,这般的仙术如何能够复现?雷郎中几乎想握住连翘的嘴,让她不要再胡言乱语下去了!但还没出手便被连翘瞪了一眼,他身边的王举人倒是越发激动了,差点没合身扑过来,双眼灼灼地看着连翘,“可以掌握,如何掌握?如何掌握?!”
“好生为六姑做活,待买活军占下更大的地盘,有了更多的人手,可以营造印刷厂了,便会把更多的课本刊发出来,到时你们便可从课本上学到这些。”
连翘的回答……平实得让人意外,众人闻言不禁面面相觑,王举人还要细问时,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只见有几个人影走到校场尊位的高台之下,其中一人明显便是谢六姐,她们陆续登上高台,走到灯光底下,谢六姐手里还举着个喇叭状的东西,举起来拍了拍,喊道,“喂喂喂?能听见吗?”
铁皮喇叭众人都是见熟了的,但这喇叭却和铁皮喇叭不同,后头又带了个什么,能将声音扩得如此之大,在校场中嗡嗡回荡,众人不免又是一阵骚动,谢双瑶也不解释,将手一挥,喊道,“买活军临城县驻军新年检阅,现在开始!”
当下便听得脚步震天,从校场入口处走进了一支队伍,看得人瞠目结舌,王举人这一次是真的坐不住,听到买活军喊的口号,脚一软,当真从阶梯上滑落了下去。
第38章 震慑
买活军——虽然叫做买活军, 但这只是对这支新兴政治势力的统称,像是王举人这样的外来人口,大多数时候接触到的还是买活军中的行政人员, 真正的军队,对他们来说依然还是陌生的,当然,买活军也看守城门, 轮换着执勤,夜里也巡逻,每天早上还晨练, 下午在校场操练……临城县大概有两三百名专职军人,王举人是有概念的, 但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太多的交叉。在王举人的想象中,买活军集结在一起, 应当是要比他见过的那些兵痞军户要更加严整一些,但因为他的预期值实在是太低,此时此刻见到的景象几乎颠覆了他所有的认知,要不是雷郎中一把抓住他,王举人真的要掉到下个台阶去了。
有见识的诸暨举人都是如此了, 更遑论其余草民?他们对军队的全部认识就是十余年前那些衣衫褴褛、手执利器、浑身恶臭、杀人放火的恶鬼, 还有平时在城门外破衣烂衫懒洋洋站着的兵丁。买活军的兵——平日里当然是常接触的,自然也是和所有士兵都不同, 他们壮实高硕, 衣衫严整洁净——甚至比老百姓还要更干净,谢六姐一开始兴建澡堂就是为了给买活军服务, 现在兵营里也有买活军专用的澡堂。他们谈吐文雅, 个个能说会算, 不像是平日里走投无路低人一等的军户,反而处处都要比老百姓优越太多,在接触间展现出的那种待人接物、处断诸事的能耐……百姓们早知道买活军的兵和别处不同,但却是此刻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不同。
这是怎样的一支军队!人数虽然不多,有高有矮,有男有女,但步数却是如此严整,那整齐的脚步声仿佛跺在了心尖上,足音重叠着被放大成了震撼人心的雷鸣一般,数百个买活军——人数多到一百以上其实就不容易估计了——从校场外走了进来,口中喊着号子——他们身边没有击鼓的传令官,而王举人从未见过能离开鼓点走齐步的队伍,他曾去过省会武林,见过武林府出兵,哪怕传令官鼓点直敲,旗号揺得都要断了,那些兵丁照旧是懒洋洋三五成群往前走去,像乞丐多过于像兵。
这样军容严整,个个膘肥体壮的队伍,这样的队伍……
“一二一、一二一!”
兵士们喊着口号,踢着又高又齐的步伐,在灼热的白光照耀之下,踢出的腿从侧面看来便好似海中的微波——虽然还有些微的起伏不平,但已很接近一条直线了,他们的脚步在地上跺出雷音,让整座校场哑然无声,连孩儿都忘了啼哭,大张着嘴出神地望着黑压压的人头从眼前经过,来到主席台前,“稍息——立正!”
领头的并不是谢二哥,而是陌生将领,他举手在额前敬了一礼,喊道,“买活军临城县驻队在此——”
兵士们跟着齐声喊道,“请兵主检阅!”
谢六姐——众人也时常见到的,今晚也穿着一身威风凛凛的新装,上衣下裤,在灯下呈现深绿色,肩线展翘似乎垫了东西,下着黑色皮靴,在高台上垂手肃立,买活军的一举一动都和旁人不同,他们站立时并不叉手,而是双手平贴在身体两侧,垂手肃立。这种站姿更加挺拔,谢六姐平日里看起来很平易近人,但今天肃容站着,隔远了看也有一股气势,她回了一个敬礼,从身旁随从手上接过喇叭,“兄弟姐妹们辛苦了。”
四五百人齐声喊道,“为兵主效死!”
兵营外鸟雀都被这声响惊得乱飞,看台上众人早惊得一片肃静,谢双瑶又道,“这一年吃得好?”
“好!”
“穿得好?”
“好!”众军士的回答几乎是咆哮。
“学得好?”
“好!”
买活军对兵主的崇拜,从这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回应中便可尽窥,王举人、于县令、金县尉这些有见识的乡绅都是双手微颤,反倒是坐在下两节台阶下的马百户面不改色,他被谢双瑶俘虏过多次,早就尝遍了买活军的厉害,只是众人未有眼见,他再怎么渲染也是无用,只会觉得他是胆怯避战,此时见众人都是色变,反而有些扬眉吐气的感觉:实在不是他孬种,而是敌我之间强弱太明显,这样的一支精兵,若是放开了打,半年内说不定都能打到省城去!
“刘老弟,你这也是眼见的,我就对你照实说罢。”他拍了拍身旁那精悍汉子的肩膀,“这样的兵,彬山还有五六百人,和这几百人是一模一样的,没个高下之分,全都奉六姐如神,宁死也不会背叛买活军。你便自己想想,别说许县了,就是州府,能和他们打么?”
他口中的‘刘老弟’,便是徐地主去许县卖货时,坐在小旗刘阿七身边的那个精悍汉子,他是刘阿七的族兄,也姓刘,众人多以刘老大称呼,也只有马百户这样的身份,可以叫他一声刘老弟。因为刘老大在两县中行走,非得把马百户打点好不可,两人间强弱之势很明显——这个刘老大,便是原本行走在周围五六座县城之间的私盐贩子,也是这几个县城所属的延平州做的最大,在本地最为根深蒂固的一家。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柴可以自己劈,米可以自己种,油可以自己熬,但盐无论如何是很难自产的。在敏朝的贸易流通中,盐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以盐商的起落,便可觑见王朝的兴衰,因为人人都要吃,且并非村落或部族可以自产,是以便有了官府专营的前提——也就有了私盐流行的土壤。
在王朝初期,官盐价格虽然高昂,但杂质少,咸味纯正,并不太苦,民间多以官盐为主,私盐只是以价廉取胜,但往往到了王朝后期,官盐不但价格高昂,而且混杂泥沙无法入口,沦为强行摊派给民间百姓的另类税收,甚至有意混了杂质,逼得老百姓只能去买私盐,此时的私盐价格虽也不便宜,但质量总是要比官盐好上那么一点。
民间没有办法,只能忍耐这两层盘剥,而本地的私盐贩子也一洗王朝初年东奔西走的狼狈模样,逐渐挂靠上本地的名门望族,甚至自己也买了官身,成为县里的名流,只要好处到了,和县中的积年吏目肝胆相照,便是上头派人下来彻查,都很难撼动这样根深蒂固的势力。各地的殷实家族,不乏有私盐出身的,到了天下大乱的时节,这样的家族还比纯粹的书香门第更容易存活,因私盐贩子手中的盐丁,往往要比本地官兵都更健壮勇猛,对景了就是一方豪强,将来不论是投靠更大的武装势力,还是偏安一隅,至少都还有个进退从容的余地在。
刘家便是如此,刘老大是私盐贩子,刘阿七是小旗,最末等的武官。他们是许县最值得注意的势力之一,虽然许县的煤矿把持在张家手中,但三省通衢之地的私盐买卖,刘家能吃下八成以上!
许县的官兵只有五十人,长期缺衣少食,操练敷衍塞责,根本不值一提,需要注意的两支武装力量便是张家和刘家,张家的矿丁——其实矿丁倒罢了,都是卖命的苦哈哈,许多是被张家掠夺来做工的,未必会实心为他们征战,主要是平日里看管矿丁做活的工头打手,一个个好吃好喝、如狼似虎,那也是穷凶极恶,对人命压根麻木不仁的凶徒。毕竟人下到了矿里,那命就不是命了,煤矿一年也不知要葬送多少矿丁在里头,能做这份工的,不是狠心人也变狠心人了。
矿上大约能凑个一百多人,张家连这些打手带自家族里的青壮后生,还有家里的那些佃户,五百多人也是能凑得出来的。这才是县里最提得上的武装力量,其次便是刘家私底下的私盐贩子们,这些贩子成群结队,经年在县、村、镇中奔波,搬运携带的又都是能当钱使的盐,除了经验老道、心明眼亮之外,悍勇之气也是必不可少,要有必要时能拔刀杀人,和山贼土匪短兵相接的勇气,才能在江湖绿林中站稳脚跟。刘老大自己心里有数,手下这些兄弟们收拢起来,三百多人是有的,而且个个都比马百户手下的那些兵能打,虽不如张家,但也不差什么了。
话虽如此,但私盐贩子也是生意人,手下的兄弟平时多数是十数人成一个帮伙,各有领头人,在刘老大的安排下各走各的线路,马百户手下的兵要留难他们还是容易的,因此刘老大见到马百户一向是赔笑脸,平时也颇为敬重——这么几个县里,也就是马百户手下的兵还有些战斗力了。他的思维也和张地主家不一样,自知自己做的买卖见不得人,因此并不拿大,和买活军之间的关系也还算不错,至少并没撕破脸:买活军的精盐很早就传出来了,实际上他们也是大私盐贩子,按说和刘老大是竞争关系。刘老大是应该给他们一些颜色看看的,但当时他选择了忍一手,反而也辗转去云县拿些货,许县、临县这里的上好雪盐就是这么扩散出来的,说起来也都是老相识了,只是从未去过彬山而已。
买活军拿下临县,并开始修路之后,刘老大干脆就关了自己的盐场,从买活军这里大量拿货,往三省发卖,这几个月实在是财源广进,发了一笔大财,只是银子赚得越多越心虚,刘老大和张地主不同,在张地主想来,买活军是过江龙,张家就是地头蛇,在本地根深蒂固,论到兵丁数,买活军常驻在临城县也就是两百多人,如此想来,一次最多出动五百人来攻打县城,攻守双方人数相当时,自然是守方有利,且又不止张家这么五百人守城,若能发动起千人左右,买活军就吃不下许县。因此张家和买活军之间不说平等对话,但至少不需要怎么卑躬屈膝,这四五个月以来,张家人对买活军的态度都颇冷淡,根源就在于此。
这就是土老财思维的局限性了,实在是太过想当然。刘老大走南闯北,见识比张地主还是要高出一筹的,这笔钱他越赚心里越是不安,买活军的态度如此宽容,仿佛别有打算,他钱是赚到了,但似乎是为别人赚的——他可是都打探得清楚,买活军拿下临城县之后,第一波就把平日鱼肉乡里盘踞县城的架势人家给处置了,交不出买活钱的几个家主连着纨绔少爷一起人头落地,其余男丁多数都‘送往彬山苦役’!那些能留下来上学识字做买卖的,便是在从前也是较为老实本分的人家。他刘老大手里也是有人命的,虽然不说鱼肉乡里、欺男霸女,但总不能指着买活军明察秋毫到这个地步,说不准就被糊涂杀了个干净!
有这样的担心在,便不能不为未来考虑,想要逃去别的地方落脚不现实,外地也不太平,且刘老大卖私盐的活路就在这几县之中。他现下的选择无非就是两样,第一先向六姐投诚,至少要营造出已投诚的幻觉,如此一来买活军入城之后还有个地步,第二便是厉兵秣马准备和买活军真刀真枪地拼个几场,能把他们拼散了是最好,说不准还能乘势吞了他们的盐场,立地顿成大豪。
怀着这样的犹豫,年边和兄弟们喝过酒封了账,刘老大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家安坐,大年下的来临城县‘走亲戚’,来了临城县以后自然处处惊异,昨天请马百户喝酒套磁,马百户也没说什么,只请他今天一起来看演出,刘老大果然被这小阅兵吓得面无人色,心里千回百转,只想着一句话:“别说州府,就连御林精兵,能和他们打么?”
谢六姐的神仙手段,他此前已有所见识,这一圈的夜明灯就让刘老大胆气被吓走了三分,此时当真是双腿抖得和筛糠一般,只想道:“我可不敢和他们打,我可不敢和他们打!天爷,我那些兄弟,怎敢和这样有菩萨护佑,一个个高壮整肃至此的天兵血拼?!”
这却还没有完呢,谢六姐和士兵对答过后,便朗声道,“演习现在开始,兄弟姐妹们,摆阵!”
话音刚落,非但刘老大要往下摔,就连于县令都坐不住了,“军阵?军阵?!六姐天人传承中,难道也有军阵么?!”
他的手也开始轻颤了,不禁抓住了身旁的老妻,一旁的二儿子则丝毫没感受到父亲的震撼,而是满是惊喜地低呼,“太好了!买活军也有军阵?”
第39章 军传奇故事
在如今的大敏朝百姓心中, 军阵是一种朦胧而又遥远的神秘技术,就约等于后世人对绝世武功的想象一般,是当时的百姓所能向往的一种最高的秘技, 这种心情的痕迹甚至影响到了数百年后, 让武侠、仙侠小说中多了阵法这要素, 当然, 和后代人百无聊赖的幻想不同,此时对军阵的追捧和憧憬,完全是基于百姓们自身的需要。
和生活在和平时期的后世人不同,此时的敏朝百姓, 在生活中遇到武装冲突的可能还是蛮大的。比如沿海百姓,哪怕是江浙一带的腹心之地,都可能被倭寇上岸掳掠,而手无寸铁的农夫渔民, 一旦对上了拿着雪亮快刀的倭寇盗匪,这就不是个人武力压制能解决的问题了。哪怕是孩童也知道,一个人力气再大武艺再好, 对着七八个手里拿着快刀的倭寇也一样只能等死。
而有了军阵, 那就不同了,相传从前戚爷爷手中有一本仙人传授的兵书, 哪怕是村夫佃户,只要被戚爷爷炼入了军阵之中, 便可结成玄妙无穷的法阵, 可以抵御倭寇,将他们彻底灭杀, 再也不敢前来滋扰。戚爷爷便是凭着自己所向无敌的兵阵, 将东南一代的倭寇平息了至少数十年, 哪怕现在重有倭寇为患,但规模也远非从前可比,这一切的效用,都是源自于那神秘莫测,仙人传授的鸳鸯奇阵!
这样的传说当然有些玄乎,但话又说回来了,除了这些民间口口相传的传说之外,又有什么能给这些手无寸铁,只能任凭蹂.躏的百姓们一丝希望呢?军阵,和传说中被奸人所害的戚爷爷一样,仿佛是一种信仰,一种美好的憧憬:倭寇总是会被打跑的,只要有英雄降临,美好的,可以安心种田,只需要操心佃租和粮价,至少能保下一条活命的日子会来临的。
这些是百姓们的见解,读书人和刘老大这样的江湖人,他们知道军阵没有这么神奇,但同时也知道军阵是一种高度敏感的技术。——其实所谓军阵,说白了就是在短时间内能有效地把士兵结合在一起的办法,譬如梅花阵、鸳鸯阵,这些阵法和操练口诀,都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消化了新兵,让他们互相帮助,面对敌人可能的战术有所准备。
比如针对从前倭寇,在东南沿海地区发展出的鸳鸯阵,就是官府的不传之秘。戚爷爷打倭寇这已是近百年前的往事了,如今沿海依然可以听到倭寇的消息——这十几年来倒是不多了,因为连倭寇都看不上这里,要人没人要钱没钱,他们会去更北边江浙一带,但那里的将官也早忘却了鸳鸯阵的奥秘,或者从未得到过传授,那曾经立下赫赫战功的鸳鸯阵,就这样消散在了时间里,只留下沿海居民无奈的叹息。
总之,阵法就如同这时代的核.武器,不但威力无穷,而且也是不传之秘。这不是升斗小民能接触到的信息,连普通武将都很难得到传授。而谢六姐这个百分百纯正的北方流民之后,居然也会演习军阵?
这又是一个她来自天界的证据。但对于康顺这样有意加入买活军的大小伙子来说,无疑也是更增添了买活军的吸引力。他竖直了上半身,出神地眺望着场内,只听得场中将士齐声虎吼,随后如蚂蚁一般在场中有序穿梭,很快结成了数十长队,彼此各有高低,都做出不同的动作,有些高挺做持盾状,有些伏地做投刺状,两边对称,明显是结为有序队形,而让人诧异的是还有人做着众人都无法想象的动作,只因都是空手演练,也只能看个热闹而已,要说他们在做什么,看客们便有些不太明白了,但也并不在意,只顾着震骇叫好,场中人声一片,比片刻前要热闹多了。
这些动作无疑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将士们十分谙熟,喊杀声令谢六姐十分满意,她背着手不断下达命令,“三人小阵!”
这些大阵立刻分散了开来,由三人彼此背靠着结成小阵,一人应当是执□□,做突刺状,但让人看不懂的是他时而又托起空中想象的武器,仿佛一手托在肩上,侧头不知在做什么。众人看得颇为迷糊,只有刘老大汗毛直竖,抓起马百户的手一把攥住,轻声问,“鸟……鸟铳?”
鸟铳在其时使用上还有许多不便,有时完全不能和刀剑相比,出了岔子或许还会伤到自己,红毛炮还好,算是敏朝官军看重的武器,但鸟铳以及类似的武器却绝不主流。即便如此,这也完全不是民间武装有资格掌握的力量,能防御鸟铳的只有铁甲,但甲胄在民间极为稀少,只要有十把鸟铳,就足以纵横延平府的绿林,而刘老大看着买活军操练的样子,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他们只有十把鸟铳的话,这看起来,看起来……至少有一百多名鸟铳手啊!
“不是鸟铳!”马百户在他耳边低语,“比鸟铳更……”
他脸上闪过极深刻的恐惧,“我只见过六姐使过它一次,那次也巧,我们被六姐抓了,去云县修码头,恰好遇到了海盗前来滋扰,看旗帜,仿佛是占据了琉球的大海盗,一共七艘船,都威风得很,至少都是六橹,旗舰上还有炮台,远远地停泊着,其余六艘船抢滩靠岸,上面冲杀下来的都是货真价实的倭寇——手里举的都是倭刀!”
这就是倭寇的标准,用倭刀的就是倭寇,其实这些人很多和倭国根本没有关系,是沿海的渔民落草投靠了大海盗。但就算也曾是本地乡亲,落草后身不由己,也成了喊着倭话的倭人了。非但刘老大,就连马百户身边的王举人等,一时都不由听住了,哪怕明知道买活军必然是过了这一关,但手心里依旧捏了一把汗,“后来呢?死了人没有?”
“死了十几个。”马百户沉重地说,“倭寇一千多人,全都没有逃走。”
雷郎中不由叫道,“不可能——但——”
他的声音仿佛一下被掐断在了喉咙里,过了许久才喃喃说,“两年前,泉州城里是流传着消息,说是王家的私船队,离奇得很,那段时间海上并没有大风浪,好端端的天气,但开出去就再也没了音信,不曾回来。传说是被龙王爷收去了给地府运阴兵……”
这传说和所有民间传说一样,都有强烈的装神弄鬼的味道,明白人是不会轻信的,但此刻,这些明白人脸上都不由流下了潺潺的冷汗,马百户说,“看到船影的时候,买活军就让我们都撤回到城里,他们反而出了城,但也没有去沙滩上和那些人接战,而是各自占据了高处藏匿。”
说到这里,他脸上不由又显露出惧色来,轻声低语道,“就和做梦一样,说起来快得很,因为沙滩上没有人的缘故,那些倭寇也有些掉以轻心,上岸后便各自成群结队,往城墙走来。待他们离船大约数百丈之后,那处就是你们看到的一个隘口,那个隘口本也是特意设置的——但船上也有人在防范,只要有人敢冒头射箭,船上便会有人加以还击,不过你们也知道,如今海边县城,会使弓箭的士兵都很少,不会对倭寇造成多大威胁的,这些事他们自己也都知道。”
在他的话声中,一幅众人都十分熟悉的图景似乎跃然眼前:荒芜的县城,高墙后隐约的哭喊声、纷乱的脚步声,几个面有菜色、双腿打战的瘦弱士兵,三五成群、满面狰狞的盗匪。他们身后还有人正在搬运着攻城用的工具:倭寇多数不会用撞门槌,只要云梯、钩索便可越过城墙,甚至有些倭寇还有上好的皮甲与弓箭,战斗力远超当地兵丁。
但故事的开展,至少今日却不如惯常的走向,马百户低声道,“待他们走到隘口下时,却没有人探出头来,而是有人扬起一只手,抛出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恰好掉到一群人脚下……那些倭寇才刚要闪避,便听到‘梆’的一声大响……”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反胃,捂着嘴干呕了一声,“我被谢六姐邀请在隘口上的关防里观战,看得清清楚楚,那十几个人,全都被炸得飞了……胳膊、腿、碎肉乱飞,血溅得到处都是,一个人头被冲得十余丈高,就从我面前飞了过去……那股血肉的滋味……那股血肉的滋味……”
众人饶是想象,都觉得惊悚,倘若不是亲眼见证了无数神迹,根本只会觉得马百户在说梦话,但如今自然听得浑身战栗。王举人颤声道,“那帮倭寇难道不跑?”
“跑,怎么不跑?但买活军又扔了几个黑球,他们有一种东西,能够在数百丈外彼此沟通,扔的位置都很准,那帮倭寇根本没反应过来,连城墙根都没见到,便被炸死了数十人。”马百户打了个寒战,“此时自然是丧了胆,发一声喊,都忙着往后跑,就连远处的旗舰,想必一直是用千里眼来观望的,也都开始摇动旗语,看来是见势不妙,要转舵走了。”
按雷郎中的说法,最后这支船队是全军覆没,所以旗舰自然也是没有逃脱,但众人搜索枯肠,再也想不出岸上的买活军是怎么追到旗舰的。要知道当时倭寇劫掠,主使者往往都不露面,而是在远处看风头,不到局面完全被控制是不会上岸的。而海上追逐,又不同于陆上,茫茫大海,彼此追逐,全靠风向和彼此操帆的技术,自然还有补给。这种旗舰的速度比商船要快很多,陆上几乎没有追逐的手段,只能望洋兴叹,徒呼怅然。更不说买活军都是一群北方流民,恐怕根本没有多少人会开船了。
雷郎中出身泉州,最是了解其中委曲,双手不由握起拳头,紧张地听马百户往下讲道,“就在此时,六姐也发觉了不对,冷笑一声,从屋子里走了出去,来到隘口上的一处空地,叫旁人都退了开来……”
他咽了咽口水,几乎是有几分艰涩地道,“随后她伸手一挥,身边便出现了一座草绿色的红毛炮……大概便是那样的东西,但威力却绝非红毛炮可比,旁边还带了一个……一个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亮亮的,上头有些图形,六姐按了几个按钮,又不知道做了什么,忽然间,那东西便喷出了一枚炮.弹——应该是炮.弹,因为是带了火光的,在天边划过,便犹如……犹如彩虹一般,划过长空,直接落到了旗舰上!”
众人都听得瞠目结舌,马百户仿佛梦呓一般,喃喃道,“那旗舰就像是纸糊的似的,被那东西一撞,桅杆当即就倒了下来,从中间被砸了个黑乎乎的大洞,从千里目中看去,大洞里全是血肉,那里必定是首领所在的舱室,甲板周围还有不少人在往上爬,我能看见他们的手,挥舞着,嘴巴在喊着什么,身下却是不断涌上的海水……那东西只是一炮,便把船从上到下打穿了,很快船就在海水的重量下断成了两截,好多黑影从甲板上往下跳,可没有办法,船沉了之后,形成了一个大漩涡,把他们都卷了进去……”
这场面一定常常在马百户梦中出现,令他记忆犹新,他的话声透着能渗入人心的真诚,逐渐弱了下去,过了一会,他颤了一下,轻声道,“全死了,那艘船上的倭寇,一个都没有活。”
身旁鸦雀无声,众人都是面面相觑,就连校场上的表演都无法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刘老大听到‘咯咯’、‘咯咯’的声音,过了一会,突然发觉是自己的牙齿正在相互叩击,他仿佛如梦初醒,不知哪来的力气,扑上前抱住马百户的膝盖,情真意切地央求,“我、我愿报效,我愿报效,求哥哥救我,求哥哥救我!”
第40章 谢双瑶发表重要讲话
外行看热闹, 内行看门道,刘老大被买活军的年终操练吓得不轻,满心满眼都是自己挡了买活军的道, 被一脚踢开的可怖画面。寻常百姓眼中,却觉得买活军的操练虽然依旧是见所未见, 不过他们原本也就没见过这等场面的公开操练,因此反而并不太惊异,多是见到军容严整、军士雄壮, 行动之间深有章法,生出了由衷的欢喜。待到买活军演练完毕, 都是纷纷喝彩, 叠声叫道, ‘好男儿!’、‘好军士!’。又有女娘不服气,在看台上娇声喊道,“好女娘!”“好威风的姑娘!”
此时演练已毕,谢六姐又发号施令,让他们重新编队,举起喇叭道,“一年忙到尾, 诸位辛苦了!今年我们做了很多实事, 买活军拿下了临城县, 又修通了两条路,我们建起了很多机构, 临城县的医院, 重修了云县和临城县的县衙, 这些活计离开姐妹兄弟们的安排是办不完的。今天我谢双瑶在这里谢过诸位了!”
众兵士都叫道, “愿为六姐效死!”
“六姐尽管吩咐!”
话声虽纷乱, 但却个个声嘶力竭,显见真诚,灯光中看去,买活军个个面色涨红,显见得对谢六姐的崇敬几近狂热。就连百姓们也有些壮着胆子喊道,“六姐天人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