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容妃也是犹豫不决,又是意犹未尽,又是顾虑重重,因撅嘴道,“这样的核桃酪,上回咱们在宫外住时,不也派人买回来吃过吗?做得一样挺精细的,我们去超市那回,我和谢七姐聊起来,她说民间核桃酪不过是二十文一碗罢了,究竟核桃、枣子那都是便宜货色,糯米又值几个钱呀?
可姐姐您瞧,他们献一碗,用的全是咱们自个儿的份例,借花献佛一点功夫罢了,我们放赏那就是几百文,天下哪有这么好做的生意?
这会儿我再要一碗,少不得又要发些赏钱,不给个一百文,或是赏个银镙子,那宫人们私下可要编排我们小气了,我就是觉得没这个道理,这到底是他们伺候咱们,还是咱们养着他们呀?”
这样的想法,王良妃也并不陌生,实际上哪怕是皇后,在敏朝后宫中恐怕也会时常兴出这样的感慨。敏朝的后妃,在外人想来必定是威风八面,底下伺候的人战战兢兢,动辄得咎,可实情绝非如此,宫中自有一套数百年来传承的规矩,哪怕是王良妃这样,在皇帝和皇后面前都甚有脸面,和段纯妃并称为东西宫的宠妃,有时也会感到受到了一种无形的束缚。
就像是今日这样,为一碗她并不想吃的核桃酪发赏钱的事情,并不少见,总让人觉得这个主子的位置,似乎也并不真的能做主似的,但要说疾言厉色地摆出主子的架子来敲打宫人,让景仁宫的一切都依着自己的意思运转,却又似乎并没有这个胆量——
不是畏惧皇后的过问和敲打,而是一种很现实的考量:皇帝不在,自己孤儿寡母的,住在深宫之中,哪怕算上任容妃吧,也就是两个主子抱团取暖,其余伺候的全是宫人,她可以责罚一二没有规矩的工人,但却绝不敢得罪一整个数量庞大,以‘宫人’名之的群体啊……
要说是皇帝的缘故,似乎倒也并非如此,可深宫之中,哪怕是帝后宽仁,起居用度精益求精,深受宠爱,却还是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不知从何而来,叫人喜怒不能随心,这又是确实的事情。
所以,王良妃尽管对于如今这样的生活,也有不满,甚至认为饮食起居还没有自己住在宫外时那么舒心,但衡量利弊,也只能把思绪压下,不会和任容妃这样把不满表露在外——
其实,任容妃也不傻,否则便不会等到只有二人在暖阁子里时,才吐露心声了。但王良妃在宫中数年来,也悟出了不少为人处世的道理,她自然是绝不会附和这话儿的。
“罢了哟,”她便笑着把话题扯开了,“不吃就不吃,偏你还算这么一长篇的小账来,便是账房先生也没有你这么能打算盘的,不吃也好,免得又吃胖了,叫皇爷见了数落你——
皇爷如今是甚么含糖的点心都不吃了,也不叫皇子公主们多吃,叫他知道你还这样大啖甜品,必定是不喜的,你那体测分数又差,连我也得跟你一起倒霉呢,小心把你降为嫔位,那可就没脸子了。”
这也的确是实情,任容妃的语文分数是不错的,可数理化实在是拖后腿,体测成绩也不如旁的妃嫔那样过硬,听了王良妃这话,她神色一变,先是被戳到了痛处,后又有些不服气一般,变本加厉地顶嘴道,“他……他不喜欢我,又怎么样?有什么要紧?我还不喜欢他了呢!
这又不是什么香饽饽,难道还真和那些小报上猜测的甚么宫闱秘闻一般,都爱他爱得死去活来?要我说,他喜欢不喜欢谁,有什么要紧,又有什么值得那些下流小报仔细考证抠宠的,简直无聊透顶!咱们本也不靠他的宠爱活着!”
这番话,那就实在是有几分大逆不道了,王良妃神色大变,刚要呵斥,任容妃又把她也给攀扯进来了,“姐姐,你和我说句心里话,咱们进宫以前年纪还小,这就不多说了,这几年来,每常出宫,到底也能见到不少真男儿,你说,他除了是个皇帝以外,有什么是胜过他们的?你心里,是真就喜欢他,还是更喜欢前回我们老见到的那个黑侍卫呢?”
第472章 宫闱闺心(中)
看来, 任容妃这小妮子,不但心里还牵挂着皇帝,有些个争风吃醋的味道,私下还不老实, 还惦记上了人家黑侍卫了……
王良妃心中掠过了思绪几分:正所谓嫌货才是买货人, 会抱怨的人, 都是心里有期望在的,譬如任容妃的话, 便明显透露着她还是介意自己受了皇帝的冷遇,觉得自己一颗真心受了薄待。
像是王良妃,根本就不会去想皇帝喜欢不喜欢她, 这就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事情……天家既然把她简□□,好吃好喝地养着,这银子总不是白花的, 无非就是为了让她服侍皇帝, 开枝散叶。这里和喜欢不喜欢的有什么干系呢?皇帝还更喜欢折腾他的房子呢,不也还是要生孩子、看奏折么, 在这个位置上, 个人都有个人应尽的责任罢了。
宫妃的责任, 不就是在皇后的率领下,各尽职责, 生儿育女, 安分过活吗?可没听说她们的职责是争风吃醋的,在这个皇帝大撒手的后宫里,生活是充满了规矩,按部就班的:皇后对宫人也多宽厚,并不刻薄, 是以王良妃觉得,虽然也有不少令人无所适从的地方,但论理,她们这些妃嫔被亏待的地方倒也不算太多。
自然了,她们的生活和原本选秀时想得不太一样,就连刚做宫妃时,也没料到会有后续的变化。王良妃知道,不少姐妹别看表面积极,心里也是有怨言的:她们被选拔时,是按照德言容功的标准选进来的,都是弱柳扶风、蕙质兰心的娇俏女儿家,可这会儿,因为买活军的崛起,忽然间,又开始上学习班、读书、健身,这全是和妃嫔们原本的优势不相合的地方,叫那些本来论理各方面条件都更好的女孩儿,忽然间掉队了,她们又如何能说得出好话来呢?
就譬如任容妃罢,长相娇憨可人、小巧玲珑,本是皇爷最喜爱的女子,倒也得宠过一段日子,但偏偏买活军崛起之后,皇爷性情大变,侍寝再不看自己的喜好,而是按着日子来安排,等到皇子皇女都陆续出生之后,又开始养生……其实这在礼法上压根无可指摘,因为礼法上这三宫六院,也并不是为了满足皇帝的私欲,而是为了开枝散叶、稳定宗室,一个好皇帝本就应该按着日子雨露均沾,这是任务,可不是什么美事……
但,这样冠冕堂皇的说辞,挡不住任容妃心中的幽怨,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王良妃,因读书上有特长,得到了帝后的另眼相看,与段纯妃一样,都是因为会办事儿、会读书,隐隐有东西宫之首的味道,固然,二女情谊甚笃,但她心底难道能不感到冤枉吗?本来不是拼长相拼邀宠的吗,怎么忽然间反而拼起了办事能力来了!这还是一家人,还是夫妻么?分明就是……就是一个小衙门,一个大商行,哪还有什么男欢女爱在里头啊!
这份复杂的心绪,王良妃也不是不能体会,毕竟,年少慕艾,正值年华的女儿家,在这种事上正是得趣的时候,也不拘香臭,只要是个男的,又还过得去,毕竟都想多接触,再者说皇帝也不似他那些祖宗们,多是体肥,如今他和信王这两兄弟,都是身强体壮的,信王还又拔了个子,那一身的腱子肉,看了让人也是喜欢。
这又是名正言顺的夫主,脑子也还灵醒,文史不必说了,在数理化上的颖悟宫妃们也是有目共睹,想和皇帝多亲近,算是人之常情,便连王良妃有份伴驾时,也并不觉得是什么苦差,不过,她也不觉得皇帝冷落宫妃有什么不对的,毕竟也是好吃好喝地待着,又没有磋磨什么,相反,按老宫人的说法,如今宫中的日子,是几十年来最好过的时候,比前几个皇帝在时,是要强得多了!
光是日常起居,那就是从前在娘家时压根无法想象的富贵了,她还记得进宫以前,每年冬天都靠着火盆度日,那种被冻得连思绪都迟缓了,一整个冬日无法出门,一出门便觉得棉袄菲薄,四处透风的感觉……如今这日子,若还不知足,那也太贪心了些。
王良妃的确也一直都是很满足的,她的生活中有许多比男女接触更重要的事,她有一个小皇女——这在从前,似乎算是个遗憾,但现在却不然了,现在皇女得到培养的机会也和皇子一样,女特科开科之后,哪怕妃嫔不考,皇女和宗室女只怕也是要做这个表率的,这是皇家能直接影响到的女子,毕竟,不能白吃内库的供养。
小皇女生得很可爱,平日里是王良妃很大的慰藉,她还要上学,还要锻炼身体——练身体本来不是她的强项,尤其是要她跑步深蹲,光是学会正确的姿势都花费了很长一段时间,毕竟,选秀女时选的是贞静,忽然间又让她们四处撒野,无疑是强人所难。
不过,习惯了又都还好,王良妃对于生活中所有的变化,都是这个态度,习惯了也都还好。更不说这些变化中有她极其喜欢的部分了,那就是数理的学习——她从未想过自己居然擅长算学,尤其是擅长几何,要知道,在选秀以前,王良妃最多也就是接触百以内的加减乘除,固然也因为计算麻利而得到过家人的赞许,但这也不是什么很难得的事情,她在宫中上扫盲班时,甚至都没有表现出什么出众的天赋,是在按部就班的学习中,逐渐发现了她对于算数科目有特长和喜好,即便不说是什么天才吧,反正她就是喜欢做题,喜欢设计试验流程,愿意将时间投入进去,并且感到其乐无穷,并非只是‘习惯就好’。
这样的爱好,也滋生出了第一丝不满,这种不满,不像是对男女接触的渴求一样,可以被爱好压下,因爱好而催生出的不满,是难以被生活中其他的满足分解的。王良妃不止是想做试验——这她还可以设法解决,在景仁宫中做几个有趣的小实验,倘若能得到皇帝的注意,或许还能去别宫做一些规模更大的物理实验,验证课本上的定理。
现在,她还想去设计工厂,通过调查、验算、调整,设计效率更高的生产线和厂房布局……她对于设计的喜好,催生了她对现状的不满,又因为这份不满而有些愧疚,这是她心中现在主要的烦恼矛盾,至于说任容妃牵挂的那个黑侍卫,却是完全不在她的考虑之中了,王良妃仅限于知道这个人而已,任容妃心中对黑侍卫的那么一点子情愫,她还是第一次发觉呢。
按照常理,虽然禁军侍卫和妃嫔都在紫禁城中生活,但长年累月见不了一面才是常态。一般妃嫔所在的内城,侍卫不可擅入,多只是在外围站班巡逻,就是宫女子,也没有多少走出内城的可能,凡是要出宫办事的差事,都是交给阉人——阉人出入宫闱倒是容易得多,许多都在宫外安家。
宫妃也就是一年间数次出宫,譬如说去天坛行亲蚕礼,去几个海子奉圣游玩时,会有侍卫在车驾后护卫,但要和禁军照面都难,更别说认出某个特定的护卫了。任容妃之所以能惦记上黑侍卫,说来还是因为皇帝。
正是因为皇帝搬去别宫居住,宫妃们也就有了问安的行程,这三日一出宫,阵仗不能太大,过大则徒增靡费,也不能让她们不来——长年累月把孩子们丢在深宫也不像话,因此皇后做主,悬为定例,宫妃出宫一人一辆马车,一队阉人,侍卫前后遮护,呵道往返。于是便有一队护卫,专门负责护送宫妃往来,虽然也有换班,但长年累月总是这些人,他们前后骑马护卫的英姿,不免也就落在了借着皇子皇女看新鲜名义,掀帘子偷看外头的妃嫔们眼中……
这些禁军护卫,都是大汉将军里选□□的,一个个气宇轩昂、光鲜亮丽,别说宫人们,就是宫妃们,纵然无法亲近,饱饱眼福那也是好的,虽然不知姓名,但偶尔姐妹们私下谈起,也会起个外号,“那个生的黑黢黢的”,“那个眉角有痣的”。虽然对于其余情况一无所知,但各有所好,你喜欢黑侍卫,我喜欢痣侍卫,不过是相好的小姐妹彼此说说嘴罢了,要说再进一步,去和他们攀谈,甚至是闹出什么风流韵事,那也是万万没有的事情,胆子没这么大不说,前后都是眼,又哪来的机会呢?
机会,可不就在今年来了吗?今年五月里,南城地动,宫中砖瓦掉落,考量到许多宫室年久失修,皇帝自己继续住在坚硬的水泥别宫里,也安排宫中眷属去东城、北城的皇产宅院分散暂住。因为宅院空房有限,不得已要削减随从人数,而妃嫔们定期去别宫请安的车驾,也就凑不住多少从人了,更谈不上呵道清场——四面八方的宅院各自出发,这要都呵道,京城的路就不要过人了!
如此一来,势必就造成了防护上的疏忽,时不时便只有两三个侍卫跟车,也免不得有被堵在半道上的时候,宫妃们问一问情况,这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侍卫不得到车窗边上恭声回几句话吗?王良妃细心寻思了一番,倒是也想到了好几次都是那黑侍卫过来回话,解释为何车子堵了半天不能动弹。
说起来,他肤色虽然微黑,但长相倒也中看,身量颀长,按买地的度量衡,大约也有个一米八了,肢体舒展,意态雄健潇洒,声音倒也还算中听……
王良妃想到这里,面上也不由得微微一红,更不说任容妃这小妮子了,她本就对如今的生活有所怨言,又愤愤于皇帝薄情,芳心别系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许多话也说不出口罢了,按道理来说,如今宫妃的生活已经是极好的了,再有什么怨言都是非份——难道让人强身健体、博学多识还有错不成?
任容妃不能适应,只能说是她自己不堪造就,可她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这点啊,惦念黑侍卫,或许是心里的一个寄托,她想的也并不是黑侍卫,而是憧憬着没有被选秀入宫,而是嫁给了一个黑侍卫一般的男儿,过着相夫教子,不用被强迫学习、健身和上进的幸福生活……
王良妃心想,“可若不是被选入宫了,你一个大名府的柴火妞儿,家里边不过是穷教书先生,怎么能高攀上黑侍卫这样世袭的百户人家?在宫中娇养得细皮嫩肉,便生出了二心来,还以为自己生下来就该是这么锦衣玉食的过日子,人贵有自知之明,这话当真是再对也没有了。”
她和任容妃的想法,完全是两相岔开了,王良妃这里担心景仁宫出现宫妃和侍卫之间的丑事,任容妃见她面上微红,还以为王良妃也留心上了黑侍卫,一时不由大为兴奋,又有些醋意,对王良妃道,“怎么回事,我和姐姐是天定的缘分不成?都侍奉了皇爷,这就不说了,便连野男人也都看上同一个,其实我想着,高侍卫仪容俊雅,和姐姐倒是更相配些呢。”
这高侍卫也不姓高,只是说他身量甚是高挑罢了,王良妃皱眉道,“越说越不像了,你这作死的小妮子,嘴里也没个把门儿的,这话要被人听去了,咱们没好果子吃还是其次,未免也牵连了别人,那都是有家室的,休要再说这样的浑话了!”
任容妃伏在炕桌上,仿佛吃醉了一般,吃吃笑道,“谁没家室呢?难道我们是无牵无挂的人?只是我命薄些,没个一儿半女的,你们都是有牵有挂的,就我一个泼皮破落户,可不可着劲儿来了?”
王良妃使劲拿手指顶她脑门儿,不许她再说了,二女在炕上没轻没重地玩闹了一会儿,任容妃呼吸急促,忽而压着王良妃不让她起身,王良妃道,“作孽哟,快放开,作业还没做完呢!”
任容妃细声道,“姐姐,她们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她伸手向后头的炕柜子伸去,被王良妃啪地打了下来,皱眉道,“不要命了!这事儿若被人瞧去了,咱们都没命!宫里对这种事查得多严,难道你不知道?”
任容妃也知道轻重,不过一时兴起罢了,她和王良妃冬夜是共睡暖阁子的,什么事做不来?实际上,深宫寂寞,什么角先生、缅铃,都是暗地里常有流传的东西,只是不登大雅之堂罢了,身为宫妃,又多一重限制,不像是宫女多是寻中人做对食,手口并用,外加这些精致的顽器,多少也能解渴。宫妃便连收藏这些东西都要小心翼翼,最多也就是寻宫女做伴而已。
她撇了撇嘴,起身掠鬓道,“真是好没意思,一块良田无人来耕,好农夫却也只是望洋兴叹,干看着不能上手,这日子有什么趣儿?”
这言语,当着人的面自然是提也不提,私底下说起却不算多荒唐大胆,宫女子私下言谈,无所不至,比这个更过分甚至于藐视天家的话语还有得是,王良妃也未多责,只怕任容妃又越发闹起来,自己也对镜抿着鬓角时,忽然见到宫门外有一行人进来,打头的却是帝后身边常伺候的太监王至孝。
王至孝是常常代帝后来赏些贡物、买物的,他是代长上而来,两个妃子也不敢怠慢,忙戴了狄髻,披了大衣裳,王至孝进来时,两人端端正正分坐炕边,先是起身问了帝后的好,王至孝肃容叉手回应,这才又坐下来,受了王至孝自己的磕头礼。听他起身呈上一张洒金单子,笑道,“今日代娘娘赏了些皮子下来,给贵人们挑选过目,有好的便发去御衣局,裁些新衣好过年。又有小郎君小娘子们的份已预留出来,就在别宫做了,娘娘们只管自己的就成了。”
二人忙起身齐声道,“多谢皇爷、娘娘想着!”
说着,向别宫方向规规矩矩行了屈膝礼,这才算完事,王良妃请王至孝坐下喝茶,王至孝道,“本不当辞,只是还有几间宫室未去,冬日天短,不敢耽搁,又还有一事,今年天气太冷,京城炭紧,不敷使用,百姓们多有难以过冬的,皇爷的意思,宫中也要挤出炭火赈济百姓一二,再加上宫中房屋高轩,冬日十分寒冷,多少炭火都是无济于事。
如此,不如各家还是回城中宅院去,那处多已经兴建了水泥房子。过冬用煤能省至少八成,也比在暖阁子里惬意,还能随时洗澡,去别宫请安也方便些,今年新春就在别宫过了,省下的煤炭,通通去周济百姓。娘娘们这就可以收拾起来了,宅院那头已经开始烧房,后日陆续便可搬迁。
届时,除了贴身服侍的宫人之外,余下宫人都要跟着六尚编队,在城中一道赈济,因此娘娘们多少也留个揽总领头的,别尽留些丫头片子、半大小子。”
他今日大概的确忙碌,说完了也不停留,行了个礼便匆匆离去,王良妃瞧了任容妃一眼,见她眼角眉梢掩不住的神色,全是大喜,心中陡然不由又多添了一处忧虑:“这又和那黑侍卫有了接触的机会,我好强了一辈子,眼看着女特科就要开了,正是敏感的时候,也是我的大愿所在,这节骨眼上,这景仁宫不会闹出什么不才之事来吧……”
第473章 宫闱闺心(下)
“女娘做工好,女娘做工妙——”
孩童们天真的嬉笑声,隔着高墙穿进了幽深的府邸中,透过水泥平房微微打开一扇的窗户,传进了屋内人的耳朵中,引来了女娘们相视的一笑,王良妃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还是睡床舒服呀,炕总是太硬挺了,睡久了叫人腰疼。”
“在这屋里是真不能睡炕,奴婢昨夜只是略微靠近炉子,便觉得熏人的热,真连小袄子都穿不住了,要穿上所谓睡衫才觉得舒坦呢。”
“小九娘倒真是个机灵的,这棉睡衫本来也只是秋日穿上一两个月,被你这一说,还好装箱子时带出来了,不然,岂不是还要打发人回宫取去?那就太费事了,咱们一时半会恐怕还挤不出人手来。”
王良妃懒洋洋下了床,趿拉上满地红的软底睡鞋——这种睡鞋,拿两层底对缝,矮帮,走起来轻软方便,是专给女眷在室内青砖地上穿的,也就是在暖气房里,才好穿这样的鞋子,方便、透气,不然,若在宫中,一出阁子,那脚不立刻就得冻透了?
大宫女翠儿立刻机灵地把屏风张开,王良妃这才褪下了棉睡衫——用上好的松江棉布,做成的圆领衫,微微做得宽松些,剪裁上要比从前的对襟里衣穿脱更方便,主要是没有系扣膈人,同时系裤用了抽绳设计,松紧由人,裤头是略带弹性的螺纹口。
这个设计或许不太美观,但要比带门襟裤子又舒适一些,起夜时也方便穿脱,至于汗巾子系的老式裤子,现在京城已无人要穿了,不过几年间,便被市场自行淘汰,就连惯做腰带的长汗巾子,不知何时起,也从人们的生活中悄然消失了。
睡衫还好,这样的棉睡裤,做工复杂,洗涤也要当心,据说在买地是没有人买的,因售价较贵,而且抽绳经不得洗衣厂的洗涤,要自己浆洗,一般百姓谁费这个事?
他们还是穿门襟睡裤,或者干脆就穿一条到脚面的棉长衫,这竟不分男女,听去过南面传旨的小中人说,一大早许多穿棉睡衫的男子上街买早餐,风一吹,裙摆下全是毛腿儿,也可以说是买地的一景了。
这样的故事,听了总叫人掩口做葫芦笑,王良妃一边和翠儿闲聊,一边换上秋衣裤,再加上一件掐鸡心领的宽松毛衣,连毛裤都不必穿,围了一条织金马面裙,翠儿道,“娘娘今日这毛衣是绿色的,配一条红裙正好,色儿撞得更显白呢。”
王良妃道,“究竟这裙子坐卧不便,把那抽绳睡裤背着,一会儿容妃那小妮子若是躲懒不来,咱们便换这裤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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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便推门去净房,拧开水龙头,那温热的水流冲在手上,她便不免又叹道,“究竟是皇爷慈悲,这屋子比着别宫也不差什么,甚至只有更好的。”
翠儿抿嘴笑道,“皇爷一片慈心可感,咱们也跟着沾光呢。只偏了我有福分跟着娘娘,红儿留在宫中应役,却没有这好处了。”
一句话说得王良妃也道,“可是如此,今日若有侍卫过来,让他们领着小福子,去红儿那处探视一番,若是缺炭缺食儿,也能有个人向皇后递话,可不能让咱们景仁宫的人平白被司礼监那帮子老中人给磋磨了。”
又笑道,“你这丫头,和红儿真是比亲姐妹还亲,这才几日,便用话逗引起我关照她来了。”
翠儿道,“这也是娘娘是个有心人,若是后院那位,可未必有闲心顾虑得到这儿。”
王良妃自然知道任容妃的德性,闻言也是一笑,拿毛巾在银盆里拧出一把来擦了脸,翠儿又往热毛巾上滴了几滴香露,引着王良妃在屋角凳子上坐下,用这香手巾为王良妃热敷面孔。
这热毛巾一敷上脸,便叫人感到浑身上下的毛孔都舒展开了,王良妃也不由得惬意地呻吟了一声,赞道,“还是这毛巾好,吸水吸热,比那棉布手巾子好得多了。”
翠儿笑道,“买活军还有什么是不好的?不都跟着学吗,这暖气难道就不好了?不过,皇爷的设计也好,我听小福子说,皇爷造好了这房子之后,还请使团的人来暖房,谢使长还说,这设计连买地的屋子都比过去了,他们也要跟着学习呢——
还用礼物换走了皇爷手里的图纸,又说皇爷的图纸画得不规范,送了皇爷一本《制图规程》,喜得皇爷这两个月全在画图,连试验都不做,朝事更加不乐意搭理了。”
王良妃一听,顿时心痒难耐,暗道,“这叫人如何能不争宠?若是从前,安分随时,守己度日也没什么不好的。可如今却觉得这样的日子真没意思——皇后和皇爷住在一块儿,想来闲暇时也可随意翻阅《制图规程》,这书一听有规程两个字,就知道决计是逻辑严密,流程合理。
若我也能做个宠妃,常年住在别宫,那我岂不也能跟着自学了?如今长年累月见不到皇爷的面,又不好捕风捉影,为了一本书打发人去御前,旁人还以为我暗地里留心御前动静,居心叵测呢。”
一时间,不禁大动了争宠之念,只是如今这些妃嫔们,便是去别宫请安,多数也只能见到皇后,皇帝实在是忙碌得很——也不是无事忙,就说这皇产宅院里的水泥平方,就是妃嫔们搬回宫中后,在一两个月功夫中陆续建成的。
这全是皇帝在亲自主持,除了水泥粉是买地来的以外,其余包括上下水的设计,屋子的格局,暖气片暖气管、马桶等等,都是敏朝工匠自造,又有废水池的修建,尺寸的计算、选址等等,都由皇帝一手完成。
屋子建成之后,又请了买地的工匠来验收,居然就连最常出问题的废水池,工艺都通过了验收,王良妃也是此时才知道,验收废水池,是要在池子还干净的时候,用一池子加了染料的色水注入,数日后查验池子旁的土壤,要泡水验证未被染色,才算是通过验收。
“现在市面上禁止私造废水池,违者治罪,便是因为土壤污染的关系,不过原本造废水池只能用买活军的匠人,多少有些没体统,如今咱们既然有了第一批能造废水池的工匠,只怕这上下水便要更加流行了。皇爷一早就令御作监多烧马桶,说是预备着年后往各地去卖呢,还要匠人们多传授技艺,如此看来,内库又要赚钱了,咱们年下的赏赐也必定丰厚。”
用过了新式净房,真是再没有不满意的地方——这水泥平房明显是为了过冬设计的,可以称为水泥暖房,屋宇并不高大,墙面也厚,四壁简素并无装饰,里外就是口袋式的三间房,净房在最里间睡房之外,是一个小小的附室,也并不大,一个马桶,一个淋浴的喷头,一个洗漱台盆而已,台盆上方装了一面玻璃镜,这就是全部了,除此之外,别无装饰,若论富丽,真和宫中无法相比。
但是,全屋最暖和的就是这个净房,一入内穿着单衣都没问题,因为这里铺设的地下暖气管最多,且距离锅炉房是最近——锅炉房和一个小伙房,还有水泵,驴棚,就都在院墙外,是一个单设出来的小院落,叫做‘设施小院’,院落里还有一口咸水井,如此,除了洗漱台盆和淋浴台盆连的是每日现运来的甜水之外,暖气管和冲马桶的水管就直接从咸水井里泵出来,还另设了一个出口,给下人们洒扫洗衣。
在设计上来说,这样的双进水,设计无疑要比买活军一开始设计的单进水更复杂一些,整个房子的布局也更适合北方人过冬,尤其是净房的暖水设置,体现了设计者的周到:很多时候,净房是取暖的盲区,就如同买活军使馆一样,他们使馆是烧暖气的,但超市的独立厕所却没设锅炉,第一年入冬后紧赶着改造了一批,这才勉强过了冬天,没闹出水管冻裂的笑话来——
在北方,有水管的地方,室外必须包大棉褥子,室内也必须烧炉子,或者有暖气,若不然,那就是一冬天别用,把水都排光了,否则管中水结冰之后,管子就等着变形漏缝吧,第二年春天全换下来修补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为了水管着想,要烧锅炉,这是一个,第二个便是冬日里想要时常洗澡,净房就要设计得特别暖和,才能避免着凉。王良妃也认为,皇帝在建筑设计上是极有天分的,尤其是接收新事物将其落地的功夫,真是并不逊色于多年的老工匠呢。
至于说,皇帝在皇产宅院中广设暖房,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有什么别的想头,那就不是王良妃能揣摩得到的了,横竖内库这几年来富得流油,年年支援户部——最后都落入谁的腰包,还不知道呢,便给宫妃皇嗣们花上一些,让她们能舒服点过冬又怎么了?总不成老大人们在家里修暖房,自顾自的乐呵,她们在宫中受冻吧?
再说,这房子的造价其实很便宜,翠儿一边给王良妃梳头,一边就絮絮地说着小福子去别宫请安时嚼回来的舌头:就这么全套下来,连建屋子到配暖气片,不过是五百两银子的造价,就这还是厚给了工匠工钱。
“说是为了赶在入冬土上冻之前夯实地基,这么几十处宅院同时开工,匠人们都是连轴转,确实辛苦,因此多给了钱……就这样三间房也不过是五百两——连驴价都算上了!皇爷算完账就说了一句,‘宫里光是给一个小殿补瓦片,花的都不止五百两……’屋里人都没有敢接话的,大太监们都顺脖子淌汗:羊毛出在羊身上,平日里他们孝敬皇爷的钱都是从哪来的呢?是不是就从这些瓦片钱上来?”
梳子在油亮丰润的黑发中穿行,王良妃默默听着,神色也逐渐凝重起来,“皇后娘娘不在吗?”
“在的,皇后娘娘只说,祖宗成法,必有因由,还请夫君制怒。不咸不淡的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皇爷听了,哼了一声就不再说了。”
翠儿明显不解其意,王良妃倒是松了一口气,道,“好了,此事以后不要再提了,皇爷发几句牢骚而已。还好娘娘是个明白人。”哪有同时得罪两群人的!如今要开女特科,甚至还要限制佃租,文官们本就抵触,正是要倚靠厂卫宦官力量的时候,这时候哪怕明知道二十四衙门也不干净,那也得忍着,否则,宦官们这里不敢报虚账了,难道就不贪了吗?
预算少了,还有人要伸手,那遭殃的就是最后做事的人了,所得越少,所做越多,心中若生出怨气来了,她们这些独自住在深宫宅院中的女子小孩,双拳难敌四手,怎么防得住明枪暗箭?皇城的平衡虽然脆弱,虽然压抑着许多不平,但正因为皇室居住其中,处置起来才要小心翼翼,否则,遭殃的还是自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