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自然也有人来接黄老,还有同舟的亲友,这时候都是走避,只有自家的亲眷,还护着黄老,在叫骂声中回了黄宅,一句话也不敢回嘴,众女却仍不散去,还拿喇叭在外大声奚落,大有‘你不许我杀人,总许我骂人’的痞劲,似乎总要出了这口气才好。所说话语,更是精彩纷呈,先还在问,到底是买的可耻,还是卖得可耻,后又有本地的伎女加入进来,问道,“府衙也有我的座上客,是黄老你的好友,怎么不见黄老你和他割席断交?”
又有人笑道,“瞧不起我们做表子的,如何还来喝我们的花魁酒,如何还瞧我们这些下贱坯子?黄老爷,那年您被刘州曹拉来喝花酒,虽然直挺挺坐着,可还是瞧了我三眼,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您敢说没有?怎么不把自己眼睛挖了去?”
这里谈到的花魁酒,算是万州模仿姑苏一带民俗而增设的东西,也是源远流长了,从糖时,繁华州县便有‘评花榜’之举,不过当时多是京城等数一数二地方才能操办起这样的盛事,到如今,姑苏风月繁盛之地,每每评花榜都有大量文人骚客来凑热闹,大商贾居中一掷千金,为自己做名声,甚至连本地的官员都乐于参加,以为是一件雅事。
如今的才子,想要完全回避伎子所在的场合这是不现实的,便是中举人之后的鹿鸣宴,有些地方都有伎乐前来表演,即便黄老是个从不嫖宿的正经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挑剔啊。
随着本地伎子的逐渐加入,唾骂素材也因此更丰富了起来,还有人问道,“黄老,你骂我们伎子如此义正词严,怎么不管管你们家大哥儿,他取了私房钱来偷偷梳拢姐儿,也不见你骂他!我们该死,你们家大哥儿又如何?”
不论目的如何,黄老那番话是把这些伎女出身的女吏目往死里得罪了,这是不争的事实,众女也有出气的意思,大概也有立威的意思,拿着喇叭彼此接力,足足骂了黄老一个来时辰还不肯干休,更放下话道,“以后别出门了!见一次我骂一次!只会欺辱我们出来卖的有什么意思,不见你把出来买的人都绞断了那根小啾啾去!”
这骂得也可以说是扬眉吐气了,王小芸在人群后方,只冷眼看小张的神色,却越发肯定小张另有异志,只是没有真凭实据不好说穿而已。此时忽然听得黄宅内一阵骚动,众女还以为是要和她们比拼声量,忙更放大了喊骂。
乱糟糟过了一会,吱呀一声,院门被人猛地一拉,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涨红了脸,冲出来叫道,“还叫什么叫呢?人都死了——我爹爹上吊,大哥一头撞死了,你们满意了吗?!”
这句话虽无喇叭加持,但却也清楚大声,屋外一圈女娘的叫骂声,看热闹百姓的嬉笑声顿时都为之一顿,众人面上都有惊容,似乎没想到这出闹剧,最后竟会如此收场,便连女娘们,也都没有想到,面面相觑,全都说不出话来。
那少女恶狠狠地盯着屋外众人,似乎要记住他们的面容,咬牙道,“我今倒还有一句话要送给你们,按你们说的,买的有罪,卖得反而光荣了?那你们来找我家的麻烦做什么?大嫖客都在州衙商铺里坐着呢,欺负我们家死读书人很有颜面么?到如今还不满意么?是不是要全家都死了,才合你们的心意?”
此女也是性烈,说到这里,倒退了几步,一头往墙角圆柱撞去,众人惊呼声中已是人事不省,面上鲜血长流,只见叙州女娘,纷纷退后,面上讪然则声不得,而看热闹的人群里,也自有万州本地妇女冲出来抱住她张罗施救,又有人对叙州人道,“够了吧,都这样了还不走吗?”
哪想得到黄举人气性这么大,竟真死了,他儿女也不逊色,一个撞死了还有第二个,三条人命洗刷之下,没理的反而变成了叙州人,万州百姓的语气,虽然还说不上是凶恶愤懑,但疏离之意却是昭然若揭,万州这边,杨玉梁好容易培养出的一些好感,转眼间又被她们给败光了。
王小芸在人群后方,先也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随后心头又涌出了一股极为复杂的情绪,鄙薄伎女的黄举人死了,可她非但没有丝毫的痛快,反而感到加倍沉重,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反感——就像是万州苦力的性命,从来都只是政治事件的筹码一样,伎女的道德地位,似乎也只是受政治手段操纵的一个假议题,大多数人的情绪,都被幕后的一双手操弄着左右。
这双手真的在乎她所愤慨的议题吗?
王小芸久久地凝视着人群中的小张,注视着她在震惊之中,嘴角那一丝隐秘的笑,忽然间,她似乎对于整个叙州帮的观感都产生了动摇和怀疑:是否出身越低的人越忠诚?是否叙州帮根本就是个不该存在的错误,其中根本就没有六姐真正的信徒。
她很想问小张,你还记得你做伎子时受的苦难吗?如果你记得,那你为何还能这样心安理得地利用这份苦难?你的最终目的,到底是要在世间消除这份苦难,还是说,只有把这份苦难施加给别人,你才能得到满足?
第515章 女特科开考!
春三月, 天气逐渐和暖,北方漫长而又让人痛苦绝望的冬天, 终于眼见着只余下一点尾声了——正所谓五九六九沿河看柳, 七九河开,□□燕来,到了三月初,已经是九九加一九, 耕牛遍地走的好时候, 穷困人家也可以松一口气:天气要暖热起来了, 总算不必再担心着冻死人啦!
这会儿,天也亮得早了,往昔五更末尾, 天都还是漆黑的, 这会儿大概五更正(凌晨四点), 天就有了一丝亮影子, 等到五更末时,天色已然大亮,贡院门口也早热闹了起来, 小贩们挑着担,天还没亮就从家里赶出来,这会儿安置好了家当,烧热了活, 清了清嗓子开始招呼前来陪考的家人们了, “来个状元粿, 独占鳌头,考个女状元!”
“新鲜下锅的热馄饨,入场前来一碗身上也暖和!”
“算盘, 谁家还缺算盘的?这可好不了,我们家的好算盘,特科状元郎都有两把盘玩的!”
“炭笔、馒头干来,草稿纸可都买好了?我家的馒头干擦炭笔不掉一点儿渣!”
五花八门的招呼声,可比一般走街串巷的小贩要复杂得多,叫卖的也都是在外少见的商品——别的不说,光是这炭笔,那就只有考特科的学生会正大光明地用它。
为何呢?因为用炭笔写久了,毛笔字就写得不好了,这两种笔的笔锋不一样,所以那些正科的书生,平时对于炭笔是避如蛇蝎的,只有偶然留便条时才会用炭笔,这意思和眉笔也差不多。
真正贡院边上卖炭笔的,是什么时候兴起的呢?是开了特科之后,特科的试卷允许考生用炭笔打草稿,作答也可以用买地出的羽毛笔,或者是更名贵的钢笔。
当然,愿意用毛笔作答也是可以的,除了卷面整洁之外,书法并不挑剔——特科的试卷要能看出什么书法来,那就有鬼了,尤其是数学试卷,很多时候全是数字、符号,追求的就是写得清楚,所以用笔可以多样化,甚至也不誊抄,而是原卷送给考官批改,这都是和正科不同的地方。
今日这女特科,和男特科还有更不同的地方——女学生们是不脱衣搜身的,从宫中调来的胖大宫女们,和老嬷嬷们,中人们站在一起,板着一张脸,只是略微查看一下携带的书箱便让她们进去了,没有男子科考那特色的解衣项目:在这春寒料峭的季节,赏看平日里衣冠楚楚的举人老爷们,在长街上公然解衣,又被人细搜衣履,连头发都要解开了,以至于披头散发、赤身**,往常这可是贡院开考时的一景呢。
但是,女特科这里,这样的搜捡便一概免去了,理由也相当的简单,和考卷不用誊抄是一致的,那就是特科的考卷,全是所谓的‘客观题’,有标准答案,选择题、填空题这种,是否给分完全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只有应用题的解答,是稍微可以衡量得分的,但标准卷中,对于应用题的答案,也是给出了加分点和扣分点。
每一个被录取的学生,其卷面都要经得起验算——这和是否黜落某份八股文卷不同,后者是可以辩论的东西,因为标准是完全唯心的,但对特科的卷子来说,根本就不存在特殊的照应,因为标准完全是唯物的,一切以标准卷为主,考官的个人意志,也因此被弱化到了极点,以至于他们会不会因为字迹而确认考生的身份,都成了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至于说夹带小抄什么的,在特科的考卷中也完全是无关紧要的,特科的考试以理科为主,甚至还可带算盘进入,还能公然带教材进去做参考书,因为这些卷子考察的知识,你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会的人,不看教科书也明白考察的知识点,可以从容做题,不会的人,教科书翻烂了也还是不会,倘若能现从教材里学会什么,那也是你合该考过——这便是你的本事。
只是,虽说有这样的区别,但头几年开特科时,还是按照千百年来的规矩,有这个搜捡小抄的步骤,为的是什么,似乎也不知晓,无非四个字:萧规曹随。又或者算成‘因循守旧’也可,总之,朝廷的规矩之古板,从这件事上便可见一斑了。
直到今日女特科开考,要顾虑到女子体面,且特科脱衣搜捡的确没有意义,也怕引来众人看热闹围观,倒闹得不堪,这才有主考官向上奏本,把这条规矩给减免了去,男特科反而因此沾光,他们是和女特科一块考的,也就免去了这一遭儿,得以衣衫完整地走进考场之中,当晚甚至还能回家歇宿,第二日再去考后头的科目——这不过夜的待遇,也是这一科跟着女考生一起到来的改动,为的是什么考量,那就不得而知了。
大抵地说,也还是因为考试形式的区别吧,正科考生,最重要的就是一道八股文的题目,为了这道题,他们要酝酿数日,中间自然是不能回家的,一回家就可以找外援来参谋,但特科这里,和童生试更像,一日一科,当日的考试,黎明入场,巳时正发卷子,日暮前必须交卷出来,天黑不掌烛,这一科考完之后,第二日是全新的一科,就算有名师在侧,也提供不了一点帮助,其实的确没有必要在考场中过夜。
因此,特科生是公认享福的,无须在那号子里苦捱,有道是‘袖手如神仙,往来彩云间,晨起拂轻雾,暮归带晚霞’,这打油诗据说便是某个考官,看了特科考生轻松自在的样子,有感于自己读书时在号子里考了多年数十场,方才脱离苦海的坎坷经历,脱口而出的赞叹。
与之对应的,还有一首打趣正科考生的顺口溜,也是他编的,所谓‘袖手如神仙——只有袖子了,往来彩云间——活气儿冒的,晨起拂轻雾——做饭烧炉子,暮归带晚霞——准是个臭号’!
所谓只有袖子,便是说科考入场,搜捡严格,要脱去全身衣物,只穿上下单薄里衣,让搜子来查看身上所穿的衣服——这时候倘若穿夹衣这是自讨苦吃,为了预防夹衣中混有小抄,搜子要把衣服剪开,内瓤全都掏出检查,这搜子又不是专业裁缝,还给你的时候很容易就出现衣不蔽体的情况,所谓只有袖子了,衣服都没了,那便是打趣正科搜捡的严格。
往来彩云间,冒的是活气儿,也是对应上一条,特科考生,穿着棉袄暖暖和和的,可正科考生因为只能穿单衣入场,三月里天气又是寒冷,倘若遇到倒春寒的天气,而又没有弃考,体弱一些的考生,呵气成浓雾,在号子里缓缓氤氲,可不真是活气儿聚成的彩云吗?还真有不少体弱的举子,考完出来大病一场,人都要没了的。说是活气儿冒的真一点不夸张。
至于晨起拂轻雾,这也是正科特有的现象,一住三日,他们不能总喝凉水,所以每日早上都要掏钱请巡场的送炭火过来,热饭喝水。但特科因为每日早出晚归,便不必在场内吃饭,吃完早饭进去,考完了出来即可。
最后一个臭号,也是特科不必消受的,特科考生少,大多人也不在考场中上厕所,尤其是女考生,因为不查夹带,还有自带小恭桶小痰盂的,也就不存在正科考试中,设在每条夹道尽头,和众人便溺大缸为邻的臭号了。这臭号的考生几乎都是必不中的,出去之后大病一场也是常有的事。特科能够避开这一点,着实是让正科的考生们又羨又妒,难怪以考官之尊,也做出这一首打油诗来促狭了。
便是京中不少人家,看到这特科的轻松自如,都是回家传说起来,道,“家有体弱的少爷小姐,还是让他们来考特科好些,考不中那便是不中了,总比考正科一般,下一次科场犹如脱一次皮来得好。”
也不乏有人家深以为然,从此强迫自己的孩子改了志向的,不过,此时聚在贡院前的考生和家长们,当然也不如旁人看来那样的轻松自如,不少家长都握着儿女的手细细叮咛,又是约定了一会在哪儿碰头,“便是做不出也不要紧,第一次开科,咱们便当是来考着玩玩的,我心肝儿可别走丢了才好。”
“姆妈,你说的这是哪里话来!”
刚刚十二三岁的小女儿,在娇养一些的人家,可不就是如此呵护的?也幸亏不必留宿贡院,否则这一次她肯定是不能参考的。贡院门口不乏这样的锦绣娇娥,红着脸一边安抚家人的情绪,一边好奇地左右张望,打量着家外的光景:这一看,就是跟着家里请的特科老师学的,或许还是蹭了兄弟们的课程,因着开考女特科的缘故,也是感到好奇,便求了家里人让她试一试,便是考中了,也未必会出来做官呢。
这便是朝廷开特科的好处了,任何一个东西,不论怎么歪风邪气的,和一贯的家风不符,但只要是朝廷开设的,总似乎披上了一层金箔,哪怕是最老成的家长也会转了口风。虽说真正最古板的人家,女儿连特科的科目,都是接触不到的,但朝廷开设女特科,对于京城一带的女眷来说,在风气上总是进一步的开明起来。
不像是从前,和使馆的女吏目走得近的人家终究有限,一道令下,京畿方圆数百里内的人家只怕都被惊动,今日的贡院门口,多了不少新鲜面孔,都是从前压根没在人前露面的深闺小姐,从这个角度来说,女特科倒是发挥了很大的积极作用。
“来了来了!皇妃们来了!”
眼看天色要放亮了,忽地远处便起了好一阵骚动,有些好事恶少,远远地便一路追逐过来,虽然不敢走进,却也是在远处用自制的‘望远镜’,不住向正缓缓驶近的一整列马车张望:这马车周围,围绕着许多穿了棉袄的宫女子,到得贡院门前,马车内逐一钻出的女子,都佩戴帷帽,只是隐约能够见到穿的是宫样锦缎,璀璨之处非比寻常。
等到这批人率先通过辕门,女考生们方才是鱼贯入场——为何众人之前一直等在这里,原因现在也是很了然了,便是要等着这批宫人先进场了,她们才能进去,取一个尊卑有别的意思。毕竟,这批宫人中,可是有王良妃、任容妃等一批原本的天子近侍,正是因为良妃要做官,要离婚,才有了今日的女特科!
皇室成员享有一定的特权,在此时的考生也好,家人们心中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倘若要一起排队入场,她们只怕还缩手缩脚不敢上前呢,只见贡院前,一时是鸦雀无声,等到宫妃们的身影逐渐消失,众人这才咂嘴咋舌的,彼此交换着眼色,不少人都是隐隐透着兴奋:这可是能吹嘘一辈子的大场面,大热闹啊!连天家的皇妃都瞧着了!这真是做梦都想不出来的事情!
“瞧瞧,那良妃是出宫了的,可我刚才瞧见的好几个妃子,好像倒没说要出宫的事儿,可见得便是已嫁了人的小娘子,只要能读进去书的,下场考试又怕什么了?连皇帝家尚且有人来考那!”
也有人不失时机地引申到自家亲友的事情上来了,“嫂子,听我一句劝,你年纪还轻,素来又是聪颖刚强,何苦死守着?如今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我几个侄子侄女饿得和小耗子似的,这能行吗?你与其在这摆摊卖些小物,不如回去报个班仔细读读书,若能考中,去做个吏目,哪怕被排挤,怎么也比摆摊挣得多些吧!”
“我如何不知道你的好意?只是,只是我摆摊还能带孩子,若是考中了,不论做什么事,孩子怎么办?这小的还小,大的也不大——”
“嗐,这怕什么,便送到我家来!给我家那老婆子几个钱,打发她照看着,不就是捎带手喂几口米汤的事儿吗……”
“妮儿,走了。前头队伍动起来,咱们也跟着去排吧!”
卫大郎招呼了一声,卫妮儿也就不再听这姑嫂二人的对话,而是和兄弟一起,各自去了男女二人的队伍里排着——因为不用搜捡,座次也是早订好的,因此入门的速度倒是很快,大家也都井然有序,天刚亮了不多会,便陆续进完了,远处还有心大的此时方才赶来,却也还来得及。
这一次特科开考,或许是因为有女娘参与,声势比上回要大得多了,贡院足足一万三千间的号子,往常的特科最多也就占个三千人,这一次光女娘就有三千左右,男考生大概四千多,贡院竟也开了一多半的号场,这号场是以‘天地玄黄、宇宙鸿荒’为号往下排的,各人的考号,在考试以前验明正身时就颁发了下来,所以各人都知道是排在哪里,按照顺序去找就行了。
这个规矩,和正科是一样的,同样的选拔制度也都依照正科来设立:先由礼部行文各地,顺便带去了女特科的教材——虽然其实就是买地的理科教材改头换面,甚至有些地方就直接用买地的教材,然后把《买活军数学课程》上的买活军三字,用红笔删掉,在下头标注大敏。但是,至少要让各地的教谕知道他们依照的官方教材是哪个版本嘛。
从这点来说,男特科是沾了女特科的光的,因为之前只说开特科,并没有指定官方教材,如今一并正名也就更加显得法度俨然起来。其次,教谕颁布了教材之后,就要在本地组织考试,选拔‘女特童生’、‘女特秀才’,随后将人送到省会,选拔‘女特举人’,最后,这些女特举人汇聚在京城,一起参加女特科的进士考试,选拔出史无前例的第一批‘女特进士’!
当然了,从发令到最后考试,不过是三个月的时间,稍微有常识一点的人都知道,这点时间可能刚够把旨意送到省会,有些偏远的省会可能都还没来得及发出信使给各州府送信,至于县城更不必说了,今年夏天能收到消息都算是快的。即便送到了,能否组织起考试来也未可知——要考试首先要有考生吧,满足考校初级条件,也就是会写字的同时,能认得买地的数字符号的女学生,在很多县城基础人数根本就是零。
哪怕就是姑苏这样的文化昌盛之地,符合条件的女学生依然不算很多,也是因为时间紧迫的关系,姑苏知府收信之后,仓促组织考试,选拔了数十个符合条件的女考生前来,这就是这一次京畿之外唯一的女考生来处了。
其余的三千名女考生里,一千多人是卫妮儿这样,不分贫富出身,过去数年间逐渐受到买地知识浸染的京城土著,一千多则是宫女子(含皇妃),余下数百人,则是京畿一带沐浴都城余韵的女娘们,她们虽然自己没有感觉,但的确受惠于地利,平时就有接触买地的学问,而且也有比较充裕的时间组织考试,同时办完一系列和男考生相差无几的手续:有正科在,特科的很多程序就稍微挪用一下就行了,这其实是很便利的,制度完备,很多时候有很大的好处,譬如此时,各地的官府便很容易参考正科,拟出办事的规程来。
规程有什么呢?首先要亲供出身、互结作保——本来还有一个廪生作保的环节,但因为没有女廪生就取消了,男特科生也跳过。最后要取得一张行状,证明你有资格考科举,而且把你的容貌做精确的形容,到考场门口可以验明正身——按照卫妮儿所知,特科的作弊也不是没有,最多便是出现在这个环节,至少在京城,就有百余按规定无法参加考试的伎女,取巧取得了行状,顺利地参加了考试,只是目前似乎还没有被官家发觉罢了。
这些伎女,为何能够参加呢?因为她们并不是官伎,也不是楼子里出名的姑娘,她们很可以对外宣扬,就说自己是某家的女儿,而因为女儿不比儿子,一向是娇养在深闺的,被识破的可能性要小得多——其实就是儿子,也有突然出现的,前些年特科开考之后,京中不少人家都突然多了一两个特科成绩出色的‘幼子’,其实可能就是这户人家的书童。
这种现象的出现,在卫妮儿看来,主要还是因为特科考试相对比较简单。如果是按照老规矩,仆役不得科考——也很少有仆役会去钻营这些,即便是允许,又如何呢?科举本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事情,三年取三百,天下的读书人何止百万?这几率太过渺茫,且是否中试,这标准是非常唯心的,大多数仆役根本玩不起这种随机性极强的游戏,当然也接受不到专业的应试教育,是以贱籍冒考的现象还是比较罕见的。
可特科考试,出来一样是进士,且大家的基础都差不多,考试竞争也小些,再者这东西实在是看天分,有天分的人,哪怕是偷听都能学得比课堂里坐的学生好很多,水平还好估计——都是有标准答案的,自己扯一张《指月》系列的卷子做一做,不就可以估出分数来了?
是以,很多人家,自个儿的亲生子没有天分,却发现自家的仆役有一二机灵的可以栽培,也就抱着有枣没枣打一竿子的想法,扶持一个养子起来,倘若对方是个知恩图报的,自家不也就因此有了依靠?
这种投入和产出的对比,使得考特科成为一种划算生意的时候,收养子的现象也就十分普遍了,而倘若说男特科这边,还要请廪生来作保的话,女特科生没有廪生作保的环节,就只需要五个女考生结对子担保就行了,她们很容易凑够五人去办手续,而做事的官员,肯定是不会和她们正当对面、仔细打量的,办手续时女子都戴了帷帽,只是写外貌时,由官中的牙婆或者媒婆代劳,如此只需要贿赂婆子,则可不被识破。
卫妮儿所想不通的,只是她们到底是何等居心——是想要出来做官吗?还是只是要借着一个女特进士的名头招揽客人?倘若是前者,她不会道破,但倘若是后者的话,那她便感到自己很有必要管一管了。
不过,这也是后话了,这一次,大概是左侧的考场给女考生,右侧的考场给男考生,卫妮儿信步走去,看到了不少宫人女子已经坐在号房中了——看来,宫人只是提早进场,并没有单独设立的考场,用的和她们应该是一张考卷。
说来也巧,卫妮儿居然和王良妃娘娘在一个考场,两人目光一对,王良妃还对她微微一笑,卫妮儿连忙敛衽福了福身,又目不斜视地经过了一个清秀姑娘——这就是卫妮儿刚才想到的冒良伎子了,正是因为她在卫妮儿前方不远处,而卫妮儿又曾听小刘二这个好帮手神神秘秘和她说过她们的出身,她也不会分出心来想这事儿。
看到王良妃和小伎子坐在隔壁,这给她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但实际地说或许又不是那么怪异——京城人见多识广,流传的故事可多了,什么游龙戏凤,什么‘乐户刘美人’传奇,都是几辈子的老典故了。卫妮儿想道,“其实良妃娘娘也不过是平民出身,又还有流言传说如今的皇后也是瘦马,皇妃和伎女之间,差的不过也只是运气而已。有运气,遇到了皇帝那就是皇妃,遇不到那……”
这样想下去,可是大不敬了,把皇妃和伎子排在一处,对皇妃自然是极大的侮辱,卫妮儿不敢再往下想了,虽然心底深处,她并没有完全推翻自己的想法,但这不是现在该想的事儿,她转而开始担忧即将开始的考试:
“我已考过了童生试和秀才试,那试卷可太简单了,只需要会写阿拉伯数字和竖式运算,几乎就没有过不了的。要比我买回来做的男特科卷子简单得多,不知道这一次我们的进士考试,用的是什么卷子,若是和男特科同卷,我的成绩能排第几……还有,女进士的分数,又能排第几呢……六姐说女子算数天赋高于男子,可,可我怕这一次考试的分数却未必体现得出来,倒是叫大家小瞧了我们敏朝的女特进士去呢……”
第516章 对答案是恶习!
要说起卫妮儿的特科教育, 根基不能说是不浅薄的,在今年冬天以前,卫妮儿不过也就是去蹭着上了扫盲班, 又仗着家学渊源, 自小耳濡目染的一点老底子,这才能在京城里走街串巷地开识字班。等到女特科的消息出来了,她下定决心要考,这会儿时间门已经很紧张了, 前后只有两个月的光景。
卫妮儿时不时还要跟着买活军的慈善班底出去发煤,只有干完活了才能上课——不过,她的教育条件还算是比较好的,因为她为买活军做事, 而买活军的使馆对于女特科的态度是很支持的, 甚至还开办了一期补习班, 专门教授女特科的考试科目。
这也是男特科所没有的待遇, 男特科的教材普及也好,应试教育也好, 主要都是由回流的买地进修生自发地进行, 同时往往借此收取高额报酬,是以, 现在男特科的考生,不是去过买地自己学习, 就是家中颇有资财, 能请来好的先生。当然也有民间门的天才,只是靠着教材自学,便可考到高分的,只是人数很少罢了。
女特科这里, 就不太一样了,教育的来源是很广泛的,先有皇后在宫中普及认字,给很多宫女子打了基础,后又有买活军开的补习班,还有富贵人家和兄弟一起上课的女娘,至于买地回流的女娘,倒是没多少,毕竟,在本地能活得下去的女娘,也不往买地那里去,对女子来说也没有游学这个概念。
卫妮儿这样能上一期补习班的考生,她自忖应该是胜过了大多数宫女子——因为宫女子们之前最多只学了数学,很可能就算是富贵人家的女儿,也很少有把物理、化学都学全的,即便是学了,也很难像买地补习班这样,系统地总结出一套应试的办法来。卫妮儿反正上了补习班,自己做了卷子之后,深刻地感到这特科的门槛,其实半点不比正科低,而且更要求天赋,正科吧,若是舍得用钱砸,只要人还不太笨,砸个秀才出来倒是不难。
特科这里,若是这人真没有这个脑子,光靠死记硬背和应试技巧,若按买地的考卷水平的话,大概也就只是停留在初级班毕业的水平上——对应个童生?若是想要去读高级班(举人),甚至是去上专门学校(进士?),那难度是真不逊色于考正科进士。
历年的科举真卷,卫妮儿也曾在父亲那里半懂不懂的看过几次,会试题目其实是很好懂的,反而是县试、乡试的更难,因为这两科的考试中,允许出‘截搭题’,用打油诗来比喻,童生试的考卷是‘此地无银——’,考生能填写上(三百两)便差不多可以过关了,到县试、乡试时,因为大部分典籍都被考生烂熟于心的关系,用‘此地无银三百两’做单句题,‘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这一整段做通节题,都无法难倒考生了,便要开始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
比如出题为‘三百两隔壁’,把上下两句话各截出一段来搭在一起,以此来做命题作文,这就是截搭,‘三百两隔壁’,还算是有点逻辑的,叫做有情搭,甚至还有‘三百两王’这种无情搭,很可能连考官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考验的完全是考生自圆其说的能力,以及为自己的论点引经据典的知识储备。
当然了,这样的截搭题,大部分人答出来都不怎么样,不登大雅之堂,作为要封存卷子的会试考场,是不允许这样的题目出现的,会试题目都是完整的经典,大家可以自由发挥,所以哪怕是略读过几本书的百姓,也能看得懂考题,但你是否能做出和考生一样的好文章来,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特科这里呢,如果水平不够,看卷子都仿佛和天书一般,连读题的能力都没有,卫妮儿在补习班里翻阅真题的时候,习惯性地先翻阅了一下专门学校的考卷,当时就感觉得按人中——要不按人中她得撅过去,如果说特科读到最后,做的是这些题目,那她将会立刻放弃。那里面就几个汉字是她能认得出来的,其余的符号,字母什么的,犹如天书,光是看一眼仿佛都对精神有巨大的伤害!
女子真的比男子要更有理科天分吗?
对于六姐的这个说法,她原本是深信不疑的,也因此对特科拥有一定的自信,但这自信在接触到课本后被迅速摧毁,女特科这里,目前考的是三张卷子,数学、物理、化学,卫妮儿最多也就是对数学有点自信,物理和化学她完全是应试准备:死记硬背考点,靠填空题拿分,买地的补习班老师还会教她们怎么在选择题中判断选项的对错,所谓‘三长一短选最短,三短一长选最长’,别说,这个在很多时候都颇为有用!
还有怎么拿步骤分之类,这些小技巧虽然无助于掌握知识,但对于提高分数真有帮助,卫妮儿做了几次模拟卷,比较下来,很多不确定的题目在应用这些技巧后,都能拿分,若是简单的卷子,一科有小十分的差距的话,三科加在一起,那就是不可小视的分差了。但,就算是应用了这些答题技巧,她做特科历年考卷也经常只能拿个一二十分,包括这几次男特科的秀才试、举人试卷子,卫妮儿在有参考书帮助的情况下,也还是很难考到榜末的分数。
当然,她只学了两个月,还不是脱产学习,分数低也算是在意料之中了,但卫妮儿的分数在女特科考试中是不低的,这也就可以推出一个结论:本届的女特科含金量不足。换句话说,1 如果本届都考不出来,后几届肯定更考不出来,去买地那就不必说了,敏地都考不到的,买地如何能考出?
2 如果本届的进士考是男女同卷,那女生的录取分数很可能会低到个位数,这是不是会让六姐‘女生更擅长理科’的说法受到质疑?倘若不同卷,那坊间门对于这批女特进士的成色,是否会有所非议?毕竟前两次考试之后,已经有不少男特科不满,议论着女特科的卷子难度,拉低了特科的素质云云……
当然,对卫妮儿来说,肯定是更担心第一点的,听说明年的特科还要加考地理,还要分析什么山谷风向,什么水文条件,还有几个科目联合应用的综合考卷,可想而知需要的知识积累和训练会更多,平民百姓倘若不是真正的天才,除非是去买地,否则在敏地是真考不出的,买地的学校是免费的,敏地可没有免费的学校,考卷越难,到最后选□□的进士出身也就越富贵,这是不可逆转的现实。
而对并非理科天才的平民卫妮儿来说,今年的女特科,大概是她想从科班出身的唯一机会了,也难怪她心绪难平——谁不想出人头地?就这样平白去了买地,便是有一些在使馆帮忙的资历,也不能免考进去做吏目,可想而知在买地她面临的考试压力要比现在更大得多,若是南下做不得吏目,该做什么呢?难道去做工吗?
当然,做工也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儿,只是她性子好强,又尝过了为人师表那受人尊敬的感觉,每常也四处帮手发煤,享受着众人宾服的权力感,要她去做个无根无基的工人,心中实在也是不愿,因此,卫妮儿对于这个女特科还是有点期望在的,此时听到一声锣响,心间门也是一颤,翘首盼望前方发卷子的考官,心道,“千万不要男女同卷,千万不要男女同卷!”——此时在利益攸关的时候,还是很自然地选择了自己的立场:宁可男女不同卷,也要一个好看些的分数,一份能做的卷子,否则,第一科如果就是天书,那心态一崩,后面的考试只怕连进场的勇气都没有了。
“要男卷还是女卷?”
却不料,考卷不是一份,远远的便能听到考官在不断询问考生,轮到卫妮儿这里时,也是一般,此人手上分摊了两叠卷子,道,“男卷还是女卷?”
“女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