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姐,金娥姐呢?连着三周都不见她过来了,还在训练啊?”
也不是说女人多了,口舌就多,而是人多了是非就多,促进会对翩翩来说,原本是精神支柱,是除了谢六姐和衙门吏目之外,第二感激之人,但近日来,翩翩来得越来越晚,便是因为她在会前的闲聊中,总能察觉到一些不好的倾向,听到一些怪话,这会儿可不是?正伸直脖子听人说话呢,就有人来问翩翩了,也是满脸的不敢苟同一般,张嘴就是挑刺的怪话。
“要我说,还真不如上书六姐,把缠足组的赛跑取消得了,或者不要分得这么细嘛!就像是不健全男子组一样,他们的缠足组就不分折骨缠、长足缠。如此不也就免去了我们在人前出丑了?”
不健全男子组、不健全女子组,其实远不止阉人、缠足女娘,除却那些天生的、后天的残疾人不说了,不健全男子组里一样是有缠足男子的,主要来源就是在榕城、泉州几地到处都是的南风馆,福建人好南风这不是说说而已,闽北一带还好,本来就是穷地方,暗门子为多,一般的清俊少年谋生难的,多是去做小厮,认契兄,到了榕城一带,南风馆那就遍地开花了。
此处男多女少,男倌价钱更贱,有些去不起女唱馆的客人,退而求其次便去南风馆。而福建地少,一到灾年,生计难继,男孩女孩卖价都便宜,小男孩买来了之后,南风馆也是一样炮制,叫他们缠足,学唱戏,还有一等更狠心的,也把孩子去了弹丸,如此一辈子声音尖细,喉结也不发育,皮肤白腻,貌若好女,再给裹上脚,除了还少了点什么之外,和女子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这些阉倌人,奇货可居,价格不比当红姑娘低,还有一大批裹足男倌,都随着买活军攻陷榕城,一道被解救了出来,读书认字,他们中裹长足的,也是订做矫正鞋即可,这其中做了折骨缠的人,倒不如姑苏那么多,毕竟这门手艺从姑苏淮扬一带往外扩散,时日还不太久,福建蛮夷之地,未受教化,尚未受到这种苏样新风的全面感召。便是榕城的折骨女娘,倒也并不多。
这些折骨男倌,统计下来只有十余,其中有阉了的,也有年纪太小还没阉的,是否符合缠足促进会的入会条件,大家还没议明白呢,清净长寿促进会也同情他们,也不管是不是符合入会规矩,统一给借了手术费,便是缠足权益促进会的姐妹们,也多有认识他们的——同时做手术同时复健的嘛,他们还来促进会借用复健的自行车呢。
“他们不分组,是因为人数太少,就十几人,年纪都还小,比什么比啊?”
这会儿就有人说了,“那些折骨裹足男倌都在姑苏呢,没有接引令他们也很难过来,若他们都来了,做了手术,没准也就开了这一组呢?六姐做事必定是有用意的,你在这抬什么杠啊?”
要说这些女娘,最感激的那肯定是谢六姐,这话是再正确也没有的,但并不能堵上她们的嘴,反而会引来更阴阳怪气的回答,“那你要总这么说,我没法和你聊了。”
“哎,你这人什么意思?”
又有暴脾气的人嚷起来了,“成天就你话多,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怎么,没把你供起来就是对不起你了是吧?老娘这就叫你知道什么叫做没法聊!”
说着,便撸袖子要上前——这一看就是个裹长足的女娘,她们运动更方便,在买地之类要融入得也方便一些,很多人都养成了健身的习惯,现在有事都不多做唇舌之争的,大家拳头说话,先比量比量力气,再看看你配不配和我说这些怪话!
“哎哎,干什么啊,别欺负人啊!”
这一来乱套了,长足的护着长足的,折骨的护着折骨的,大家两边立刻就要叫骂推搡起来——会里,裹长足和折骨缠的女娘隐隐其实也分派系,因折骨缠的认为,裹长足者的痛苦和她们根本无法相比,她们才是郝嬢嬢开创促进会要帮助的目标,长足者应该识趣容让些,不要处处显摆自己融入买地更快的优越。
而裹长足者则认为,折骨缠女娘的手术费很多都是从她们自愿缴纳的会费里借出来的,裹长足者对于促进会的帮助多而索取少,折骨缠者应该感恩。这点分歧,平时不过是嚼嚼舌头,这会儿要打起来了,便立刻显得泾渭分明,仿佛在两边的人群里划分出了一条无形的界限。
“行了!吵什么那!”
为了金娥、延年参加比赛的事情,现在居然要打起来了,可想而知金娥的压力会有多大了,以后她该怎么做人啊?翩翩当机立断,大喝了一声,跑到台前喊道,“都别吵了,我是谢金娥的好友,大家听我分说几句!”
要说促进会在新港这里的成员,其实也就一二百,彼此至少都是有个脸熟的,再说,买活军这里律法严厉,促进会三教九流,许多都是官府小吏目,谁敢当着她们的面真打?不过是莺声燕语,叫嚣一番罢了,有翩翩出面,大家倒都悻悻然就坡下驴,都各自收手,听她在台上喊道,“金娥和我都参赛了,只是我跑得不快,因此落选,我们的心思也很简单——折骨缠的女娘手术后能不能跑?既然能跑,那就该参赛!为何因为怕丢脸,就不让我们参赛?”
“这本来该是我们去要求的东西,如何运动会设了赛跑组,我们反而议论起来了?是,折骨缠术后跑起来不好看,但那又如何!关键是要让天下多少折骨缠的女娘看到,折骨缠手术以后,还能跑,还能跳!”
“跑跳无碍,这难道不是我们做手术之前的期盼?你们这些姐妹们,自己瘫在床上,吃喝要人服侍,走路钻心疼的时候,难道你们不渴望迎着风跑一跑,不想要自由自在,用你的脚,想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不用在地上爬?不过是两三年的光景,怎么难道就忘了从前的记忆了?!”
“——难道,你们就忘记了自己是怎么爬着出后院,怎么翻到木盆里,用饭勺划水,划去办事处的了吗?!”
“那时候不要的脸面,怎么如今忽然间又看得这样重了呢?!”
她声嘶力竭的喊叫,几乎是一下就击中了诸多女娘不愿回首的前尘隐痛,或是久已遗忘,或是被刻意淡忘的不堪前尘,忽然间又在眼前逼真地铺陈了开来,说怪话的人不吭声了,她们把头垂下去了。在台下也有人喝彩起来,应和着翩翩的话,“就是!你觉得这是耻辱,只巴望着大家都淡忘了,都不去提,都不想起,别再闹出新闻来了——可你不想想,若不闹出些新闻来,那些还在敏地的折骨缠,她们心里的疑惑怎么淡化?”
“她们若是看了新闻,看到了我们折骨缠组也有人能够跑步,而且成绩不比健全组慢得太多,她们心里难道就没有触动吗?如若有一个人因为这新闻而起了来买的念头,这难道不是金娥的功德吗?”
“就是!”
“说得有理!”
在人群中并不乏有人支持谢金娥的,只是之前并不能形成声浪而已,现在有了翩翩挑头,顿时众口粥粥,都是为金娥分辨起来,“盲子出门摸索,哑巴出门比划,又不见有多少人笑话——倘有人笑话,那岂不是笑话他们的人自个儿没教养?这样的小儿在街坊中不也都是要被数落的?”
“上回小运动会时,是有人对你们发笑,那是那些人没有教养!只是当时我们自己人少,不能为你们出头罢了!既如此,便更不能让金娥、延年她们继续被那些无聊人士讥笑了!”
“今年元宵,官府也要在大校场办一场运动会,进一步考校上回选拔出的运动员,优中选优,再选拔出一批人来,才能参加五月份的大运动会,到时候,你我皆去,为金娥和延年喝彩!还有别组的运动员,也有我们的姐妹,倘还有人敢笑话他们的,我等必鼓噪回击,以壮姐妹的声势!”
“说得是!谁不想以后被笑话的,谁就都来,先叫人不敢笑话我们的代表,你——邵雅儿,你说的怪话最多,你是必要去的,若我见不到你,那你等着罢,以后别来促进会了。”
“就是,就是!”
众女娇叱中,不由分说地便约定起啦,元宵那日,要一早在促进会集合,同去大校场,为那些参会的缠足女运动员加油喝彩。姗姗来迟的会长,一听也觉得此事极好,当下便允诺要去找吏目们划分一个区,让大家可以坐在一起。当下又立刻推举干事、组长,登记名单,约定时间点名等等。翩翩也是干事之一,踊跃筹措,心下自觉帮到了金娥,十分得意,如此刚忙完,又听到钟声,忙道,“哎呀,我和我们家小赵约了吃午饭去的!”
“都这会了!”
“我和我们家那口子也约了要同吃午饭的。”
此时恰是十一点半,众人多是约在这个时间见面,于是众女又一哄而散,从促进会中涌出,翩翩脚步匆匆,不一会就在姑苏同乡促进会门口——恰在建筑女工权益促进会的小院子旁边——看到了赵大,当下便是笑靥如花,叫了声“小赵”,举足小跑了过去,赵大忙上前接住她,笑道,“哎哟哟,我的大姐,这条路不平,好多小石子,摔你个狗吃屎,你就知道疼了。”
翩翩啐了他一口,左右看看,见无人留意他们,便伸手挽住赵大的胳膊,笑道,“小赵,走,吃饭去——今儿你们促进会都说什么呢?”
两人的身影,缓缓没入人流,混合着絮絮叨叨的低语,“有没有说元宵运动会的事情呢?我和你说,我今儿可威风了,对了,你中午想吃什么呀——”
第489章 鸡油荷叶饭、面线糊
想要在促进会这附近找到一个吃饭的摊位, 在休息日着实是不容易的事情,如今鸡笼岛新港这里,最有赚头也最缺的岗位,再不是别的, 就是饮食摊主, 平日还好,尤其是休日, 只要是个会做饭的, 再普通的饭食也是一扫而光, 倘若味美上一二分, 那就更不要提了,许多鸡笼岛的新移民都给自家的亲眷写信, 提到了这个商机,【如今当真是食客太多, 厨子不够用了!】
厨子确实是不够用的,主要的原因,在于鸡笼岛、榕城、泉州等地,甚至是买地内交通比较方便的州府,都已经形成了一股强大而新生, 外食动力很足的市民阶层——也就是士农工商中的‘工’。
往常这些工人,大多都零散分布,人数并不多, 其饮食上并不需要特意照应, 譬如一座县城内, 木匠、皮匠、铁匠等,数千人的县城中,这些匠人加在一起也不过一二百, 家眷又不出去做事的,那么伙食自然也就由家眷顺手帮办了。县城里的小食摊,乃至有些档次的饭铺,加在一起不过是十余家而已,这都还算是繁华的了。
至于雕梁画栋的酒楼,那不是每个县城都会有的,头面人物要宴客,多数都在自己的私宅,一个县城有时候只需要一个会做细菜,有档次的厨师便可,遇到有宴请,彼此商量着把时间匀一匀,那也足够用。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譬如临城县,临城县现在叫得上名号的纺织厂就有两个,还有很多外地来上学的学生,许多工人,上午上学,下午上班,中午这一顿在食堂吃,晚上也不想开火,只觉得一天疲倦不堪,他做一天的活,手里又有钱,便有很强的外食动力。
再加上本来一县也就三五千的人口,遇到灾疫逐年还更凋敝,现在人口和以前比是近十倍,扣除了种田的,做吏目的,也就是做工人,做商人的了,这做工商两业的人多了,外食的需求可不就旺盛起来,但原本一县也就一名厨子,本来这个厨子供应本县百余中小地主,一二个大地主乃至官宦偶然的宴饮需求是足够的,现在换成了数万人,就不说小酌了,哪怕只管红白喜事,他如何能忙的过来呢?
厨师不够,这是买地一个很普遍的问题,哪怕是算上了外地投奔来的流民,厨子依然是不够的,一个人能做好家常菜,不代表其能经营好一个食摊食铺,而原本的人口结构,决定了厨师绝对人数少,培养得还慢——厨子收学徒,和一般匠人学艺一样,也是动辄五、七年起,从码盘切菜的小利巴熬到能独当一面的二把刀,需要的时间半点不短。
火候不到,就算贸然上灶,出来的东西那也满不是个味道,这是半点急不来的事情,因此,别说鸡笼岛,就是内陆各地,若真是有手艺的厨子,这几年无不是大赚特赚,不说大厦连云,但在云县不错的地段,买上一个独门独户的水泥小院,那是真的没有一点问题。
既然在哪里待遇都好,鸡笼岛这里,对厨子便没有太高的吸引力了,新港这里美食匮乏是不争的事实,不过,好在有一点,手艺虽然坏,但材料是好的,这里的海鲜太多,就和不要钱似的,大蚵仔潮退后随处都是,在海边礁石上可以随便捡。对想做饮食的人来说,近乎于无本生意,只要精力够足,赶一次海,所得的海鲜都够熬一大锅清汤的了。
蚵仔煎、糯米饭,这都是新港这里比较出名的美食,尤其是糯米饭,很受到工人们的欢迎,因为方便快捷,下工后排队买一份,“鸡油糯米饭加个咸鸭蛋,榨菜油条碎都要”!
摊主立刻掀开木桶的月亮盖,铲出一大碗夹杂了笋干、香菇干,浇了酱油和一点蚝油,深褐色油亮亮的糯米饭——为何是鸡油糯米饭,因为本地养鸡,白羽鸡油分足,鸡皮熬油,鸡油是便宜的。糯米饭因此也显得油润,不必为了节约成本而做得干巴。
糯米饭铲在碗里,摊主再利利索索剥开一个咸鸭蛋,再抓一把榨菜,一把油条碎,在碗里用铲子把咸鸭蛋捣碎,料全部拌匀,拿出一张荷叶一裹,“五文钱!”
一天三十文的工钱,住处几乎是不要钱的——来鸡笼岛做工一般都有补贴,可以买一套小房子,如果像赵大、翩翩这样成亲合伙买房,还可以凑到一个小院子,洗澡不用钱,日用品也不贵,一天花个五六文钱吃饭实在不算过分的,荷叶包一托,摇摇摆摆回到家里,水早晒在院子里了,洗完太阳澡,抓着荷叶包啃巴啃巴,省去了开火做饭的种种劳作,何等惬意?
上进的还想着点灯做作业,若是俭省的人,灯油钱也不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当下便鼔腹而眠,第二天一早起来再借着阳光学习锻练,只求早日能考上中级班,也好有个竞聘小组长的门槛——买活军这里为什么工人都喜欢读书?不管关系多过硬,多得上司的欢心,要提拔必须先迈过学历门槛!
若是扫盲班毕业,初级班连一个学分都没拿到,永远只能做一线苦工,不会有提拔的可能——固然,一线工人的收入其实也不低,但做到老做不动了该怎么办?会读书多少总是多个想头,多一份可能,因此,虽然扫盲班毕业后,按道理说就可以放弃不再读书,余下的半日,可以偷偷做第二份工,又或者是帮人顶班,但凡是有些远见的,都尽可能多去上学。
只有一等没心没肺,不顾头不顾尾的,那才是悠游度日,学业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上完半日的班,便回家睡大觉去了,也有些心野了的,到处游玩,去茶楼喝半日茶,看报纸,侃大山,随意便消磨了半日,也是这班人最爱看戏看话本,别看他只是扫盲班毕业,可对天下大事都是了如指掌,随意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除了《买活周报》之外,什么《国朝旬报》,乃至各地自己偶尔发行的揭贴小报,他们都是仔细研读的。
不像是翩翩赵大两个,每日里要上班,要上学,得闲了就想着腻歪在一块,连《周报》都不能保证期期都看,就是有看,也多数掠过前两版,只细看和自己生活有关的新闻,对于其他的消息,便是每日上班出工时,听这些万事通高谈阔论,又或者是到促进会来,大家一块谈天说地,也能获取一些新鲜的消息。
“是,皇妃离婚案这事儿,老兄您算是说对了,必然对敏、买关系有深远影响,若是敏地不再忍耐,只怕会影响北面的大宗商品价格上涨,因此别看今日是休息日,但我好几个做交易所的老友都没来促进会,而是在家中冥思苦想明日开市之后的策略……”
在促进会里谈着还不算完,排队买饭时,也还正是这些万事通的主场,“对于叙州、丰饶县两地,最新一期《周报》的文章也很有启发价值,六姐上回巡视时,都到丰饶县边上也不过去瞧瞧,我还以为丰饶县注定是难以融入买地,还写信给朋友,叫他别着急买丰饶县的商铺,但这报纸一发,两地的商铺必定是要升值了。”
“老兄说的是《新义军并入买地之考察标准》这篇头版文章?我不做交易所,自以为这和我没甚关系,也就没有细看了,老兄可否仔细谈谈?”
“那张女华男案的风声已经出来了,你们可听说了?张女可能要被判卖银!要送去矿山,而华男也没好果子吃,他对上峰撒谎,阻碍调查,虽然不至于送去矿山,但也很可能要开革了,你们不知道,云县那里的立法会议天天吵架,可能新的《婚姻法》很快就要颁布了!”
“天一君子是不是也进立法会了?之前有人这么传言,但我觉得不能吧,他最近不还在报纸上狂发文章,和敏地那边对喷吗?这又说立法会也在吵架,便是天一君子只怕也不能吵这两头的架吧?”
这条街上,并排挨着有十几家促进会,大家都想着赶早,才刚十一点半便都迫不及待蜂拥而出,街道两边的食铺、食摊前都是大排长龙,这会儿叽叽喳喳的,众人都是一边排队,一边擦汗,一边高谈阔论,便是素不相识的人,也多有听消息听得入神的,打听着自己感兴趣的消息后续。“若是要把丰饶县和叙州府都接纳下来,是不是又有一大批吏目的职位要招考了,可有说具体条件?”
“天一君子到底是谁啊,舌战群雄而不落下风,真想亲眼见见他的风采,报纸上为何不附送他的写真版画像呢?每每总是印些庄驸马——不是说不行,但看久了也腻烦了呀!”南洋驸马惨遭嫌弃,逐渐过气。
“嘿嘿,若是皇妃来买,能不能出一期皇妃的版画啊,戴全套头面的那种,我打小在敏地长大,见到最好看的就是新娘子,还没见过皇妃的头面呢!”
“那你看戏去,戏服那都是照好的做,保准比皇妃头面显眼。”
“最近可有好看的新戏?就不该让张大家下南洋!他下南洋后再不写戏了,只写见闻游记,虽也好看,可这不能当戏唱啊!”
如此天南海北,东拉西扯,若是刚来买地的流民,听着都能听迷糊了过去,也有些别出心裁的友伴们,不愿和这些人嘈杂挤挨,闻汗臭味,是从自己家里带了饭食来,此时拎着竹篮,当先去河边阴凉处占地方——
这街道背后就是一条河,河边被买活军修葺了清水漫堤,又留了一排树没砍,冬日水位不高,树荫下漫堤边席地而坐,拿荷叶当铺垫,把事先做好的鸡蛋卷、饭团之类的取出,一人一竹筒的凉水,或者在街边买些熟水饮子,彼此说说笑笑,比那些排队买荷叶饭的人,岂不是多了好几分从容?
“还是自己会做饭好呀。”
翩翩和赵大、金娥三人都不会做饭,自从离开姑苏以来,不是吃食堂,就是买着吃,对于口味单调的荷叶饭早已厌倦,今日犹豫几番,还是决定去排排隔了两条街的面线糊,这家面线糊可是了不得,据说是鸡笼岛刚开发时,就跟着过来安家的泉州名店,可谓是历史悠久,足足比翩翩和赵大早来了两年。
本来这种口味,对于姑苏人来说是不易接受的,他们两人刚来时,生意也不过还好而已,想吃随时都能吃上,可随着新港这里规模逐渐扩大,人口越来越多,这几年,这面店平日便是顾客盈门,每逢休息日,便更是大排长龙,想吃就只能早早地去排队碰运气,别想着什么过了饭点再去,有时饭点没过,料卖完了也只能关门,若是去得晚了,十有**就是什么都卖没了,一口都吃不上!
这不是,已经是尽量早过来了,可队伍却还是排上了,翩翩站在队伍里,挽着赵大的胳膊,看着不远处树荫下,垂足坐在河边,边吃边笑的百姓们,不由得也是心生羡慕,对赵大道,“小赵,咱们也不能总是赖着金娥,她现在练上体育了,若是能去云县参加大运动会,少不得一去又是两三个月,虽说她做的饭也就那样吧,夹生糊底的,但她这一去,倘若咱们有谁病在床上,另一个人连粥都烧不来一碗吃可也不行——
哎,你说我们一会打包一碗面线糊带去给金娥怎么样?家里正好少个陶罐,五文买一个,给金娥送去,她吃完了我们拿回家用正好。”
她话音刚落,突然就有人转头问道,“小姑娘,听声口,姑苏女娘哉?你阿里金娥小姐妹,是运动员?”
姑苏人,尤其是姑苏女娘,在买地这里是很常见的,当然男丁也不少,姑苏城里的女娘,原做表子现在过来的很多,城外原本养蚕的织户,阖家迁移到买地来的也不少,其中有不少人转做了纺织厂的工人,被调动到鸡笼岛这里的新厂工作,还有些转去种棉花的,总的说来日子比原本在姑苏要好过,因此他们也都写信回乡,招引了更多亲朋过来。
这些人和翩翩、赵大他们本不是一个路数,虽然大家都是同乡,但平日里往来得很少。翩翩在姑苏同乡促进会中,其实和这个老翁也有过几次照面,但双方拿眼睛一看,就知道不是同路人——翩翩小脚,穿矫正鞋,身份是昭然若揭的,这老翁双手骨节变形,皮肤红皱,一看就知道原是养蚕人,这手是缫丝时时不时要伸手入热水锅,烫的。因此彼此不过微微点头为礼,并不攀谈。
说来,这还是双方同一次搭话,她怔了一下,笑道,“是运动员,也是姑苏老乡哉,她是折骨缠组的,练短跑呢。”
她故意点明,便是不愿产生误会——缠足女,风尘女,在买地这里明面上是不受任何歧视的,便是有歧视,也没人敢当面表现出来,因为很多风尘女会来事、又识字,都考入官府做吏目了,买活军并不因为她们曾经的身份而特殊对待。一般小老百姓要是胆敢公然发表对从良伎女的高见,那就等着被穿小鞋吧。不过,这也只是明面上而已,仍然颇有一些人家,尤其是家里有大闺女的,不愿意和这些女娘往来过多,他们也自有顾虑,不好相强。
这个老人家,看着就是个人品板正端肃的,他一边听翩翩说话,一边低头看了看赵大和翩翩相握的手,不免也有些不以为然之色——鸡笼岛这里,或许因为都是外来流民垦殖的关系,多是年轻人,民风比内陆要开放得多了。
譬如翩翩和赵大,倘若还在云县,别说牵手了,就是肩并肩的走着,也是大胆的举动哩,可在鸡笼岛这里,横竖大家都是陌生人,又都到处移动,尤其是翩翩,她是戏班子里的乐师,今日在城东,明日去城西,行踪不定,今日遇见的人谁知道下回何时再见?
赵大还是满城传讯,两人根本没有所谓同事的风评可言,又都是这么个出身,自然是想怎么牵手就怎么牵手,甚至亲亲热热地交臂而行,有一次赵大去接翩翩下班,两人在食街找了个小铺坐下吃馄饨,乘着灯火被风吹得黑了,翩翩甚至还趁机亲了赵大一口!虽似乎被铺主看去了,把赵大闹了个大红脸,但事后再去此地,也没人指指点点的,压根都不当回事儿!
虽说当众亲吻,还是少数,如他们这样牵手而行的男女,在新港随处可见,再加上天气实在炎热,短袖短裤的男女随处可见,大家都习以为常,对于男女的肢体接触,似乎也逐渐感到麻木,虽然报纸没有大肆渲染,但百姓自己感觉,却发现鸡笼岛的民风,不知不觉比内陆要随意太多了。
便是这老者,看着是个老道学,对于翩翩被他一看,格外捉紧了赵大手的做法有些不适,却也没有指摘二人,只是道,“折骨缠的女娘,行走本来不易,还能奋力跑跳,为我姑苏儿女争光添彩,令人佩服!小老儿人老力薄,做不得旁的,也想聊表心意,便请这姑娘吃碗面线糊也好,您二位用什么口味?我一并买了。”
二人连忙谦逊,此时众人都留意了过来——偏巧这前后姑苏促进会的人多,一听说有姑苏的女娘入选了运动会,都是笑道,“好事儿啊,我们姑苏人体弱的多,今日在会中盘点起来,鸡笼岛代表队,眼下这批人里,姑苏籍的运动员竟是一人都无,反倒是山阳那边来的占了多数。”
“当时我们就说,这是漏了折骨缠组还没盘点,折骨缠组中,一定有我姑苏女儿,只是你们平素少来姑苏促进会,都是去缠足权益促进会,和大家不熟悉,故而消息不通!”
和缠足女娘们相比,反而是同乡会的老乡们,没有丝毫口舌犹疑,都道,“我们鸡笼岛训练条件最好,想来别处是难以争锋的,冠军多出在我们的代表队里,这本也是好事,可若是姑苏祖籍的运动员再多两个,那就更是再好也不过了!”
“本打算打探打探,年下筹办些年货过去慰问的,今日遇到你们两个,那是正好。”已有人热心地到队伍最前头去找姑苏同乡了,回来把号牌塞给赵大,笑道,“三碗足料海鲜面线糊,一碟卤豆干,快去拿吧,就到你们的号了!”
虽然面线糊不贵,但若加足料海鲜,一碗也要十五文,并不便宜,再加一碟卤豆干(本地豆制品还比海鲜贵),只怕是要五十文了,这些姑苏老乡,也都要排队来买饭,可见家境并不富贵,翩翩如何肯收他们的钱?奈何推让了一大套,无人肯收钱,只得自家掏钱,买了三个陶罐,赵大去姑苏同乡会,把自行车推了出来,那笼头上自带了一个盛物的竹篮,把格子一安,一般尺寸的陶罐在里面卡得很牢,绝不会倾倒。如此二人再三和同乡们谢过,自己也不敢先吃,立刻就要把这面线糊送去给金娥,方才不负了老乡们的心意。
折腾了这么一大套,虽然早已有些饿了,但毕竟心里暖和,尤其是翩翩,在缠足权益促进会里一阵发作,得意之外,本来还有些气咻咻的,经过这个小插曲,倒是倍感暖心,坐在自行车背后,和赵大说说笑笑,又问道,“小赵,你今日话怎么比平时少,可是有了什么烦心事?”
赵大道,“没有——你先下来,这段路石子多得推着走。”
说着,两人都下了车,推着走过这段土路——新港这里处处工地,很多地方路还没修好,木轮自行车走着很颠簸,只能慢慢推行,否则怕颠破了陶罐。
“是今日在同乡促进会里,王老板找我谈天,问我要不要去他的商行做事——他想要开个做蚝油的商行,之前我也和你说过的,当时他便有意延揽我,只是话没说明白,今日他是正式提出邀请,说是一日也给我开四十文,虽不比我现在挣得多,但能给我算些股份。”
赵大便添添减减,把今日的事情说给翩翩听,“且今日我遇到张老师,他说我的初级班数学已经有十三个学分,算是凑够了报考吏目最低的标准了……”
他一向有考吏目的想法,这个翩翩是知道的,赵大面上也有些纠结,“是继续做报子,还是考吏目,又或者去做蚝油,我心里也一时没个主意了。”
说着,便向翩翩看来,显是想要征询她这个小妻子的意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