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对这一行似乎也不是没有怨言,但一旦问到了自己的专业领域,祝办事员还是很本能地辩驳,“婚书留档,本就是为了预防纠纷啊,难道离婚了就没有纠纷了?离婚了纠纷更多!”
“财产分配不彻底,双方都不满意,要打官司重新按婚书来的再分一次,又或者,最简单的例子,甲乙成婚,婚书约定第一个孩子跟甲姓,但在实际登记中,登记成了和乙姓,却没有来做婚书变更,好,离婚后第三年,甲突然要求要把孩子改姓,乙不同意,甲乙到衙门里去要求调解,甲拿出一份泡水的婚书,乙说自己的婚书丢了,甲的婚书是假的,没有衙门留档的婚书,怎么办?”
黄谨和佘四明哑口无言,于是祝办事员便仿佛取得了很小的胜利,洋洋得意地说,“所以说,婚书是销毁不得的,至少十几年内都销毁不得——”
他突然又露出愁容来,“但是,销毁不得,结婚的人又只会越来越多,五年十年以后——”
大概是想象着到时候,婚书库将会变得多么庞大,其中的资料又有多么的繁杂,多么难以寻找、归档,祝办事员打了个寒噤,表现出和此时的百姓们有些格格不入的情绪:对未来工作的悲观和恐惧。而任谁在参观过档案库后,都会和他有相同的感觉,现在还算是乱世,各地的人口都比从前要少,将来人总是要越来越多的,难道档案库的占地和工作人员都要一直这样跟着无限地扩张下去吗?
佘四明对黄谨说道,“黄大哥,这个攻关小组的确再不能拖了,而且我觉得,除了拿出一套新公式之外,还应该设计一种全新的归档和查档办法——最好是机器,数据大到这个程度,不能再依靠人力了,我想,现在的查档效率一定不高。”
祝办事员便立刻显得很感激,嚷嚷着说,“哪里是不高呢?其实怕的不是找的多,怕的是找不到——这个框里找不到,就要去那个框里找,甚至于这个架子上都要找,所以我们常说的一句话,查档不要急,归档要细心,归档归错了,只是当时那一闪念,一粗心,查档时候要花的时间是百倍、千倍!查档和归档必须是一个人做,我们这里都是包干的,他休息那天,他的档案谁都不碰,就怕归档归错了,到时候找疯了也找不到,同事之间吵架。”
按照道理来说,分工是越细越有效率,但祝办事员的话也的确是合乎人性的。佘四明和黄谨都不由得点起头来,佘四明在本子上刷刷地记着自己的想法,“归档出错的情况多吗。”
这是档案局最怕的情况,但遗憾的是,归档错误的情况是很多的,因为档案库不是说把档案装进去之后就完全封存的,要打扫、要清点,要搬迁,挪动它的情况也很多。这里面的讲究真是一两天都说不完,总之,有挪动就一定有错误出现,档案失踪对百姓来说是一件很麻烦的大事,但档案局几乎每天都要处理这种情况。这份工作不但琐碎,而且很烦人,没有一定的定力是很难经得住这种消耗的。
“三百六十行,真是行行出状元,原本也没想到,原来全民建档,规模达到一定程度,会引发这样多的问题。”
从档案局出来,黄谨也不由得有感而发,对佘四明说道,“不过,仔细想想,原本的衙门,哪怕对人口档案完全没有管理,土地簿册等等,也是时常有所疏漏。只是衙门并不在意而已,精细化统治,带来的收益虽高,但成本却也一样是大的惊人。小佘,你看,此事可能有什么讨巧的办法?”
佘四明好像完全没听到黄谨的话,连走路的步伐都是有些机械,显然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黄谨见了,也不由得无奈一笑——他和小佘可说是患难之交,以黄谨前锦衣卫的身份来说,在官场上交际处处都要拿捏小心,反倒是和小佘这样的技术专家可以放心结交,半开玩笑拜了个把子,平时在云县也是时常往来。
他是眼见着小佘从机灵的船夫逐渐一步步呆气生长的,在他看来,佘四明的呆,其实不是人际上反而变傻了,只是他从前做的事情,对小佘来说是很简单的,多余的心力挥洒出来,就成了机灵。而如今,佘四明要学习的知识和解决的问题,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心力,心思不够用了,对外界的刺激也就反应迟钝,便成了呆。
但,谁又能责怪他呢?小佘要解决的,就是其他人都不好解决的问题,譬如此刻,多少人根本想不到办法的档案问题,便只能让小佘来处理——黄谨知道自己是有才干的,但档案局里的人也不都是傻子,人家每天和档案打交道,殚精竭虑改进过的制度,要他拍脑袋来调整,那是说笑话。档案局解决不了的问题,黄谨也解决不了,他甚至想不出现在的这套制度,还有什么人力可以更精进的点,有什么他们还能着力的地方——说是可以设计机器,但是,设计什么机器呢?黄谨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机器能聪明到这个地步!
但是小佘可以,佘四明猛地停住脚步,差点撞到黄谨,黄谨赶紧把他扶住,免得他摔倒了,但他本人一无所觉,双唇犹自喃喃蠕动,过了一会,他回过神,一把抓住黄谨的胳膊。
“我要请见六姐!”
“这个问题,未必没有办法!”小佘双目炯炯,“我要见六姐!我要申请一台仙脑的使用权!”
“仙脑?”
“是啊,仙脑——黄大哥,你不会连仙脑都没有见过吧?”小佘真的越来越呆,说话也越来越气人了,“徐老师有一台仙脑,我见过几次,还不会用,但是,我觉得仙脑能解决这个问题——只要让我明白仙脑运行的道理——只是一张纸了,一张纸了——我要用仙脑,我要六姐给我上上课!”
佘四明大力拍打黄谨,促使他为自己奔走起来,快点解决这问题,“快,黄大哥,快去找连部长,让她给军主衙门写信!”
“噢噢!”黄谨走了几步才想起来问,“那你呢?”
小佘挠了挠脑袋,又摸摸肚子。“我,我要回去吃饭了呀。”
他露出了纯洁无暇的笑容,“好饿,没法思考,我姆妈应该烧好鸭头了,我回去啦,黄大哥——你要快点去找连部长,不然等你回宿舍,我可能就忍不住把鸭头都吃完啦!”
……黄谨看着佘四明潇洒的背影,半晌才深吸一口气,喃喃自语:“这活要是干好了,你也加政审分……不发火,这活你也加分……”
“黄大哥?”佘四明走到门口,看他还站着不动,奇怪地又喊了一声。“这人怎么越来越傻了。”
他挠挠头,很快就不再关心黄谨了,而是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读档,读档,一定有一个办法能让机器来读档,答案一定就写在仙脑里,很近了,很近了,马上就能想到了……”
第359章 地方小吃诞生记(下)
仙脑这个东西, 对于买活军的高层来说,并不算是什么秘密,因为谢六姐并不会避讳对仙脑的使用, 她用仙脑就像是用仙手机, 仙录音笔等一切东西一样落落大方——落差感当然不是没有了, 书记员要累死累活地记会议记录,锻炼自己写字的速度, 但谢六姐其实可以通过赐予录音笔让工作变得简单。马脸小吴当然也会想,那我这么辛苦为的是什么呢?
理由当然是有的,也在会议上多次说过,众人都能明白其中的道理,所有的仙器,凡是要用到电的那些,对于本方世界来说,都是超出了时代的东西, 谢六姐有能力保证身边的近人用上一些特殊的仙器,但是,如果这个东西无法仿造, 又让大家形成了使用习惯, 那么,当失去它之后, 统治也会因此受到动摇。
对仙器的使用只能是锦上添花,作为一种奖赏, 或者是将其作为研究的对象, 力图进行仿制, 就像是手机, 谢六姐可以送给信王, 送给皇帝,给他们玩耍,但是她绝不会把手机引入到政务系统之中,成为所有人必须的一种配置。
也是因此,黄谨等人虽然见到过仙脑,但还没有使用它的殊荣,与生俱来的好奇当然是有的,谢六姐在心情很好的时候也会给他们上一堂课,解释仙脑中的原理,但是,小佘这样的,自信自己可以明白仙脑运行原理的人,还是比较少的。
这就是区别科学家和普通人的时候了,科学家对于仙脑,有一种强烈的好奇,总是想要去学习其中的道理,想要拆开仙脑看一看,而普通人如黄谨,甚至连敲打键盘都感到畏惧,只是看着谢双瑶在上头输入拼音,选择汉字,并且让电脑发出声音,放映电影——他当然看过很多次仙画了,但,看着谢六姐把仙画变到屏幕上,用计算器来进行复杂算式的运算等等等等……黄谨还是会头晕目眩,感到一阵本能的畏惧。
仙脑能帮上小佘什么忙呢?黄谨依然是想象不出来的,他可以看得出,连部长也没有丝毫头绪,连翘迄今为止也没有自己上手操作过电脑,她很怕自己把电脑搞坏,而且,用电脑必须学会用键盘——总之,顾虑是很多的,他们这些和谢六姐关系深厚的高级吏目,也不愿有太多太非份的要求,免得给谢六姐带来压力。
这些仙器该如何派上用场,六姐心里肯定有数,大家也都有自己的猜测:哪怕是比起来神奇程度要低得多的自行车——在木轮自行车可以量产之后,不知为什么,人们便逐渐地去掉了‘仙’字,只用自行车三个字来叫这种东西了,并不分仙界、本界——这话扯远了,总之,哪怕是自行车,在木轮自行车量产以后,原本的老自行车也被逐渐回收了。
可想而知,日后一辆真正道地轻便的橡胶轮自行车,得卖到多少价钱。这就可以见到六姐对于仙器的定位:仙器,最开始的取出是为了仿制,仿制成功之后,原产品便会被当做最顶尖的奢侈品,在很小的圈子里置换到巨大的资源。只有真正的心腹和权贵,才能拥有那么一两件。
除了那些消耗品以外,手表、血压计,这些都是几年内有希望能仿制出来的。手表的仿制,也得益于机床的发展,现在生产工具的精度提高了很多。至于血压计,这个东西也受到了大家的关注,因为现在量血压毫无疑问还是一种特权,虽然量出了高血压也没有什么药可以用,但买活军内部凡是有些本事的人,都很热衷于千方百计地去搞一个量血压的机会来。
血压计的原理其实很简单,不过是要用到橡胶,大概五年十年后,这东西总是能普及的。这种是属于确定可以仿制的东西,而仙脑是确定无法仿制,黄谨和连翘的科学知识,大概是买活军高层里中游偏下的水准,他们可以勉强地明白水银血压计的原理——和气温计、气压计差不多,都是对一种无形数据的转换,也需要用到水银。
但是,谢六姐解释的仙脑原理,一整套0、1这样的东西,还有什么二进制,那就让人太难以明白了,根据黄谨的观察,甚至谢六姐本人对于这种学问也是不甚了然,只是照本宣科而已,连她都不懂,可见仙器的深奥。再说,即便大家懂了,又有什么意义?仙脑要求的可不仅仅是一种新的运算方式,也要求了极小极细致的零件,按现在天下的工艺水平,恐怕数十年内,连仙脑后盖上用的小螺丝都造不出来呢。
连翘和黄谨对申请仙脑的兴趣都不算很大,也不觉得这能帮到小组什么。但是商量之后,还是决定满足小佘的要求,对技术专家的照顾,是攻关小组潜在的指导方针。哪怕佘四明只是借机想要弄一台仙脑来研究,这封信也得发出去——攻关小组现在的专家就三个人,后勤可还有两个呢,还不都是为了照顾走路有时都会撞墙的佘四明?
两个后勤里,一个是特意从云县调来,照顾起居的中年阉人常太监,还有一个专门做饭的,就是佘四明的姆妈,佘姆妈现在每天用公款给小佘买鸭头吃,自己还因为做饭能得一份报酬——主意是黄谨出的,连翘也欣然同意。佘姆妈乐得赶着做了两大锅卤鸭头,上任不久就送给他们个人一大包,“这个下酒是最好的,可惜你们都是衙门里的人。我这几日每天在灶上卤点鸭货养卤水,香味传到街上,那些大老倌人都敲门争着买鸭头去下酒呢!”
衢县最近的确掀起了一股吃鸭头的风气,也不止鸭头,兔头、鱼头、鸡头,这些以前没人要吃的东西,现在都成了人们争食的美味,有些甚至还卖得比正经肉还贵呢。不过,佘姆妈借了公家的柴灶卤鸭货,就算是为了养卤水,其实也还是不合规矩——就像是聘请她进组烧饭一样,都是轻微地违反了买活军的相关规定,有损公肥私和人情连带的嫌疑。如果被人举报,连翘可能是要负责任的。
不过,有啥办法,谁叫佘四明是技术大牛呢……这也是攻关小组不成文的一种默契了——买活军这里,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特权,不过享受一些小特权的往往是技术专家而不是各色官僚,官僚们都是人人自危,越是有希望上进的,就越是谨慎,就怕一个不小心,政审分比不上同侪,然后晋升可就慢了一步——对于想卷的人来说,政审分的及格线当然不是60分,而是比竞争对手再多一分。
技术专家和官僚相比那就不一样了,政审分多少,影响的只是福利,和晋升关系不大。而且他们所要求的特权也多是一些无伤大雅的事情,比如佘四明,就爱吃姆妈做的饭,满足了他,小佘心情一好,思考效率一高,提前半个月解决问题,这里好处哪是几百文工钱能比的?
黄谨对于连翘的考量也是很清楚的,他心中当然也会算这一笔账,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的感慨:黄谨刚入买活军的时候,觉得此地的百姓过的已经是神仙日子,不假外求了,他当时的心情是震撼而又不可置信的,见惯了敏朝那里,文恬武嬉,有志者曲高和寡的局面,怎能相信买活军这里,只是换了个主君,便人人都有一番不同风貌,俨然是再造了个‘君子之国’了?
待到他誓死投效,尽弃从前所学,逐渐融入买活军的学识体系中之后,从大同社会的方方面面反照此刻,却又有本能的迷惑与怀疑,不知是否该真的相信大同社会为历史的必然,因那大同社会中所描述的景象,对黄谨来说,且不说科技,只在人性上,似乎便超出了他的想象。
再到此刻,已经半信半疑地将大同社会接纳为自己的信仰以后,再看周围世事,有时又会有一种隐约的无奈了——即便是连部长,也会松松手,为技术专家通融一点,将他母亲聘来做饭,一来是小佘爱吃,二来,也是给刚造好房子的佘家多添一点收入,也算是自己这面对佘专家的一点示好和结交。就像是陆将军也一样注意和黄谨等人交际一样,这些小缺点,就如同是社会机器上的锈迹,即便是在买活军这样一个先进的社会中,也始终难以摆脱、消弭。
这或许是生产力尚未达到这个水平,又或者是人性中难免的劣根性。这种阴暗面,和光明如影随形,黄谨一方面也难以免俗,投入这种阴暗之中,不住经营人脉,一方面却又因此有些感慨,这些逾矩的地方,一开始总是无伤大雅,也全都是好心,似乎并不能造成太大的损失,但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吏治风气的伏笔,就在其中一点点地被埋下了。
即便是连部长,都尚且不由得被捷径吸引,大同社会中所描述的完全无私的境界,究竟是否完全违背人性呢?到底可不可能?每当此时,黄谨都不由得生出一点怀疑来——固然,买活军的体制仍是其余政权完全无法比较的,黄谨不会因为一些失落就怀疑自己的选择。只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发自内心的相信,有朝一日,每个人都能拥有大同层次的觉悟。
至少,黄谨就不能全然无私,他的确可以为大业献身,但有时,在某些时刻,投机取巧仍然是他的本能,尤其是投机取巧并不是为个人谋取利益时,似乎就更理直气壮了,不过,大多数时候,黄谨至少还是可以把这种取巧的私心压制住的,他也至少可以意识到,社会发展的速度,某一方面而言,也在于衙门该如何限制这种阴暗,完全消灭大概是不可能了,但可以通过种种政策制衡,将其压制在一个很低的水平。
“说起来,最近连部长在衢县逗留,只是为了我们攻关小组,还是又有别的要务了?怎么这都七八天了,也没见您来视察视察工作。”
连翘并不会每日都去小组宿舍探望,因此自然不知道佘姆妈用公家柴火私卤鸭货的事情,佘四明是个睁眼瞎,根本不注意这些,连洗漱都要人提点,于梅香心细,又是后宅、衙门里历练出来的,倒曾和黄谨谈起这事,“咱们的宿舍紧挨着县衙,这香气太招人了,一问之下,还当我们攻关小组日日大鱼大肉的,吃喝不完的卤味还往外卖。这样下去,影响不好。”
影响不好是可大可小的事情,佘四明肯定不在乎这个,黄谨身份特殊也还好些,但连翘位高权重,多少双眼睛盯着,黄谨便婉转地说起佘姆妈的鸭货。“……已经在衢县有些小名气了,恰好衢县最近都在传说,小佘聪明,是为了爱吃鸭头的缘故,所以现在佘姆妈鸭头卖得非常好,我们宿舍外一到饭点就有人等着,去晚了咱们还吃不到呢。”
连部长一听就知道,这是有点情况了,她眉毛先挑了一下,大概是为了表达对佘姆妈的无奈,又马上说,“也是我们都疏忽了,事前该说好的。”
这件事于黄谨,好友的母亲,也算长辈,只能轻轻一点,佘姆妈没有领悟,就不好再说了。若是讲得再明白,或者直接做出要求,那就等于是给佘四明添麻烦了,违背了照顾他的初衷,这样要紧的关头可不好分心。连翘想了片刻,很快做出决断,道,“这样吧,不如在县里给她开一间食铺,专做卤货,这锅公家的卤水就让她带去,卤鸭头、兔头,鸡头,都可以卖,一个小小的摊子,本钱也不用太多,再一个灶头,平时到了饭点就做饭,我们小组都从她这里包饭,佘四明也还是可以点菜,这样一来,她赚到钱,佘四明有饭吃,两全其美,你说如何?”
黄谨其实也是这样想的,不过连翘是分管领导,也没带对接秘书可以商量,他不好擅自做主,只好这样婉转暗示,闻言立刻一笑,欣然从命,心道,“以连部长的精明厉害,肯定不止记下佘姆妈这一笔——佘姆妈一个没见识的妇人,还以为这里还是乡下,薅点公家的好处没什么,这也很很正常,真正要负责的其实是……”
正想着,连翘已道,“不过,这件事由你来说,是常平康失职了,他是怎么办事情的?你回去以后帮我带个话,让他立刻来见我——后勤上的事,后勤不管,还要专家来管,分了你的心,这就是他的工作没做好了!”
第360章 常平康受气
“你明知道这是严重违规的事情——除非有危及生命的紧急情况逼迫, 任何时候用公家的东西组织为自己牟利,不管金额多少,都可以直接开除, 或者严重警告,扣政审分。常平康, 你不会不知道吧, 你是后勤的组长, 佘姆妈的直管领导, 佘姆妈被开除,你也会被扣政审分的——”
“我也会被扣分, 佘四明也会被扣分, 因为你没有做好你的工作,而我是选拔你的领导, 我也要负责。还有佘四明,什么都不知道, 还在那一门心思地弄他的课题呢, 帽子就扣下来了,纵容家属牟利, 你怕伤了情面, 几句话不说,最后你伤的是母子间的情分,你让佘姆妈以后还如何自处?”
连部长声音不大,但语调却很严厉, 犹如狂风骤雨一般,责难向只有一点屁股尖尖搭着椅子的常平康宣泄过去, 常平康双腿都抖得和筛糠一般, 若不是买活军有严厉规定, 只怕早已要伏在地上叩头请罪了,满口只道,“请部长息怒,请部长息怒!是属下,属下……愚钝,属下想着,这卤水的确也是要养的,本不能熄了火,横竖那鸭头也是佘姆妈自己出钱买的,似乎并不算是占了公家的便宜……”
这样说倒也是有道理,不过,连部长是半点都没被说服,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你的那些龌龊心思,我还能不清楚吗?常平康,我告诉你,政治课本,你还得好好学学!你这个人,有能力而无觉悟,每走一步就都很危险!叫人怎么放心继续任用你?”
“回去吧!好好做事!把佘姆妈好好送走,道理说清楚,别给我又闹出事情来!若是耽搁了佘四明用脑,我唯你是问!”
“是,部长,属下一定再不出纰漏!”
常平康满面惶恐,仿佛被连翘说得忐忑不安至极,拿手背不断擦拭着额前豆大的汗珠,弓着身,正要背对着连翘慢慢退出屋子,被连部长又瞪了一眼——买活军这里可不兴这个规矩!因此,他只好赶快转过身去,飞快地退出屋子,这才拿袖子狠狠地擦了擦脸,就着袖子的遮蔽撇了撇嘴,便垂下头,用自己习惯的小碎步,快速地走出了衙门的院子。
在衙门内部,如常平康这样走路的吏目不多,倒是墙角的一些杂役,对常平康露出留意之色,阉人和阉人之间是很容易互相识别的,常平康对他们点了点头,自顾自地往门外走去,倒是不曾上去攀谈——阉人之间的交际,自有相应的促进会活动,常平康来到衢县时间不久,还没赶上,大可以到促进会上再好好结交。
此时已经是日暮时分了,厨房里烟雾缭绕,佘姆妈正在做晚饭,常平康一到,立刻上去帮着拉风箱,“小梁子呢?”
“上街买菜去了——黄大人想吃个草木灰炒猪肝,草木灰是有,猪肝让小梁子去看看,若有就买了,若是没有,留话预定,明日也能吃上。”
草木灰炒猪肝,这是一味有些冷门的菜色,连常平康都没听说过,佘姆妈自然也只能琢磨着做,这就是在攻关小组做事的好处了,一般都有厨师能点菜,否则,黄谨要吃到这味菜,还要先交个厨师朋友,一般的饭馆,即使给钱也不愿做,就怕做出来不好吃,砸了招牌。
常平康是男人,力气大,他拉了几下风箱,火力一旺,灶里的烟气就少了。佘姆妈不用一边看火一边做饭,手脚也更麻利起来,很快就做好了四菜一汤:他儿子最爱吃的鸭头兔头,还有鸭掌、鸭翅,鸭架子烧汤,一会儿先喝几碗再下米线,也是买活军这里经济的名小吃,今晚的荤菜就是这个了。
另外三个菜:糖醋莲藕,银鱼干炒银豆芽,这叫二银菜,也十分鲜美,还有一碗韭黄炒蛋。各样都是一大海碗,哪怕是三五个大汉甩开腮帮子痛吃一通那都是够了的。佘姆妈的手艺的确是好。
卤味有很大一锅,佘姆妈先往外盛鸭头、兔头、鸭掌鸭翅,随后,她用一个大笊篱在锅里捞了十几下,把锅里的残渣都捞起来,这叫‘净汤’,也是为了显示自己并没有占公家的便宜。再自然地将一大锅已经先洗好的鸭头、鸭掌倒进锅里。这就是她要卤着去卖的那一锅了,主要是利用厨房里这口喂了多少油多少肉的好卤水,这卤水煮出来的东西就没有不好吃的,哪怕是豆腐,卤老了也香喷喷的,佘四明一顿饭可以吃三四碗老豆腐。
常平康呢,虽然没有说,但是他爱吃鸭掌,佘姆妈从公家的那碗卤味中夹了一个递给他,“常组长,你帮我尝尝味儿。”
“佘姆妈做的肯定好吃。”常平康也没太谦让,笑着说,“如今都叫我们这宿舍出的鸭头是状元鸭头,好些新结交的朋友都想托人情来买呢!”
佘姆妈高兴得满面涨红,不断搓手,“都是借了四明的势,不然,原也老做这个,只不见人夸。”
或许的确是有佘四明引发的流行在推波助澜,但是,佘姆妈的手艺的确也好,尤其是对辣椒的运用很到位,不像是一些店铺,惜辣椒如金,一切食谱全都按老规矩来,只有在用到茱萸的时候,换用辣椒,也不像是有些店铺大放郝嬢嬢辣椒酱,懒得自己去炸辣椒油,认为费事、危险,也赚不到什么钱。
佘姆妈的菜肴里,对辣椒的应用是很丰富的,现在民间有的辣椒酱,还是以油泡为主,还有人做辣椒鮓、辣椒粉的,佘姆妈则喜欢将辣椒剁碎了,加盐腌渍,这种鲜椒酱和油浸的辣椒酱相比,更加清爽开胃,加入到鸭头之中,把卤水里卤好的鸭头捞出来,再加鲜椒酱、稀释过的卤汁,一点芡水,大火熬到收汁,端出来的鸭头,一个个深褐色的,挂着红彤彤的辣椒粒,又有一层薄薄的芡汁,亮晶晶的。
光是卖相就好,也难怪民间争购,认为这是下酒的逸品了——虽然买活军是不喜饮酒的,饭馆也不怎么供酒,酒价也并不便宜,但是,酿酒也不是什么难事,没有官坊的好酒,农家自己酿的薄水酒,下了工,在暮色中来上两碗,吃两个鸭头,再吃一碗面,荤也尝了,酒也喝了,饭也吃了,所费无多,是劳作了一天的百姓们难得的享受。
“不是我说话不好听,从前姆妈家里苦,可吃过什么好东西?便是好物也不知道好,如今是都有钱了,吃过见过了,才晓得滋味的好坏。”
常平康做后勤组长有一点好,他的身份,不论和谁打交道都不尴尬,如佘姆妈这样老派的乡间妇人,也敢于和他坐下来偷偷吃一点薄酒,也不必担心坏了自己的名声,又或者引起家人的不快。
两人借着这番话,彼此关系比之前要亲近些,佘姆妈安排了晚饭,又和杂役小梁子一起收拾了桌子,叫小梁子去洗碗,又安排了一碟卤味,请常平康喝点小酒:她也是渔家的妇人,做派比较大方,否则,一般中年妇人即便出门做活,也不太会和异性多交谈,阉人也算是异性,列入了被提防的范围里,说话都不多,更别提坐下来吃饭了。
这在佘姆妈来说,也是为了拉一拉和小组长的关系——她借公家的炉灶卤点自己的鸭货去卖,这件事在佘姆妈看来是不亏心的,因为她自己并不负责买菜,小组的银钱没有过手,也确实没有怎么多用公家的柴火,佘四明爱吃卤水,每天必须要烧开一会,至少保持温热,还时不时要给里面续一些食材来养卤,这完全是公私两便的事情,佘姆妈自己弄点食材来,自己处理掉了,也免得小组成员每天都要吃卤味,时间长了也容易腻烦。
这样的事情,虽然或许是不太合乎规定,但佘姆妈觉得自己没有占公家的便宜,再说,她自己进组的过程也不太符合规定,佘姆妈不由得就对规矩失去了一点敬畏之心。她是满有些理直气壮的,不过,也知道要上下打点,和常平康这个组长搞好关系,否则,这些事情只有自己人清楚,常平康若是出去乱说了,佘姆妈撇清不干净,佘家的名气坏了,那也划不来。
常平康对于佘姆妈的想法,是深知的,他和一般阉人不同,曾经入宫服侍——进过宫的阉人,和那些为了生计自阉,又无门路进宫的可怜人相比,地位还是相对较高的。常平康不但本来就读书识字,而且对于人情世故,对于三尺之地的勾心斗角,都有深刻而独到的见识,毕竟,他和所有阉人一样,刚入宫时做的都是杂役,若是没有自己亲眷在宫里,就得靠着那点乡情,到处地去抱大腿,拜师认父,一个小阉人最后在宫里能够立足,为人处世是少不了的功夫。佘姆妈一个渔民家的妇人,还能有什么心思逃得出他的眼睛?
虽说是因为佘姆妈,令他吃了挂落,但常平康丝毫也没有迁怒于佘姆妈,反而举杯频频敬酒,又用好话灌她,佘姆妈这辈子也没从家里人嘴里听过这么多夸奖的词儿,不消片刻,已是喝得满面通红,将常平康当作个知心的好友看待,因推心置腹地说道,“我一辈子也就养大了四明这么一个孩子,偏偏,他有大福气,又不能时常在身边,现在日子好过了,我也不用做活了,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盼着他快点讨个媳妇,生个一儿半女的,我也还年轻,还能帮他们带带,倒比送到托儿所强。”
因为佘家人是渔民,佘姆妈不出门工作,便被算在了在家打鱼的工作里,因此不必特别交‘赋闲钱’,因此她的确是有带孩子的时间。常平康心下寻思了一番,便笑道,“老人家的苦心,做儿女的也不是不明白,只是有些事哪有那样简单呢?小佘常年住在云县,若是要成亲,还得在云县买房比较好——云县房子贵,靠他自己还得攒几年呢,姆妈不要心急,你们自己的新房才建起来,就是要资助小佘,也得再过一段时间,既然帮不上忙,催也不用,还不如多照顾他,等这个项目做完了,升官受赏,没准在云县买房子的钱也就都有了。”
现在买活军的社会里,新旧观念的冲撞是相当厉害的,譬如说佘家造房子,要小佘来出钱,佘姆妈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儿子赚钱了,难道不该孝敬家里么?
再说,如果在以前,也的确是如此,因为哪怕小佘自己不住,将来他的妻小很可能也要常住在宅子中,他的小家庭是可以享受到其中好处的,小佘老了以后,叶落归根,也要回到祖宅来居住。总之,这笔钱是该花的,因为小佘以后用得到这处宅子的情况很多。
但是,现在真正开始计较着小佘的需求时,佘姆妈又发觉,这座宅子花了儿子二十两银子,但是几十年内的确和他是一点关系没有,小佘平时都在云县,他的妻子也肯定要在云县工作,否则,长期两地分居像什么样子?若是媳妇要离婚,难道还能把她打死?现在可再没有这样的事了。
也不可能把儿媳妇关在家里——要交赋闲税的,一户渔民家里,能够靠打鱼为生的人数也有严格的规定,多了也要交钱,佘姆妈可舍不得一个月花三百文,而儿媳妇如果留在衢县,和小佘两地分居,被别的男人勾引走了,回来提离婚,佘家有什么办法?没有任何办法,就算能得些钱,人是留不下来的,现在要找个如花似玉的黄花大闺女,可比造房子还难得多了!
既然要夫妻俩时常待在一处,那么,小佘就要有在云县买房的能力,要不然,就得每个月付高昂的租金,华夏人,但凡能够买房,便不觉得租房是什么好事。佘姆妈一想到自己家里造这么一处房子,可能耽搁了儿子娶亲的事情,顿时就大为不安起来,对儿子感到很愧疚,“到底是我们做爹娘的无能,带累了他!”
“姆妈这是哪里话来?你手脚麻利,做事勤快,手艺又好,如今又恰遇到了咱们买活军起势的好时候,这时候做什么赚不到钱?你也不老,四十多岁,恰好是做一番事业的时候,多的是秀才四十多岁才中举呢!现在这状元鸭头如此走红,何不就开个摊子出去?只怕不几年,我们衢县也有个佘姆妈鸭头,到处走红了呢!”
佘姆妈被常平康说得非常动心,恰好,她这最近做鸭头生意,也有了些利润在身上,又有常平康满口包揽了要帮衬,酒后居然起了雄心,也觉得自己大可以做一番事业——原本只以为自己不行,可常平康又说起郝嬢嬢辣椒酱的郝嬢嬢来,那不原来也只是个普通妇人?现在赚得盆满钵满,家里广厦连云不说,连她儿子都借了老母亲的光呢。
这句话,是说到佘姆妈心坎里了,哪个做娘的不想给儿女铺路?有钱、有技术,也有人,此时唯一的顾虑,便是佘四明这里的事情是要紧的,而且儿子喜欢吃她做的饭。常平康笑道,“那就在街对面赁间屋子,开个小饭铺,除了鸭头这些卤味以外,饭点还卖三五小炒,有卤味招徕,何愁没有生意?到时候,我们便在姆妈这里包餐,小佘照样日日能吃你做的饭,而且,将来便是小组收歇了,这里也留了一份事业在不是?”
佘姆妈也觉得,若是此时经营起饭铺来,最开始一段时间,至少每日都有小组的人过来吃饭,等于是为她托底,做一段时间,哪怕是生意做不下来,收歇了去,也赔不了多少,因此不由大为心动,常平康拍着胸脯道,“此事就包在我身上,什么手续,都由我找人来跑,姆妈你就出个人跟在后头便行了,连铺子我都看好了,就在街对过,刚挂了出租的那个长条小店面,拿来做小饭铺不是正好?”
佘姆妈也看到了那个门脸上贴了‘吉屋出租’的招贴,因为这里在衙门附近,人流量不小,原本的屋主只是租了自己门头左边的小房子,尝到甜头之后,又把右边的门房拿来出租——这也是因为大族都分家了,此时宅院里住了四五家人,才干得出这种事来。若不然,衙门对面一排的齐整院子,住的都是本地的体面人家,哪个会把门脸分隔出租,就为了一点租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