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关于周报头版头条的标题太长这件事(下)
“好囚攘的!这是不想过日子了!今儿个咱兄弟几个倒是要把理给说明白了, 去年的田租便只有三分,倒也算你过去了,今年如何又涨起到了六分来?是天候好了?今年这天候能叫好?还不就是看俺们冬闲去买活军那里做了活, 要把这点子卖苦力的钱都给榨出来!”
呸的一声,一口浓痰落在了光洁的青砖地上,几个身穿白夏布背心的汉子站在门口街上, 和门内的管家怒目对峙, 引来了周围一圈看热闹的, 倒是带累了这街上的小贩们赶着给挪出地方来,有些谨慎的,赶紧都绕到别的街面上去,只打算等谈完了佃租再回来——年年收租时节都不太平,乡下是要闹一场的, 出人命也是家常便饭,若是佃农们彼此联络紧密,底气也足, 那么反到城里来寻地主, 不愿只和管家谈,这情况也不少见。
来家里谈, 对佃农来说有什么好处呢?是一种对地主心理上的威慑,要告诉地主, 我晓得你们家的门户, 若是佃租谈不拢, 你们家的老弱妇孺,出门时可要当心了, 甚至于若是扛着铁锨、锄头来, 那就又有一种无言的威胁了。
所以, 在地主来讲,他们把地往外佃,也是有风险的,若不能压制住佃农,让他们闹起来,一年就几乎算是白往外租了,三成的佃租——那还不如自己出面种,最多偶尔雇人帮忙呢!他们是绝不会希望佃农吃得太饱的,最好总是半饥半饱的,饿不死,却也没有多少积蓄,吃不饱的人,脑子都不好用,就只能和驴一样为他们做活,是积攒不出多少体力,多少决心来和他们作对的。
但是,现在龙游县这里,这样的佃农是很少见的了,这些壮年汉子们,一个个肤色黝黑,露在背心外头的手臂上,腱子肉就和小老鼠似的一鼓一鼓,他们穿着麻布带门襟的垮裤,又把裤脚挽到了小腿肚,小腿肚上硬硬实实也全是作养出的硬肉,这些佃户冬闲时成群结队地翻越虎山,去买活军那里做活,连过年都不愿意回来,买活军的本地人休息了,他们接着干,因为买活军那里过年上班,工钱多给,而且管三餐,要比平时多管两顿饭。
人是铁,饭是钢,地主们可不知道充足的碳水和大量的体力消耗是长肌肉的捷径,只晓得这几年来,佃农们的身子眼见是健壮起来了——而且,也比以前更狡诈难缠了。这些佃农去了买活军那里,往往是宁可做两份工也不愿意去上扫盲班的,因为他们并不指望长期留下,但是,即便如此,他们也沾染了不少买活军那里的狡诈。
首先的表示,就是他们和地主周旋的决心、力度都加强了,别说五成的租了,连三成的租都是要缓一阵子的,再这样下去,怕不是要地主免费把地送给他们耕种,才能满足?
人心不足蛇吞象,只有买活军才觉得这些泥腿子是什么好东西,丰饶县的地主们,对这些狡诈的穷人都有共同的认识,他们之所以穷,无非是因为自己又懒又笨,若是给这些人多余的地,让他们做起地主来了,只怕这些佃农要比如今这些地主‘剥削’得更过分呢!
“欠债还钱,佃田给租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管家也不得不把声调提高了,有些歇斯底里的质问,“今年这稻种不是我们老爷想法子弄到的?一亩地打了多少谷子你不说呢?买活军那里,倒是有好田地,你们去么?人家一亩地收多少租子?给你留多少谷子?好话不说透,非得要人撕掳破了才行?这都是给你们留了面子了!”
他身后也自有几个家丁,一拥而上,对佃农们怒目而视——旁观者固然有看富户落难的幸灾乐祸,却也不无赞成,都是议论道,“这话倒也不假,今年种了高产稻的人家,一亩地打个五百多斤是办得到的,和往年比要多了不少,佃租不加,岂不是叫主人家白费了辛苦?”
买活军的高产稻种,还有他们那里的工作机会,会用这样的方式影响到丰饶县、龙游县等等这些接壤的县府,是事前众人都没有想到的,头几年还不觉得什么,近几年,县府地面上,年年都有因买活军而来的新变化。
——先是佃农、流民大批弃籍去了买活军那里,这里人口少了,几乎连田地都要抛荒,随后便是大批百姓从内陆迁徙过来,充了佃农,又或者自己开垦荒地,因此本地的经济倒重新开始繁荣起来——不说别的,商队们南来北往,都得从他们这儿过,又是贩羊毛,又是贩药材,又是贩矿产的,总不能都走海运吧?只要是走陆运,四面八方接壤的县府,可不就因此多了几分人气么?
这在县衙来说,自然是件好事,于地主们则只能接受佃农的变化。以往,他们的佃农还是愿从自家亲眷中选,双方到底能少些戒备,情面上也容易缓和,最次最次,也要是同乡同里,世代守望相助的情分,如今这些老人几乎都迁移去买活军那里了,到鸡笼岛去的也有许多。还肯留在本地做佃农的,说难听些,各有各的毛病,奸诈贪懒,叫人头疼不已,逮着个借口就要来闹租子。
在管家这里来看,这是让人极为头疼的事情,尤其是今年这一次减租,完全是蛮不讲理了——赁房都要给钱,凭什么赁地不给?要种子,要堆肥时,来找地主,等丰收了要加点租,这就来叫苦了?
更可恨的,是这些佃农,如今个个爱看报纸,哪怕别的什么钱都不花,买报纸的钱是绝对不能省的,最新这一期报纸,便给这群小娘养的奴才秧子提供了极佳的武器,现在被管家拿住了理,旁观议论的众人似乎也不站在他们这边了,这些汉子们便将眼睛一翻,阴阳怪气地道,“好哇,好哇!这是欺负俺们佃农了,给俺们放印子钱的时候,便这样会说理了?鞭打俺们佃农的时候,便这样老实了?这些事,众目睽睽,几家人都看着那!将来买活军来了,便将你们都砍了头,送到矿山里去!和那谢听话做伴!”
管家气得面色紫涨,忙含泪高声分辩道,“何曾放了印子钱?按《大诰》说的,一年一倍以下都不是高利,俺们世代守法,家风敦厚,又何曾鞭打佃农?你们血口喷人!”
那几个佃农冷笑不止,道,“我们都是眼见的,哪里还能假了去?”
每每闹佃,想要和气收场都是艰难的事情,眼见周围人议论纷纷,似乎大有‘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的意思,管家便知道不是路数,忙遣了家丁去报官,偏偏衙门平日里吃尽了孝敬,这会儿却不肯出面,只道,‘我们现在若来了,岂不是与地主两相勾结,鱼肉百姓?咱们就在买活军边上,谁知道什么时候天兵天将就来了?若是有人存心告发,对景儿都是罪过!’
管家听了禀报,气得七窍生烟,那几个佃农越发得意,若不是家丁防守严密,几乎就要闯入宅院里一番大闹,饶是如此,还是让他们在门口滋了几泡尿,这才大摇大摆勾肩搭背地去了,那洋洋得意之势,仿佛他们才是大赢家一般。把管家气得倒仰,半日才缓过来入内禀报主人,道,“今年这佃租,别说六分,只怕连五分都收不上来了,衙门又不敢出面,这该如何是好?”
这主人家听说了,也是赌气,道,“自来佃地给钱,天经地义,买活军岂不就是天下间最大的地主,活死人种他们的田,不也听从调拨,给了五成地租?如何到我们这里,连五成都收不上来了?可见这附郭之地,乱象丛生,已不是度日的所在了。倒不如把田地卖了,又或是投献给买活军,叫买活军做这个地主去,我倒是要看看,这些杀才敢不敢拖欠买活军的田租!”
这管家自然也是看了报纸的——现如今,买活军周围接壤的这几个道,要寻一点营生的,至少也要会认拼音——学会拼音,确实认字是快捷得多的,因此民间开蒙课,现在还教授三字经的已是极罕见,许多从买活军处回流的百姓,工闲时都开拼音课,来上课的哪怕给几个铜板,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如此,这些地方的印坊,竟也逐渐改为横排印刷,标注拼音,本地官府也是装聋作哑,最新一期报纸出来,更是如此了,谁愿意没事找事,给自己找些罪过背在身上?
学不会什么横平竖直,难道还学不会bo po mo fo吗?便是成年人,认得拼音也不算太难,如此,由拼音而发,一步步阅读认字的人群,日积月累,在民间已是极恐怖的数字,学会了认字,就会想要读报,本地的印坊,翻印买活周报、国朝旬报售卖已成潮流,从运输、翻印、售卖,形成稳定的扩散渠道——而且,周报比旬报受欢迎得多。
因此,哪怕是管家,也是几乎期期报纸都不落下,对于那篇《历史问题处理》,怎能没有看到?亦是忧虑颇多,对主人的说法居然并不反对,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要寻罪证容易,寻到没有做过一件事的证据,何其难也?老爷前些年因争城南铺子,和程家结仇,如今那几个杀才佃户又显露了敌对的意思,来日若是买活军北扩,他们联手栽赃,做些证据出来,又轻而易举能寻到三种身份的证人,我们家该如何分辩?难道只能相信买活军的更士了?”
若是主人坐罪,管家几乎没有能逃脱的,因此他也是殚精竭虑,设身处地为主人家考虑,很怕和主家一起被送到矿山上去——他们这样的情况,若是被坐了罪,会如何处置,管家私下都是早打听过了的,若不是血债累累,恶名在外,直接处死的很少,大多都是劳动改造,只看是定一等还是二等的罪了。
一篇报道,就引起了多大的涟漪,只看衙门吏目的表现便知道了,连出面撑撑腰都不敢,可见买活军言出必行的印象,是完全深入人心了的,但,不论是主人家还是管家,虽不怀疑买活军的信用,可落到单个的更士头上,却不那样有信心了——即便他们家真的没有做过,那也不愿落入完全要等着更士调查,由他人来判决的处境里,自然要斟酌着图变求存。
这管家暗忖道,“若将田地卖了,得钱迁移到买活军那里,主人家大约是开个小商铺,自己瞧看着,那我做什么去?这一家子倒也没什么离不开人的老弱,一个月三百文的用人税,自然是支付不起,最多是给我些钱,让我自寻生路,那点子钱,我也不看在眼里,若是如此,倒不如把田地投献给买活军,此事由我撮合主办,按买活军的规矩,政审分定然是可以加一些的,如此,我在买活军处或也可找个商行管事的活儿做做。”
有了这一层顾虑,便对主人的主意极力赞成——这田地若是等买活军来了,其实也还是要低价卖给他们的,现在投献过去,若是打发一些赏钱,又得了政审分,那政审分便等如是白赚的。
至于说买活军答应不答应——这有什么不好答应的?几乎是白送的田土,也不要别的,就他们在本地的私盐队、田师傅……人数多了去了,分出一二来看看,收收租子,那是现成的便宜,还有人能不占的?
“这几年下来,他们倒是没有动武,但我们倒也渐渐被挤对得没有立足之地了!”
虽然计议已定,但到底是要抛却祖业,哪能没有一点不舍?主人家长叹一声,大有萧瑟之意,管家忙劝道,“老爷,虎山之侧,岂能再安居乐业啊?该去的财,便舍了去,莫再惦念,难道真要被送到矿山去了,才是追悔莫及吗?”
“再者来说,田地一去,无牵无挂,又得了政审分,算是大大的良民了,动身往买活军处以前,为何不在他们那里备案一番,把那几个杀才佃户和程家老爷的名字都登上去,将来可不是进退自如——若是要证人,难道我们就不能去串联了?程家可是真真切切闹佃时打死过人的……”
他这话,便实在说到老爷心底了,面上不舍逐渐消褪,细思一番,也是逐渐流露笑意,对管家说道,“此事便这样办吧!接头人么,自然也有政审分得的,本地白莲教的堂口在何处,你是晓得的,堂口何大爷是我至交,他早三四年就信奉了六姐,如今最是虔诚得用,这分不给他又给谁去?”
“你先遣个小子去问问,他若在家,便倒南城烧鸡铺去斩一只鸡来,再备二色吃食,提个篮子,夜里和我一起到他家去吃一顿酒,再将此事说来。”
管家听说,也觉得分派得甚是妥当,忙高声应了,回去好一番安排,恰好何大爷果然在家,主人家特意不用自家新买的玻璃气死风灯笼,从阁楼上翻了个老纸糊灯笼来,管家提了一个篮子,两人乘着夜色,在一点昏黄灯光之中,悄然去了何家。
刚走到巷子门口,管家突然戳了主人一下,二人一道看去,只见前头一处宅院前,好大两盏煤油灯挑着,程家老爷扶着将军肚,那得意洋洋的面孔在雪亮的灯光中被照得纤毫必现,没入了宅院里去。主人不由站住了脚,恨声道,“这是……这是孙产婆家里!”
如今各地的产婆,都是谢六姐的信徒,这一点已逐渐成为众所周知的行规,程家老爷去他家拜访,用意如何不问可知,主仆二人不由又是愤恨又是庆幸——好在他们也是警醒,否则,岂不又让程老爷占了先机去?
一面却又有些得意:程老爷打点产婆,最多是先行备案,洗脱自己,栽派别人。若说舍得投献田产商铺,他们是不信的,因此自家这里,终究还是占了上风,将来等买活军一到,便看谁笑到最后,谁去矿山做活——
“快快!”
在矿山的威慑之下,对自家产业最后的不舍,也迅速消散,低声催促之中,主仆二人便也默契地加快了脚步,悄然拐弯,又走了一段,便低声叩门,没入了何大爷的宅院之中……
第377章 花贩与更士(上)
“快快, 该起身了——昨儿就说你别吃那么多,可不是积食了?转悠到多久才睡下,这耽误的可都是一天的事儿!”
天还没放亮, 甚至连公鸡都还没开始打鸣呢,院子里的大漏鼓刚发出一声沉闷的‘咚’,秦老汉一个翻身就坐了起来, 一边麻利地下床拾掇, 一边推着还在贪睡的妻子, 又扬声催着堂屋另一侧的女儿,“三娘,起来了!昨夜睡前可将饭坐上水了?”
隔屋也很快就传出了悉悉索索的响动,三娘很快就揉着眼睛走进堂屋,打了个呵欠, “坐——坐下了!您先点灯,我去茅房——”
说着,她便搔着头, 趿拉着布鞋走出屋子, 往院子里茅厕方向去了,秦老汉无奈地摇了摇头, 先从屋内取出过夜蜡烛,借火点了堂屋的玻璃油灯, 就这么一会功夫, 他们自己的卧室里忽然传来梆的一声闷响, 随后便是痛呼,“贼老汉, 怎么又把板凳乱放!没跌死你老婆子!”
秦老汉忙把蜡烛擎进去了, 讪讪地说, “昨夜往梁上取绳子来着,倒是忘了,你也是,没火就悠着起呗……可摔坏了没有?”
二人彼此斗了几句嘴,万幸秦婆子没事,只是踢到了板凳脚,小脚趾疼,秦老汉便笑道,“一会你吃完饭,取两枚养生丸噙了便是,别再叽歪叨咕了,快起来吃早饭!一会赶不上早市了!”
匆匆交代几句,便也回身出了屋子,先到院子里灶台边上,揭开锅盖一看——昨夜晚饭后,借着灶火的余烬,烧了一大锅水,探手一摸,还是温热的,正好舀出来洗漱,水里坐了一个竹编的笊篱,笊篱上一个大碗,碗里是稀粥,一夜小火焖煮,这会儿正是微温——又有一个木架子墩在一边,上头竹帘子上放了五六个杂面馒头,都是温热软和,虽不如刚出锅时热乎烫手,但恰是可入口的温度。
实际上,如今买活军这里,市面上卖的早点种类多,份量足,很多家庭都习惯了上街市买早饭,也省得早起还要费事烧灶料理,若是一家人都要上班,出去吃是最好的选择。不过秦家人起身的时间太早,早市还没有供应的,只能自己张罗这样省时省力的温吞早饭——到底也比去外头吃要节俭些。秦老汉见早餐已是备好,没有出什么差错,便把饭食端进堂屋,又从水底将几个鸡蛋摸出来,放在桌上,自己背身出去,舀水洗漱,上茅房。
此时天色仍黑,但三口人熟极而流,在院中借着屋内一点光芒,来回走动,竟没有丝毫障碍,秦老汉洗漱完了时,三娘已坐在桌上开始吃早饭了,桌上放了三四样咸菜:昨晚剩下的雪里红炒咸肉,腌的宝塔菜,又酸又辣,还有买活军这里特有的一种咸菜,叫做榨菜的,鲜、咸、香、嫩,秦家人爱吃辣,买的是辣口的,一个个疙瘩上洒满了红彤彤的辣椒粉,要吃时切一个疙瘩下来斩碎,夹到碗里一搅和,一碗粥立刻带上了一点颜色,一喝就是一大口,最是送饭的好东西。
除了咸菜以外,还有一碗油辣子,虽不多,但一人也能夹一筷子,抹在杂面馒头上吃,秦婆子把馒头撕巴开,夹了油辣子、宝塔菜,咬在嘴里嘎吱嘎吱的,她盛的那碗粥光可鉴人,多是米汤,非常解渴,先喝完一碗,第二碗米才多起来,又取一个馒头,把鸡蛋打开一个,里头是溏心的,夹在馒头里吃,一咬下去满口流的都是蛋黄,沾了蛋黄香味的馒头也特别好吃。
两个馒头两碗粥,一个鸡蛋,若干咸菜。秦家人的早饭便是按这个量准备的,三娘更好吃,鸡蛋上微微沾一点油辣子,吃起来滋味甭提多齐全,不过是十多分钟,眼看着天边有些曦色了,三人便陆续吃完,留下两个馒头一碗粥、一个鸡蛋,仍是放回锅里温着,几碗咸菜拿瓷罐子一扣,秦三娘对着自己那屋叫了一声,“小妹,起床吃饭了!”
说完了,便不再管她,走到堂屋一角,把镰刀、剪刀、铁铲等物都放进去,弯腰背起背篓,手里拿了一个篮子,秦老汉和她一般无二,两人抬起门闩,一前一后出了门,顺着院子前的小路往村落深处后山走去。此时方才传出鸡鸣犬吠之声,村子里灯火陆续亮起,有了些人声动静。
秦老汉父女俩,对后山是极为熟悉的,两人都穿着千层底的草鞋,在山间行走不怕石头磨了鞋底,步子迈得很快,不多时便来到林荫深处,那里正有一丛丛灌木,开了红花,晨露滴落,花瓣在晨风中微微颤动,显得格外娇艳,惹人怜惜。秦老汉见了,满意道,“果然是这几日开得最好!动手!”
当下便和女儿取出剪刀来,将花儿剪下,一朵朵小心排放在特制的竹篮里——这竹篮底部,有竹子做的小格栅,一杠一杠的,花儿剪好以后,放在格子上,便不容易被磕碰了花瓣。等到这一层采满了,拿出一个竹编的疏孔帘子一盖,又将格栅卡进去,便又是一层。一个大篮子可以装两层花,算起来一百来朵是有的。
南方天气和暖,一年下来也就冬天没有花开,秋天时开的是月月红、桂花、小甘菊、拒霜花,自然还有菊花了。秦老汉和女儿在山中逛游了半个时辰,各采了半篮子的花,回到自家小院子里时,太阳已经很要出来了,天边朝霞变换,煞是好看,秦小妹也起身了,正吃早饭,秦婆子从后院出来,手里抱了一大捧或红或黄的菊花,“这些已够卖一日了吧?”
“卖是再没有卖不完的,只是能挑多少去罢了。”
一家人忙着归置花篮,很快整出了两个篮子的花,由秦老汉挑上——花儿娇弱,禁不起颠簸,挑担要稳,秦老汉是最有经验的。这里秦小妹也背上书包,父女三人一道又出了院子,这一次不往山里走,而是从村西头出去,走了约半个小时,太阳刚露个头,便到了城门口,排队入城。
买活军这里是不收城门费的,只是要登记,秦家人日日都来,和守门的士卒早已熟悉,对他们点点头,也不盘问,秦老汉写了人数、姓名,就挥手放他们进去,到了城里,秦小妹去上课了——她是城里扫盲班的老师,秦三娘和秦老汉一人挎了一个篮子,分头走去,也叫卖了起来。
“新鲜桂花哉!香个一屋子!”
“上好的菊花!重阳节到了!洒洒水养个七天不会有错!”
“月月红下来了,簪花娘子最风流,簪花少年有精神!”
“花老伯!”
路上不时也有行人停下脚步问价,“这月月红多少钱一朵?”
“一文钱一朵不挑!若挑要两文钱一朵。”
顾客便尖着眼睛打量篮子,“倒是都新鲜!”
“可不是!就今早刚采下来的,上头那都是露水,不是洒的水!”
“那来两朵,你来挑吧,就□□头上。”
“好来!”
秦老汉喜滋滋的挑了两朵大小适中的月季,拿在手里给客人展示了一下,见她没有异议,便将花枝上突出的刺削去,花儿斜斜插进头箍里,用那块布料的弹力兜着,也是预防着刺痛头皮,“今日便不要摘头箍了,回去以后,把花儿取下,用清水里兑一点子米汤养着,可以养个两三日都不败。”
说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一面手镜,珍惜地呵口气,用棉布擦亮了,举起来给客人看过,这年轻的姑娘手扶头箍,满意地左右照了照,给秦老汉付了两元钱,笑着道了声谢,便又忙匆匆地走了,此时身旁已有四五名女娘围拢上来,都笑道,“好鲜亮花色!我也来一朵——这桂花多少钱?”
“桂花一文钱一串,菊花贵,菊花要五文一朵——那个杂色的十文!”
菊花是确实要贵一些的,不像是山花,花农只需要移栽了灌木,时不时照看些便得,菊花要盆养,而且要上补药,又能开得久,一朵一朵的卖已是便宜的了,若是论盆还要更贵,还不好养。到了重阳节前后那几天,一朵花十几文是不在话下的,这些女娘买菊花的很少,多是买了月月红簪头巾里——这一带靠近女子宿舍,住客多是附近服装厂的女工,她们多是短发不错,但上班是习惯要包头或者戴头箍的,这是因为附近有机器,害怕头发被卷入机器里,也怕头发乱掉,沾在布料上就不好看,所以,很时兴戴一个螺纹布做的头箍,若是碎花的,那无疑便更是走在流行的尖端了。
那些没有头箍的女娘也不怕,买了月月红,可以缠在扣眼里,手巧的自己缠,手笨些的,最终极的办法就是请秦老汉剪了花枝,用针带线串过花盘,现缝在胸口,回到家里,把线头一剪,花儿就又取下来了——不过这样的花儿留不久,一两天就败了,因此大多都还是插戴在头箍上,在镜中前后对照,笑嘻嘻地走了。
秦家父女要赶早市,便是要赶在这帮女工上工的这波商机,这些女工们,一日一般都是三十文左右,厂里有些还包两餐,廉租房不过是两百文一个月,算下来,七百多文,衣服又还便宜,手里怎么没有钱?这花也不是天天买,三不五时买一朵,一两文钱的事情,会呵护的能插戴个三四天,不会呵护的也有个一两天的新鲜,瞧着自己漂漂亮亮的,心情怎么不好?
因此秦三娘说的便是这个道理——要卖,多少花卖不掉?只是供不上这么大的量罢了。要种菊花,要上山采花、施肥,要采,要打理,一天这早市也就够卖这些的,到了午市的时候,佩戴的切花就不那么好卖了。
过了早市这个时点,上工的女娘们都走了,秦老汉也歇了歇脚,在路边寻了个茶馆坐下,“来一碗茶,一个烧饼——《周报》来了没有?”
一碗茶一文钱,一个掌心大的小脆烧饼一文钱,两文钱能坐一天也没人来赶,还有免费的报纸看,这些茶馆,早上做一波早饭的生意,这会儿就做秦老汉这些走街串巷的小贩生意,薄利多销,生意红火得很,“有有,是要听报要看报?听报就来里头坐,看报您巷子里坐清净些!”
秦老汉是要看报的,伙计便取了一个大夹子递给他——报纸是夹死在上头的,不容易取下,伙计时不时来照看一眼,想要撕下带走也不容易,不过这周报反正周周出,便是被人撕掉了一两页也不太妨事,秦老汉便美滋滋地喝了一大口茶,又拿起香酥掉渣的烧饼咬了一口,这里翻看起报纸来。
——他自然是不看头版的,除非是有前几个那什么子告父的耸动新闻,否则,都从第二版看起,先扫一眼,看看有没有什么农业新技术的新闻,若有便细看,若无,便往后翻,最爱看的不是小说连载,就是徐侠客的专栏,又有什么新戏上映的消息也很留意,秦老汉卖花收入不低,看戏买票那几文钱还是能掏得起的。
“依伯,今早生意好呀。”也有个来歇脚的小贩和秦老汉搭腔,他是走街串巷卖炊饼的,本地的土话腔调有些生疏。秦老汉一看他的炊饼,“你这馒头做得俊俏——北方来的吧?”
“哎哟,您老也是北方人?”
两个小贩立刻亲近起来了,一边说着彼此来买活军这里安家的故事,一边说着生意经,如此攀谈了一会,待到一碗茶用完了,又听城里敲钟,知道现在是早上十点多了,秦老汉便和新结交的馒头汉打声招呼,先会了账,又挎着花篮,往城南的菜市场走过去——这会儿该是那些早上上扫盲班的内眷们下课的时候了,如今城里流行两夫妻错开了来,譬如说主妇早上上课,七点上课,上到十点多,出来正好买菜做饭,中午十二点多打发孩子们吃了饭,午休一会儿她就去上班了。
而丈夫上午上班,若不包餐,那就回来吃午饭,下午上课,早些回来可以接孩子、热晚饭,再做点敲敲打打的家务活。若是大家都上午上课,下午上班,那总有一顿饭是没着落的,没孩子的倒无所谓,这一顿饭两夫妻碰头一起在小馆子里打发打发,对有孩子的人家来说,就不是太方便了。
他是有盘算的人,这时候学校里涌出来的很多都是当家的妇人,和女工比,她们买菊花的热情更高了——重阳节要到了,不管是不是正日子,菊花买回去,插过了也算是赶过了节庆,若是都不插那不像话,正日子插则太贵。因此,家境一般的,这会儿买两朵菊花回去供祖宗恰好,家境好手里撒漫的就和秦老汉问盆花的价钱。
“盆花要贵些,一百文上下,送来是花苞,还有配好的肥水,侍弄得好开个数十日都行。”
便是一百文一盆,那也是有人买的,秦老汉掏出本子登记地址,讲好了下午回去推车来送花收钱,一篮子花卖得几乎见底,只剩下两朵严整的大菊花时,他犹豫了一下,不再叫卖,而是往篮子里盖了一块白纱布,示意花已卖完,却不立刻回家,而是拐到城南官署一带,来到一处衙门前,有些怯生生地说道,“来交人头费的——”
像是秦老汉这样的人家,他们虽然住在村里,但是并不听从田师傅的安排种地,而是在自家后院种盆栽,山中移植了一些灌木来采花的,买活军并不对他们收农业税——后院不大,不过是几分地而已,这点地一般村里人都是自己种菜吃,买活军也不收税的。
不过,因为他们不能听从安排劳动,那么除了冬季以外的月份,是要收人头费的,一人一天十文,一个月便是三百,人头费一个月要交九百文去,他们缴费的凭证每个月要递交给村里,来到县里归档,也因此秦老汉并不雇人,因为多雇人固然可以多开辟花田,但因此要交的税费更多些,而且他们的收入情况就瞒不住了——正所谓财不外露,如此,他们一家三口也是忙忙碌碌早出晚归的,众人也不知道他们一个月出息究竟多少,有肉埋在饭里吃,老人心里倒觉得很踏实。
就是每个月来交人头税时,他心里是有些打鼓的,这衙门自古以来都是‘有理无钱莫进来’的地方,虽说来了买活军这里以后,衙门里要比原本松快了许多,秦家也和原本大大不同了,但正所谓天下老鸦一般黑,每每进来,秦老汉还是说不出的紧张。
这处衙门,是专门收各种税费的地方,小商贩都要来交人头钱的,外来的人口当然是川流不息,士兵查看了一下秦老汉的身份凭证,便点头让他进去了,秦老汉进去时屋内人倒不多,此时快到饭点,大多数人都已经办完事走远了,只有两个女吏目正在伏案誊录,还有那今早见到的馒头小贩恰好往外走,和秦老汉打了个照面——只是限于场合,没有攀谈,不过点点头罢了。
因为见到秦老汉来了,其中一人起身道,“来缴费的?身份凭证拿来。”
秦老汉忙取出一张纸,一个本子递上去,“我家三口人都种花——来交人头税——”
那人拿在手里看了看,点头放到一边,“九百文,支票带来没有,那边有水洗洗手——你卖花的,一个月营业额多少?”
按说,吏目们问什么都该如实回答,秦老汉却是立刻出了一身汗,期期艾艾地说道,“营业额?这——小老儿不知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