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又是一阵惊呼,围绕着两个球员狠狠的冲撞,此时那恰到好处的慢镜头中,只见一个黑肤色的洋番健妇,被撞得倒飞出去,穿着短袖球衣的身体,狼狈地砸到地上,和黄土地激烈摩擦,瞬间便拉出了好几个血口——再怎么细腻的土地,也不免会混入石子,因此,篮毬、足毬也是时常见血的运动,尤其是拼抢中,如果没有见血的决心,绝对是抢不过对面的。
这个黑姑娘,虽然个子不算多高,但拼抢起来却非常凶狠,犹如野兽一般,根本不怕受伤,凭借着自己的悍勇,在人群中左冲右突,总能为她的球队带来球权,而且因为肤色醒目的缘故,众人对她的印象比旁人更深,此时都是惊叹道,“好刚毅!”
“这怕不是个女兵士的好料子!”
“说不得就是军队里出的球队呢?虽然不参加奖牌赛,但表演赛是可以参加的吧!”
任何比赛,都是要有支持的一方才好看的,虽然不少观众都是后来的,并不清楚这比赛的球队各代表哪里,但是看着看着,倒也因为一个球员的突出表现,选择了自己支持的颜色,跟着大声喝彩,希望其能够晋级。并且希望能去场内看下一场比赛——主要是每天的比赛不少,大屏幕放什么是比较随机的,不太会有专门放映一种运动的现象。就是这会儿,也是这块屏幕放篮毬,那块屏幕放足毬,叫人难以抉择,恨不得两只眼睛能一边看这里,一边看那里。
“好样的!”
“漂亮!”
“好——球!”
虽然对于规则,并非人人熟悉,但只要是看进去了,还是很好懂的,好球坏球,也很容易分辨,隔远了跳投,又高又飘,唰地空心命中,那就是好球,那种瞄准了半天,差点被抢断了,仓皇出手,根本连篮筐都没沾上的,自然就是坏球了。众人看了好球,如痴如醉,看了坏球则对球员好一通埋怨。
至于他们自己,也是手痒得厉害,有些少年少女,已经有点出癔症了,走着走着便往后微微一仰,伸手一抛一甩,仿佛在对着空气投篮一般——毫无疑问,篮毬这东西,已经完全在民间流行起来了,虽然因为售价极其昂贵,普及程度肯定不如角抵,但是,用尿泡制的替代品,少不得也要一改原本的用途,尝试着被拍着玩玩,同样,五人制足毬,也完全取代了原本的蹴鞠,成为了买地这里新流行的运动。
“爹,爹,拍球,拍球!”
便是被父亲抱在手里的小孩儿,也欢喜地拍着手掌,指点着屏幕,“娴儿玩球!”
“好好好,娴儿回家便玩小藤球。好不好?”
“好!”
胖嘟嘟的小女孩儿,穿着小背心,在父亲的怀里兴奋地踢着小腿儿,身旁的摊主看了也是有趣,笑道,“看着孩子,踢人多有劲,长大了怕不也是个女力士!”
这话若在敏朝,有点儿阴阳怪气的味道,但在买地却很中听,娴儿父亲顿时开怀道,“我也这么说呢,看着孩子的胳膊,从小就鼓鼓的,以后叫她也和六姐似的,把肌肉练起来,谁敢欺负?走到哪都被高看一眼。”
的确,买地这里崇尚健壮,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但随着六姐的一番讲话,以及在开幕式致辞中的亲身示范,这种对于健壮审美的追求,又上了一个台阶。对买地的百姓——尤其是是从前的民间苦力汉子,本来在他们的审美中,也认为壮实姑娘没什么不好,在买地便更加自然地接受了六姐的喜好,他们对于谢六姐的崇敬和盲信,远远不是原本的有产阶级转化成的吏目、书记、小商人等可以想象的。
既然谢六姐给他们带来了粮食,让他们能够吃饱,又给了他们学习的机会,工作的机会,获得报酬而不被克扣的机会,受了委屈能去告官的机会,那么,六姐的话,便是他们的纶音,六姐既然喜欢健壮的女娃,而且说女孩子壮一些好,他们对于女儿最好的期望,就是让她们能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健壮女娘。这样的夸奖,又怎么能不让他们喜欢呢?
“娴儿,以后做个女力士好不好?”
这个脸上明显有些沟壑,肩背上还有一块凸起,大概以前是个‘窝脖儿’挑夫的汉子,满脸笑意地问着女儿,同时伸手去怀里,掏出钱袋来,买一根叮叮糖给她吃。小孩子看到糖双眼就发亮,一边拍着手,一边熟练且嘴甜地应承着,“好!娴儿做女力士,娴儿以后抱着爹逛街!”
“哈哈哈!”
周围人群都笑了起来,就连坐在茶摊上看仙画的几个小女孩,也笑着扭过头来看了娴儿一眼,大概是议论着她的童言童语,不过,大家的注意力很快便又被比赛给吸引了过去,只有茶摊边上的一个小姑娘,还托着腮,看似是在看比赛,实则却是在偷听着隔桌两个姑娘的对话。
“……那个黑姑娘,是原来在壕镜的女仆吗?还是美尼勒城里留下的洋番家眷?能不能为她做一期访谈,刊登在《万国报纸》上?”
“你是说附版画的那种吗?叶,我们的报纸是面向国际旅行者,你觉得他们中有多少人是不歧视黑人的,你的目标读者,那些黑人,他们又有多少人能读到这份报纸?当然,作为一个洋番女球员,我认为对她的采访是有意义的,但或许不该强调她的种族——”
“你知道吗,马丽娜,虽然你一向很有点儿道貌岸然,似乎对于六姐的纲领完全认可,但我不得不说,你似乎并没有想到,你故乡的那些绅士们,对女人的歧视丝毫不亚于对黑人的歧视——如果我们不强调黑人在买地的平等地位,是不是也要在报道中回避她的性别?要知道,她的性别,我们的性别,对于国际旅行者来说,似乎也不那么的体面。”
又一个口是心非,不能完全贯彻六姐思想的伪君子?
这个小姑娘的兴趣,比之前更浓烈得多了,虽然她还没有完全听明白,但只需要一个指控,便足以让她对邻桌的这两个年轻女人,燃起了更高的兴趣,与潜在的敌意——王剑如不在乎反对者的反对是否现实,当然她也不会做什么,因为现在她并没有这个身份,她才十一岁,根本考不了吏目,但是,这不妨碍她多了解一些反对者的典型特征,从职业的角度去观察反对者们,她认为,这对于她将来的工作是很有益处的。
得益于她矮小的身高,以及,和买地这里的风尚不太协调的,瘦弱的身形,很多人都会觉得她比实际年龄还要小,只是个九岁、十岁还不懂事的小姑娘,因此,她的靠近并未引起邻桌的警惕,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听起来像是《万国报纸》的编辑——王剑如认为,这些喉舌部门的编辑虽然不是吏目,但却应该尤其警惕,因为她们的权力不亚于要害部门的首脑——还在很投入地谈论着她们的工作。
“这要看你对于我们的报纸究竟是如何定位的了。”
马丽娜,那个洋番少女,似乎也并不在意叶姑娘的指控,而是很淡然地说着流利的官话,“你是希望《万国报纸》宣扬我们的不同,对国际旅行者造成压力和恫吓,还是希望《万国报纸》宣扬我们的好处,诱惑更多的国际旅行者前来呢?或者说,叶,你认为,六姐对此,又是如何希望呢?你的观点,是否才是对于六姐纲领的暗自反对呢?”
刺出这一剑之后,她显得胸有成竹,怡然地往后一靠,品尝起甜蜜的凉茶来了,王剑如瞅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叶姑娘。她觉得这幅画面相当的有趣——两个人都用六姐的纲领作为武器互相攻讦,似乎,人们并不容易简单地分辨,她们谁是欺世盗名者——谁又是那个得了六姐真意的,真正的信徒。
第578章 歧视(上)
人能否完全从自身的利益出发, 进行理性的选择?
叶昭齐正式参加工作以来,有很充分的机会来思索这个问题,因为这也有一部分算是她的工作职责——她作为一个本土活死人编辑, 进入《万国报纸》,本就是带着任务去的,不但要确保报纸的内容, 能够起到谢双瑶预设中的作用,而且也要确保报纸编辑的立场永远和六姐保持一致。而不至于闹出人在曹营心在汉的笑话,让《万国报纸》成为在买洋番向故乡输送利益的渠道。所有在《万国报纸》工作的本土活死人, 几乎都有同样的工作内容, 这是无可置疑的事情。
既然如此,叶昭齐就不得不彻底地思考这个问题了, 因为它本来不应该是问题的——现在《万国报纸》的洋番编辑,在利益上几乎都只有了买地一个选择, 如果六姐, 以及所有洋番所描述的西方世界,没有掺假的话, 那么, 叶昭齐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出这样的结论:所有洋番编辑, 都不能再见容于故乡, 所以, 她们也完全没有任何理由为故乡考虑, 做‘二五仔’,站在买地这边, 死心塌地的为六姐服务,是她们唯一的选择。
但是,一个人的利益和立场是否能完全一致呢?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 叶昭齐在南下壕镜之前,偶然也会如此思忖,因为人们在生活中是往往做出令人费解的选择的。就从她的亲人说起好了,现在,昭齐所有的亲戚几乎都已经迁居到了买地,所有的产业,也已经迁移了过来,没有什么根子再留在故乡了,从利益上来说,彻底‘买化’,对于任何一个人都是最适合的行动策略,但她很容易就能发现,有许多亲戚压根没有这样的想法,甚至可以说是卡在了买、敏之间,人过来了,但生活方式,还有一多半留在敏朝那里那。
最好的例子,莫过于她的舅舅沈君庸了,说实话,别说叶昭齐,就连母亲沈宛君、堂姨沈曼君,都认为沈君庸和妻子张华清迟早是会离婚的。他们的婚事是很典型的盲婚哑嫁、亲上加亲。张华清是沈君庸的嫡亲表妹,这么近的血缘,在买地是强烈不建议结亲的,因为这对后代的身体不好。而且,婚后两个人也聚少离多,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夫妻情分,舅母所生的几个孩子,都是早早夭折,这固然也有缠足的原因,但或许也是因为两人血缘很近的缘故。
感情不太亲密,又是买地不鼓励的亲近血缘结亲,在买地这种离婚成风,勇敢追求新生的风气中,二人离婚再各自成亲,难道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他们的年纪都已经不小了,倘若想生孩子的话,似乎也该抓紧。因此,家里人对于他们的事情,一向是三缄其口的,并不规劝什么,只是顺其自然,等待着张华清的思想彻底融入本地之后,或许某一日就会过来宣布这个消息——沈宛君私底下还准备了一笔钱和一间房子,准备作为对张华清的馈赠,如果两人购置的房子归了张华清,那么,母亲的小房子就准备给舅舅居住。
可是,这都几年过去了,舅母已经俨然完全融入了本地,成为了一个颇为典型的买式女娘——她甚至敢于穿短袖和中裤了,工作也从最开始的扫盲班教师,换成了现在的戏社编剧,有了一份很体面的收入,而舅舅也从海商书记员,接连换了好几份工作,甚至玩了一段时间的交易所,现在又想去考吏目,期间也一直在学校进修——
总之,折腾中,也没少往家里拿钱,两个人眼看都是站住脚了,却依旧迟迟没有宣布离婚,也没有传出喜讯——要说感情逐渐浓烈么,似乎也没有,总之,就是这么不咸不淡而又相安无事的消磨着,这就是很典型的违背了自身利益的行为,让外人也不由得十分费解——原来如此放荡不羁的舅舅,心里也有执拗的,属于旧式的一面,哪怕到了买地,什么都放开了,但他却依旧不愿让离婚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反正,作为亲人,昭齐也只能如此理解了,至于舅母,或许也是如此,生活方式虽然买化了,但思维方式,却还有敏朝那传统思想深深的痕迹那。
或许,在有些时候,人都是彻头彻尾的非理性主义者,人群作为一个集合,所做的决定虽然有‘唯利是图’的导向,但那只是因为每个人非理性的领域不同,大数叠加下,呈现出符合利益导向的结果,但在个体的人身上,理性绝不是行动的第一驱动力。
叶昭齐在琢磨这件事的时候,从身边找到的例子里发现——很多时候,人们的行动导向并不是由自身的利益,或者是现在的思潮决定的,他们更容易受到小时候所接受的教育思潮的影响。在小时候接触的是什么样的思想,长大了以后,人们就会天然地按照这种思想去行动,他们会认为这是不言自明的事情,根本不需要犹豫,即便这种思想导致的决策,或许和他们的利益相背,但即便是这样,他们有时候也愿意稍微的委屈自己的利益,来顺从这种思想,或者是在两种倾向之间,进行调和——也就是说,孩子永远是最容易争取的,成年人的统战价值就差得多了。
就说她的家庭吧,来到买地的年限,相差不远,现在的身份地位也都还十分体面,但是,和舅舅舅母传统的婚恋观不同,昭齐的婚恋观就要激进得多了——不像是她父亲,虽然也支持她毁去原本定下的娃娃亲,但心中还带着对袁家深深的歉疚和不安,这件事上,他是为了女儿的幸福而放弃了自己做人的准则——
昭齐这里,悔婚是理直气壮的,她认为根本没有什么不好和袁家见面的理由,她照旧还和袁家的伯父、伯母通信,劝他们到买地来,并且在袁家应邀前来之后,还大大方方地登门拜访,提出拜袁家二老为干亲,这样她认为她是仁至义尽了:在买地这里,婚姻自主,如今大家都是六姐的活死人了,袁家也理应遵循这个规矩,而她不愿嫁给袁家那纤弱的未婚夫,这是她自己的决定,和叶、袁两家几代的交情无关,因此,完全没有什么好愧疚的,这还是帮袁家挣点政审分的好事儿呢。
若说她的想法,已经透了买地的痕迹的话,那么,二妹蕙绸、小妹琼章的心思,就要更进一步了,她们来买时年纪都很小,尤其是琼章,对于家乡几乎毫无印象,就是在买地的教育里长起来的,因此她不但非常重视自己的体育锻炼,而且思维完全是买式的,不像是昭齐,还能体谅袁家老式的思维,琼章认为袁家明知道自己的儿子质本柔弱、不似常人,就不应该继续和叶家的婚事!
完全应该说明原委主动退亲,或者是换个更好的儿子,袁家这样的行为非常的不厚道,根本就不配和父亲结交——她可不理解袁伯父常年宦游在外,或许压根就不了解儿子的情况,琼章的思维是‘谁领导谁负责’的买式,既然袁伯父是大家长,那就要为家中的所有行为负责,除非他能找到真正的决策者,并且给出恰当的惩罚,否则,这笔帐还是要算在他头上的。
看吧,三个年龄段的人,对一件事居然是三种看法,这就足可说明自小的教育对于一个人的影响了。而且,昭齐从小妹身上,也观察到了一点,那就是家庭教育,是无法和学校教育以及社会氛围抗衡的——
叶家对于两个妹妹,虽然没有四书五经的灌输,但日常起居中,耳濡目染自然的熏陶,有些还是很旧式的,可即便如此,也完全抵不过她们出门时,和同学交际时感受到的社会风俗,以及学校教育中条条框框的生活指导。蕙绸、琼章已经俨然是最典型的买式女娘了:争强好胜、热衷锻炼,遇事爱说理,从来不因为自己是女子就让人一头,在家中,即便是父母也不能毫无商议便做了他们的主,动辄把‘博弈、谈判’挂在嘴边……
可想而知,倘若父母要为她们定亲,两个妹妹根本就不可能像是昭齐从前一样,暗中郁郁不乐,当场大打出手,都是有可能的事情!
昭齐虽然是大姐,却远远没有她们那么强势,不是说不羡慕,但有些事她就是做不到,有些话她也说不出口,但是,她又要比母亲、舅母和小姨的强干更外露一些。这就可以看出一代代的变化了——从这个逻辑来说,祖辈根本不用争取,父母辈的人,如同小姨沈曼君,别看现在位高权重,但她永远不可能和六姐完全一条心,她们是很难完全摆脱老思想的痕迹的。昭齐这一代开始,就有些值得争取了,而如果是在蕙绸那两三岁的年纪,就来到买地的小孩子,长大之后他们根本不会考虑另一种立场——他们怎么会习惯从前的生活呢?毕竟,他们就是在买式的生活中成长起来的呀,自然会用一切力气去维护着这种生活继续往下进行了!
如此来看,《万国报纸》编辑部中,大多数洋番编辑,还是需要警惕的,因为他们从小生活的环境,从小接受的思想,和如今买式的生活,当然是极为不同的。所以,即便利益全在买地这里,但也要谨防他们还是受到过去的影响,放歪了立场——他们自己能否从中获益根本是不重要的事情,问题在于不能让他们影响到买地的大局,虽然只是一份报纸,但正因为是喉舌要地,所以也要格外小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壕镜的这三个M,都是《万国报纸》的编辑,不过,马丽雅和莫祁平下南洋了,只是挂名而已,马德烈的年纪又还很小,主要管事的还是马丽娜——叶昭齐最放心不下的也是她:马德烈还小,按照这个理论,她是最让人放心的。而马丽雅呢,昭齐见过这个驴子修女,对她的印象很深刻,私心里,她认为马丽雅和张天如是一种人,包括莫祁平也一样,他们都有点儿癫狂,为了权力似乎可以不顾一切,同时又非常危险。但昭齐认为这样的人反而是最让人放心的,她们会完全遵循利益行事,只要马丽雅的利益在买地,就永远不会背叛。
至于马丽娜呢,她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对于在故乡的生活是有记忆的,也有几分小聪明——而且,在昭齐的观察下,她认为马丽娜的同理心不强。马丽娜不是那种‘我曾因为是女人被歧视过,如今我不歧视任何人’的人,虽然她在买地这里,脱离了对女性的歧视和限制,拥有了从前没有的社会地位,但这不妨碍她基于人种对黑人保持歧视——
只是马丽娜毕竟是很聪明的,她隐藏得比较好而已,马丽娜是从不会对黑人出言不逊的,但在生活中,她依旧和黑人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她没有一个黑人朋友——当然,昭齐也没有,她来到壕镜时间还不久,别说黑人朋友,连壕镜本地的华人朋友都没几个,不过她还是认识了几个黑人姑娘的,至少是点头之交。
但是,马丽娜连黑色的点头之交都没有,而且,她把这种歧视无意识地带到工作中来了——马丽娜似乎想让《万国报纸》保持纯洁,除了印刷报纸的油墨以外,不出现一丁点儿黑色。
这件事得好好处理,昭齐意识到这一点,而且她认为,这件事在现在相当的小,但在未来,影响可能会很大。不管洋番在自己国家怎么样,在买地,他们必须按照买地的规矩来。
第579章 歧视(下)
人类可以真正地跨越种族、宗教的障碍, 只因为某一立场的利益相同,便可以真正地互相理解吗?
当叶昭齐在掂量着马丽娜的时候,马丽娜也正在掂量着她, 她对于这个华人小姑娘的心思,不算是毫无了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嘛。虽然六姐坚持在买地推行开明的洋番政策, 但是,洋番们在壕镜之外的地方,只要离开了市井, 来到了职场之中, 从去花钱的顾客,转换为需要合作的同事时, 他们还是都能感受到华人们那种本能的提防,还有似乎永远都消除不了的隐隐隔阂。一个洋番, 倘若不是就着洋番的领域谋生的话, 在其他领域要付出极大的努力才能融入,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就像是现在, 叶昭齐很怀疑马丽娜之所以反对黑人上报纸, 是因为她没有摆脱出身中自带的, 对黑人的歧视, 并不愿意在体面的报纸上, 见到对黑人正面的报道——这种怀疑完全是污蔑, 而且其本身实际上也破坏了六姐制定的‘和睦友好、开明共存’的政策。
马丽娜认为,大概是因为出身于一个很有权力的家族(叶昭齐得到这份职位, 很大程度是因为她有一个在《买活周报》位高权重的姨妈),叶昭齐身上是有几分傲慢的,她那种理所当然的特权, 时常会让马丽娜想起从前的自己,当她用挑剔的眼光看着别人的时候,却似乎默认了自己可以豁免于政治上的审查,她认为自己的一言一行,倘若逾越了六姐的思想,那也必定是情有可原的,应该得到人们的谅解。
“我们在这个问题上已经沟通过很多次了,叶,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们对报纸的第一定位始终无法达成一致,你认为,凡是来到壕镜的外国商船,都很急于融入买地,所以报纸更像是一份备忘录,提醒他们在买地要注意哪些方面——譬如我们的种族平等政策。”
不过,马丽娜也不准备任由叶昭齐对自己指指点点,她并不反对六姐在编辑部安插华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如果每个华人都认为自己有资格介入报纸的运作,那事情可就乱套了。马丽娜觉得,在完全了解洋人之前,叶昭齐完全应该暂时低调一些,等到她的弗朗基语、拉丁文,更流利一些,或者更进一步来说,如果去欧罗巴大陆见识过当地的风土人情,对于洋番有很深刻的了解了,她才有资格确定一本面向洋番的报纸,到底该如何编撰。
“你的想法,当然是有道理的,我也不反对在报纸上针对买地的特有规矩进行普及,但是,根据从六姐处得到的指示,《万国报纸》的最终目的,仍然是欧罗巴贵族的餐桌,教会大学的图书馆——如果是这样的话,在正刊上,就不能有和当地的风俗太过于冲突的价值观。因为我们的目的是从西洋招揽人才,吸纳思想开明的精英前来——如果我们刊发了带版画的报道,让人们知道了,不但奴隶——女奴也能参加买地的比赛,你认为教会会被感动吗?不,叶,他们只会被吓得宣布这东西是恶魔的刊物,于是我们的功夫便完全白费了,甚至于它根本到达不了欧罗巴。”
马丽娜认为,这才是报纸最有可能的归宿——诚然,在壕镜,知情识趣的国际商人,丝毫也不敢流露对黑人老爷们的半点不悦,甚至还会勉强自己和他们交往:这对远航船的船长来说倒不是什么苦差事,他们在非洲一样要和黑人酋长平等地打交道,因为黑奴的一大来源是战俘,马丽娜从莫祁平口中听说了远航船的把戏,他们会支持一个部落,对另一个部落挑起仇杀、战争,以此获得源源不绝的货源,这效率远比自己去丛林里捕奴要高得多了。
但是,一旦离开了买地的海岸线,从占城港扬帆起航,去往果阿,马丽娜毫不怀疑,他们会立刻用清水和肥皂来仔细地清洗自己的双手,同时撕下报纸上所有和黑人有关的篇章,或者更进一步地说,即便不报道黑人,有多少船长会把报纸带回国去呢?他们也可能完全只是怕麻烦,在海上干脆用这些上好的纸张来擦屁股。
想要指望船长把报纸带回去,并且引起重视,在上流社会和学界产生流行,进而不论是吸引人们来东亚,还是让他们关注《万国报纸》,积极地获取后续的篇章,马丽娜认为,这就只能在报纸上提及买地先进的技术,以及知识的普及——只有描绘知识是多么的容易获取,才能吸引来想要获取知识的聪明人。因此,她主张把《万国报纸》的重心,放在这些地方上:描绘买地的富饶,介绍本地先进的知识,同时提到这里丰富的工作机会。
“运动会的重心报道,当然要围绕仙画舞台、投影幕布,以及黑天使——应该重点描绘黑天使,现在消息灵通一些的教会,应该已经收到吕宋的消息了,对于黑天使的存在,一定有相当的一番骚动,我们的报纸既然提到了黑天使,再傻的船长都会意识到,这些报纸会在老家大受欢迎。”
从时间来算,吕宋之战发生在去年——不错,过去的一年实在是波澜壮阔,大事接二连三的发生,相比之下,今年到目前为止,除了运动大会倒是没有太多的动静。马丽娜的估计是客观的,吕宋之战的结果,目前估计还没到里斯本呢,整个欧罗巴大陆,对于东方的变故依然是茫然无知。
——美尼勒城沦陷之后,吕宋岛直到现在都是战火未歇,不过不是每个弗朗基人都死了,除了士兵之外,纯粹的商人几乎都得到了赦免,他们用一部分时间整顿船只,狼狈逃窜去果阿了,还有一些阿卡来的逃兵,也赶到八打雁,并且成功启航。
去阿卡的航程遥远,而且从阿卡返回欧罗巴本土更是路程漫长,这条航线可以忽略不计,不过,去果阿的船只,应该年初就已经到港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现在应该只剩下很短的路程:从果阿经过好望角,再绕路到里斯本,一切顺利的话要半年时间。从吕宋去果阿的话,船长可不能乱开,他们要从吕宋先返回壕镜补给,再从壕镜走熟悉的航线去果阿,这里大概也要花费半年的时间。
这就是大罗天星盘的作用了,当然也少不了高清的经纬地图……明明起家时手里没有掌握什么航线,但买地的船在海上一向是比较横行霸道的,因为他们不但有经纬地图,还有全球洋流图,的确可以做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用这样辛苦的绕路。
但是,没有这两幅地图,再老练的船长也只敢顺着航线开,壕镜-果阿,这是葡人的航线,吕宋-阿卡普尔科,这是西人的航线,如何从壕镜到吕宋,从吕宋到果阿,这航线当然必定是存在的,但还没有形成航海日志,商人们就不敢拿生命去冒险。这也是为何,海商总是圆滑至极,从不得罪任何人,而且凡事都喜欢协商——如果不协商,完全翻脸,壕镜不让他们停靠的话,这些人在海上可就没有任何办法啦!他们未必能在食水耗尽之前,找到下一个敢于接待,也有能力接待他们的港口!
定星技术,经纬地图……买活军手里的这几样东西,足以让洋番各国都为之痴狂,可惜的是,目前还没有人能成功地搞到手。马丽娜知道,如果买地真的想吸引欧罗巴的人才过来,只需要拿出这两样东西的一个,船长们就会发了疯地往老家传信,但她也不傻,马丽娜知道现在自己的屁股坐在哪边。
让她恼火的是,叶昭齐根本就不理解,她完全没有必要防备自己:马丽娜本人是东方贤人会这个流派的神迹见证者,她的痊愈被视为是东方贤人的神迹,逗留在壕镜的洋番,所有人都回去欧罗巴她也不可能回去的——只要她踏入故乡一步,教会为了防备这种邪说的崛起,一定会把她打为恶魔爪牙,甚至很有可能对她施加火刑,她有什么理由从买地这里给故乡掏好处,泄露知识呢?
“只要不是地图、星盘这些敏感的知识,把微积分、化学知识刊登在报纸上,根本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因为教会也能获取到买地的教科书,并且进行反向翻译,所以只要是本地公开的知识,都可以登报,用来吸引更多的学者……”
她对于运动会的其余部分(除六姐神迹以外),固然也十分的欣赏,也受到了感动,但却丝毫也不认为这有什么报道的必要,运动会西方世界也曾经举办过,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是欧罗巴大陆现在也不流行运动,倘若这是有益的流行,那更没必要唤起他们对运动的热爱了。
“还是用奢侈迷花他们的眼睛,用知识诱惑他们前来。至于壕镜本地的规矩,以及其中的来由,我们可以编写一些小册子,在港口进行散发,其中当然,也要提到我们这里平等的种族政策。”
马丽娜绞尽脑汁,最后一次试图调和叶昭齐和自己的分歧,但是,她觉得结果是很有些可悲的。叶昭齐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着,似乎还是在猜疑着她的用心,她也很勉强地让了步。
“那么,我们或许可以把对黑人运动员的采访放到小册子里。”她说,“作为一个例子,解释为什么我们采取平等的种族政策——黑人并不比别的洋番更加愚笨。”
总是在执着黑人,黑人,为什么叶就是不懂呢?!
马丽娜很有几分恼怒了,她的声音比平时尖锐,“为什么一定要纠正他们这一点呢?你的意图是什么?叶,平等真的就这么重要吗?它并不包含在任何生意里——而且也不过是掩耳盗铃!”
马丽娜的华语已经说得很好了,对于成语的使用也很流利,这主要是因为过去的一年她一直在废寝忘食的学习,她想说的是,黑人当然不差,否则捕奴船就会捕东南亚的矮褐人种去做奴隶了。黑人差劲只是一种宣传上的需要,因为差劲,所以活该被奴役——根本就没必要对着揣着明白装糊涂,时而兼任奴隶船长的商人们说这些——
但是,叶昭齐大概是完全不明白这些的,她很惊讶地看着马丽娜。
“当然是因为黑人也是洋番那——”
她说。“如果不消除针对肤色和种族的歧视——如果不在你们洋番内部先宣传起来,形成统一的口径,我们又该怎么一起到处的去宣讲,一起努力地去消除,我们华人对你们所有这些洋番的歧视呢?”
“马丽娜,你是个很聪明的姑娘,怎么能不明白这里头的道理呢?”
而马丽娜也骤然间陷入了极度的惊愕里——她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第580章 铁姑娘谭雅
“采访我?”
谢谭雅有些吃惊地指着自己的鼻子, “《买活周报》想要采访我?”
“是《万国报纸》,开设在壕镜的报纸——你听说过吗?”她现在暂时隶属的篮球队队长说,“不过, 明天就是决赛了,所以我说,不管怎么样还是等到明天决赛以后再说吧,如果我们拿到了冠军, 那不是更好吗?就算没拿到冠军, 他们应该也还是会来的——那是一份给洋番看的报纸,你既然是个洋番, 还是个女娘,按照我们买地的道理, 就算输了他们肯定也还是会来。”
队长的话是很有道理的,因为在买地的洋番中,女洋番本来就少, 黑人女洋番就更少了。买地这里的黑洋番,以壕镜奴兵为主,既然是奴兵, 那肯定是以男性巨多。女□□隶很少见——谭雅听她的老乡说,她们大多是被卖去美洲了, 主要是作为给男人配种的用处过去的,男黑奴能干很多农活,报酬也很少,在美洲大受农场主的欢迎, 女黑奴的劳力肯定是不如男性的,农场主也不需要她们做细活,偶尔买一些女奴, 主要就是为了配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