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买地这里,正经两家都是老活死人议亲的,来的人有多少?我先算算,婚介所的官媒一个,小夫妻双方,双方父母亲眷,这个一般只允许各列席二人,此外男女双方都会各聘婚书顾问来,少则八、九,多则十余人,婚书如同聚讼一般,写得极为仔细——这些事情,外地人哪里知晓?便因此沦为骗徒眼中的肥羊,如今来闹离婚的,倒有一半以上是因两地规矩不同,遭了欺骗。”
譬如针对徐拂这样的外地殷实女娘,骗子便捉住她们还有些传统,想要通过婚姻在本地落脚,找个倚靠的心理,先推出一个老实憨厚的本地富商来,言说是本地大族分家出来单过的,自己做些生意,父母跟着长兄在别处养老——若是鲜衣怒马、权势过人的,徐拂等人还不敢嫁呢,就是要这般,条件中上,自己也有些缺陷(多数是丧偶)的,方才能入了眼来。
这样的富商,常来客栈用膳喝茶,不也很正常吗?和徐拂等人相识,也就入情入理了,再加上,本地去婚介所的百姓,其条件多数也是有限,从前的上层人家,迄今还多是自家说亲,如此一来,一切顺理成章,数次相会,好礼相送,请人说亲……很多警惕性差一点的女娘,便签了放弃独立财产权的条款,并且自以为是自家占了便宜——男方家里,积蓄丰厚,两家的钱合到一家。那店铺、房产,也都是自家看过的,如今是新式婚姻,没有彩礼嫁妆一说,彩礼能给多少?这几百两的身家,是自家的几倍,若是离婚了自家能分一半,的确也是自家占了便宜。
“正所谓一个贪字莫起念,这婚书是真,身家也是真,可婚后不数月,生意做赔了,阖家财产都进去了,债主来索债,拿的也是货真价实的欠条,连嫁妆一起填进去都不够,若说要离婚,可这条款言明了,两家钱合到一处,便是对方情愿离婚,那按理也要分一半的,更何况对方还不愿离婚呢?又有那种放弃了人身权的女娘,日日被丈夫摔摔打打的,也无法因此离婚,无奈何之下,只能走净身出户那条路子,只求脱身,带来的那数百两银子,就此葬送进去。”
冯犹龙说到此处,也是一叹,“至于这丈夫,他做的生意也不是虚假,赔的钱也是真的,拿了妻子的嫁妆银又去做本,经营个两三年,身家还比从前更丰厚——为何呢?他们那个团伙,是说好了轮流设套的,他的生意赔给对面,对面其实是自己人,现在轮到对面去娶了,生意便全赔给他,他因此又有钱起来了,其实都是一股本金在流动。”
“这团伙内,若是有男有女,那就更为方便,他娶过了,现在便轮到女的出嫁去了,要分赃更是简单,这一轮各自嫁娶完了,钱到手了,便收歇了生意,一道去第三地,结婚过一段时间的日子,再离婚时,各得各的赃款,毫清厘析的,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如此,做一轮能够花个三四年的,又不是惯犯,官府怎么抓他们?这是不好上刑的,男婚女嫁这是各自情愿的事情,若是因为一个人结婚几次便歧视他,那日后倒无人敢离婚了。”
这样的套路,在江浙一带倒也不是没有,那些骗子从前都是骗江浙一带管了绣庄等产业的寡妇,又或者是有意从良的名伎的,这会儿因这些女娘都往买活军这里来,便也如附骨之疽一般跟了过来,冯犹龙又说了女方骗男方彩礼的,“有一等外地过来想要安家的富家子弟,心中颇为惴惴,这是为何呢?因买活军的追杀令下来,天下富户都是睡不安寝了,这些人虽然分家过来了,但在本地没个根基,也没个老相识的,连同乡会都找不到,根本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亲戚牵连,便想要尽快在本地安顿下来,找一门有力的亲家,也不求他们帮着什么,只是万事有个亲眷指点罢了。”
“便是如此,又落入骗子的套路之中了,他们也是,总有帮闲设法有意结交,又托请所谓的老媒人撮合,那女娘一定是花容月貌,又有丰厚嫁妆,这公子也被朋友指点——若是把钱财算入彩礼,那就不再是本家的钱了,便是本家被清算了,也论不到这里,于是厚给了女方,女方将彩礼往家里一撂,自己带了几箱不值钱的破布头过来,不过一个月就去婚介所申请净身出户。公子一看,彩礼全没带回来,再一了解买活军这里的规定,当下气极自尽的都有!”
“至于这女子呢,她若是一两年内不再嫁了,便是在本地生活,官府也拿她不得,又或者暂离开买地去投亲,之后换个城市返回的,也能轻易拿到身份文书,又乃至在这几个身份中不断切换,去外地再故技重施,一年嫁个三四回的,也不是没有,官府这里,想要抓到定罪,何其之难呢?
千变万化,不离其宗,受骗者无非是贪、懒、蠢、怯四个字而已,都是新瓶装的旧酒,这些骗术,在敏朝一带也是旧而有之,实际上,只需要好好学习本地的法规,又暂缓一段时日,先从扫盲班毕业了,找了自家的营生,有了一帮工作中认识结交的可信朋友,又寻到了促进会,甚至还能去婚介所和官媒好好梳理,在婚书上吃亏受骗的可能,便要小得多啦。”
冯犹龙说到这里,也不免叹道,“只是天下人,其牛心古怪者在所多有,那些旁人一再提醒,仍是一意孤行,乃至上当受骗,事发后又失魂落魄甚至于轻生自尽者,真是在所多有。按说也是能孤身闯荡,一路平安来到买活军这里的人,为何在此事上如此轻信,着实令人不解。于是六姐写了一张手书给我——”
说着,便珍而重之从怀中取出,向二人展示,显然能得一封手书,是冯犹龙的得意事,钱受之、徐拂乃至一旁的杨爱,也都屏息凝神,定睛看去,只见上头龙飞凤舞地写了几行墨字,一看就知道是用羽毛笔写的,笔锋纤细,字迹却狂放虬劲,上书道,【这一系列案件中,除了女子的菟丝花老观念引发的结婚冲动以外,许多都是外头百姓自幼没有经过恋爱训练,又受话本戏剧影响,误以为婚姻至高境界是两情相谐,也就是所谓有情人终成眷属,又盲目相信戏曲话本中描述的一见钟情现象,因此产生对爱情的盲目崇拜,胡乱拙劣效仿所致。
实际上应当阐明的道理是,一见钟情、一眼定终生只是男女接触极少的情况下,因性吸引力而演化出的择偶举动,一见钟情、私定终身,是对传统婚姻模式的反叛,不能说有多么健康,百姓对文艺作品的模仿是必然现象,无法遏制,作品的走红反映的是社会的思潮,不必也无法禁绝,但文艺界应当要走在百姓前一步,应映时势之变,起教化之用,教导他们形成新的更实用的婚恋观,或警示、或启发、或阐述,对于教化无用的通俗作品,我们任其而为也无需去遏制,但这种符合官府需要的作品,则也应该得到我等的大力扶持】
钱受之目注手书,仔细品味其中所折射而出的谢六姐其人其行其心,一时不由痴了,冯犹龙指着手书道,“这大力扶持,便是官戏班常演的戏目了,若经官戏班选中,由他们下乡送戏,每演一场都有版权费的,演出所得,比自家戏班上演,相去何止千倍万倍?这且都不说了,便是图名而言,这大江南北传唱的广度,也不是自家的小戏能比!
因此如今我们买活军地界的戏社,都把这新戏的撰写,当作头等大事,武林、绍兴一带的浙戏文人,还请了曹能始、凌玄房来助阵,便是他们的大将张宗子去南洋了,也誓要压过我们吴江戏社一筹呢!受之,你既然来了,此事便也要着落在你身上,还有徐校书,你精善音律,少不得你的指点。”
徐拂望着手书,出神半日,方才笑道,“我今来此,本是仓皇无依,凄凉落魄,盲目来投,却不料才刚入买地,便逢故人,好言相劝,又赐我一门营生,贱妾心中感佩之至,如何敢辞呢?于音律虽不敢说出神入化,倒也颇得些许三昧,不料入暮之年,还有写戏的机会,都要多谢冯相公提携。”
“欸,怎么这样讲,你都入暮了,我和受之又怎么说?”徐拂当年和冯犹龙相识时,不过十一二岁,如今四十岁出头而已,冯犹龙道,“你在买地这里,还算很年轻的呢,买地的八十老妪都有读书习字,自家组了个老妇权益促进会,三不五时结伴去饮茶交流的,又何况你这韶华未逝者呢?且安心做了手术,日后这大好河山,等你游历呢!”
一席话说得徐拂也是颜开,钱受之见她眉宇之间,阴霾尽去,也是暗自点头,心中叹道,“如此倒比我原意要好,我原想着,她孤身流落至此,赠她些银两也好,但老龙这般处置更好,银子不如营生,更何况徐氏的确于音律诗词都有专长,若能就此在戏社安身,顷刻间便觉得有了寄托,腰杆也比之前要直多了,我看她也熄了成亲之念,倒不必再担心她所托非人。”
他一贯是有些怜香惜玉心思的,见冯老龙延揽徐拂,也算是放下自己心事,于是和冯犹龙说些买地这里的新戏事情,又问打算如何写这出新戏,用什么故事。冯犹龙笑道,“这还没想到,因是御制剧,一边采风,一边还在揣摩此剧主旨,所谓‘新的更实用的婚恋观’,不过是六姐一句话而已,我等却要仔细揣想,不知如何能体现,又何谓新,何为实用。”
主旨先行,在此时这样的创作逻辑,还是十分稀少的,许多剧目,都是以民间传说、名人故事为主要枝干往下编撰,便是冯犹龙自撰的情天宝鉴一书,许多也脱胎于道听途说的真实故事,故事本身,反映的主旨无非是因果报应、向善劝学等等,似《牡丹亭》一般,以情字为主,已算是令人耳目一新。这新戏的主旨,似乎是回到‘向善、劝学、忠君’的老套路里,这样的戏也有一定的写法,不算是为难,不过当务之急的确是解析出谢六姐所说的‘新婚恋观’,到底为何。
再深一步想,要知道什么是新的,就该知道什么是旧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把思路推导到此处,不由面面相觑,冯犹龙道,“我近日也在思索此事,婚姻之事,若是往大了说,那是结两姓之好,若是往小了说,那也是人伦大事,正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在敏朝,似乎以为成亲是必然之事,请问二位大家,以你们看来,这结姻缘由便不去说它了,要说把日子过得下去的话,那婚姻之中,最要紧的是什么。”
二人听了,都各自沉思——这结姻之由不说,自是因为天下的男女,能自己决定亲事的实在是很少的,徐拂这般身份的名伎,或许算是例外,交往的名士给付茶围钱,只是为了买她出来应酬,至于和谁相好,多数还在女方自己,将来许嫁他人,也可依照自己的心意。
至于钱受之,他这样身份的贵公子,成亲前能见女方一面,已是难得了,哪怕续弦几次,正妻也绝不会在婚前和他有什么来往,是以在挑选正妻时,追求的并非是男女之情,而是门当户对,彼此能够得到结亲的好处——所谓两姓之好,女方要有能操持日子的能力,男方要有能供应日常所需的财力——女方动用嫁妆钱,这是不体面的事情,又或者,男方要有相应的政治前景,值得女方投资,各取所需,这婚姻方能长久。
冯犹龙道,“这边是娶妻娶贤的道理了,纳妾方才可以纳爱——多年来,敏朝这里是如此通行不悖的,但说来也是古怪,自来戏曲话本,为人传颂者,再没有弘扬道学的,却全是什么牡丹亭、拍案惊奇,又有我的情天宝鉴一类,可谓是说上一套,做上一套。
这里的逻辑是不通顺的——娶妻既然娶贤,婚前又不能见面,那么贤是因为对夫君的爱重呢,还是因为对自身的要求,是否嫁给任何丈夫,此女都一样贤惠?若是如此,嫁谁对她有什么区别?再深一步来讲,既然婚前毫无交往,其结姻的选择,和情字丝毫没有关系,那为何世人均喜谈情,又有这许多女儿闺情的诗词剧话流传?”
徐拂思忖一阵,缓缓道,“所谓无巧不成书,情字唯莫测而已,因其莫测,可借此生出多少故事来,以妾来看,话本、戏目不离男女之情,只怕因由在此。实则如今若是要构思一出男女成婚故事,却又全然抛开一个情字,这故事该如何推演,妾也想不出来。”
冯犹龙拍案道,“是啊,这正是荒谬之处了,故事中离不得情,似乎婚姻是情情相亲之物,而现实中,且不说别处,便是婚书,婚书里能写出和情字有关的条款吗?写不出来,因情字无形无质,无从辨别,而婚书中全是无情之物的约定,和婚书有关的纠纷,也全是利益二字。不论是敏朝之婚姻,还是买地之婚姻,究竟是情还是利?
既然是要倡引新风,自然便要有个论断,孰为上层,孰为下层,我便想问二位了,在我等新戏之中,到底要秉持何等主旨?
这缔结婚姻,到底是求情为上好,还是图利为上好呢?”
第448章 故人会(下)
这一问, 确然是有发人深省之效,徐拂、钱受之一时都不能答, 概因这并非是千人千面的选择, 而是要拿出官衙的倡导态度来,如此便要以一个大的体量来考虑,必须和官府自身秉持的道统保持统一。
就譬如说敏朝, 敏朝是秉持了君子执政的道统, 以买活军的话来说,就是为社会划分出了不同的阶级,对应于不同的阶级, 也有不同的行为规范要求, 譬如处于一定阶级的男人,是可以纳妾的——以大敏律法来说, 年满四十而无子的官民可以纳妾。要考虑到敏朝的平民普遍寿命较短,以及普遍执行的情况,其实这就是给富人开了一道后门,有钱有势者, 姬妾成群也无人过问,但穷人则一妻难求。
不过, 至少在朝廷来讲,纳妾倡导的是因无子而纳,为的是开枝散叶、繁衍后代,也与爱无关, 因此,从官方来讲,完全可以这样说,那就是朝廷官方所说的婚姻, 完全是利益的结合,并且要求任何一对素不相识的男女,都将日子过下去,也认定其有把日子过好的能力。
所有的婚姻,都为生育服务,是传宗接代的必经过程而已,因此敏朝这里,对于男嗣、姓氏的重视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钱受之不得不承认,如此的制度和现状,即汇总为一个结果,那就是一个人的成就,必定是由其子嗣作为第一道门槛,因富人大量占据女性,穷人根本无妻可娶,能娶到妻子,传继血脉,这才算是有了一个初步的成就,否则即便其功业再高,在本朝婚姻的底层逻辑来判断,也依旧是被人轻视的失败者。
但是,买活军这里就并非如此了,买地这里,并不允许地主阶级存在,对商户的限制也要比敏朝严厉数十倍,本地的贫富差距不大,再者,视多配偶制为非法。如此,买地的活死人是很难维持从前的多妾局面的,在一重重的分家、低价买田的手段之下,大族衰弱,各家过各家的小日子,田地投献,做生意也要收税,一层层盘剥下来,结余哪有从前那样可观?便有大商人,也是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出格之处,只怕被官府随意寻个罪名给拿捏了。
如此一来,本地的风气,便很快和敏朝不同了,大家都是活死人,都是奴婢,正所谓秋香不笑梅香,也没有什么满足若干条件便可纳妾的说法了,买活军的道统,便是两个字:平等——倒也还有发展生产力之类的话语,不过和婚姻不太搭噶。
谢六姐既然要女人出来做工,那便足可见,在她心中,男女在生产力上都是同等关系,钱受之以为,她带来的那些仙器,倒也的确足够保证了女子在劳动中可以一样出力——他和一般的西林大佬不同,对于买活军的政治课本,是悉心研读的,并且认为有一定道理,至少其中的‘逻辑’是可以自洽的。
生产力往前发展,生产工具越发先进,于是个人的蛮力,在生产中的重要性也逐渐下降,因此谢六姐要将众女子从后宅拉扯出来,让她们也进工厂做活去,不能凭空浪费了一半的劳力在家。至于‘谁说女子不如男’等等,提高女子地位的言论,不过是和如今的局势相统一而已。
正所谓御政之首,鼎新革故,以买活军的道统而言,道德、传统在许多时候,只是为了将适应生产力发展的行为要求进行包装,使其显得十分合理,但时移世易,现在新的生产工具已经出现,生产力往前发展,便又要用新的道德去取代旧的道德,在道德上将女子外出做工的行为予以合理化,于是婚姻关系也要跟着变革,新的婚书,便是为了推广新的道德规矩,只是不知道这个规矩的确立,又要多久了。
按钱受之看来,便是数百年逐渐鼎革,也不是什么奇事,就譬如人殉一事,之前他在周报上曾看到一篇文章,谈论如今仍存在的殉节风气,其中梳理了殉葬之风始末,可见从夏商开始,上古奴隶社会便因为生产力不足,大量捉敌方奴隶血祭、殉葬。
再到春秋时,因为生产力的进步,养活奴隶变得相对更加划算一些,因此人殉逐渐被人俑取代,但即便如此,仍有秦穆公恢复人殉一举,此后又用了近千年的时间,逐渐废除人殉,甚至连人俑也被小俑、雕像取代。
如此到松末圆初时,因鞑靼人入侵,人殉之风再度回归,哪怕是敏朝初年,依旧没有废止,如此又用了数百年时间,殉葬之风依旧犹有余存,尤其是在藩王府上,老藩王去世后,多有亲近内侍、王妃殉葬的,或者是自愿,或者是嗣王逼迫——
本在两千多年前,就该因为生产力的进步而被废止的道德,用了两千年还没有完全摒除!可见道德虽然因为生产力而发展,但其鼎革,却并不会因为生产力变化而主动变化,乃是一个极其漫长缓慢的过程。
殉节应当坚决废止,那篇文章的主旨,给钱受之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而且出奇地投合他的胃口,钱受之以为留有用之身,尽力周全左右,这才是更有效用的事情,人死实在不难,难的是忍耻活下去,并且利用现有的条件继续做有用之事——他会主动前来买地,也多少是受到那篇文章的感召:大多数西林党人,对于买地是非常不屑的,他们是预备顽抗到底了,殉节便是这种顽抗逻辑的体现。
周报批殉节,实际上就是批判这种抵抗思潮,钱受之既然觉得这篇文章言之有理,那也就没有必要再矫情下去了,他来买地,就是要探索西林党人,或者说,这些较纯粹的儒道读书人,在买地是否还有将来可言。
正因为这批西林党人,对于买活军还是较为抵触,他们对于买活军的道统也更加重视,对于谢六姐力推的新道德,其了解甚至还在买地众多活死人之上,譬如此刻,钱受之就以为,新戏的新主旨,便在于鼎新革故,在新的道德观念——新的道德观念在于何处呢?生产力反映在道德中,便是女性依附关系转为独立,以独立平等的姿态加入到博弈中,重点并不在于婚姻中的具体尊卑、利益分配,而在婚书这种形式所蕴含的内核,两个平等、成熟的个体进行的独立博弈。
“为何要把婚龄押后?其缘由便在于此了,过早成婚,自己的经济尚不能独立,没有成家需要的经济条件,便只能受到父母裹挟,无法体现自己的利益与意志,因此社会上决不能提倡未独立者早婚,若是形成这样的风气,晚婚的男女,在择偶中处于被动,并非六姐所愿。
再者,以如今这婚书的复杂程度,少年少女如何能够明白其中的条条道道?你我均曾少年,少年懵懂无知,正所谓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二十岁以前,别说看清他人,便连看清自己只怕都力有未逮,老龙,我说得可有理否?”
冯犹龙不由做了个捻须的动作,却落了个空,只能摩挲着自己的短胡茬,“买地这里,对于这二十五的婚龄,一向也是颇有微词的,认为太晚,如今经受之兄这样一说,倒竟似乎已不能再低了?我愚钝,如今回思,二十五岁时一样蠢笨不堪,直到三旬,方才略略勘破人生三昧,看来如今买地民风,真要学松朝,晚婚成风了!三十仍早,四十也不算晚!”
钱受之在家乡时,也难得有佳友可以如此坦然地谈论买地的思想,当下亦是尽兴,点着桌面道,“只从道统而言,这是一以贯之的,既然婚姻是独立博弈,那就要确保成婚者经济与思想均可独立,否则岂非一纸空文哉?因此,以我所见,老龙兄你大可不必纠结于求情求利,反而恰恰应当强调一点——求知,求智!先有智,才有知,对婚姻之知,对己身之知,如此,方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得什么,想要什么。”
“如此,自知之后,充分博弈,则之后求情者得情,求利者得利,岂不妙哉?芸芸众生,所求皆是不同,何须强求一致?只在缔姻之前,彼此说个分明,于婚书中落下凭据,求个你情我愿即可。”
“好一个求情者得情,求利者得利!”冯犹龙也不由喝了一声彩,“受之弟果然真知灼见,此言可编入退场诗中去!”
他显然也被钱受之说服,当下精神大振,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本子,沉吟着写个不住,大有文不加点之态,钱受之见徐拂只是抿嘴笑着嗑瓜子,便向她笑道,“校书见惯风月,对钱某此言,意下如何?”
徐拂笑着摆手道,“我初来乍到,于此地只觉得头晕目眩,如至异界,哪还有什么见解?钱公此言,依我看竟是极精辟的,所谓两个平等、成熟的个体进行的独立博弈,一句话道尽买地婚书之繁矣,只是……”
杨爱本来对钱受之的言论,极为钦佩,正好奇而又仰慕地望着钱受之,似乎以为他要比冯犹龙更有才学,而此时听了养母说话,又忙好奇看去,便连冯犹龙也停笔望来,徐拂道,“只是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自古以来,世事难两全,这行院里都有一句话,鸨儿爱钞,姐儿爱俏,可见天下间多少人能集才、貌、钱于一体?又有多少婚姻能情利皆得?”
“这情字无痕,求情者难免失利,而只怕求利者未必会多么坦然,均以求情矫饰,终究不过是为了图谋更多利益,是以,求情者往往上当受骗,生出怨怼,别看买活军这里,好似什么都是好的,又不许纳妾,又是作兴了许多规矩,使女儿有工,男儿有妻,但这婚姻的新规,反而要滋生出不少痴怨故事,离婚的事情,只怕要比敏朝多得多呢!”
“这成年男女之间,分分合合,便如同行院姑娘与知己之间,合则聚,不合则散,这倒也是理所应当之事,只是,婚姻为人伦大事,又不止牵扯到夫妻二人而已,孩子该怎么办呢?如此聚散如风,俄而我与你成亲,俄而我与他成亲,孩子跟谁去?难道全都送入孤儿院中吗?”
“这便又有一点,妾方才未能想明白的了,还请两位先生赐教——婚姻的目的,究竟是两个人一起生活,还是两个人决定一起繁衍后代?若是前者,自古以来,情字最是变化莫测,为何还要一纸婚书束缚二人,合则聚,不合则散,这不好吗?如今女子都有工作,可以养活自己,不必再求夫君养活,要婚姻有何用呢?”
“若是后者,为了繁衍后代而缔姻,那为何结离都系于自身,无有对后代的保障?婚姻之本意,除了情、利之外,又有后裔子孙之思,只怕是二位先生失于考量之处。”
“以妾所见,这婚姻的本质,不但是两个成人之间的独立博弈,而且还应再加一句,那就是,两个成人为了生儿育女以照顾晚年,决定平等合作的独立博弈。不知两位先生,所见如何呢?”
这……
冯犹龙也不由得和钱受之面面相觑了起来——这道理决计是不错的,人人都要生儿育女,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毕竟,无子女的人,谁来照看晚年,不说别的,连烧一锅热水都不是老人能做到的事情,年老无依,晚景势将无比凄凉,就连三岁小孩都明白。只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要在婚姻的定义中加上数目不定的第三种人,似乎又该采用不同的道德观,却又不像是钱受之所说的那样简单了——
第449章 上层婚姻
“徐姐姐回来了?”
“劳妹妹挂念, 近日遇了故人,喝了几盅茶也叙了叙旧,故此回来得晚些了——买活军这里, 晚上倒是极为热闹, 男女不禁, 那煤油灯不要钱似的,一盏一盏高高挂在店门前,整条街都映亮了,极是热闹的, 妹妹可曾瞧瞧去?”
“却是不曾。”邢母冲屋里努了努嘴, 杨爱牵着徐拂的手, 踮着脚往里瞧:架子床上,邢沅早睡熟了,小脸儿如新下来的水蜜桃似的,睡得红扑扑的,惹人怜爱至极。徐拂便笑着放轻了声音,“妹妹到我们房里喝茶来?”
“不喝了,不喝了。”邢母先是这么说了一句, 又有些犹豫, 徘徊中,徐拂早已瞧明白了她的心思:这帮女船客,都是乘买活军的官船从姑苏南下的,是受了《招女娘书》的吸引而来, 一路上同舟共济,一起上课,彼此照应也结下了深厚的交情。
这其中有些女娘是带了家私在身上的,譬如徐拂, 多年名伎,私蓄如今还有数百两银子,她未曾离开归家院,只是因为这些银子在外立身又尚不足够,而且没有得力的官人照料,生怕离了归家院受地痞流氓滋扰。
还有一些,如邢母这般,那是彷徨无计,丈夫去世之后,在姑苏无法营生,不愿把女儿卖入青楼,说实话,现在姑苏、江陵一带的风月人家,人人自危,也的确没有销路,因此便咬牙带了女儿,背井离乡来买地求生。
似这般妇人,绣活也做得一般,手无缚鸡之力,原本仰仗丈夫养活的,来到买地这里,最省力的办法当然是马上再找一门亲事,只是邢母不如徐拂等人见多识广,遇事能拿主意,下午在婚介所,吃那官媒这呀那的,说了一大通,虽说也是指了一条路,先去托儿所上班,再徐徐图一门亲事,但到底手里无钱,心中不稳。
因近日,杨爱也流露出徐拂有意说亲的意思,徐拂下午又去和旧识用茶了,邢母此时便难免想要听听徐拂的见识,她们虽然职业不同,但都是姑苏老乡,又有同行之谊,而且不像是那官媒,满嘴的新词儿,邢母听也听不懂,徐拂的金玉良言,邢母是还没听就先已信服了几分。
却说徐拂这里,别的不说,怜那邢沅聪明灵巧,便拉着邢母,拢了她的门扉,到自己屋内坐下,杨爱也是机灵,捧着小茶壶出去,打水回来在墙角小炉子上烧着,邢母见此,也是叹道,“你家这爱儿,真是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个不是来,天老爷,如何天上就生了这么个玲珑剔透的妙人儿!才止这八岁,就已是这可人意儿得紧,将来我们家圆圆,若是有一二分像了姐姐,我倒也心满意足了。”
把杨爱赞了一番,又赞这屋子,实在是处处都如此精致,若不是去澡堂子先洗了澡,换了一身新衣,几乎都不敢在这样的床上睡下去。
这初来乍到的女娘,个个都有许多感想,徐拂当着两个故交的面,似乎不好将这些小事先说出来,免得被看得小了,此时也起了谈性,笑着和她一道赞叹了一番,“别的不说,我只喜欢这个玻璃窗,还有这水泥地,何等的雅洁?真不输青砖地多少,难得是处处皆是水泥,这买活军的物力也颇令人瞠目结舌呢。”
姑苏女子便是这样性子,任何话,都不能急,因为雅相人是最不着急的,总要将些闲话缓缓道来,茶喝了两三盏之后,方才有意无意,把戏肉透出:“今日冯老倒是好生劝了我一番,和那官媒说的没甚出入,如今这里一般人家说亲,多数都是希望妇人有一份工作,有一点陪嫁,如此条件相当,婚书也好签得平等些,否则,两家便不容易在博弈中达成平衡了。”
邢母闻言,便将头低了下去,寻思了一番,问道,“且何谓博弈耶?”
徐拂便将几人揣度的新式婚姻观徐徐道来,邢母听到婚姻为两个经济、思想独立的成熟男女,进行的博弈时,神色不免也是一动,不由又摸了摸脸颊,叹道,“这番话听得我又喜又怕的,倒也不怕姐姐笑话,我们女子,总是习惯嫁个汉子之后,终身有了倚靠似的。
只今日下午,听那官媒说来,买活军这里,婚姻似乎全无什么保障,如同儿戏一般,今日有,明日无,未结婚已是要想着离婚,全然不可作为半点倚靠,如此,真叫人不由问一句,人为何要成婚呢?”
徐拂对邢母没什么不可说的,因笑道,“于你而言,还不是为了养育圆圆?倘若一辈子都做个托儿所的老师,拿那二十五文钱一日,又要上班,又要去上课,还要带个孩子,一日三餐下来,能有个什么积蓄?
你现下只有一个人,那当真是病都不敢病,若是自己出了事,圆圆便要流落去孤儿院里了,那儿可不是什么好所在,爱儿早打探过了,那处的孩子,彼此争斗得也是厉害,病亡之事自然也比在家养的孩子要高得多。”
一席话便正中邢母心事,她不觉流下泪来,对徐拂说道,“去年先夫故去,我也跟着染病,真是舍不得她,不然撒手去了,也不必如此活得挣命罢了。”
因又拭泪道,“也不瞒姐姐说,我为了女儿,是舍脸做小的心都有了,有一番小心思,越发说破了——我想南下,无非是听闻买活军这里的百姓人家富足,又都是些粗汉子,买地的女娘,又多是精明强干,我们姑苏女娘多少总是新奇,在买地能比留在姑苏找得强些。”
“在姑苏,我这样,又是嫁过人的,能找着什么呀!怕不是过几个月玩得腻味了,被赶出来还不打紧,怕把我们娘俩一起扯到窑子里去,那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
如徐拂这样行院名伎,看窑子里的粉头姑娘并不太以为是同类。因此听了这话,也不生气,暗道:“果然如我所料,她这次南下,也是有攀附富商做小的心思,其实还是仗着买地这里规矩严明,没有太多仗势欺人、欺男霸女的事情。
若有这样的机会,她便攀附了去殷实度日,再生几个小的,从此终生有靠,若没这个机会,那想来她也就在托儿所做着,慢慢地再换个轻省的活计,在工作中若结识了殷实男子,肯签一份对她来说条件不错的婚书,也就这样成亲了。”
今日徐、钱、冯三人相谈的话题,对于邢母来说是没有意义的,不论是生儿育女,还是婚姻本身,都是邢母离不开的精神支柱,婚姻的本质于她来说,便是集合了生计、生育为一体的谋生手段,徐拂心道,“便是出去做事,那也不过是暂时而已,一成亲以后,她必定不想再出去了,因为她心中认定自己的本职便是主妇——至于这主妇当得如何,其实也无关紧要的,因为这只是她一家人的事情,当得好不好,和外人一丝也不相干。”
思及此处,她也不拆穿,只道,“妹妹,你这思虑,倒也不算错的,有件事你还有所不知——近日冯老对我说,婚介所那里,多挂的都是日薪五十文以下的百姓,方才要如此做媒。那些日薪五十文以上,甚至是百文以上的好男儿、好女郎,那都是香饽饽,给他们介绍的人本就不少了,倒不必还挂到婚介所去呢,便是有,也刚一挂出来,便被那一等在本地有些根基的人家给扯了去,轮不到等闲人去相看。”
邢母一听,秀丽的面庞登时亮了起来,急不可耐地促膝细听,杨爱见了,眉头微微一皱,又听隔壁传来婴儿咿呀之声,便站起身去照看邢沅。
邢母谢她个不住,徐拂笑道,“且不说女娘,他们这些收入高的男儿寻亲,便多不寻个门当户对了,反而都愿意找些收入相差得多的,若是女子婚后不出去工作,也能容许,只是有一点——第一,不给彩礼,也不要女方的嫁妆;
第二,有不少单方面的条款,譬如三权,他们是不圈的,财产权多数归于自身,每月给付商定好的生活费,人身权,这个有些有,有些没有,工作权一般规定,可以出去工作,但职位需要得到男方许可,一切以家庭为重。”
“至于忠贞条款,那更是只约束女方,不约束男方,女方若是通奸,自当净身出户,男方若是有什么风流韵事,那也没有任何罚款。至于家务,更是不会做的,一般都有家务条款,家中所有大事小情,一概托给女方,男方愿承担一些,也是可以,但女方不得因此抱怨、索求男方帮助。”
邢母听了,倒似乎都不太介意,握嘴笑道,“这不便是咱们敏朝的规矩么?大差不差的,倒还比姑苏那儿要好些,这有本事的男人,脾气就是大——其实,若是你的心诚,石头也给捂热了,这些劳什子条款,也不算什么事儿!”
又道,“今儿我听了那官媒说的,心里就直犯嘀咕呢,若说都是这般人与人门当户对的,那高官豪商可还怎么结亲那?自个儿有本事了,还找个入息、职位都是相当的媳妇儿?日子可没有这么过的道理。多谢姐姐教我,不然,便吃亏在这见闻不广上了!”
徐拂也笑道,“我只是知道了,便顺嘴一说罢了,妹妹听了,心中有分教,也不须我多说什么。你说得对,冯老也说,那等有本事的女娘,有时相亲也是这个要求,都是按着入赘的模子找的,比男方条件还更古怪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