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军有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怪輋人们一门心思地要和他们过呢?这些山林中真正的主人,一旦肯为买活军下死力,什么游击战术啊,根本就是笑话……
但是,这样的破解办法,在建州是完全不适用的,这也就难怪狗獾有几分郁郁了,他来到买地之后,看到了许许多多让人太心动的好东西了,好的技术,好的科学,好的制度——好得让人太心动了,但全都解决不了建州的问题。从他如今得到的信息来看,建州的前景简直是黯淡无光,想要保全性命,或许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抛弃已经得到的全部地盘,钻到老家的老林子里去——也只有在那里,他们才是輋人这样的地头蛇,可以得到地头蛇一般被团结的待遇。否则,恐怕十有八.九,落不着什么好……会被六姐连根拔起,如汉客一般受到严厉的整治。
父汗会采用这条路吗?绝不会的,其实即便采用了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小冰河时期要来了,老家原本就不太能活人,现在更是绝地,气候的变迁也促使建州必须南下求生……而迁徙必定会带来极大的冲突,因为原本的土地也有主人——狗獾似乎第一次具备了很高很远的视野,从极高的上方俯视着无垠的大地,看到了历史的必然与历史的无奈,他感觉自己完全坠入了父汗的困境里,也一样看不到一条光亮的前路。
这让他怎么能不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呢?尤其是在今日,见识到了一个低级军官的政治素养、施政手段之后,狗獾更是寝食难安了,这种吏目素质的巨大差异,使得他更为绝望,即便身体已经十分疲倦了,精神上却始终无法获得宁静。眼看战友们一个个睡得鼾声四起,他又翻了个身,还是决定去上个茅房,再去洗把脸,索性就不再睡,熬一熬就到他值夜的时间了。
这时候大概已经靠近十点,算是深夜了,整座寨子都已经睡得很深了,狗獾和值夜的老陈打了个招呼,在朦胧的星光中,顺着嘎吱作响的楼梯爬下了吊脚楼——其实,晚上吊脚楼的楼梯往往是取掉收起来的,这样即便遇到敌袭,对方也很难攻上来,这也是山间輋人的小习俗了。
也是今日这里住了兵丁,族长知道他们可能不愿意用吊脚楼里的厕所——地板上挖个洞,排泄物直接落入一楼,如果是以前,就直接掉下去给猪吃了——所以才没有撤掉梯子,当然,山里应该也没人敢来住兵的吊脚楼里搞事情就是了。
而狗獾也很庆幸自己不用上那样的厕所,他爬下来去村里的公厕解决了一下,循着记忆,想去溪边取水来再洗个澡——人没睡着,又是一身的汗,但才刚出了村子,就吓了一跳——村子边的大石头上黑糊糊一个人影,见到他的出现也是一跳。
“*%¥……我是六慧,我是六慧……”
对方先说了几句土话,随后才换了生涩的官话,此时狗獾的匕首都握在手心里了,不过他也逐渐看清了对方的轮廓——确实是今晚接待他们的小姑娘。
“是你啊!”他放松下来了,“你在这坐着干嘛呢——你是怎么下来的?”
“……爬下来的。”六慧也有些不好意思,指着远处的楼影,笑得露出了白牙,在黑夜中反出了一点额外的光。“其实,我们住的楼是可以爬的,小时候,我起得早,扛不动梯子,我就爬下来玩耍。”
也是个皮丫头!
“你是在等人吗?”是不是輋寮的男女婚前可以如此幽会?
“没有,我在看星星,等天亮。”
六慧指了指天空,有些着急地为自己辩白着,“我是一个人——我年纪还没到呢!”
她的话里有点儿警惕的味道,像是在警告狗獾,她也是懂得买地律法的。狗獾也忍不住笑了一下,不过,现在他不便再去溪边擦洗了,便准备过去洗把脸便回来。
刚要拔脚往溪边走,六慧又问他,“你们明早走的时候,能带上人吗?”
狗獾听出了她话里的渴望,他犹豫了一下,在距离六慧较远处坐了下来。“啊?你想跟着我们一块走?”
“……我……”但,六慧并没有立刻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虽然她深夜未眠的理由已经摆在明面上了。过了一会儿,她反而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大哥,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你的家乡在哪里呢?”
狗獾当然可以给出一个很简单的回答,或者干脆去洗漱归队,但是,或许是因为他和六慧年纪相近,或许是因为他也满腹的心事不知向谁吐露,或许是这个问题,击中了他心中反复酝酿的软肋与乡愁,他的呼吸都因此停顿了片刻,半晌后,他终究是沙哑着嗓子,缓缓地说出了最真诚的答案。
“我从千山万水之外来,我的家乡……我的家乡在白山黑水之间,那是一处和这里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第599章 承诺本身就是意义
夏虫不可语冰,狗獾未必知道这个典故,但是,他在跨越华夏的旅程中,也很快自己总结出了这个道理,他和六慧,这个汉话都说得不太好的輋人小姑娘,几乎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六慧这一辈子所见过最大的雪,也只能在枝头停留两天,而且次数非常的少——虽然这些年来天气不断变冷,但是闽西山区显然还没有到频繁降雪的地步。
要向这样的姑娘解释北方的生活,当然是很费力的,她完全无法想象在辽东,人们要怎么地为过冬做准备,每年又有多少人冻死,当然了,狗獾也没有经历过这种忧虑着柴火的日子,但他的父兄在起家时,麾下的兵将却是实实在在地担心着自己能否看到明年的春天。
“……所以要和汉人打仗,为的就是抢一些东西才能活下更多的族人。”
边境的游牧民族掳掠汉民,多数都是这个原因,他们不抢汉民,就要抢自己人,这不能说是出于贪婪,而是因为不抢就会饿死,狗獾试着对六慧解释其中的道理,“把战争分为正义和非正义……我认为是可笑的,你会明白的,就像是你们輋人被汉客赶到山里去一样,谁对谁错呢?大家都只是想活下去,想要活得更好而已。”
但是,六慧根本无法领悟狗獾隐藏的目的——为建州在辽东的扩张辩解,因为六慧根本就不知道还有建州这样一个异族的政权,在她心里,建州指的是吴兴县边上,曾经是福建道发展中心的建阳府和建瓯府——福建的建字,就来源于建阳、建瓯和延平组成的古建州,当然,现在它拆分开了,改叫延平府了,但是,六慧一度毫无保留地相信狗獾就是来自延平府的一个小个子少年,她还询问狗獾的土话,想看看彼此是否能够交流,随后发觉狗獾的土话完全听不懂——六慧认为这是‘十里不同音’的缘故。
千山万水……还挺会吹的,也就是百十里路……她这么想了好一会儿,才从狗獾的描述中,意识到大概在千山万水之外,还存在着另一个建州,其中的人过着六慧完全无法理解的另一种生活,在这极大的天下之中,也并非所有地域都是六慧所生活的山区,存在着极大的平原,站在这里,可以直接看到太阳的落点——
这样的认识,实在是过于庞然,似乎已经完全超出了六慧的想象,让她甚至产生了一种巨大的恐慌,她所栖身的,原本以为极为完整而丰富的世界,因为一个异域少年的造访,被完全揭开了本质——这只是一座三四天就能完全翻越的山而已,天下要远比这座山广大得多,无穷无尽的人,生活在无穷无尽的陌生的地域里,说着陌生的语言——而她,一个自小生长在小村落里的姑娘,虽然对外界是那样的好奇,但又怎么具备有去到这些地方的能力呢?
她竭力地遮掩着自己的无知,但是,仍然在对话中被这个陌生的小战士发现了端倪,六慧只能忍着羞耻,告诉他自己并不真的知道建州在哪里,也不知道他们和汉人发生了什么故事,她们虽然也上扫盲班,但扫盲班上并不说这些东西。
“因为听不懂……有些词语是土话上没有的,老师说没有办法让我们明白,以前也上过地理,但是,一上这些,大家就都不来上课,所以后来我们读报都读农业版——和农业有关的东西是可以明白的。”
不但可以明白,而且对生词也学得很快,那些别的词语,学会了很快就忘记,其实在决定迁徙之前,大多数輋人对汉话也是如此,学会了又忘,只会几个很有限的词语,足够和商队交流——除了商队以外,也很少有汉人会来他们的村寨,根本就没有需要用到汉话的时候。
也因此,六慧对于輋人的脑子,是不自信的,她并不觉得自己能学会太多知识,或许最适合輋人的道路就是在深山中种田。她怎么可能学得会拼音,学得会数学,学得会那些五花八门稀奇古怪的规矩,去应付出门在外千变万化的局势呢?
她对拼音也很难懂,数学一旦超出了掰手指的范围,学了也很快就忘记,她不知道自己如果出去能做什么——但却又很想要出去看一看,虽然,对于山外的世界她依旧感到非常的不稳定,她倒是并不害怕出山的危险,只怕自己无法驾驭整个旅程。
“我不知道……”既然她已经完全被这个小战士看穿了老底,明白了自己的无知,六慧也就破罐子破摔了,她把所有的心里话都对他倒了出来。“我不知道出门去以后,我能做什么,能不能养活自己。我害怕我迷路了,回不了老家了。也害怕没有地方住,只能睡在村外的大石头上。”
这些疑问本身,大概也是幼稚的,六慧从小战士身上感受到一种耐人寻味的沉默,足以跨越语言的藩篱,让她明白自己的想法实在是痴心妄想,甚至连担忧都没有担忧到点子上,她悲哀地笑了笑,准备告别回去睡觉了,但是,这个小战士开口了。
“你可以去食铺里洗碗,做杂工。”
小战士很肯定地告诉六慧,山外一定有活儿在等着她做,“你很勤快,也很聪明,安排得很仔细,做饭也挺好吃的——你可以先从洗碗做起,然后慢慢地去收钱算账——”
他认为六慧一定能学好算数的,就像是她一定能说好汉话一样,没有一个民族会天然不擅长什么东西,“只是因为你从前不需要用到这些,只要频繁和这些知识接触,你就会发现它们其实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简单……”
当然,数学,只要肯去学习的话,那就永远都有难题在前头等着,但是,只是学会生活需要的数学的话,并不困难。小战士用非常肯定的口气对六慧说,她一定能办得到。他的话语里有无比充沛的自信,这自信也不禁感染了六慧,让她对于新生活已经熄灭的憧憬,一下又被点燃了——虽然,她并不清楚自己被安排了什么工作。当然,她知道洗碗的意思,但洗碗怎么会是个专门的活计呢?不就是吃完饭用一会儿就能办完的事情吗?
于是,小战士又不得不对她解释,这世界上有一种叫食铺的地方,从早到晚都开门,从早到晚都有人来吃饭,所以就需要有人来专门的洗碗……但是,他无法让六慧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寮子会从早到晚都有人吃饭,只能蛮横地告诉六慧,只要‘出去’了,这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而六慧眨眼间便做了决定,“那,我明天可以跟着你们走吗?”
小战士似乎对于她爽快的信任也感到诧异,六慧便对他解释,虽然他们确实是第一天见面,但是,既然这个小战士代表了买活军,那么,他当然就要比六慧更有见识,有智慧得多,也非常的可靠,既然六慧自己的见识非常的少,那么,她当然会相信小战士的智慧。只要小战士认为她是可以‘出去’的,那么毫无疑问,六慧自然是想要出去看一看的。
小战士沉默了很久,他似乎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对六慧说,她未必能赶得上明天出发,因为他们是要去前线作战,如果六慧愿意相信他,可以先好好地学习,等到他回程时,再来携带六慧去云县——云县和前线比,是更好的地方,有更多的工作,比混乱的前线更适合六慧工作。小战士可以向长官申请,把她带到云县去,并且为她介绍一个工作,让她有个不错的开始。
这就再好不过了!六慧到现在也没完全看清他的脸,无法分辨他到底是哪个战士,但是,她心中的感激之情是真诚的,并且因为无法辨认到底是谁,便蔓延给了所有战士,她只有一点疑虑,“那你们回来时还会走我们寮子吗?”
小战士沉默了片刻——六慧便立刻明白了,他也不敢肯定,所以他未必会回来带她走,但是,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只要他有过这份心意,六慧便已经很感谢他了,不是所有的帮助都要最后变成了现实,才值得感谢。既然他认为六慧是可以‘出去’的,那么即便等不到他,六慧也可以自己想办法——距离结婚还有很多年,六慧总能想到办法的,啊,买活军的规矩是多么的好啊,如果是从前,六慧可能早就结婚啦,她有了孩子还怎么出去呢?
但是,在她说出自己的想法之前,小战士便很坚决地对她说,他会来带她的,带他们——六慧的寮子里如果还有人想要出去做工,小战士都会把他们带走,如果大部队不走这条路,他就申请自己来,如果申请没被许可,他来不了,他会请长官派人来,或者自己找朋友来走一趟,总之,既然做出了承诺,他就不会放下六慧不管。
这世上会有人这样无私地帮助另一个人吗?这其实是一个很费解的问题,就连小战士自己好像都对这份承诺显得有些诧异,但六慧则是很高兴且很自然地接受了他的帮助,因为买活军就是这样无私地帮助着他们,只要勤劳肯干,买活军的帮助从来都是这样无私的,那么,当然了,战士作为买活军中最能干的一群人,他们应该也分享了买活军的高贵品质。
“我叫蓝六慧,”她慎重地叮嘱着小战士,“我会一直等着你,但是,如果我觉得自己也能出去的时候,你还没有来,那我就先走了,所以,你也不要太牵挂。”
按照道理来说,小战士应该也会告诉她自己的姓名,六慧便充满期待地在星空下等待着,但小战士很久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才说,“我叫——”
六慧无法把狗獾这两个字的发音,和獾子联系在一起,她直接做了自己的理解,开心地说,“你一定很喜欢狗,这是很好的名字。”
小战士咳嗽起来,没有再说话了,六慧担心自己说错了话,但是,小战士似乎也没有发脾气的意思,他们便惬意地沉默了一会儿,至少,这沉默在六慧来说是很惬意的,过了好一会儿,小战士才开口问六慧。
“你就不担心下山后被汉人看不起吗?”
他似乎对于这一点非常的迷惑,语气中充满了不解,而六慧则比他更加迷惑。
“山里人到城里不都被看不起吗?”她说,她有许多的故事可以证明,山里人进城永远都是被看不起的。但六慧并不以为輋人会特别被看不起,因为輋客有时候也会和一些关系不错的汉客朋友一起下山去做买卖,他们在城里被人同样的轻视——不会说官话的乡巴佬!
“不同的。”
小战士说,六慧知道他也不是汉人,而小战士似乎因此有点儿忧郁,“虽然都不会说官话,都住在山里……但还是不同的,风俗就不同。”
六慧认为没有什么不同,至少在她看来,风俗不算是什么很要紧的东西,輋人一直在迁徙,游耕,丢失传统、历史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一次迁徙中,只要有一个唱歌的族人掉队迷路,那村子里就损失了一部分古老相传,通过歌声传递的智慧。这固然是很可惜的事,但那又如何呢?对輋人来说,重要的是活下去,而不是寻找自己的传统,至少对六慧来说是这样的。
“如果輋人被看不起,那我就假装汉人。”她理所当然地说,“有什么不同呢?我们反正都说土话,穿得也差不多,头发现在也差不多——都剃光了。而且我们也不叫自己輋人——这个字是汉客这么叫我们的,我们自己不这么叫自己。”
他们没有自称,就是迁徙在这片山林里的种田人,他们为什么不能是汉人呢?至少六慧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做一个汉人,她现在还不知道民族是无法自己选择的——所以六慧完全没有受到任何概念的限制,事实上,她已经暗暗下了决定,下山之后,对外她就声称自己是来自闽西山区的汉人,只要她没有遇到来自附近的真正的汉人老乡,那么,她就完全没有被瞧不起的可能——虽然她依旧觉得不会有人依据民族去瞧不起别人,人们只会瞧不起没见识的穷人,只要有钱又有见识,谁也不会瞧不起她。
这个逻辑击败了小战士,他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几乎是仓皇地撤退了,他说他要去换班值夜——但是他不会忘记和六慧的约定。于是,他们在黎明前最深浓的黑夜中分开了,六慧熟练地爬回了自己的吊脚楼里,并且去隔间上了个厕所——她根本没有在别的地方上厕所的想法,在夜里,于野外蹲下方便是危险的事,而且她对于居处的异味也很习惯了,甚至根本闻不出来。她回到自己的竹床上,轻轻地躺下来,透过支起的窗户,津津有味地望着窗外朦胧的星点儿。
在这一夜之后,她知道一切都会不同了,六慧珍惜地咂摸着这种幸福的感受,她回味着恩人的名字,在黑暗中想象着他的长相,努力地和黄昏时来访的那一队战士对应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再见到他,能否在人群中分辨出他,这一切是不是只是今夜的一个幻梦——
但是,她有了一个承诺值得等待,即便最后它没有兑现,也给六慧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改变,她有了什么可以去惦记,去幻想,去感谢,她知道,她和外面的世界有了链接,这本身就是最值得感谢的事情。
爱狗欢,在紧张的睡去之前(六慧希望自己能在战士们动身之前起来),她轻笑着想,外头人——六慧还是无法把建州人和汉人区别开来——真是有意思,爱狗,一见到狗就开心……他家里人一定很喜欢狗吧……
第600章 赶上热乎的了
六慧的长相,也成为了艾狗獾心中惦记的一个‘未解之谜’,他和这个輋人的小姑娘,年岁大致相当,就连身高似乎都是差不多的,还进行了一番深入的交谈,但却始终没有看清六慧的脸——他们相逢时,已经是暮色沉沉的黄昏了,六慧虽然殷勤招待,但长相却仿佛被隐没在了黄昏时分山间朦胧的薄雾里。
而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有亮,小分队便动身离去,他们走的时候,许多輋人还没有从田里回来呢——起身的时间倒是都差不多的,但是,輋人和大多数农户一样,习惯在吃早饭以前下田忙碌一段时间,尤其是在大热天里更是如此,早上是最凉快的,先做一拨事情,回来吃了早饭之后,再下田忙一两个时辰。
等到中午天气最热的时候,再回来歇个午觉,喝点儿凉粥——不算是正式的饭,但也要喝一点,不然肚子会饿得睡不着哩,在农忙的时候,这口凉粥是很稠的,供应也很充足,现在輋人的日子比较好过,他们会在凉粥里放红薯干、玉米、土豆干,大量的放,还有咸菜佐餐,于是凉粥也就俨然算是一顿比较正式的午饭了。
如果田里没有太多事,午睡起来之后,輋人便会开始忙活其余杂务了,现在是夏播的时候,所以他们在半下午,躲过最热的时间段之后,还是要下田去干活的,一天中大多数时候,寮子里都静悄悄的,没有太多人在。狗獾离去时,站在山岗上回望着那个潦草的寨子——半是废墟的围屋,在周围新搭建起来,竹子的颜色还颇为翠绿的吊脚楼,寮子里只有几个老人远远地冲他们殷勤地挥着手,他也跟着挥动了一下,心中知道,这大概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和他们相见了。
蓝六慧大概也下地去干活了吧……狗獾对于能不能再见到她,没有太多的幻想,这只是他心中一个小小的遗憾:蓝六慧出山去做工的愿望,他在晨会时一上报就得到了班长、军需官的认可,他们会在下一个据点通知长汀县的吏目——这事儿该归他们管,土番的族人想要出山去,不论是上学还是做工,都是他们扫盲的成绩,军中当然不便抢占这份功劳了。
“我们会说,是你请人来找她的,这样就不算是失信了,等到把她安排妥当之后,长汀县会给你在云县的大营写信的——就算你没回去,被调到别处去作战了,这封信也会被转寄到你的营房的。”
买地的邮政,实在是太方便的东西了,一旦享受过了邮政的便捷和好处,便再也无法习惯没有邮政的生活——换作是买地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狗獾和六慧分离之后,几乎是完全无法再取得任何联系了。狗獾是当兵的,去哪里只能随着上头的命令,一次出征,谁知道何时还能返回?或者干脆就无法返回了,写信给云县的营房,也只是守株待兔罢了,被收到的几率是很渺茫的,就算要转寄,转寄的人,又怎么知道他们去了何处?
但是,在买地这里就不同了,买地的邮政和他们的管理办法相配合,足以定位到一个小兵现在的所处地——狗獾出发时,他所在的队伍便被赋予了一个编号,这个编号的去向,他们接触的下一个通讯节点,云县是完全知晓的,只要人没死在半路上,兵丁们往往就会发现,来到下一个通讯节点的时候,已经有家书在等着他们了!
这种做法,当然有效地提升了士兵们的干劲,也让他们感觉自己虽然出征了,但和原本的世界也没有完全脱离,狗獾因为初来乍到,对于这样的事情还不算是太有体会,直到这一刻,他被告知,六慧的新通讯地址,也很有希望随信送上时,才发觉自己原本的感慨,也多少有些用错地儿了——他和蓝六慧的缘分,绝不止那一夜,也绝不是永远见不上面,不知道彼此的样子,只要彼此愿意的话,可以一直保持联系呢!
当然,彼此愿意,仍然是重点,本就是萍水相逢,在人群中因缘际会地谈了谈天,或许这条线也不会再续上了。但是,他刚才那些丰富的情绪,的确是有点儿自作多情了——哪怕没人知道,他也不禁有些羞窘,脸儿微红,但嘴角却是止不住的上翘——不管能不能再联系上,不管是不是不那么——狗獾无法找出一个恰当的形容词,因为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浪漫’,但是,这样的主动权,却让他打从心底儿感到很轻快,怎么说呢,就像是……面对无常的世间,在买地的生活,因为邮政的发达和吏目的高效,他更握有了多一些的筹码,不再是被无常摆布,只能叹息的可怜人了,他拥有了多一分的——尊严。
这种获得的感觉,多少也冲淡了和六慧的交谈所带来的冲击,狗獾知道,自己在对话中是完全被击败了的,而他的对手,并不是蓝六慧,而是假想中的建州子民——是啊,人只要是为了更好的日子,有什么是不能放弃的呢?民族?血脉?对于不读书也不识字的百姓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答案是显然的,就像是六慧说的一样,她根本不觉得自己是輋人,只是汉人这么叫她而已,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輋人的身份,只为了在更好的生活中拥有更便利一些的条件——而且,买地的生活是允许她这么做的,因为买地中大多数人都是毫无辨识度的发型,没有什么汉人发式是土番梳不来的,也没有什么衣服是买不到的,没有什么礼仪是汉人独有而土番没有的——大家都得新来现学,甚至就连语言都不能作为最大的障碍,因为买地汇聚了太多异地人,即便是汉人,来自各地也有各地的土话,大家都得现学官话。
如果……建州旗下的百姓们,知道买地的生活有这么好,甚至哪怕只是和六慧一样,有一丝朦胧的印象,有一个狗獾来略微讲解几句,他们会怎么做呢?
要知道,他们现在学汉语倒是比以前要方便得多了——几乎家家户户都被分了包衣,而且,因为包衣逃亡背叛越来越常见,现在建州人已经不敢残酷对待包衣了,不论是跟随多年的老包衣,还是新分下来的汉人农奴,他们都客客气气的对待,竭力地把关系向佃户、地主靠拢,让汉人们明白,在建州的日子也不算太难过,建州的主子们虽然粗野,但却都是心善的好人。
新农奴心里是怎么想的,狗獾不知道,不过这些策略倒是有力地缓解了后防线上不断起火的态势——毕竟逃亡也是很辛苦的,怎么都得死几个人,对汉人农户来说,只要在本地的生活和以往差不多,那他们便还算是能够忍受,不至于被逼得只能放手一搏。不过,如果要抽他们去战斗的话,那当然又是另一回事了。
老包衣这里,和主子们多年相伴,有些还真处出了一些感情,只是从前他们要依靠主子,或许以后主子们要依靠他们了,就狗獾知道的,许多牛录里的建州人,都在偷偷地和户下人学说汉话……真的到了被驱赶到深山老林里去的那天,狗獾毫不怀疑,现在还勉强保持着八旗之势的联盟,只怕会立刻瓦解为完全不同的几个阶层:大贵族,还想着跟随大贵族的小牛录,以及完全习惯了盛京生活,习惯了农耕定居,不愿意也没有能力回老林子里受苦的平民百姓——这些平民百姓,完全有可能坍塌式成群结队的冒充汉人,往南边、高丽、东江岛逃去呢!
到了那时候,失去了百姓,贵族还是贵族吗?
建州的未来,或许还存在疑问,但结局的氛围已经注定,唯一疑问的点,只在于到底是怎么消亡的,领头人物的结局又是什么。这是狗獾在来到买地之后,逐渐明确的事情,随着他自己的体会和见识,随着他垂死挣扎般对六慧的诘问,昨晚,大概算是他个人的垂死挣扎吧,但最终,就如同被六慧击溃一样,狗獾完全找不到反驳的角度,只能接受现实——更让人心情复杂的是,他还不能把这份深沉的失落表现出来,反而要开心一些,因为他昨晚的行为,非但没有被训斥,反而得到了班长的表扬。
“当然了,违反政策的事情肯定是不能随意许诺的,像艾狗獾这样,对政策吃得很透,又知道变通的那就是我们的好战士。”
要说起来的话,狗獾昨晚离队近半个时辰,这其实是违规了的,行军宿夜,晚上出去方便下,或者饿了吃点夜宵,这都是被允许的事情,但离开过久不肯回返,这就违反规定了,如果离队是为了和异性发生这样那样的事情,那就属于要接受军纪处分,甚至是被开革出去的大错。
狗獾昨晚离开了半个时辰,还和六慧独处,本来瓜田李下很说不清,但还好,他和六慧在村口那块大石头上说话,是被守夜的老陈看了个正着的,老陈可以为他们作证——老陈当时认为,六慧是受到亲人的欺辱,伤心地跑出来,有做傻事的可能,那么狗獾当然要开解阻止一下了。
今早大家行军了一个多小时,停下来吃早饭开晨会时,狗獾把详情一报告,他便更受到了表扬——像是这种符合政策的事情,虽然在他们本来目的之外,但只要不耽搁了正事,能帮就帮一把,虽然数目不多,但大家都是有加分的。
“大家心里不要有顾虑,害怕说如果所有輋人都愿意下山去做工,那么是不是和咱们现在的一些战术思路冲突了——”其实,狗獾坦白时,心里是有些忐忑的,在他看来,军队未必乐见輋人做工的口子越开越大,因为还指望着他们留在山里和汉客流民对抗。不过,班长倒是丝毫不在乎,也很快解释了缘由。
“就算是外头什么都好,家里什么都没有,也总是有人要留在家里的,更何况对大多数輋人来说,他们还是更习惯于山里这种简简单单的生活,蓝六慧这样萌发出山念头的生番,绝对是极少数,不会出现你们担忧的想法。而且,她出山后,见识到了,学到了,挣到钱了,过几年再回到山里,对我们教化寮子,能起到非常大的作用!这是从寮子里走出去的族人,他们自然比我们更了解寮子的想法。所以,遇到想出去的人,我们不要打消他的念头,反而还要赞赏他的勇气,想办法帮助他。”
“就不说战略上的事情了,就说这对咱们自己也是有好处的,举个例子,如果蓝六慧是少见的数理化天才,在你的帮助下走出去了,立了大功,她受赏时,帮助过她的人也都有加分的。不管是多是少吧,总是件好事是吧?包括咱们平时在老乡家里歇脚,要是帮着村子里的老弱病残能干点重活,这也都是好事儿,都能加点分。”
从来没听说有什么军队,不但不勒索地方、要吃要喝,还帮着干重活的。包括昨夜的晚餐,那伊府面和酱料,都绝对是红薯粉价值的几倍了……偏偏,买地的军队还真就办到了!别说狗獾,就是武宁奇、曹蛟龙,已经来了这么久了,行军时见到这样的细节,也还觉得很不能适应呢。他们彼此对望了几眼,都是心领神会的笑了笑,曹蛟龙拍了拍狗獾的肩膀,“老艾,刚来就加分,有前途啊!”
可不是?老艾这一家子的加分任务,可都指着狗獾那,父汗已经很老了,先不说,他母亲可还年轻,还有同母的兄弟们还十分年幼,狗獾至少要积攒出将来万一怎么样,能把他们先捞出来的政审分那。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实在相当沉重,一个蓝六慧又哪里足够呢?“以后到一个新地方,啥也别干,先瞪大了眼睛找人去,看看有什么符合政策的人想下山的,估计都得争抢着去帮。”
一队人都大笑了起来,大家满是干劲地牵着马儿们,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时而高声说笑,时而高声地唱着军歌,一路上士气昂然,谁会相信这样军容严整,瞧着能和敏、建最精锐队伍比较的小队,只是由新兵和军需官组成的临时小分队?
在这样的歌声中,小分队翻过了西湖寨的大山,把一些军需留在了林寨附近,见到了更多的废墟,他们一路趟过了废弃的围屋群,和军需官分手道别——他和驴马队留在这里,继续支应这些主持迁徙的军中同袍们,而狗獾、老陈这两车共十人,继续徒步往前,去罗寨和前线附近的二营汇合。
来到这里,山势要稍微平缓一些了,大山的气势似乎也来到了尾巴,而另一条山脉还没有开始起势,这片相对平缓的山中平原,便是此次交战的战场,也是福建道和广府的交界处,小分队走到这里,已经感受到了浓厚的战争气息:小道周围的拒马、藩篱,还有被完全推平,没有丝毫藏身处,只剩下地基的围屋遗址,远方可以隐约见到的起伏帐篷。时不时的,他们也要应对哨卡的盘问,不过哨卡有很多都是二营的弟兄们,所以几人并没有受到太多留难,便很快来到罗安寨,也就是现在买地驻兵的第一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