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寝室的规定之外,出行时的着装也是有标准的, 再热的天也没有袒胸露乳的道理, 必须穿着制式军装,而且扣子也有明确的规定——军营里管下南洋叫解扣子, 为什么呢?因为到南洋去之后,由于天气炎热, 军纪允许把扣子解到第二个,而在福建道, 夏天再热也只允许解开第一颗扣子,这是死命令,执行一般任务时绝对不许违反,发现就要扣分挨批,除非是抗洪抢险,或者在极端情况下超负荷工作, 班队长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视而不见。
扣子的规定是死命令,但不是唯一的命令, 大到出行时手臂挥动的幅度,步幅,是成行还是成列行走……小到军帽的角度,衣服的褶皱,全都是有要求的,很多新兵都是在衣服褶皱上吃了大亏——为什么军服背后有大片的褶皱?要知道,军服的料子是很扎实的,如此大片的褶皱,必定是在行车时完全放松,靠在靠背上反复磨蹭,才会制造出来的。我就问你,拿了丰厚军饷,当兵是不是你的工作?在你工作时间坐车,不能维持军人的仪态那你是不是渎职?
像这样的小陷阱,在作训中是防不胜防、数不胜数的,而且有时候标准很唯心,裁量权在班长手上,心软的班长,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了,要是较真儿的,真能把人给折腾出刻骨铭心的回忆——而且越是爱较真,越容易被发配来带新兵,所以新兵提到内务,都快形成条件反射了,总觉得自己有哪里没做好,反射性地互相检查了起来。
帽子戴好,衣服褶皱检查,就连裤子都要检查褶皱是不是过多,膝盖处有没有白灰——路上灰大,裤脚有灰这很正常,不属于违规,但如果膝盖上有均匀的灰迹,那就要被怀疑了——是不是乘车时跷二郎腿来着了?
不错,就连二郎腿,也是不允许的坐姿,这是让人大惑不解的地方,也是敏、建军队完全缺失的训练科目。当兵的哪有不糟烂污的道理?虽说多少也规定了出操时要整洁,但在执行上是完全放松的。如老陈这样,一张口一股死葱烂蒜味道的老兵哥,在敏、建根本就不稀奇,经年累月不洗澡的都有,只要能打胜仗,其余事情主官压根不管,如果打了败仗那更不必说了,人一被冲散了,就算是想管都管不了。
像买地这样,用大量的时间,以及非常具体的要求来规整这些细节的军队,都不用研究洋番的军队,曹蛟龙也可以断言买活军绝对是绝无仅有,事实上,他们在新兵作训的三个月里,对体能和作战的锻炼并没有曹蛟龙从前想得那么上量,反而花费了很多时间在调整、贯彻这些内务细节上,每天起来铺床、洗漱、吃饭、睡觉……这些事情全都是有规矩的,甚至连睡觉时头冲着哪个方向都有规矩,完全不允许一个寝室大家方向不同,各睡各的情况出现。必须是一个冲着窗户,一个冲着门口,脚对脚睡在一起——这是为了打呼噜不互相干扰,而且也减少传染病患的可能。
这种规矩,还算是能解释理由的,有些规矩就只能推脱给六姐的喜好了:任何东西都必须是制式的,自己带一个牙杯来?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班长来检查内务的时候,要看到的就是一样高矮大小的水杯,遵循着一样的角度,连牙刷都必须是冲着一个方向——是毛面还是背面冲下都必须是一致的!哪怕就连水杯颜色,那都必须是考分高了,受奖励了,才能拥有一个制式一样而颜色不同的水杯——在军队里,每一丝个性,都是作为对出众表现的奖赏!
六姐大概就喜欢那种放眼望去,什么都一模一样的感觉吧……从踢正步、稍息立正到摆手,再到打出来的随身包裹,都有固定的标准,行囊背包的大小,内容物,打包的方式——这也是要练的,整顿内务五分钟、打包行囊五分钟,在新兵作训期间,听到号角声起开始计时,十分钟内把内务整顿完成,行囊打包好,做好出动的准备——好几次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来这一招,从床上跳起来的都还算好了,还有从厕所里往外跑的呢!
内务比武、行囊打包比武,各式各样琐碎的比武,贯穿了新兵作训的始终,虽然还完全无法领会到这么做的用意,但是,三个月下来也早已形成了肌肉记忆,尤其是狗獾和曹蛟龙,他们都是马上的好手——军二代有一个好处,就是他们多数马术都很不错,习惯了长时间的扎马步,或许有罗圈腿,但在坐车的时候不靠着椅背这对他们来说很轻松。所以尽管是第一次乘马车行军,也没有留下什么小尾巴。倒是武宁奇,到后来聊得起劲,他有点儿松懈,在椅背上靠实了,后背衣服起了一片小波浪,一看就是摩擦过的,不由得哭丧着脸,“又要挨批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能去面对,买活军的批评一向是毫不留情面的,但后续处理结束之后,小事儿过去也就过去了,倒是一味逃避反而让人看不起。随着马车速度逐渐减慢,大家撩起门帘,也见到一片茶棚逐渐出现在眼前,便知道这是下车吃午饭的地方。于是四人把行囊放上长凳——角度当然也是一致的,鱼贯下车,排成一列,打直立正,双手都贴着裤缝,等前头几辆车的带队班长过来检阅。
算上他们这几个兵,还有去闽西送公文军需的传令兵,一共是三驾马车,十余人,带队班长是在最前头的,曹蛟龙等人是最后一驾,下车后班长先检查第二驾马车,“怎么都是土?下车也不拍拍。”
“去,开行囊拿纱布,下午把自己围起来,别和个木头人似的,鼻孔都黄了还傻乐。”
到底是挑剔出了一些小毛病,这才来到四人面前,先往车里看了一眼,见一切整洁,行囊都是按照标准角度整齐放的,又往四个人脸上看了一眼,也是点了点头——他们倒是没白热这一上午,至少看着脸上都是干净的,和第二车的同袍比,打眼就让长官满意。再看扣子——都是严格按照规矩,只是散开了第一颗,帽子也是戴得板板正正,裤缝只有膝盖后弯那里是打褶的,其余地方整整齐齐,说明一上午的坐姿都很规矩。
当然了,武宁奇背后的褶皱也没逃过他的火眼金睛,不过毕竟这还是小问题了,其余三人一片整齐的背部也救了他,班长不过是意味深长地在那片褶皱上拍了拍,打算就这样过关了,甚至还有闲心关心一下乘坐体验,“闷罐车热不热?”
“报告长官!热!但可以坚持!”
老陈目不斜视,大声这一汇报,却是坏了事儿了,班长被冲得退了两步,拧着鼻子没好气地呵斥,“狗东西!吃了蒜又没刷牙!进食纪律怎么规定的全忘了?”
“嘿嘿,班长,这个——”
“给我大声背诵——算了算了,别说话了,吃饭前把你的臭嘴给我刷了!罚你一周不许吃蒜!”
班长瞪了老陈一眼,随手抓着他身后的曹蛟龙,“你,复述一遍进食纪律和卫生条例!陈金发触犯了哪两条?”
“进食纪律——进食刺激性食品后必须立刻刷牙漱口,不得引起同侪不快。卫生条例——士兵嘴里不能有味!不得进食槟榔、吸食烟草!”
“陈金发违反纪律,餐前蛙跳一百下!你们三个,明知陈金发触犯纪律而不提醒,蛙跳三十个再吃饭,陈金发先刷牙再蛙跳!”
班长三下五除二,干净利索地便发落了一车人,偏偏四人还没法有异议,都是响亮回答‘明白’!等了一声‘稍息’,这才转头各忙各的——陈金发上车取牙杯牙刷,还有发的军用牙粉,找茶棚东家要了水,自己蹲到小溪边去刷牙了,曹蛟龙、艾狗獾和武宁奇便着急地找到了马车停泊的空地,按顺序先后做起蛙跳,一人做一人计数——都是作训了三个月的,蛙跳最熟悉不过了,倘若蛙跳做不下来,基本没希望通过前三个月的作训,迟早被退回去的。
“四-二-三-四……八-九-十。”
艾狗獾身高最矮,体重也轻,再加上下盘力量足,做起蛙跳来很轻松,不一会就做满了五十个,虽然班长没有监督,但他也不打折扣。曹蛟龙看了,也不由得暗暗点头,见艾狗獾做完了也不去吃饭,而是在一边等待两人,便在心中暗道,“这个小台吉倒是知进退,会做人,有些值得结交。”
于是他做完了,也并不走,武宁奇见状,也跟着他们两人一起等待老陈——别看老陈大大咧咧的,又受了罚,但做起蛙跳来是真不含糊,曹蛟龙道,“这是个好手啊!”
他拿眼睛看了看艾狗獾,艾狗獾笑道,“熟能生巧。”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买活军这里,长官对犯错误的兵丁,倒是不扇巴掌、拿脚踹,最多的就是罚蛙跳,有时候内务扣分也是搭配着蛙跳来的,这老陈一看就知道是个不老实的,估计没少因为内务被扣分蛙跳。
他自己也不当回事,绕着停马车的场地跳了几圈,惹得食槽前吃草的马儿,都打着响鼻看他,他和没事人一样,起来一抹脸,“走罢,洗把脸吃饭去!你们也不告诉我味儿大!”
“我们这都是糙汉子——”
“哪闻得出来啊!”
三人就纷纷表示自己的确没闻出来,艾狗獾说自己从小马背上长大的,自己都是一身的马味,曹蛟龙说自己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对异味早已免疫,武宁奇便只好说自己是常年的老鼻炎,鼻子不好使——一总的说来,他们认为这蒜味不是什么大事。老陈也是说道,“嗐,确实,今日也是巧了,大概是多吃了点,以往这么着,临时吃个薄荷糖总能盖下去的,是我连累了兄弟们,害你们吃晚了!”
“嗐,都是同袍,本就该同进同出,这有什么的!”
“再说,这不就是规矩么,哪有一个班组的不一起吃饭?咱们这临时班组也算是班组嘛!”
这倒是真的,作训中,进食都是以班组为单位,一人受罚,全组或者全班人也是跟着被连累的,几个月下来几乎都形成习惯了,三人也是纷纷笑着表示无妨,抓紧了张罗去吃饭,艾狗獾笑道,“还好不是食堂,否则好菜还不都被打光了!”
按他的想法,既然是出来外差,那自然是各吃各的,一车一桌是较可能的做法,也所以三人要等陈金发,免得陈金发跳完过来还得吃剩菜。却不料到茶棚一看,艾狗獾傻眼了——这茶棚估计是接待惯了军队,都是做出心得来了,直接上的就是大盘子,大家排队拿饭,和在食堂一模一样,这会儿等到四人过去,除了主食还是管够,咸菜、辣酱什么的也都还有,肉菜那是只有一个底了,倒不是说完全吃不上,但明显吃的都是筋头巴脑,完全没有前头那两车的人吃得好!
这!
要说没带钱,那倒不至于,狗獾行囊里就装了五百元的钞票呢,他们军二代不可能缺零花钱的。但几经思量,狗獾还是没有提出自己出钱加菜,而是规规矩矩地拿了小竹匾,先拿了一个微微发黄的白面馒头,又装了一碗糙米饭,给自己夹了一碟泡黄瓜——黄瓜已经大量上市了,这东西是随便吃的,至于炒菜,一锅白菜烩五花肉片只有底了,肉片只有零星的瘦肉碎末,还有一个西红柿炒蛋,只有西红柿,星星点点少许鸡蛋的影子。狗獾也不计较,舀了一勺菜汤浇在饭上,这就算是一顿了。
“哎,是我连累了兄弟们!”
这下,连老陈都有点不安了,搓着手跟在他们身后坐下,十分歉疚的样子。“这实是没想到!上回大部队往过走的时候,人太多了,我们中午都吃干粮。”
行军嘛,条件艰苦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像是他们能坐马车,主要还是人少,顺便沾了军需官的光,主要是运军需有一车呢,到了山脚下要人牵马牵驴往上运,所以才捎带手把他们带上了,若是大部队,不紧急的活,那肯定只能腿着去,这么多人也没有茶棚能支应干粮,都是自带干粮,到茶棚来喝热水,晚上到驿站也得搭帐篷睡在外头。
所以,老陈虽然在行军经验上比三人多了那么一趟,但也没想到吃茶棚是这么个吃法,当下立刻不安了起来,接连说了三四次,让三人不该等他的。不过曹、艾、武三人怎么说也是世家子弟,怎么可能跟着一道埋怨,都是笑道无妨,既然一车坐,那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四人在桌前坐定了,又见到班长这才进来,也才去吃饭,都是有些诧异,曹蛟龙低声道,“班长不会是看我们蛙跳了吧?”
武宁奇点了点头,比了个方向道,“一个是看我们有没有偷懒,再一个他照看货物,我走的时候他还在车棚那里,等我们跳完了他去看车,这会儿应该是有人吃完去换班了,他才来吃饭。”
众人对于班长的一点怨言,顿时烟消云散了,老陈更是自责得厉害——他耽误自己不要紧,耽误同车三个兄弟,已经是过意不去了,现在知道,严格的班长还在所有人最后吃饭,而自己一群人还耽误了他,哪还顾得上埋怨班长的严格?只顾着自我检讨了,艾狗獾想他大概这辈子执勤时都不会再吃生蒜了罢!
这对于接下来的旅程质量,当然是件好事,不过,这件事却让他有许多更深的感触——怎么说呢,原本以为只是为了取悦六姐,才发明出来的严格内务标准,似乎除了磋磨兵丁的性子之外,还有比狗獾能猜到的更深远的意义。
狗獾看了看碗里的杂粮米饭,重新用一个超然的态度来审视自己的决定,为什么不另外点菜,为什么等待老陈,为什么尊敬班长——还有,从今往后他自己会不会还在内务上粗心大意,当他自己也开始讲究内务的时候,到底是为了自己不受罚,还是为了别人不被自己连累?
他认为,自己大概是觑见了买活军治军要领中一个很重要的点,因为狗獾虽然还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虽然也看穿了这只是驾驭人心的手段,但是,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经过这么一件事,他仍然在心中不可遏制地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情感——这么说虽然会让外人觉得荒谬,但是,狗獾现在确实是这样想的:内务纪律,也是自己荣誉的一部分。
为什么六姐如此严格的强调个人卫生呢,强调着装、内务纪律呢?因为整洁的衣着,规范的行动,可以竖立起对自己更高的预期,可以构成自己的荣誉,我遵守这些纪律,因为我入选了买活军,我本就是同龄人中最优秀的那一批,而这些自我规范又让我变得更加的优秀。遵守纪律本身,又更加地推高了我的荣誉。
从这一刻起,对买活军苛刻的内务纪律,他不再是以一种屈从的心态行事了,“既然是荣誉,”要强的艾狗獾想,“那么,我当然要好好地维护它!维护好我们二连三班的荣誉!”
——或许他自己都没有留意到,入伍三个月以来,这是狗獾第一次用‘我们’,来形容他和二连三班之间的关系……
第593章 致命细节(上)
军人的荣誉感, 这东西对于军二代们当然是极新鲜的,不管是在建州还是在敏地,当兵的哪个不是又穷又贪又凶, 当然,不是说入选进某支知名的军队, 不会让人高兴, 但这种喜悦并非是因为军队严明的军纪,而是因为军队自身曾创下的功绩——在戚家军、俞家军成名之后,大家当然都想入选了, 毕竟,这两支军队的待遇一定要比别处更高,之后作战的时候, 保命取胜的可能也要比别的军队更高一些。
这样的喜悦,完全是从自身的利益出发, 和买活军这里的自豪感又有不同。狗獾不是第一次感受到这其中的微妙区别了,不过, 之前他们执勤总是大部队一起,有上司监督的, 和如今这荒野的环境又是有所不同, 在这样无所拘束的环境里,买地的军队依然能保持如此严格的自控, 也不由得让人咋舌。
虽然还没见过士兵作战的样子,但那个问题似乎悄然间也有了解答——即便没有六姐给予的,仙器上的优势, 在作战中,其余军队会是买地的对手吗?
当然,这是个很没有意义的问题, 因为军备本来就是战争的一部分,不过,现在答案似乎已经很明显了,毕竟这是一道很简单的逻辑题——如果一支军队在平时可以维持如此快速而有秩序的行动,那么,他们在战争中的反应速度,毫无疑问也会比平时散乱的军队要快得多。他们可以轻易地在战场中建立且维持秩序,实际上,这是战场上非常重要的一点,只是往往被很多人忽略。
这种衣食住行的秩序化和本能化,在外勤中是最能体现出来的,吃完饭,大家回到车篷中小憩——这也是有规定的,盘坐在地,趴在凳子上睡,头恰好可以枕着刚才规矩放好的背囊,按照标准打好的背囊,肚子是鼓出来的,塞了一块薄毛毯,一身换洗衣服,软蓬蓬的,在小憩时可以用来当枕头,这样一来,即便是许多人同时午休,也不会塞满了空地,这样虽然有点热,但却依旧维持了严明的秩序,队长只要一眼便可以看到谁在睡觉,谁的位置是空的。
这就是坐马车、乘船时的午休规定,也是大家反复练习的东西,正是因为有了平时的练习,这会儿才能免去叮嘱,心里有章法有条理,自发地运用。而且,士兵们对于接下来的安排心里是很明白的:短暂的午休,主要是为了给牲口饮水食草,并且略微休息一下的时间,也是为了避让中午最热的时候,他们会在下午两点以后启程,再走一段路,入夜时到达驿站,走完今日的这一程路。
这又是和外头不同的地方了,在外头的军队——尤其是非亲兵,平时也不怎么出操的劣兵里士兵对自己的行程认知往往是非常混乱的,他们既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今日要走多久,什么时候休息,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下一顿饭从哪儿来,当然,即便长官有所交代,他们也很有可能听不懂,或者轻易的忘掉。所以长途行军,很容易掉队逃兵,只能依靠低级军官严格的管束和呵斥,当然还有严刑峻法作为威慑。
但在买地,首先从根子上这就是个不存在的问题,他们的士兵文化素质都很不错,只要交代一遍就能记住,而且,每天晚上都会开班会,班会上会把第二天的任务交代得很清楚,哪怕第二天的任务依旧是行军,依旧是在茶棚吃饭,驿站住宿,这个会也依旧要开。而且在布置明日任务之前,大家还会复盘今日的行动,条件许可的话,班会一结束,还要开夜校,让班里学得最好的秀才兵,领着大家复习重点知识——按照狗獾的打听,如果是砲兵队、火铳兵队,那就一定是要复习角度计算公式,在他们这儿,因为训练时间比较短,夜校的内容也较初级,无非是认字、四则运算,公文格式这些课程。
等牲口休息好了,马夫套了车,他们又开始上路了,这一路山路很多,而且逐渐陡峭,时不时的,大家要下车让马车空车爬坡,并且去运了军需的车辆后面帮忙推车,总的说来,下午的行程还算是顺利的,不过就是大家因为帮着推车,军装都弄得脏兮兮的,自然也谈不上维持军容整肃了,不过,晚上下车时,班长并没有就此指责他们什么,而是拍拍肩膀,说了声‘辛苦了’——很好笑的是,他如此明察秋毫,竟让狗獾有点儿说不出的感动,当然,他不可能对自己承认,只是发自内心地感到,在这支军队里的确……怎么说呢,待得的确很舒服。
这天晚上的伙食要比中午丰盛,毕竟这是个驿站,虽然在深山中,但物资还是丰富一些,晚上有地衣炒蛋作为荤腥,也有新鲜的炒青菜——驿站附近一般都有村落,而且这村落往往也是比较富庶的,别的不说,有驿站在,他们就可以多种菜:从前菜不是不能多种,而是沉重、便宜,多种了也运不出去卖,因此大家除了主食之外,也就是种上少许,够自己吃的便罢了。可现在,驿站这里人来人往,买地热闹的商贸,让驿站对蔬菜有了极大的需求,因此他们便有了买家,挑着担走个二里路,便可以赚上十数文,这叫大家怎么不种菜呢?
“也是因为有了盐——要不也少不得争端。”
老陈是村里农户出身,对于这些事情,他是很了然的,吃晚饭时,他便指点着碗里的腌黄瓜说,“现在盐便宜了也丰富了,菜种多了卖不掉,还可以腌起来,否则,这菜也不是你想种多少种多少的,得可着驿站要的份额,大家在村里分,你能卖多少,我能卖多少,按被分到的份额来种,不然村子里是要打架的。”
现在有了盐,对商旅来说,这让他们随时随地都能吃到很好的腌菜了,村人也因此减少了可能的争端,菜种多了也不要紧,腌起来慢慢卖,就算卖不出去,也可以在冬日自己吃。所以每个驿站的腌菜都是非常丰富的,价格也不算太贵。腌黄瓜、腌西红柿,这是最常见的两种腌菜,大概是因为产量大,制作又简单的缘故,比起雪里红要便宜得多,而且每个驿站都有,一行人走了三天,驿站供应的腌菜各有不同,但这两样是一定必备的。
“驿站也爱拿这些,鲜的拿来是菜,看着快老了,自己就腌起来——”
有个驿站的屋檐下就放着一坛坛的腌菜坛子,老陈指点着告诉他们。“像是雪里红、榨菜疙瘩,好吃是好吃,但做起来太麻烦了,按从前的产量来做还行,现在没有这么多空大量制作,鲜着又不好吃,哪有人吃鲜芥菜的?所以现在腌黄瓜、腌西红柿、腌辣椒是最流行的。上回我们进山的时候,到山里腌辣椒就多起来了,凡是冬日阴冷多雨的地方,多少都是要吃点辣椒的,驱湿气寒气。”
武宁奇就谈起了他来买时,在大江上游吃到的酢辣椒,曹蛟龙也不免怀念腌紫苏叶,来到买地之后,这样的小吃是很少见的,福建道的人似乎不太爱吃紫苏叶,至少并不腌着吃,只是切碎了作为香料,洒在食物上。
狗獾对于这些,没有什么可谈的,因为他不能说多怀念家乡的美食,建州毕竟底蕴浅薄,他们的美食都是汉人那里传过来的做法,要说山珍海味,也就是拿飞龙吊个锅子,的确是异常鲜美,但是鲜味在买地也不是很珍贵,他们有海带汤,这基本都是驿站必备的汤品了,海带黄豆汤——如果是挨着镇子的驿站,那就是海带豆腐汤,这道菜的确是非常鲜美的,和飞龙汤相差也不算太多。在入买的路上,狗獾就已经狠狠地震惊过了——在建州,海带当然也不是没有,但并不便宜……那是产妇才能吃的滋补的好东西,可在买地这里,一碗也就一文钱,就算是再穷的人也喝得起。
“今天我们来复习一下公文报告的写法吧?”
吃完晚饭,大家还不能停歇,一车四人轮流洗漱:如果天气晴好,或者要停留得比较久,大家还得张罗着洗衣服,不过这几天条件都不允许。洗漱完之后,还要在灯光下复习今日的科目,第一天大家都困得直打呵欠——如果不学习,其实也不算疲累,但赶了一天的路还要学习,就忍不住要打呵欠。
但是,习惯就是习惯,该学的还是要学的,对于基础薄弱的战士来说,更是一堂课都不能错过。狗獾一走神就狠掐自己大腿,掐得都有点儿淤青了,但是他确实不能错过文化课,平时他没有别的时间学习,尤其是他的汉语,听说当然没有任何问题,读写拼音也不在话下,但对汉字则只能千方百计地抓住每个机会往前赶。
或许对一些基础好、自律性强的战士来说,买活军的规矩和执行有点儿教条,像是武宁奇,这会儿已经公然开始打瞌睡了,因为毫无疑问,公文报告的撰写他是完全已经掌握了,但是,狗獾已经发觉,买活军的制度,正是针对广大的文盲半文盲、心性薄弱、不习惯军旅的平民设计的,所有的教条,其实都是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基础低的那批人给拉上来。
固然这个制度在某一时刻,会让程度高的人感到乏味,但倘若是有天份而无基础的人,便立刻会发现,在这样的制度里,只要他肯努力,知识无处不在,他们可以用极快的速度赶上原本高不可攀的同袍——在外头的军队制度里这是绝不可能做到的!龙生龙凤生凤,将门世家的孩子,从小浸淫军中,他们在战场上存活下来的几率,永远高于拉壮丁进来的散兵,这道天堑,除非是奇迹,否则压根就无法跨越!
如果建州也能完全学去的话……
不免也有几个时刻,狗獾脑子里会盘旋着这样的念头,迸发出让他心醉神迷的幻想:按照父汗的遗命,继承鼎盛时的建州,用买地练兵的办法,练出一支百万精兵,纵横天下……
但是,很快他也会自失的一笑——百万?建州全员都算上也没有百万!可要只有个六七万的精兵,哪怕没有买地,只是对付敏朝的话,人口又哪儿够呢?纵横天下是别想了,便是用买地练兵的办法,着实也是无从谈起,从哪来那么多知书达礼的小军官,哪儿来的钱给士兵们吃得这么好呢!
也难怪别的军二代,甚至能进入火铳队了,听说连砲兵队都能进得去……人家压根不怕你学啊,这么大的系统制度,枝枝蔓蔓的,就放开了让你学,你能学到多少?买地致胜之法可不是什么机密,而是完全的阳谋,人家就是有钱,有工厂,就算你学会了使用火铳,使用砲弹,可……去哪儿买呢?买地不卖,你上哪买去?
要学,那你就得全盘买化,但没有外力的支持,你如何在利益关系盘根错节的老地盘,把原本的利益节点全都推翻取缔?那完全是自取灭亡!除非……有买地的支持,但那不就等于把自己的头颅悬挂起来,冒着巨大的风险,去帮着买地消化自己的地盘吗?图什么呢?
在夜里入睡以前的短暂时间里,狗獾往往会放纵着自己的思绪,思忖着逻辑链中的矛盾。这是他入买之后,用极快的速度学会的一种思考方式——用逻辑来指导自己的行动,所谓谋定而后动,就是这个道理。他们已经出发了五天,进入闽西山区,开始步行盘山,沿路护送,照看着驼马,而在这五天中,因为有了更多的感悟,他的思考也变得更加的复杂,当然了,因为还包含了他个人的野心,和完全处在混沌中的未来,还有他那少年式冒着傻气的幻想,思绪往往和浅层的梦境混合在一起,显得格外的混乱而荒谬。
有时候,狗獾甚至在梦中幻想出一个有头有尾的完整的未来图景,只是醒来后,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有一点余味还悬挂在嘴边,格外的苦涩。在梦中,很多时候他好像都有一个悲剧的结局——改革者多数的宿命,死得凄惨离奇,血脉下落不明,留在历史中的只有大量混乱的记载,没有人会知道他……他正被人扇着嘴巴子!
狗獾一下清醒了过来,意识到有人正在拍打他的腮帮子,同时捂住了他的嘴,他瞪大了眼睛,在漆黑的夜色里模糊地看到老陈的轮廓,以及他低沉又急促的声音。
“别叫!快起来!”
他说,“敌袭,敌袭,有人来抢军需了!”
第594章 新兵易溃?
敌袭!
狗獾一下完全清醒了过来, 一抹脸,就着老陈的手被他拉着,从帐篷里钻了出来, 他的心跳得厉害——虽然在建州也曾上阵,不过他的上阵,无非是跟着父亲凑凑热闹, 自然不会去前线冲杀,刚满了十五岁,就又筹划南下。这还是第一次遇到敌人夜袭, 就算已不是新兵,也难免一时有些慌乱:这会儿连军需那边的人, 十几个兵丁里几乎没有下过南洋的老兵,最怕自己人先混乱起来,那就没有丝毫胜算了。要知道,夜袭敌营,有时候最大的战果不是夜袭者本人带来的, 而是其在大营中引发的无序的混乱——甚至形成营啸,那可就糟糕了。
当然了,买活军这边, 人数太少,是不足以形成营啸的, 一般营啸的队伍, 都是成千上万人的大军, 受到夜袭的影响,又或者是自己人忽然发狂,在深夜中一声尖叫,引得整个军营的人完全失去控制, 自相残杀、溃散逃走……老兵油子都知道,行军时晚上才是最需要戒备的,出事多是在晚上,而且有些事很邪门,白日里记得的事情,在晚上还能记得住的都不多。
这还且是老兵呢,若是新兵,遇事那就更加不堪了,不分青红皂白地逃走,这还是好的,有些新兵精神极度紧张之下,甚至会拔刀疯狂砍空气、滚火堆,大叫大闹,乃至于为了维持秩序,只能把它打晕或者射杀的。在原地瑟瑟发抖,这都属于一种常态,总之,狗獾钻出帐篷时,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从没有上过战场,只是接受了几个月新兵训练,有过在各处执勤经验的新兵,第一次出门就遇到夜袭……这会儿可能已经有几个人怕得发狂了,完全无法沟通,已经被打晕,而剩下的人则完全六神无主,缩在原地不知所措,总之一句话,完全派不上用场,只有班长和军需官这样,至少去过闽西前线的兵丁,还有一点儿思考的能力在。
至于狗獾自己呢,他还是有行动力的(有过行军经验、狩猎经验),但也从来没有带兵的经验,事到临头,他才发现平日里所有的文韬武略,这会儿都完全从脑海中消失了,他能想到的办法中并不包含组织人员反攻之类的,而是只有一些从日常的狩猎经验中得到的智慧,比如一会儿可以上树躲藏,如果等到天亮敌军还没离去,那就伺机射杀对面——但是他的背囊还在帐篷里!
看吧,连他也是昏头昏脑,反应比平时慢得多了,这还是狗獾并不怎么恐惧呢,极度的紧张,对人确实会带来很大的影响。但是,帐篷外的情况要比他想得好得多了,居然没有人发狂,也没有多少人彻底失去反应能力,守夜的、睡觉的这会儿都聚在火堆边上,而且明显分了队列,狗獾和老陈一见到队列,本能地就立刻入了自己的小队——说来也是奇怪,本来混乱的脑子,在入队之后便立刻清醒了一层,虽然还没有完全恢复到以往的状态,但这会儿好像没那么慌张了。
“点名!”班长站在火堆边低沉地说,“报数!”
“第一车1!”
“2!”
大家立刻就不假思索,低沉地报了起来,这都是千百次训练中烙进脑子里的,很快,人员被统计出来了,全员都在。看来,并没有人逃跑。
“整理行囊,回来原处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