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谢双瑶的自我营销
“好了好了, 封建迷信又起来了。”谢双瑶在幕后叉着双手,无奈地审视着她治下的活死人们,决定暂且放置这个棘手的问题——这已经不是谢双瑶第一次无意营造出封建迷信氛围了, 大部分人的思路都很一致, 看了《千手观音》、《丝路花雨》就以为她的跟脚是佛教菩萨,看了《丽人行》、《唐宫夜宴》就毫不怀疑地认为她是道教神仙。谢双瑶目前还没被逼到放抖音神曲集锦的程度,如果有一天她被这种恶趣味主宰的话,她倒想看看大敏朝民众在看完冬夜探戈、擦玻璃之类的歌舞后又会怎么猜测她的来历。
目前来说,这只能是她自己的败犬妄想, 谢双瑶还是让自己把心思放在稍早和刘老大的谈话上,她对马脸小吴说, “如果刘老大也来看演出了, 估计会对我们更忠心, 虽然他本来就很识时务了——我发现这年头能出头的几乎都是聪明人——这也挺好的,都很好打交道。他要是执迷不悟,我们要接手私盐网络还得费不少功夫。”
马脸小吴直愣愣地问, “那张地主家怎么算?”
“那是太聪明了, 知道他们家离开煤矿就活不了,所以干脆放弃抵抗。”谢双瑶心情很好, 并不在乎马脸小吴因为被强迫表演节目产生的怨气,笑着说, “好了,你也下去看节目吧,散了早点休息, 我们明早就要去彬山。”
这时候《千手观音》也放完了, 谢双瑶打量一下台下观众们统一的新装, 抿嘴又是一笑, 她有时候有些怪异的幽默感。这批劳改服因为各方面都更适合劳动人民穿搭,在这个年代要奢侈品化也很难办到的缘故,谢双瑶一早就决定当做居民福利的一部分往外卖,但她承认,选择过年这个节点是有些恶趣味了,看着治下百姓满身橙红,她有点儿自己在看守所搞联欢会的错觉。虽然她穿越以前那个时代,劳改犯的伙食也要比现在的百姓好得多了。
她在幕布边坐了下来,接着播放《丝路花雨》,让群众的想象往佛教那再飞一会儿,也示意主席台两边站岗的买活军兵士往外挪一挪,也能斜眼看看大屏幕,她自己掏出个耳机戴上,忍耐着音响的动静,斜靠着椅子开始玩手机——标准的农村电影放映员做派,走是不敢走的,虽然大多老百姓这时候应该在重塑三观,但也保不齐有人胆大包天,跑到这后头来摸摸弄弄,这些配件可都是时代绝版,但凡丢了坏了都是没地儿去补的。包括这些太阳能灯具,在被她收回之前也都得有专人在体育场里值班看守。
要说看呢,其实也没兴趣看,毕竟这视频都是谢双瑶自己剪的,早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了,就是买活军的兵士其实也多次观赏过,只是每次剪的歌舞都有所不同而已——这种露天电影,她也不是第一次搞了,算是熟手,以前是在国内乡下搞农场养殖的时候,因为养殖场在乡下,而且为了防病毒,人员进出也是受到严格管制的,一群人值班的时候相当无聊,搞个幕布,看电影、唱卡拉ok,至少晚上除了玩手机玩电脑还有点事做。组织集体活动,搞凝聚力什么的也多个途径,都是为了留住员工。否则人员流动要是太频繁,光培训员工都不够忙的。
后来到了非洲,谢双瑶也在自己农场搞了个这种幕布,闲了没事集合大老黑工人看看电影什么的,还别说,老《三国》、老《射雕英雄传》这些片都很受欢迎,还有些机灵的小伙子,学中文台词可标准了。其实这都是管理者凝聚人心的小招数,在她来的那个年代是不值一提的。
这种事就禁不住一个流行,因为他们农场有,别的华人也琢磨着自己整一个,也不贵,能派好大的用场,哪怕拿来给工人们看农业频道纪录片,熏陶些种植知识也好啊,都来朝谢双瑶讨教,谢双瑶也算是带货成功,干脆一口气买了七八套,又按这些农场主的诉求,在万能的某宝上找人买了十几个装得满满的移动硬盘,都是农业纪录片,又或者是教人学拼音的视频课程什么的,寄到国内物流港口,跟农场的物资一起发过来,大海上飘了几个月到港口,结果这下好了,倒是全便宜了她。
至于那些太阳能电池,还有昨晚闪瞎了王举人等人狗眼的太阳能户外灯什么的,倒不是她的,而是在盘点港口时发现的,凡是港口肯定有很多仓库,这个港口还算小的,但物资也是繁多得谢双瑶到现在没完全盘点清楚,几乎每个仓库都有些太阳能发电类的储备,这东西在非洲卖得特别好,毕竟当地电网不可靠,但现代生产生活又离不开电,不止华人,有钱些的当地人多数都搞这东西,还有柴油发电机什么的也不少,不过话说回来,发电机虽然有,油也有——那些现代船只都是烧油的,但没电线电工,谢双瑶也不知道该怎么从轮船里取油用,只在停车场收集了一些本来就储存在后备箱里的汽油,所以发电机一直没拿出来,目前来说,她主要还是在折腾自己本来就懂的那些东西。
这些大石头一样沉重的太阳能电池接在投影仪上,足够工作好几十小时的了,哪怕再加音响,带动个两三小时的放映也不成问题。太阳能户外灯的话,像昨晚那样的max模式,一盏满电的灯也就能管两个小时,然后要充电好几天的,但如果是节能模式,几乎不用管,白天充电晚上放电,只要阳光充裕可以好几个月甚至一年多不出问题。当然光照会比较朦胧,但至少要比蜡烛灯笼好得多了。谢双瑶平时嫌麻烦都不太搞,也就过年的时候会整一整,今年因为她在临城县的关系,彬山和云县的娱乐之夜就只能等到年后了。
电脑有,电池也一大堆,包括这种户外灯,一集装箱的货那都是好几万个,按说交给亲近的下属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但谢双瑶实在是担心损耗率,因此还没开这个口子。现在她的问题是,带了个港口穿,按道理她在古代是吃喝不愁,可以一直隐居到死,都过着现代化生活的。哪怕是管着一家、一村、一镇也都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但如果要以天下为目标的话,这港口的物资又有点不够看了,而且很多事就不能做得随意,必须要有个规矩出来。
比如现在,其实马脸小吴、庄素他们,已经接受了十年的现代化教育,还有谢二哥他们,其实对这种投影仪和幕布、太阳能设备也都挺上手的了,经过一定的培训,应该可以学会用电脑,用手机,但问题是谢双瑶给了他们,给不给别人?怎么充电?肯定是要相应地配太阳能充电设施,那损耗怎么说?什么级别的人能配电脑配手机?这要是个体户就不用讲究这么多,但管理一支政治势力,要琢磨的事可就多了。
之前一直在彬山发展,后来拿下云县,兴建码头等等,其实管理人口都没超过谢双瑶以前管的数,拿下临县之后,摊子越来越大,包括现在要吞并许县,也预计买活军将正式进入天下视野,引来各方关注。谢双瑶也逐渐进入全新的领域,她除了自己的本职工作(管理、培训、育种)之外,其实也在不断的学习和思考,并且感到由衷的孤独寂寞,如果是在后世,还能找点地位相当的人聊聊,现在这世上能懂得她的人唯有自己,这种穿越者的孤独也是难以避免的。
至于压力,倒是早习惯了,当领导的人哪能不会处理压力呢。都是习惯了在过程中学习,且不断修正自己的目标,比如谢双瑶刚和张老丈接触的时候,还打着收服张地主家的主意,但随着和许县交流的增多,也因为张家的态度,谢双瑶对张家的计划也在不断调整,如今已下决心要严厉处置张地主一家,倒不是因为他们欺男霸女什么的——这年头,如果要按后世《刑法》来,乡绅家一个个都要牢底坐穿,至少也是个投机倒把、操纵市场的罪名,这是时代限制,谢双瑶都早习惯了,只是她决定把张地主一家当做典型处理,让周围乡镇的地主老财都看看,在省城有关系又如何,胆敢抵抗买活军的渗透,霸占买活军想要的资源,就是这个下场。
立威,这一点在争霸天下中是很重要的,对谢双瑶这个女大王来说当然就更重要了。不论是昨晚的阅兵,还是今日的视频放映——其实就是剪辑了一下春晚歌舞,别的节目她也没放——都是在营造自己的形象,对外释放信号。这或多或少也是无奈之举,但也没办法,她是女的,过了年才十五岁,这就让她不得不出这些歪招了。
要说原因,就看一点就能明白了,现在买活军这里的读书人,王举人是因为女儿生病了,没别的办法来的,雷郎中那几个都是被牛痘吸引过来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原本就混出一点名堂的人来到买活军的地盘里吗?
没有,别说正经的书香门第、世家大族了,就连私盐贩子都不会考虑投靠这股势力。各地的魔教虽然也有圣女一说,但大家都知道不过是个噱头,圣女的背后还有教主,至少也都是三十岁往上的老男人,这种人才被认为是可以搞出动静,可以谋大事的。谢双瑶想要让买活军具备对人才的吸引力,那就只能是让大家充分的认识到她的确并不平常,甚至就是传统认知中的仙人。——虽然她自己有时候也左右横跳,看着扫盲班已毕业的活死人在那顶礼膜拜,还是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恼火痛心。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她能治好病,就会有一批人为了自家亲人的健康来到买活军的地盘里和她交易,然后被买活军超时代的科技感化收服,开始向买活军靠拢。她能发明牛痘,能传授治病救人的知识,自然便会吸纳另一批人才。谢双瑶对人性的认识充分而清醒,对这时代也没有过高的估计,在这个时代,这种时候谈理想,实在是有几分可笑的,95%以上的民众是文盲,根本就没开化到能拥有理想的程度,剩下5%的人也没接受过一点新思潮的洗礼,甚至新思潮本身现在都还没诞生,她能和这个年代的人谈的只有利益,谁的利益和她捆绑得最紧,她就最能依赖谁。
所以张地主是必须要消灭的,因为大家很难找到共同的利益,冲突点倒是很多,而刘老大却值得收服,他就是自己不来,谢双瑶也不是没别的办法,刘老大麾下的小兵在临城县常来常往,买活军总有办法让他们看到阅兵。刘老大自己很积极主动,这倒是出乎意料,省了她很多事。谢双瑶认为她和刘老大至少目前有共同利益——刘老大想继续做他的私盐生意,而只要不在买活军的地盘做这个,谢双瑶对此并不反感(当然刘老大在买活军的地盘卖私盐也赚不到什么钱),而且她逐渐发现私盐贩子是现在她最该拉拢的一批人。
倒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私盐贩子以及乡村货郎,在这个年代,维系的是最下沉的乡村商业网络,而且有许多最封闭的乡村甚至连货郎都不太需要——但他们却是一定要吃盐的。用后世的话说,私盐贩子就是把大敏朝的‘最后一公里’掌握在手里的人。如果一个政权想要达成对自己地盘的精细化统治,那他们的前期调研就非得跟着私盐贩子一起做不可。
精细化统治对大敏朝来说,是一个很有弹性的概念,精细化最精细的时候大概能下到县,最粗放的时候,就像是如今,皇权的触角很可能仅止于一些重点城市。在重点城市之外的广袤国土上,他们只能依赖中小地主来间接性地统治这些土地。——当然,这是按后世的标准来衡量,如果用大敏朝的标准的话,只要按时纳粮交赋,麾下没有另立山头,没有农民造反,那么便姑且可以认为在这片土地上的统治是很有效的。
至于说一项政令推出后,能够从上到下地贯彻实施……哪怕是最无关紧要的命令,能做到这一点的,那都必须是大能臣、大权臣了,大部分情况下,皇权就是这么一回事,不死不活地吊着吧,但凡对自己的统治力稍微有些了解的皇帝,都不会做不切实际的打算,他们知道自己对很多事其实也是无能为力的——只有一样例外,那就是剥削,下令剥削掠夺百姓的财富,这倒是不会遇到太多阻力,因为无数基层乡绅家族会兴奋地层层加码,从中获取更多的好处。
谢双瑶穿越过来,不是为了称皇做祖,享受这种人上人的感觉的,这种感觉的极限大概也就和开作弊器或者GM号玩网游一样,她对此并不感兴趣。所以她的目标并不是把自己变成金銮殿里的新傀儡,从穿越以来,谢双瑶一直在思考,如何在大敏朝现有的科技水平下实现对王朝的精细化统治——不指望和后世一样,但至少要比现在的模式更有所改进。她很快发现答案是无解,从秦到敏,两千年的政体中不是没有人想改变,哪个皇帝不想扩张自己手里的权力呢?但问题是信息的传递在古代就是如此低效,真理在大.炮射程之内,也在无线电波频率之中,一个政体如果没有办法在一天内把自己的命令传递到全国,那就没有办法实现具体到居民的精细化统治。
现在的大敏要把一个命令送到居民手中——而不是停留在县令、乡绅的认知中,需要多久?这答案可能是永远,因为大敏的体制中,乡村和县城几乎是不发生什么联系的,尤其是这个年代,还存在大量的黑户。为了逃避丁赋,普遍有隐户、隐田现象,这些隐户找个大山深处一藏,几乎不和外界交通往来,遇到外间旅人随时可能化身山贼……这叫县衙怎么去传达政令?
再说还有交流问题,尤其是南方,会说官话的人只比会识字的人多一些而已,就这还不算南北方官话的沟通问题。临城县有十个村,目前盘点出两万多人,如果说有一天在深山里又发现了一个三四百人的村落,而于县令对此竟一无所知……那谢双瑶也不会奇怪,更不会觉得于县令不称职,他上哪知道去呢?就连吏目恐怕都不会完全清楚,如果把现在的大敏朝地图展开的话,别说对买活军了,就是对官府,也还有好多疆土处于迷雾模式,还没被登塔开地图呢。
但官衙不知道的事,私盐贩子却一定是知道的,流民们可以自己纺线织布,可以自己留稻种,可以不用铁器,甚至可以完全不看医生(反正看了也没啥用)……但他们一定是要吃盐的,人不吃盐会死,而他们也一定只会买私盐。甚至在很多地区,私盐官盐已经完全一体化运营了,刘老大今晚就向谢双瑶描述了江浙那边的模式,“官盐由盐商包销,每年返给官府盐银,自然还有各处的孝敬……这样贩盐,前些年赚的银子那真是海了去了!”
这里头的讲究就不足为外人道了——官盐的产量,那是从数百年前开国就定下来的,既不能随意减产,也不能随意增产,理论上说,是按黄册人口来生产官盐,但哪怕不说质量问题,盛世人丁不断繁衍,又因为人头税的存在,隐户、流民是不可避免的存在,而且很多偏僻县城几十年都不会重修黄册,这期间繁衍的人丁也有不少,全吃官盐供应自然并不足够。
那些包销的盐商有了盐票在手,就等于有了官方走私权,一斤官盐恐怕要搭五六斤私盐,还不是盆满钵满?自然是淮扬一带作兴风月,大厦连云,不知蓄养了多少‘梨花院落溶溶月’,也唯有这样的城市,才能衍生出周边产业如扬州瘦马等等,那都是因为有钱人实在太多了。
这些年天下大乱,盐商的日子也不如以前好过,但底蕴自然胜过其余行业。也正是因为天下乱起来,才有了买活军私盐的出头之日,否则怕不是买活军才崛起,就等来了官府以奇迹般的效率派出的平叛兵马了——私盐制造那可是有门槛的生意,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生产商的。
这些年来,天下越来越乱,交通也越发不便,刘老大这些私盐贩子拿货的途径也是越发曲折,时常会被乱兵阻路。但不论如何,这些私盐贩子就像是王朝的血管中钻动的寄生虫,他们能到达所有合法的、非法的聚居村落,私盐贩子就是大敏朝的网格员。
谢双瑶在临城县和云县没有遇到过太大的困难,那是因为这些年来民生凋敝,村子里人口很少,而且十几年前的那场大乱,几乎卷走了一半以上的有产人家,所以她搞土地所有权抹消没什么阻力,经过简单的斗争,新派下去的人手也掌握了村里的大权,并且和买活军保持着活跃的沟通。但这样的好事不会年年都有的,许县受十几年前的兵灾影响更小,顽固势力也更加盘根错节,谢双瑶早就想好了,她要尝试着通过私盐贩子的网络去入侵许县的毛细血管,达成对许县的完全消化,不留隐患。这也是对将来统治更大地盘的一个预演和学习。
人手也是早预备好的,她在买活军中一向有注意培养情报人才,这些都是记在小本本上的,通过十年的学习和培养,买活军中不少人才已经冒尖,草创时期,也没有太强的专业性,只能个个都当多面手来用了。
还是缺人才啊!一面这样想着,她一面换了个姿势,倚着椅背犹豫不决:人手是早有名单准备在那里的,但谢双瑶还没想好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批跟着私盐贩子走南闯北去趟江湖的情报员里,要不要派遣一些女娘呢?
第44章 彬山女娘要强
如果从政治正确的角度来讲, 要让女性获得比如今的现状更加优越的地位,首先就是要减少对她们的歧视,所有男性做的活, 女性都可以做,只有这样她治下的女娘才能获得让旁人都心悦诚服的权力地位,那么谢双瑶现在不该有任何犹豫, 立刻就要着手择选跟着私盐贩子上路的女情报员人选。但无奈的是,现实从来都比理念更加复杂,谢双瑶不得不面对现实中的诸多考量:那些私盐贩子都是江湖走老的匪徒,绝非良善人物,甚至个个手上都沾了人命,他们出门贩盐, 风餐露宿是常态, 女性要加入其中,不管她是否有‘女人味’,都会有相当程度的不便。
如果是谢二哥这样的壮汉加入, 那没什么说的, 大家吃饭住宿不用避讳, 甚至说得难听点, 走在路上有了尿意,也可以大大方方就在路边解裤子。晚上生火打尖, 喝酒吃肉, 没几天大家就混熟了。但如果是女情报员呢?先一个便溺起居就是很大的问题,这些私盐贩子可不老实,只要有一个起了歪心思前去偷看, 双方的关系就尴尬难处了, 其次刘老大对手下小弟的管束必然也是相当松散, 这帮悍匪是不能讲理的,派个女娘进去,就像是在猴子面前吊着一块肉,诱惑始终在,谁知道一帮人会不会心一横,把这女娘先奸后杀,或者干脆掳走了,反正都是无根的江湖人,包袱一卷,有盐在,到了别处照样可以立足。
当然,男情报员也有被黑吃黑的风险,但至少在搏斗中存有一定的胜算,谢双瑶对女人的体力有清楚的认识,冷兵器时代的肉搏中,在身体条件相当的情况下,别说一对多了,就是一对一,女人的胜算都不大。男女之间最大的差别就在于体力,打不过,可不就只能采取另一种博弈策略了么。体力差让女人数千年来都居于次要的第二性,而人性又决定了优势阶层总在剥削弱势阶层,不论是地主剥削农民还是男性剥削女性,一旦优劣有了定论,一旦优劣有了定论,而且在短期内难以改变,这种剥削便将会迅速成为一种社会现实,并围绕着它建立一套道德理论将其合理化,这种“合理”的剥削将保持到优劣关系被外力颠覆为止。
——在她穿越以前的那个世界,颠覆□□件自然就是机械动力的诞生,机械动力让男女的体力差得到了弥补,也让社会发展前进到了人力不再是第一生产力的程度,女人可以通过操作机械来劳作,获取不比男性更差的生存资源,节育措施也让她们摆脱了连续不断的生育,第一次拥有了性自主的权力。于是女性的权力就迎来了数千年来第一次大爆发,要说在此之前,女人不知道自己的性别处于被剥削的地位,那完全是胡话,但在工业革命之前,即便意识到了这一点,也有个别女性通过自己的行动表达反抗的态度,但群体意义上仍无法做出真正有效的抗争。
这种束缚体现在此刻,便是谢双瑶要面临的难题。她知道对自己最忠心的必定是在她手下,也只能在她手下获取权力的女性,也很希望能扶植那些优秀的手下去建功立业,获取更多的权力,但一旦离开了买活军的地盘,这些女娘要面对的远不止同行人可能的骚扰,还有异乡人几乎是毫无悬念的轻视、敌意,甚至是掠夺。买活军的女娘们虽然偏离了这时代的主流审美,但这是大敏朝,即使是太平年岁,底层男性的单身率也是居高不下,这让底层女性成为了一种可以多次转手、掠卖的财产,因为愿意养育女婴的底层家庭很少,女婴要占有的资源和男婴差不多,但无法提供和男丁类似的长期回报,使得任何一个彩礼薄嫁妆厚的地区,底层甚至是中层家庭都会毫不犹豫地杀死女婴——只有彩礼厚的地区,女婴活下去的希望才会增大,这是一件很讽刺的事,但的确是事实,彩礼在将女性财产化的同时也保障了女婴的生存率。
即便如此,女婴的成活率依旧显著低于男婴,这就造成一个结果,越穷的地方越没有女人,而这些地区的男性几乎无法通过正常的婚配方式娶到妻子,他们根本就出不起彩礼,比较常见的婚配方式是几兄弟合伙,向私牙合买一个老婆——在有官牙的前提下,私牙手里的人口来源完全可以想象,几乎都是通过抢掠拐贩,夺来的适龄女娘。没有生育价值的女人难以成活,拥有生育价值的女人被完全财产化,不管大敏律怎么说,这就是大敏朝七成以上的女性面对的现状。
而且,因为如今已经进入乱世,就连拥有生育价值的女人都会被不断折损,如今的女人更加值钱,也更有被抢掠的风险,越穷的地方风险越高。在买活军到来以前,金逢春这样的官家小姐,如果没有成年男随从伴护也不敢出门,这便是女人处境的写照,那些在城墙根栖息着,在城内有房无业的流民,或许便是私牙的供货源,胃部与胯.部的饥饿让他们随时随地都可能化为罪犯,把某一个当龄的女性掠到家中,先奸后卖,先后获取性.欲与钱财的满足。
“即便是你们已经驯服了私盐贩子,确立了自己的地位,也很可能面临这样的情况,你们到了这个村子里,这村子里有上百号单身汉,但适龄的女娘却只有十几个,有些老光棍都五十多了还没尝过女人的味道,忽然间村里来了个新女娘,看着很壮实,是生养的好材料——如果是一般的村民还好,一个女人比不上盐,但如果看上你们的是村长、族长的亲戚呢?如果他们觉得你能生的孩子比这一队私盐贩子更重要呢?他们村也许有两三队私盐贩子会来,失去一队影响并不太大。”
谢双瑶仔细地对台下的听众们解释着,“于是你被强留了下来,后续那些私盐贩子可能会对我们报失踪,说你们跌落悬崖山路尸骨无存,也可能会实话实说,那买活军当然会来救你们,但你们也知道这需要时间,就算一切顺利,至少也要一个月才会被救出,我可以向你们保证的是,如果有人敢这么做,那这座村子一定会死很多人。但你们也要知道,这一个月间你们毫无疑问会被反复强.奸,如果运气不好,很可能会怀孕。如果你们被藏起来,买活军找不到你们,那么最终营救成功的时候或许你们已经都生了一个孩子了。”
她的话让台下的买活军陷入了沉思,这些女娘们个个都生得很高大,毕竟彬山的流民大多是北方人,而因为谢双瑶的缘故,她们从小都能吃得好,吃得饱。她们个个都留着短发,面色精悍沉稳,接受了十年谢双瑶的教育,彬山买活军是最为拥护也最懂她的人,不论男女,彬山买活军都活跃在不同的领域,而这批女娘便是选择从军的女娘中最为精英的那批人,其中甚至有十几个人已经接受了半年以上的情报员教育。
“如果我们怀孕的话,六姐有药吗?”其中一个女娘问。
“有,三个月内可以药流,三个月到六个月之间,可以尝试刮宫,但有感染的风险。六个月以上就只能生下来了。”谢双瑶也很诚实地回答。
这个女娘便下了结论,“那这个险还是值得冒的。”
她们看起来对被强.奸的风险并没有那样害怕和避讳,这或许是因为如今的贞操观念也是有产人家专供,底层女性也好,男性也罢,几乎都没有这种无聊的讲究。对底层男性来说,甚至往往那些进城做过丫鬟,因此(不可避免也无法抵抗)伺候过男主人的丫鬟要比村姑更值得求取,而底层女性多次嫁人,甚至被丈夫‘典妻’、‘租妻’的也实在常见,在彬山,‘贞操’是个虚无缥缈又极为可笑的词,约束女性行为的更多是生育和疾病上的风险。
谢双瑶纠正她们的看法,“不是这样的,被强迫的伤害不止是对所谓名节和贞操的损害,还有健康会受影响,而且心理也会受影响,很多人会留下心理阴影什么的。”
“这和被砍伤刺伤的风险差不多,少条胳膊也一样影响健康。”台下更多的女娘发表自己的见解,并自主讨论了起来,第一个说话的女娘——她叫陆大红,态度是最坚定的,“我已了解一切风险,我愿前去,请六姐成全。”
彬山这些女兵,要说个个都长在谢双瑶心上,那也只是夸张了一点点而已,彬山的女婴算是多的了,但前工业化的冷兵器时代,女人当兵的门槛比男人要高多了,男人再瘦小都能穿十几斤的甲,扛大几斤的刀,女人瘦小一些的是真的穿不了扛不起,也拉不开弓。这批女兵都是身体素质足以胜任军事训练的好苗子,每一个都得来不易,谢双瑶说实话很舍不得把她们洒出去,哪怕折损了一个她都心疼。
她断然说,“第一批我只准备派三个女兵出去——但你们真的要想好,外头不是彬山也不是临县,不是我们的地盘,你们如果死在外面,损失太大了。”
陆大红当即便道,“那么请六姑算我一个——此行虽难但我也一定要去。”
她粗糙朴实的面容上便展示出一股霸气和魄力来,“倘若我们女兵永远不敢踏出买活军的地盘,永远不敢执行男兵可以做的任务,那么岂不是又成了男主外女主内,我们无形间俨然又落于下风?”
谢双瑶很少被她的手下驳倒,但此刻居然一时无语——陆大红的道理是对的,但是,但是——
在她开口之前,陆大红已站了起来,断然说,“落后便要挨打,六姐,这是你一向教导我们的。我的地位,由我自己拼搏得来方才最是安稳,不需别人赐予,便连六姑也给予不了,我之地位,将来买活军中女娘之地位,便全在今日我的冒险,我的拼搏。请六姐成全,勿要因怜生惜,反而令我等从此比男兵少了机会!”
谢双瑶从来不敢轻视土著的潜力,因为她麾下就有不少土著流民,吃饱喝足上了十年的课后,往往反过来能让她陷入难堪,譬如此刻,陆大红振振有词的一番高论,不但鼓舞得与会其余女兵热血沸腾,一阵鼓噪,也让她无法反驳。这的确都是她从前教导这些女娘的道理,而且也是她应该遵从的逻辑:不论从政治利益还是从自身理念,她都要大力培植麾下的女性官吏兵将,所谓的呵护只是囚笼,正确的做法只能是冒着更大的风险,给予更多机会,当然,会有人折损,甚至可能就是陆大红,但唯有如此,剩下的女买活军才能籍此掌握更多也更牢固的权力。
一个合格的统治者永远不该因为自身的感情动摇理性的判断,谢双瑶知道会有很多人因为她的决策死去,比如今日,她的决策可能会让陆大红丧命,因此带来的压力也是上位者必须承担的包袱,她和陆大红对视了一会,知道自己想听的或许就是这句‘请六姐成全’,这或多或少能豁免她的负罪感,而陆大红其实也感觉出来了,所以才会重复强调这句话——这倒让她更安心了点,陆大红有勇有谋,有决有断,的确适合做第一个走出买活军地盘的女兵。
“好!”她沉声喝道,“有你这番话,那便算你一个!其余两名人选,由你们自行报名,老规矩,都要写入职申述,班委会综合评选决定。若能成功完成任务,你们也知道我们买活军的规矩,定有厚赏!”
此处的厚赏当然不是金银珠宝,而是职务的提升,或者是一些仙器的赏赐。这些买活军的女娘们个个都露出了跃跃欲试的表情来,她们能够入选军士,并且坐在这里,有哪个不是野心勃勃、着意进取?十年来在彬山操练了一身的本事,如今好容易有机会大展身手,均是不甘落后。你一言我一语,已是争论起了出山后必然要面临的困难,并计议起了自己的应对方式。
谢双瑶虽然也常到彬山、云县巡视工作,但现在毕竟是驻扎在临县,每次回山时间表都相当紧凑,初一晚上放完歌舞集锦,让临城县百姓们如痴如醉,更加确定她的天人身份后(这也是用兵以前宣传工作的一部分),初二她就动身赶回彬山,侵晨出发,一到彬山就坐下来开会,此时已经是午后近晚,晚上还要再做放映员,现在看这里已经不需要她了,便抓紧时间,带着小吴起身走出会议室,“走,到各处转转去!先去矿洞那里看看!”
第45章 彬山的蒸汽机
在买活军已经拿下的三块地盘里, 彬山作为谢双瑶的老巢,的确一向是最神秘的,这里的核心地带很少接纳外人造访, 在很多活死人心中甚至有些恐怖气质, 因为在过往的几年中, 不断有人被‘送往彬山,苦役五年’。在他们的想象中,彬山颇有些阶级森严的样子,彬山里除了买活军这些人上人之外, 很可能遍地都是饿殍苦奴, 苦役们的尸骨堆成了山,是买活军带来的繁华背后必有的阴暗反面——其实也就是这年代的矿山原本的样子。
谢双瑶也承认,矿奴的日子肯定比一般活死人过得苦,而她也需要这些矿奴为她挖铁挖煤, 她不会说这些囚犯在彬山过的是什么好日子, 他们是不太能吃到白米饭的,饮食中的油水也没那么足,荤食多数是下脚料,但除此以外,其余的臆想完全是错觉, 从古到今, 矿业都是很严谨的行当, 哪怕是重刑犯,让他们死在矿下对管理者也没什么好处,在矿监管理下, 矿工其实是很好的士兵来源, 因为他们多数养成了服从管理的好习惯, 而且体能个个不差。
彬山的采矿业要比这年代的同行多走了几步,除了穿越者必备的高炉之外(光搞这个谢双瑶就至少花了三年,失败了许多次),有许多省力的小招数,比如矿区铁轨,运矿的独轮车和滑轮吊车等等——这些小招数因为构造简单,现在还有沿用,留下了视频资料,倒比原始的高炉更容易复现,这些发明首先就节省了大量人力,使得彬山两处矿产的产出效率都比同行更高,而且谢双瑶虽然读不懂从她那些浩如烟海的资源中搜出来的《古今煤矿勘采变迁》这篇论文,但她又不是只有一个脑子,这篇论文中关于‘水采法’的描述,激发了彬山本地一位中年矿工的灵感——北方流民来到彬山之后,还有些留在这里生活的矿工残户和他们逐渐融合,现在大家已没有什么派别之分了,统一报团光荣地成为谢双瑶的基本班底。
这个矿工楚大财在流民落脚时是快三十岁,在这个年代已算中年了,听说十几年前本来是个得意人儿,已是班头,但因为一次事故,左脚瘸了,做不得工,大乱之后旁人都逃了,他本来只能是在彬山慢慢等死。没想到谢双瑶来了之后,他逐渐能吃得饱饭,脑子便重新灵活起来,不但读书写字学得飞快,很快就能阅读成篇文章,而且在水采法的描述中得到了极大的启发。
彬山这块地方,两面都有山也都有矿,但并不是同一时间段开发,从煤矿来说彬山和许县其实都采的是两地之间这座山脉的煤矿,这是一条狭窄的矿脉,按照老法来看的话,数百年前彬山这里的矿洞便已经没有价值了,不是没煤了,而是开采难度太大,便是以古代的人命来计算都很不值得。而铁矿则是近百年才开发出来,目前开采难度还不是很高,只是因为产量较为一般,也不是富铁石,并没有得到太大的重视。
楚大财和葛爱娣一样,都是只要有一点点小小的机会,就会拼命往上爬的那种人,他稍微吃饱了饭,胆子就大得不得了,仔细阅读了论文,又从谢双瑶提供的文献中尽力汲取了自己能看懂的知识,和谢双瑶商议了好几次,便大胆地将高压水泵的设想付诸实践,一开始他用的是谢双瑶提供的高压水枪——这东西原本的用途是拿来洗地毯来着,只是动力源换成了人、畜,由他们来车水,水压差做功带动引擎,后来这发明更改后用在了公共浴室里,但高压水枪要求的动力不是生物车水能达到的,要说搞水力发电吧,机器不是没有,但谢双瑶不会用,而且少电线,而且彬山的水利资源并不丰厚,各种尝试受挫之后,谢双瑶苦思冥想,只能拿出这年代最有可能达成的设想:蒸汽机。
按照她对自己身处年代的推测,其实这时候英国已经有了早期蒸汽机的存在,而且发展的环境和谢双瑶所处的环境非常类似。此时的蒸汽机主要是为了排掉矿井内的存水——彬山矿井也有渗水问题。而因为煤矿的煤相当廉价也易于获取,先后有工匠发明了同一原理但设计不同的蒸汽机,这样的蒸汽机至少流行了一百年以上,用途主要是在矿井排水,之后才被瓦特改良为常见的工业蒸汽机,这期间自然经过了许多技术上的大发展,每一个设计上的小改动都是无数煤矿和人命换来的思考。
对谢双瑶来说,蒸汽机这三个字,不足以让她获得这些智慧结晶,但网络时代过量的信息可以,她从硬盘里翻到了她存下来预备下饭观看的科普自媒体视频,《蒸汽机是如何改变世界的》,里面大约用了十分钟的篇幅来讲解蒸汽机的发明与演变,还做了3D建模分解,惟妙惟肖地再现了工业蒸汽机的内部结构。而且彬山也有铁有煤,还有不少留下来的铁匠,足够支撑楚大财的实验,楚大财用了一年的时间学会拼音、算数,随后的七年一边拼命的学一边拼命的拓展自己的知识边界,带着老伙计们忠实地再现了瓦特蒸汽机,废件率非常高,高到如果家里没矿难以承受,而且楚大财团队一年只能做一台,还有不少人在实验中被多次烫伤,但成果是丰硕的,现在买活军不但有了新技术可以重采老煤矿,并且还有了一本结合了本地实际的《工业实验规范》。
新的《医学实验规范》再过一段时间应该也能有了,想到这点,谢双瑶很欣慰。本质上她就是个农学出身的管理人员,在这个年代或许可以说自己是电脑专家吧,别的什么跨领域的发明创造真别找她,谢双瑶统一天下最大的愿望和目的就是散播她带来的资源,尽量的、充分的、反复的散播,让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中必然会冒出头的尖子们收到熏陶和启发,然后她自己躺着汲取科学进步的成果,如果在她有生之年能完成大敏疆土的电气化,谢双瑶认为自己就已经是获得了想都不敢想的成就了。
自从蒸汽机被再现(不敢用发明这个词)之后,彬山众对外扩张的脚步明显加快了,第一台蒸汽机主要是用来给矿井提水,第二台则是给水枪提供动力,用来开凿那些狭窄的,被放弃了的大角度煤矿洞,由于蒸汽机的功率有限,并不可能和后世一样便利好用,但哪怕只是开凿出形状,再把工人运进去采煤,这也让老矿焕发了新生,而随着人口的扩张,工匠队伍也在不断壮大,蒸汽机的制造越来越快,废件率正在慢慢往下降,毫无疑问工匠们的手艺也越来越精湛了。第三台蒸汽机就给彬山的基建带来了质变——第三台蒸汽机主要用来粉磨水泥,他们终于可以修水泥路了!
让机器来制造机器,这么高级的享受彬山现在还无法拥有,但现在已有人提议用蒸汽动力来辅助制造配件,这些复杂的技术细节谢双瑶就不太了解了,做领导的就是这样,万事只能抓个总。她只需要确保楚大财和整个工匠团队都能,且只能在买活军中找到归属感和相当的待遇就可以了
在这方面,目前没什么好担心的。楚大财等人对谢双瑶忠心耿耿、奉如神明,毕竟谢双瑶不但实实在在地改变了他们的命运,带来了无数知识,又拥有无人可以撼动的神器和武力,而且在买活军治下,工匠的地位很高,内部有自己的晋升和评级系统,谢双瑶对待他们和对待读书人是一样的。这种待遇天下间除了买活军该往哪找去?大敏朝治下匠户虽然不算贱籍,但也就和农户的地位差不多,远不如读书人。
在彬山,读书人没有那么值钱,因为大家都会读书,而且管理者的工钱也没比高等工匠高很多,凡有奢侈品,必须是高工先享受,楚大财现在就住着彬山第一批建的水泥平房,他家也是双开的木格玻璃窗——其实彬山的基建完全没外人想得那么神乎其神,就现在的城市面貌,也就和临城县水平相当,在他们拿下临城县以前,彬山没有足够的石灰矿,能买到的那些多数还是要用来做粉笔,彬山很多住民虽然停留在本地,但也享受着买活军扩张的好处。
见到谢双瑶,楚大财没有下床行礼,因为他年前刚做完接骨手术——楚大财之所以瘸,是因为砸断腿之后没有及时治疗,买活军以前也没有什么医生,谢双瑶培养的医学生没经过什么练手哪敢做这种手术,医学是最需要传帮带的学科,教科书培养不出熟练的医生,买活军占据了云县之后,慢慢发展之余,才招纳了一些有名气的医生,楚大财因此得以重新断骨再接,正好在年前做了,痊愈之后虽然也会有些跛,但程度会比之前好很多。
谢双瑶和他已经很熟悉了,坐在椅子上和楚大财聊了一个小时,她没怎么说临城县和云县因为楚大财的发明创造带来的变化——有些人爱听这个,但楚大财是那种对现实有点漠不关心的性格,只要能吃得饱饭,他就更关心专业上的事情,谢双瑶主要和他谈年后的制造业发展,虽然报告也看过,但面对面的谈话还是能获取更多的信息,也更能鼓舞下属的斗志,当然,这也是给楚大财一个要政策的机会。
楚大财虽然不能体会到领导举动背后的潜台词,但他对专业的热诚,也促使他抓住一切机会要从谢双瑶这里要来保证——这阵子卧床不起,楚大财也没落下学习,而且因为暂时摆脱了具体事务,对制造业和采矿业的将来有了更深入的思考。他又一次强烈向谢双瑶提出建议,希望能开设专门的矿工和蒸汽机工匠学校,这样就能增加工匠的队伍,现在他们的人手实在是太不够用了,而楚大财坚信蒸汽机不止在矿井领域,在其他许多领域都能起到妙用,只是他现在完全腾不出手来做适用性的工作。
他完全没有小手工艺者常见的‘家传’心态,传播知识,挑选人才的心甚至比谢双瑶还要迫切。因为以眼下的人手,彬山一年能新造一台蒸汽机都算是快的了。而楚大财之前去过云县一次,他对云县码头上以畜力驱动的简易龙门吊印象很深,认定如果能用蒸汽机驱动,码头的效率将会更高,但现在人手实在不足,楚大财恨不得把彬山玩耍的孩子都抓到专门学校里去,把自己这些年来领悟的绝技倾囊相授,就为了给自己找些帮手。
这其实多少有些出乎谢双瑶的意料,由于她做的是历史上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事,所以也没有任何资料可以参考。社会大众对她所灌输的一切,反映是很随机的,有时候谢双瑶做了很多预案,但却惊愕地发现民众根本就没有多少抵抗心态。
总的说来,现代人对古代社会也有很强的刻板印象,此时此刻的敏朝人可不觉得自己是理应食古不化的‘古人’,虽然贞节牌坊也不是没有,但那只属于少数能吃得起饭的人,大部分人过着和理学道德体系并行不悖且毫不相干的生活,只是很少体现在官方记载上。有一个人们不太能注意得到的点是,古代的史官关心的并不是普罗大众,他们记载的往往是金字塔顶端那部分人群的生活,而在古代,不同阶层的生活差异要比现代大得多,民众的苦痛与快乐,着落在官方史书上的记载大概只有极端情况下的‘人相食’。
在她生活的这个时间点,心学在南方已经流行了一百多年了,社会风气在不断的变化中,前些年开放到甚至糜烂,这些年由于战乱的缘故,萧条之下有所收敛,但生活中这些改变的痕迹依然处处可见,三县乃至整个福建道的中层家庭也很少给女儿缠足,婚前性关系——当然是不体面的,但并非十恶不赦,贞节牌坊只属于少数乡绅家族,底层人民的风气就更加自由了。
这一切的一切组成了如今买活军的工作环境,并不用特意去废除缠足,因为本地缠足的家庭不多,买活军来了以后便更加没有人会做这样的事了。让上层家族的女眷出门务工,受到的反抗也很小,甚至女眷们本身都没有太过抵触,有些未嫁的女孩——像是金逢春和于小月,以极大的热情拥抱她们新获得的权力,而即便是已结了婚,在如今被认为是中年妇人,三十岁以上的女性群体,对于外出务工的反应也相当良好。而农民们便更不用说了,想象中的抵抗压根就没有存在,如果不是社会礼俗天然的规范性,他们或许早就自发选择短发了,这几个县城对防虱剃发的政策接受得太过自然,反而让谢双瑶后续的很多准备都落了空。
现实工作就是这样,随机性很强。谢双瑶倒不至于因此就高估了敏朝人的开化程度,只能说她实在穿越在一个相当不错的时间点,饥荒、战乱和疫病抹去了太多阻力,留下来的人大多都很渴望活下去,自然不会和武力值碾压的买活军作对。当然这也让她能把更多时间用在发展科技树上,谢双瑶允诺楚大财,拿下许县后就开办专门学校,之前没有开办也不是她不愿意,而是三县的人口实在太少,搞专门学校意义有限。
从楚大财这里出来,她又去看望了一些重要人物,至于工作区……育种田那里除了值班的小虾米也没什么人,特意去搞年节慰问的作秀有点没必要,矿井处除了高炉之外,年下都在停工,就是过去了意义也不大。她闪到矿工营里去看了一眼,见到矿工营的房子也都建了起来,且大多是水泥房,便满意地点了点头,拿下临县之后,买活军发展的步伐的确更快了。
“从前那些木板房现在是矿奴们在住,”她大哥跟在她身边,对她汇报着彬山的变化,“其实他们也都挺满意的,改造热情很高,甚至有不少村霸都痛哭流涕,直说不知道自己从前在想什么,怪自己脑筋太老,转不过弯。”
从无产阶级的角度出发——村霸和地主比其实也算是无产阶级——和买活军合作显然是他们的最佳策略,但谢双瑶也不指望所有人都聪明到能在短时间内明白这个道理,总会有人挑衅买活军的统治秩序,试图在规则中找到漏洞,或者就是干脆破坏规则牟利。谢双瑶认为这也属于人性的本能,有建设者就一定有破坏者,她目前还没缺人到要重新吸纳破坏者的程度,为了降低系统性风险,这些苦役暂时无望减刑,但基本人权还是要予以保证。
“挺好的,他们的扫盲班上得如何?”
谢大哥对这些数据信手拈来,这很让谢双瑶满意,他说了几个数,又说,“总体的说,识字率提升不快,主要是因为矿奴的人群在不断扩大,所以数据就上不来。但识字的总人数是一直在增加的。”
别看顺民对他们感恩戴德,私底下给谢双瑶立生祠,恨不得这样的好日子永远不结束。但其实买活军一点都不心慈手软,并非是真正的菩萨天兵,他们对抵抗者的手段相当狠辣,虽然法规宽松,但买活军入驻临县以来,一直在不断杀人,便连云县、彬山,每年也都有数十人被投入矿井,或者直接处死。谢双瑶在这一点上铁面无私,并不会因为罪犯出身彬山有任何宽宥。但她又很注重保护矿奴的生产安全,很多矿奴是在买活军掌权早期被抓进来的,并没怎么体会过辖地翻天覆地的变化,竟觉得这样有饭吃、有工做、有课上,除了正常工作之外,并不怎么剥削折磨的日子也蛮好过的。矿山运转这些年来,侥幸未发生过矿工暴动,也保证了供应的稳定,这在如今的社会环境里是很难得的。
买活军现在主要的收入来源是盐、糖、粮,这是他们可以往外输出的大宗商品,随着临城县归入麾下,如今主要的产粮地已来到临城县,在规划中,彬山处的农田来年只会种足够自己吃喝的粮食,其余会改种经济作物。而晒盐厂、白糖厂以及养殖基地,都在云县,谢双瑶规划中,今晚放完片子之后,明天在彬山开一天会,后天就去云县巡视了。谢大哥带她从矿井出来,两人一起蹲在独轮车里,任由独轮车顺着滑轮慢悠悠地往山下滑去——
因为要运送工具和大量矿石的缘故,矿井附近的山路早被修起了轨道,分了上、下两条路,这样往下时利用重力,往上时则也有一股巧妙的摩擦力,借用了车辆往下时积攒的势能,使得空车往上所需要的畜力并不是很大,这是楚大财的设计,饱受矿工喜爱,很多工人下值时也会蹲坐在车里,免得自己走了。谢双瑶和大哥不能免俗——这样也比骑马更快,可说是一条捷径了。
“天色有些晚了。”在路上谢大哥便安排她——他也是买活军中少有几个敢于安排谢双瑶的人,“育种田那里明早再去吧?你现在过去,他们那些管理人也都得过去,太折腾人了。今天难得人齐,早点回去吃团年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