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内来的女娘们, 往往是很放不开的, 有些人甚至不愿摘下盖头,王小芸等人也并不强迫——盖头这东西, 如今在川蜀之外, 已经是婚礼专用的东西了, 但川蜀还沿用了松代的风俗, 女子出门往往有戴盖头作为帽子用的。
在排队的女病人中,若有人戴着盖头, 一言不发,虽然衣着还是简单寒素的青衣, 但也可以轻易地推测出,这必定是‘上山’殷实人家的妇人,虽然也有病痛, 但却不愿把面目展示在众人跟前,引来闲言碎语, 便是那些身价高些的花魁, 也喜欢用盖头遮了脸去,大约是害怕自己有病的事情传扬出去,叫恩客倒了胃口的关系。
真正毫无遮盖的,往往是中年妇人,又或者是贫民家的大姑娘, 不过,她们头一天来时或者是没想到这一点,下回再来,便知道要拿块布来遮一遮了,于是这也成为了义诊队伍的奇景,一侧是排成长队,在露天看诊的小雷,不远处的小院门前,虽然也是大排长龙,但众人都是盖了盖头,彼此之间一语不发,默默前行,单个单个地进入屋内,如果不是知道在义诊,恐怕还以为这是什么邪门的生意呢——若非之前小雷已经义诊了一段时间,买地的考察团在万州深孚民望,官府只怕都要出面干涉,而男吏目一旦要进屋检查,甚至只是引起一点争议,敢来看妇科的病人,必定就会少上许多的。
买活军的名声,小雷的全科义诊,这才让六人组有了开设妇科义诊的条件,而王小芸在几日的义诊后,也做出了基本的判断。“万州的女子民心,将来还是可用的,并没有到完全不可收拾的地步。最好的例子,便是咱们的看诊椅,并没有在外界引发出什么不堪的流言来。”
她所说的看诊椅,是急就章改造出来的东西,虽然在万州,并没有办法定制买地现在已经很流行的逍遥椅——这种逍遥椅,在此前只是偶有木匠为大户人家打造的淫乐之具,对于普通大众来说,一向是非常陌生的东西,但现在却因为其在妇科检查上的用处,于买地也有了稳定的作坊生产。不过这东西在买地之外的地方,还是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在床笫上助兴。
万州这里的看诊椅,是在躺椅旁边架了两个高凳,通过人力来搬动高凳,协调不同的身高,而万州的女娘们,对于这样的看诊方式是非常陌生的——妇科病,哪有要看这个地方的道理?大多时候,不都是述说自己的病情,再扶脉开方子吗?若是男大夫,光这样都太羞人了,从未见到还要看患处的医生呢!
王小芸要做的第一件事,往往便是耐心地解释,“这就是女医生的好处了,大家都是女娘,被我看看,有什么要紧呢?我们买地的女娘,一开始也是害羞的,但是后来便都习惯了,去看妇科也并不盖盖头——你认得拼音吗?
不认得,那我读给你听吧,你瞧,这是我做的剪报本,我一直随身携带的,这篇便是《买活周报》三年前第3期的卫生宣教板块——《把妇科病和女子道德解绑,还妇科病本来面目》,第一句话就是这样写的,买地的女子们,我们要认识到,妇科,就犹如内科、外科一样,只是对于身体的一个器官,它所发生的疾病的一个统称。对于这个器官本身,就没有什么可羞涩的,对于它的疾病,我们更要抛弃它的羞耻感……”
她本人为何会剪下这篇报道收藏,原因王小芸自己是清楚的,因为她便正曾为自己的妇科病羞耻,王小芸也不清楚这和她的性活动有没有关系,但在脱离了原有的环境之后,她自个儿曾一度认定是有关的,并且因为害怕别人从她去看妇科病,发现了她过去的那段历史,根本不敢去看医生。
正是因为这篇报告,其中举的好几个例子,令王小芸鼓起勇气,接受了买地特别的诊疗方式。虽说她心中对于这篇报道并未是非常的信服,但是,王小芸也相信,万州的女娘需要的其实也只是一个借口而已,毕竟,会来看诊的,大多自然都是受到这种难言之隐长久的折磨,既然来了,还是想要摆脱的。
很奇怪的是,在一遍又一遍的劝解中,王小芸自己,也逐渐发自内心地相信了这篇文章讲的道理,到现在,她已经是用一种理直气壮、深信不疑的语气来进行劝慰了,“有病就要看患处,这屋子里也没有男丁,外头都是病友轮流把守着,害怕什么呢?”
她的态度实在是太强势,太过于理所当然了,让人很难不信服,再加上她说得也有道理——吏目们的语言天赋都不错,和本地人的交流现在是不存在什么障碍了,义诊的流程设计得也很严密——
临时租用的屋子,外头是有买活军的女兵组织人把守的,来看病的手里都拿了号,用杠杠来代表等候顺序,别看是小小的妇科诊室,规矩还很周全呢!义诊的女娘们,先在院子外街上排队,按秩序进入院中,从女兵手里领了画杠杠的竹片,随后去空缺的窗户之前把守,防着无赖地痞翻墙进来偷窥。
虽然其实义诊也没闹出有人偷窥的事情,但有这么一群病友看守着,入屋的女病人,心里对于隐私这两个字,首先是有底了,再经过王小芸的劝解,也就半推半就地都解了裙子——小心的人,入屋都戴着盖头的,看不去脸的话,便是被看见了身体,仔细想想似乎又没有什么了。
“你的症状是如何呢?”
“尿频、尿急……小解时有没有灼热感?”
流程进展到这里,倒也快了,接下来无非是根据观察的结果,再结合讯问得到的病情自述,对照《指南》,一一诊断——这书是吴老八事前准备的,众人这样长途辗转,自家的行囊无非就是些换洗衣服,但书是真的一本都不肯少带,过三峡时都要注意保护,此时众人才发现它是多么的有用,在需要收拢人心的时候,这书可就是神器啊!
当然了,《指南》并不足以完全取代医生,但就像是小雷也能靠半桶水的医疗素质和一本《指南》走天下一样,有《指南》,有半桶水的诊治总是比没有的好。万州尚且不是锦官城、巴州那样的大郡,虽然从前繁华,但妇科医生是很缺少的,以前女子有病,大多都是依靠药婆,要么就是自己忍着。
但这套由三姑六婆组成的基层女子服务体系,在奢氏之乱中被冲击得不轻,便连巴州也是如此,百姓离乱,有些本事的药婆或是死了,或是逃走了,现在号称能看病的药婆,本事还不如王小芸呢,若是不会看病,倒也罢了,偏偏巴蜀周围多山,多夷族,有些从夷人那里学来的陋习,照搬在病人身上,那才叫人无语。
王小芸开义诊没几日,便听说了接连几起叫人晕眩的病情处置——竟有药婆让女子用朱砂熏蒸□□的,说是要祛除里头致病导致下红的邪魔,还说这是夷人多年来的土方。便是按她对于药性粗浅的认识,也是听得无语至极:朱砂外用有毒,《买活周报》还特意说过,不论是内服还是外敷,都要仔细用量,尤其是熏蒸更要极注意,因为朱砂是硫化汞,汞蒸气是有剧毒的。
这样的庸医,害的还都是有钱请医婆的女娘,大概是因为西南产朱砂的关系,本地朱砂比外头要便宜些,所以连伎女都很流行用朱砂来熏蒸羞处,说是这样可以避孕——也是,人都中毒了,体弱多病的本来就不容易怀孕呗……
“熏蒸是没错的,但不能用朱砂。”所有熏蒸的方子,指南中粗暴的规定了都必须以艾叶为主材料,主要是因为艾草实在是太容易获取了,谁家也不缺这东西,因此这个方子是很有实用性的。而且,因为方子就这么几个,王小芸做的就是要归纳病情,找一个对应的方子罢了。
譬如内里下红,有条件就用栓剂,没条件就只能艾草熏蒸,那么,不管是什么病因的话,都是这一套,再加上一些□□卫生的宣教,而如果是寄生虫导致的外部瘙痒,那就治疗寄生虫——对于懂得其中道理的人来说,一目了然,但不懂的人压根就不会区别症状的不同,这也就是义诊存在的意义了,即便是简单的工作,都能对妇女们起到很大的帮助。
“你的红痒其实不是因为内里病了,我刚查看过里头,还行,里头没什么异味,是外头的虱子咬出来的,你又是爱起红痕的体质吧,你看,我刮一下,你手背便红了,回去以后最好是把全身的毛发都剃掉,衣服也换了烧掉,不过,现在天气冷,可以等到夏日再做,现在先用艾草熏蒸,艾叶烧水擦身子,若有薄荷草也加一点,擦身以后千万别再抓了。”
“你憋不住尿的话,需要每日做操,这个是盆底肌松弛了,有孩子了没有?有三个了?那以后最好别再生孩子了,你先别走,一会中午歇班时,我来教你计算安全期,你们家可有黄历?”
别看方子简单,王小芸开始负责坐诊之后,每日嗓子都是嘶哑的,劝慰她们躺下解衣,并非是最费心思的地方,主要还是因为女娘们不懂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宣教的任务太重,用药还好,若是牵涉到安全期的计算,还有卫生的养护,这个也是谬误频出,有过于干净的,有过于不干净的,讲究的不用艾草,用醋、朱砂这样的贵重东西熏,反而坑了自己,也有从小没养成清洗习惯的,冬日不太能洗澡,异味便相当的重,还有溃烂的表现。
这些其实都不算是顽疾,学习了知识,用些便宜的艾草,自家种几盆薄荷,再穷的人家,只要不是连饭都完全吃不上,总是能设法解决的。但奈何王小芸接触的妇女中,有许多人是十以上的算数都做得困难,安全期都不知道怎么算的,现在她是真的知道为何买地如此看重扫盲了——连拼音和算数都不会的话,真的是很难教,甚至连艾草熏蒸,这么简单的四个字,可能走回家的功夫都能给记岔了。
本来是为了提升人望,才开始做义诊的,可义诊做着做着,不由得做进去了,别说偷懒,白天义诊,中午上扫盲课,晚上备课,王小芸饭都没时间吃,还想要自掏腰包买一批药材,给来上课的女娘们发放,又想找印坊,用拼音翻印一批卫生手册,散发给病人们,让她们学会拼音后自行阅读。因为义诊人数多,而且看诊过程比全科慢,一日休息不到六小时,人累得消瘦了不说,现在还要倒贴钱财出去,真是一身的血肉都要被榨干了,大有为了工作不顾一切的狂热势头。
“你这是着魔了,从前没做过扫盲扶贫的工作吧?”
小雷对于王小芸突然迸发的热情,是有些不以为然的,因劝道,“咱们的薪金原也不高,你能带多少积蓄在身上?帮是帮不完的!还是量力而为好些,把你自个儿全填进去了,对结果也没多大影响,只有你亏进去的钱是回不来的。你最精明的人,如何这笔帐都算不清楚?”
王小芸哪里不知道她说的道理,皱眉道,“我能分清主次,只是着急——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都是简单的知识,她们就硬是学不会……”
“唉,平日里饮食太差,脑子的确是转不动的,便是你开了班,效果也未必好,为何叙州的扫盲班都开给伎女?因为伎女吃得至少比一般女娘好些,脑子便活泛,容易学懂,那些穷人家的妇女,平日里稀粥、窝头度日,我看,很多人的妇科病,也是因为吃得太差,免疫力过低而引起的,倘若能吃些好饭,哪怕是一两个月,这疾病也就不药而愈了。”
金娥的话,倒是很有道理,王小芸也不由点了点头,“本地的花柳病倒是不多,更多的确实是因免疫力太差而引发的感染,其实药方就是要吃得好点,可惜,万州的农业不发达,要提振本地的经济,让妇女能吃饱,唯一的办法是疏通三峡航运,万州的商业好了,百姓的日子也跟着水涨船高起来——这又绕回到炸礁石了。”
政经、民生、军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本就是息息相关的事情。在万州停留得越久,三人组希望买地能接收万州的心情也就越强烈,因为眼前万州乃至整个川蜀的死局,非买活军是无法解决的:大家穷,要生产,要贸易,要贸易就得炸礁石,降低拉纤的频率。要生产就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接着就是需要一支骁勇善战的军队进来,把那些蠢蠢欲动想要抢掠汉人的坏夷人,全都杀绝了,剩下的好夷人改土归流,接受汉人的管理,这是一条血流成河的路,但也是改变川蜀局势唯一的路。
虽然按道理说,考察团吏目上交的报告,彼此是不透露内容的,但金娥、小雷、小芸三人互相私下讨论,三人是都写了希望六姐出兵川蜀,这是一种朴素的不忍心,就像是王小芸,她也知道小雷说的道理,但眼见了这些深陷愚昧却还不是完全无可救药的病号,如何能够忍耐得住?
太惨了,她帮不了的也就罢了,只差这么一点儿的感觉最是让人难耐——只要学会拼音,只要有几本册子……她还不知道,在这些‘只要’背后,隐藏的是在此时多么先进多么难得的一条供应链,知识本身并不困难,困难得是如何能制造出学习知识的环境,这看似简单,但当她尝试着自己来供应时,才能略微品味到这背后需要多强大的力量作为依托。
“还是想办法去买地吧。”
这几日来,对于一些有条件的女病号,这也是她唯一能说的话了,“或者攒够了银子,也别去叙州,南下去买地——买地比叙州还是要更好些的。”
话虽如此,但女娘们的态度多是消极的,险要的三峡航道,保护了蜀地多数时候的安宁,但更多的时候是一重限制,也堵住了川人迁移的可能。南下的船票太贵不说,还太险,万州人是听着船难故事长大的,只要日子还过得下去,为什么要冒险呢?
而且,大多数本地的女子,她们也并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有太多不幸,而是用川人特有的乐观,消解着生活中的苦难。“好歹现在还算是太平,有吃有喝,一家人能在一块,现在又来了你们这帮女神仙,救苦救难的,日子也还算是过得下去吧!咱们的命都还算是好的了,还有比我们更差的呢!”
王小芸的工作,不能说是非常愉快,她总是很容易感到无力和挫败——她无法完全解决万州的问题,也不能付出一切去帮助这些人,她的顾虑太多,而能做得实在太少了。她清楚地知道,这些病号的问题,很可能只有一半能得到解决,另一半人,她们的生活连稳定的艾草熏蒸都办不到,前来义诊更多的是一种占便宜的心理,要说在自己的健康上投资更多的精力——甚至不是金钱,只是精力,那都是够不到的奢侈。
怜我世人,苦难实多!王小芸的情绪往往是压抑的,但是,她又从这压抑中汲取到了一些坚韧的力量,倒也并不是看到了别人更深的不幸,便接受了自己的不幸。而是她为了做好自己的工作,不得不反复主张,‘妇科病并不可耻’——就像是非自愿的皮肉买卖并不可耻一样,耻辱实际上是一种自己强加给自己的情绪,王小芸从这些病号堪称荒谬的忌讳中,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健康常识的过程中,反而真正发自内心地接收了买地的见解,‘原发妇科病也好,非自愿的皮肉生意以及其产生的后遗症也罢,都完全不该让受害人反而感到羞耻’。
“妇科病不可耻,这和贞洁没有丝毫的关系,只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妇科病不应该和性联系在一起,明白吗?有时候这是两件不相干的事情,在我们买地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虽然不洁行为会增高生病的危险,但这绝不是生病的唯一原因。”
她对云英未嫁却尿频尿急的少女这样说,就像是对从前刚去寺庙寄养的自己,“你这个是尿路感染,根本原因是你的饮食太差了,抵抗力太低,所以很容易有小病痛……你回去上山掘蒲公英根煮水喝即可,如果条件允许,那就再吃得好些。你家人未必能顾着你,你也不要太指望别人……素日留心多学学,凡事自己留个心眼准没错。”
“你这个大概是因为没有注意卫生——不要误会,哪怕只有一个男人,甚至没有男人,而是用缅铃自嬉,只要入体的东西不仔细清洗,都有可能致病。”
她对言行举止明显有风月痕迹的盖头娘子这样说,就像是对从前还在寺庙过着‘好日子’的自己。现在,她甚至不在乎把自己的过去当成例子,来向病号们讲解注意卫生的重要性。“我也得过,最直接的原因,便是当时的相好恩客不注意……”
当她的过去,成为例子出现在王小芸口中时,忽然间,它就完全退化为了一段单纯的往事,和曾经轻浮轻信的少女王小芸一样,成为了一段真正的过去。王小芸见了太多令人不悦皱眉的隐私部位了,对她来说,妇科问题,曾经就像是那段挥之不去的过去,是一种放荡轻浮、人品不佳的证据,即便别人不在意,但她却很难不这样审判自己。可现在,当她要用这句话去宽慰那些愁眉不展、羞赧不安的女娘们时,她反而真正地接受了这个道理:弱者无须为自己受到的伤害而羞愧。王小芸被送进庵堂时才十岁,在买地都只能算是小半个成人,她并不是能和住持斗心眼子的少年天才,之后她抓到了机会,她有了改变,她逃走了,迎来了新生,她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
如影随形的羞愧感逐渐褪去了,她感受到了一种迟来的,无由的愤怒,对于自己,对于父母,对于住持,对于恩客,对于万州府被迫去做伎子,还以为这是一种幸运的女娘,对这锁住了蜀地的高山和峡谷,王小芸对于现状发生了极大的不满,甚至于,这份不满还无理地延伸到了至高无上的六姐身上——以六姐无边的神力,顷刻间要夺取天下只怕也不是什么难事,为何多年来依旧固守一地,让万州甚至发生了这般荒谬的情况?
一人之力,何其渺小,王小芸哪怕是粉身碎骨,也无法让万州府的困境有一丝的改变,就连叙州府的义军,已经是做到了极致,却也还是受到了地理的限制,她只能把指望寄托给高高在上的,曾给她带来希望的神明,对外当然也不敢将这大逆不道的想法吐露分毫,只能在心底默默地问着:
六姐,天下的惨状,您可曾听闻,将这些华夏子民置之度外……您于心何忍?
在这样反复的思绪中,一个月的时间如水而过,万州府码头的叙州帮船只逐渐扬帆而去,巴州的商船填补了他们的空缺,并且带来了一个不祥的消息:叙州帮和万州民众的码头火并,让叙州人死伤惨重,惹来了叙州义军的怒火!
叙州帮战船尽出,锣鼓喧天,声势浩大地顺流而下,并且带来了来自南方,锐不可挡的药火,突破了巴州对江域的封锁,已经冲着万州而来,巴州这面,还要提防异动的南方夷人,暂无法分兵防守万州——
这个消息,立刻在城中引发了极大的不安和轰动:叙州人报仇来了!
理所当然,这也让等待已久的万州组,他们的工作,正式进入了下一个阶段。
第511章 山城棒棒军
战争要来了, 而且是数年内的又一次战争——而且,还是叙州帮这样刚起势的义军,和万州府带着恩怨的战争, 民众的恐慌几乎是无法避免的情绪, 从消息传到万州的这一刻开始,码头就比平时要更热闹得多了, 不少巴州来的船只,压根就没有回返, 而是临时挂出高价,承接着从万州到奉节的客运,凡是有些办法的人家, 这会儿都是争相出高价, 宁可去白帝城露宿,也不敢再留在万州府了。
“一张船票要二两银子!”
但是,也不是每个人都支付得起这昂贵的避险费用的,人口众多的人家, 光船钱就要百余两, 到奉节之后还要吃住呢, 倘若在奉节没有亲友, 这会儿便是去了也未必能入城,风餐露宿的不说,倘若被本地的流氓拐子惦记上, 把家人给拐走了呢?
越是到了大乱的时候, 便越是看各家的本事了, 也有些在乡下有亲戚的,这会儿拖家带口走山路去投亲——这时候山也不是随便进的,在村子里若是没亲戚, 进村还不如进城,城里还能求差役老爷开恩做主,旁人至少不会做得太过分,可在村里,遇到心黑的大族,男的杀了,女的或卖或留下强娶,家财全都吞没了,事后对外只一口咬定无事发生,便是衙门也拿他们无法!
这样说来,要么是有亲戚,要么,就是有本事自个儿在野山里寄居,要么就是有运气,能躲到民风淳朴些的地方去,可占了这三样的人家又能有多少?万州府本身还依山而建,去巴州的蜀道险要,能逃出万州的人口,不过十中一二而已,大多数人还是坐困愁城。
如此一来,民心本就浮动,却偏偏本来因为叙州帮的船只撤离,这阵子城里物价已是飞涨,现在更是畸贵,船只一走,许多挑夫没了活计,竟连稀粥都喝不起了,有些老实的,去乞讨,去城外吃树心,在江边捕鱼,有些不老实的或者是走蜀道翻山去巴州,或者便是滋生歹意,夜里上山抢掠。
那些山上的人家,多数是出船钱把一部分家人送去奉节避难,但一家人不可能全都离去,总有人要被留下来,他们的窖藏固然丰厚,可挑夫惦记不说,还有些奸仆,和贼子里应外合,合谋作案,抢了粮食金银,各自亡去,连着数日,山上都有血案发生,于是平时各有矛盾的人家,现在都联合起来,派出家仆互相监督巡逻,夜里凡是见到鬼祟贼子,当即打杀,不留丝毫情面!兵还没到,山上山下之间,已经是各有怨言,互相提防了起来。
“王医生,您是买地的吏目,神通广大、见多识广,走南闯北的,我们都愿意听您的指点——倘若叙州帮的人真来了,咱们这些弱女子该怎么办呢?”
在这样内外交煎,走投无路的绝望情况之下,这几个月于城中声名鹊起的买地考察团,便成为了许多人依赖的对象了,不免有不少人,尤其是山下的女子,在义诊时向王小芸求教,她们对于王小芸这些医生的信赖,虽然短暂,但却是绝对虔诚,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狂热的,毕竟,买地的考察团和叙州帮还有所不同,他们带来的,的确是万州本地人急需的帮助,而且方方面面也比叙州帮考虑得要周到得多。叙州帮的行为毕竟太具有争议性了,目的性也太明显,在码头火并之后,大多数人对于他们的观感是相当复杂的,说不上多么的正面。
“砍头的,今日我去了义诊那里——倒不是去‘复诊’的,你别急着掂锄头嗦!婆婆丁还够使,我是去打望消息的噻,她们那个院子外好多人都聚在一处说话,都是在问买活军,叙州帮军纪怎么样的——都说买活军的军纪好,跑船的《叙州同乡会》,好像一向也还客气,给赏钱是爽快的,若说叙州帮的军纪能和白杆兵比,那咱们在万州住下去也还能安心。”
这样的对话,发生在万州山下不少房舍之中,那正咂巴着烟嘴的汉子,也不由得放下了空荡荡的旱烟袋——家里最后一点烟草,也都换了粮食,现在距离弹尽粮绝一家人都只能去啃树皮只有几日的功夫了。但家里有老爷子,还有没满两岁的孩子,他一走,老的小的只能饿死,而且去何处?
这时候,他们是很渴望听到买活军的指点的,倘若能得到他们的保证,相信叙州帮不会屠城,那么宁可受几日的苦,也要留在本地——为何呢?因为叙州帮打下城池之后,要么就是把本地人都杀了,要么就是要给本地人一些恩惠,一般都是发钱粮,所以如果不死,就可以指望着新的粮食到手,日子也就能继续得过且过下去了。
“怎么说?”这汉子虽然身体还不错,没有去过义诊,但却送了自家的婆子和老爷子去过,他婆娘用婆婆丁煮水灌洗之后,尿频的毛病缓解了不少,老爷子的病是佝偻症,这个据诊断就是缺钙,没别的,平时要多吃豆腐,这一条暂时还没实践,因为现在市面上豆腐太贵,得过了这一波再说。不过,不论如何,有了这个思路在,心里总是能缓和一些,有个盼头,是以他即便没见过面,对买活军也已经很信服了,私下里没事也会念几声六姐的佛。
“王医生的意思是,他们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肯定是会留在城里的,本来么,都该去叙州府的,是见着万州的日子太不好过了才留下来,那肯定不会不管大家。”
光是这几句话便是动听,是哪个衙门里的老爷都说不出来的话,那汉子不由得听住了——这话说来丢人,可当真是打从心底有几分酸软,要不是考察团这一个月来处处做事,想方设法、设身处地的为百姓考虑,分文不取,有时候还倒贴钱给开药,这漂亮话他都不敢信,“那,那王医生打算怎么救?”
“这还在商量,王医生说主要两件事,第一件事,要给大家找饭辙,不说别的,至少能喝上稀米汤,要去和衙门的人斡旋,让衙门的人发令,抄粮铺的库房,不肯平价卖粮,按买地的规矩那就全都杀了,粮食还是按原价卖,得了的钱做本,再雇大家做活,不论是整修城防也好,码头也罢,或者是修船、修田垄都行,总之有力气的人要让他们有钱能买粮食吃,她们在老家都是这样做的。”
光是这个主意,就让汉子拍案叫好,连着喊了数声‘要得’了,他激动地说道,“很是!很是!便是这个道理,不愧是买地的女菩萨调养的菩萨兵,硬是要得,俺们街坊都是舍得卖力气的汉子,只要有一口饭吃,下死力做活,也愿为王医生他们卖命!”
说着,便要起身去联络街坊,被他婆娘按下道,“只是急性子!听我说完!第二件事,王医生说,叙州帮打下万州府是丝毫没有问题的,而且,和万州的百姓的确也有仇怨,不敢保证他们不会报复,她还说了许多别处闹贼时的事情,地名我也记不清了,就是前些时日报纸所说的京城地动的事情——”
京城地动这都大半年了,消息才进入川中大规模地扩散,同时一起送来的还有运河沿岸州府一度闹事,但很快被镇压的消息,那婆娘绘声绘色地道,“那些白莲教的人,造反就是为了杀人夺财,进城之后,先放火烧城,等火熄了,一家人都死绝了,再进去找金银细软,如此就万无一失了,便有人能逃出去,但带得走多少呢?余下还不都是他们的!”
“天下间的义军,如买活军这样军纪严明的一个都没有,叙州帮的人入城了会如何,他们也不敢保证,像是从前那些地方,也有买地的办事处,当时办事处也都愿意庇护本地的百姓,当时的办法,就是叫城里的百姓立刻剃头入教——那是白莲教作乱嘛,天下白莲是一家,六姐也是无生老母菩萨,信奉六姐便也算是信奉了白莲教,教内兄弟自相残杀,对那些贼子来说也是很大的罪过,而且,倘若是六姐的白莲教众被杀,那办事处也有理由出头了。”
他婆娘一边从篮子里拖了蒲公英出来,摘着枝叶准备去清洗,一边絮絮叨叨地交代,“王菩萨就说到这里,别的也没说什么了,当家的,你脑子活,你说这是啥意思撒?”
“还用说?!”
这汉子虽然瘦得都有些脱相了,一条腰带缠得极紧,便是为了减弱饥饿,但脑子还算是活泛的,立刻便道,“这个意思,若是我们肯入白莲教,他们也肯庇护我们——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我立刻便去街坊联络,红花绿叶是一家!我们这些苦力汉,本来也都是罗祖教的兄弟,若不是这几年来,生意实在是不好,又经过刀兵,兄弟们四散,那日码头火并也不能叫叙州帮的龟孙那样得意!”
他们万州本地人,本来对叙州帮就没有太多好感,火并之后更是势不两立,因此比起投降叙州帮,自然是更能接受依附买活军的想法,当下就安排道,“媳妇,你去找我那挑担,就说我的意思,考察团在我们万州就六人,我们想要山上那些老爷们拿出粮食来,就要全力为考察团撑腰,把吃不上饭的兄弟们都团结起来!不要再分什么走码头的,爬山的,只要是吃苦力这行饭的,都要听考察团的话,这般才能叫衙门忌惮,才能搞来粮食!”
他口中的挑担,其实不是连襟,而是自家婆娘的老相好,婆娘听说了,也是笑道,“你这话要得,恰好去他家插插米缸子,倘有米装一碗回来给幺儿熬个稠粥吃!”
说着,将自家的鬓角抿了抿,夫妻两人便分头出去,这汉子先去找了几个兄弟,又到两条街外自己老相好的豆腐坊门口,叫了声‘三嫂’,推门而入,问道,“三嫂,你这日可去过义诊妇科那里?”
三嫂正喂驴,见到他来了,不动声色,先看向墙角的一个布口袋,里头是些喂驴的劣等豆子,大概意思是他要拿口粮也只能拿这个,不提防这汉子问的却是这个,因怔道,“没有,只是头前去过一次,颇见效,就没再去了,怎地?”
那汉子把自家的想法,买活军的说法都一一讲了,道,“三嫂你这里再过几日还有豆子做豆腐么?怕是做了也卖不出去!人光吃豆子要涨死的,我看你还是和我们一处,你的相好多,便托于你四处串联起来,到时候大家都听买活军的号令行事。”
豆腐三嫂听了这话,点头道,“若是你谭老四要出头,我要骂你痴心妄想,你这急性子不是做主的人,做个急先锋倒是不错,既然是买地的女吏目,那我也服膺,待磨完这波豆子,我就出去传话——你既然来了,豆花装一碗走,给你家幺儿吃。”
说着,去里屋端了一个大碗出来,里头空落落沉浮着两块嫩豆花,个头都不大,谭老四接在手里,却不走,而是笑道,“三嫂,厚颜再讨些秋油,我们家里两个月没钱买这些调料了。”
豆腐三嫂瞪了谭老四一眼,又伸手拧了他那恨不得扎到胃里的腰带一下,道,“你再瘦下去,以后别登我家门!”
到底还是取了酱油醋出来,滴了几滴,谭老四大笑,“三嫂放心,这牛再瘦,歇一歇地也是耕得动的。”
话虽如此,却也到底很怕三嫂要验货——这几个月实在是饿得厉害,做那事的力气真没了,因此忙撇着脚,小心地护着碗走回家里,把儿女们都叫过来,手里拿着调羹道,“我喂谁谁吃,不许抢!”
孩子们早挤了过来,一个个嗷嗷待哺,如雏鸟一般,把豆花含在嘴里舍不得咽,都是满面陶然,三四个孩子,不过是轮了两圈,两块豆花就快被吃光了,谭老四把最后一勺喂给老爷子,老爷子摆手道,“我不喝,我不吃这个!你吃,你吃。”
谭老四一勺子塞进去,道,“值得什么!一口豆腐而已,过了这个坎,咱们好吃好喝的日子有得是呢,到时候咱们把三峡给炸平了,乘船去南面,我做工给你们买炸鸡吃——”
炸鸡对于巴蜀来说,尚且是从来没有人吃过,只在报纸上偶尔听说的新鲜东西,谭老四这么一说,孩子们的喉咙都往下不住吞咽,埋怨道,“爹,别说啦,又饿了!”
也有不懂事的孩子,笑着拍手凑热闹,叫道,“炸鸡,炸鸡!”
此时,谭四嫂也回来了,谭老四便和她分着喝有点味道的豆腐汤,两人你一口我一口也是香甜,谭四嫂道,“张大一听便入港了,这会也去联络他那些兄弟,他有个亲戚是走山的棒棒,有些威望,听他说那些棒棒日子也不好过,都是快吃不起饭了。”
如此,城中苦力集合在一起,由买活军挑头的局面那就成了,谭老四喜得一拍大腿,谭四嫂又从怀里珍重取出一小口袋米,这是张大匀给他们的,张大娘子早死,也没个子嗣,又在盛年,因此手里还是要比谭老四一家人松快些。
有了这一小口袋米,今日谭老四的绳索可以稍微放松一小段了,第二日起来,果然一大早就先后来了些江湖上的兄弟,都是苦力帮派里说话算数的小头目,由谭老四夫妻领着,往买活军下榻的客栈而去。
考察团六人,此时还在吃早饭,他们的早饭也相当简单,杂粮野菜团子,粗得拉嗓子,还有各人一碗豆浆罢了,最多是桌上有一碗酱料——怕是郝嬢嬢辣椒酱,不过,这食物还是很亲切,叫人一看就不由得把他们当自己人看待,认为买地的人果然和敏朝的老爷们都不同。不少苦力头目们低声议论,已经是认为可以把性命托付给这六个外乡人了——至少比托付给山上的老爷们好些!?“好!大家既然信赖我们,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自当给大家踅摸出一条生路来。”
果然,买地的吏目,办事都是很爽快的,谭四嫂刚一道明来意,都不用众人捧着拍着,他们便慨然应诺了下来,“先来对对花名册,城中的苦力,我们这个月大概统计下来,能有六百多人,还有船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