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碟青菜叫……”
“咸菜叫——”
这样的家里,很多时候男主人是会说一点官话的,客人也会说一点土话,于是在土话和客话不断的互相翻译中,家里的其余人口,对于官话也有了一点基本的印象——原本,在敬州这里,只有读书人、商人,以及店小一需要会说官话,但他们的家眷是不必学习的,所有人一律说土话,但这不意味着官话就真的难以学习了。语言总是在需要和环境中才能茁壮成长,只是敬州之前没有这个环境罢了。
现在很自然的,在这样的互相教学之中,很多人已经掌握了一些官话的单词。并且在一些富裕一些,舍得点蜡烛的人家,小孩子们已经认识了好几个奇形怪状的拼音字母——青头大老爷们用这个东西来给土话做标注,比如说,吃饭,便画一碗饭,然后标注上吃饭的汉字,以及土话的拼音——顺便还写了官话的拼音来,请主人拼读。
‘ch-i,f-an’,在这样的试读中,好几个伶俐的孩子,已经意识到了字形和发音的关系,f是口唇成缝的声母,an是后续嘴唇的动作——他们傻乎乎的按着这个拼音,念着‘吃饭、吃饭’,高兴得在后院跑来跑去,并且还有些格外大胆的孩子,乘着家人不注意,偷偷地指着桌上的水壶,对大老爷说着,‘fuli’——壶哩,这里的壶也是用的f这个声母,哩则是很常见的词尾助词,勺子也叫勺哩,瓶子叫瓶哩,只要是会说几句土话的人,对于这个尾音都不算陌生。
虽然还不能完全说明白里头的道理,但已经懂得运用了——六七岁的孩子,正是学习的好时候,大老爷们便向着家人们指出了孩子们刚才的机灵举动,“很会举一反三那,聪明那,读书了没有?这样好的孩子,不能耽误了。”
没有家长不喜欢被人夸奖孩子的,主人们纷纷笑了起来,但之后的喜怒,则是不一,有些人自豪地说准备给孩子开蒙,有些人说到读书,则是面露难色,显然,虽然吃食不成问题,但一口气供好几个孩子上学,仍是一般家庭难以承担的重担,尤其倘若使者夸奖的是女孩,那就更不必说了,敬州是什么样的地方?可不是富庶的江南,哪有供女子读书的道理?便是五姓都没有这个余钱,更别说这些百姓了!
“那是从前的事情了!”
青头大老爷们便纷纷都从容地笑了,“现在我们买活军来了,上学就没有从前那样贵啦——从现在起,扫盲班就要开起来了,不收学费的,你们所有人都要轮班来上——一周不一定上几次,但肯定都是要轮着上的,孩子们可以一直来,反正总之是不收钱。”
“不收钱?”
“扫盲班吗!”
主人们的反应是不一的,大多数人很疑惑,也有人曾听到买地的那两个使者讨论过扫盲班,“好像原来也想开,但开不起来,没有教材——原那两个使者老爷,每次来军需都要问,‘教材来了没有,教材来了没有’。”
“哈哈哈,现在教材终于来了!老师也跟着来了——没有老师,有教材有什么用?”青头老爷们都被逗笑了,“就算有了老师和教材,还得做教具那,黑板、粉笔、沙盘,都得现做,工具都带来了,明天开始就要募匠人来打杂——都是给工钱的,你们若有亲友,也可以介绍一一……”
这样的对话,这一夜在敬州府四处上演,在草堂前、吊脚楼下、宅院之中,青头大老爷们和主人们讲述着政策——一样剪了青头的‘青头大小姐’,则也在月窗的掩映中,对一脸诧异的婆媳耐心的反复申明。
“是,女孩子也要读——必须读,买地女子也是可以当官的,你们也要学,是,寡妇也要学,阿嫂你也得学去……你婆婆也是要学的,寡妇也必须出门做工……对,小阿妹也要去学,就像是今日我们互相学习土话、官话一样,所有人都要学会拼音,学会官话……不管要耗费多少的时间……”
“这些就是这段时日里,我们在敬州城这里收集到的全部资料了。”
正当买地的军队,已经出乎意料的从借宿、教学官话展开工作的同时,在驿馆内的一处小院里,前来接收敬州的新任敬州市长金逢春,也刚结束了和马千户传统中焕发新风的老式酒宴——马千户虽然对于一个女人担任正官不是那么适应,但他有和土司打交道的经验,因此可以做到勉强不失态。
一顿饭吃得还算宾主共欢,马千户从金逢春的态度中,没有看出太多不妥,于是便较安心的回府去休息了,金逢春这才找到空档,和曹蛟龙进行工作的移交,“曹战士辛苦了,坐,你的工作报告在哪,交上去了吗?留了抄本没有?”
交上去的那份是已经送走去闽西了,但曹蛟龙有留底的好习惯,金逢春接过抄本,从他和大部队汇合开始,快速翻看——看工作日记真是个很好的方式,可以迅速获取关于本地的大量信息,尤其是执笔者的思考,很能发人深省。
金逢春自己是有写工作日记习惯的,一眼便可看出,曹蛟龙写工作日记也很认真,她不由得暗暗点头,流露一丝赞赏,但在曹蛟龙折了一角的某一页,她顿了一下,看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并且反复翻看这前后的几页,眉头逐渐皱了起来。“大溪坳的事情,我们在路上就听说了,真相居然是如此……”
她的神色有几分凝重了,看了一会,搁下了日记本,又给曹蛟龙倒了一杯茶推过去,“不急,先喝口茶——千里走单骑,兵不血刃就把敬州拿下,而且拿得如此干净利索,绝了极大的后患,大功我看是跑不掉的——”
几句话先安抚了曹蛟龙,稳住他的情绪——虽然曹蛟龙神色很稳定,似乎并不忐忑,但这个态金逢春是必须要表的,随后她才问道,“只是,我看你在日记里没有写到自己的想法……感觉对这件事的叙述就还不完全,能和我谈谈,你对马千户这个计划是怎么想的吗?”
第621章 不舒服就对了
“怎么想的?啊——金市是心疼那五千壮劳力的损失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我是主抓农业的, 此次来敬州上任,也是因为——此处的地理, 你我都是明白的——”
的确, 敬州这里,实际上能抓的也就只有农业和航运业了,可以作为韩江水系的一处港口, 提供一些货物集散的作用——也就仅此而已,要说设厂发展工业,畜养牲畜, 考虑到交通的不便这都并不现实, 首先如何把机器运进来就是很大的问题。
之后的维修,产品的运输, 也都不如沿海的潮州等地方便,曹蛟龙便是挖空了心思,也只能想到这里还能开设林场而已,其余的经济发展,前景着实一般, 他虽然不知道金逢春入仕以来一向是农业口的官,但很容易可以推测出来, 主官对于敬州未来的展望,必定是以农业为主,如此,对于一口气水淹了五千人,自然会感到心痛。因此,他便很详细地解释了起来。“来到敬州之后,果然情况和我们想得一样,并不适合挑拨寨子们相斗, 拔去最不服气的尖子,留下能老实干活的那些人,主要是因为势力最大的五姓人口太多了,田庄也多为他们所有,不杀掉一些人,找不出第二个势力能和他们抗衡。”
“当然了,马千户被说动了以后,也有要见功的心思,此事我是不好相拦的,从结果而言,如此处置,也便于敬州尽快恢复农业生产,倘若州治这里,也是挑拨各处相斗,那今年整个州的秋收就算完了,压根没人能种田,到了冬日,必有饥荒,后续怎么运粮进来还是个问题。既然县治内斗得厉害,州治这里就要快刀斩乱麻,赶紧把局势平息下来,种出庄稼,冬日里还能接济县治一波。”
这是实话,金逢春点了点头:她知道这些使者上路之前,参谋部早已根据各处的局势做了可能的策略建议,因地制宜,策略也是不同。总之多为挑拨、分化,让村寨内斗消耗掉战力,只要瓦解了村寨抱团的局面,买活军获得绝对的主动权之后,工作要好干得多。
当然了,后续要处理的问题也是很多的,多数还要引入輋人过来,继续追猎在山中隐藏的流亡客户,否则人手一定不足,本地还会继续动荡,从经济账来讲,敬州的做法是最为利落的,收效也的确最好,也难怪参谋部会同意曹蛟龙的汇报,并且派来了技术支持,运来了药火,指导马千户的兵丁炸毁了天然生成的水坝——杀敌最高的境界,自然是莫过于己方不损一兵一卒,敌方丢盔卸甲、全军覆没了,不论是参谋部还是曹蛟龙,在这一系列工作中都是站得住脚的。
但是……这就是军、治分家的坏处了,参谋部从自身脚步出发,要考虑尽快拿下敬州,和潮州前来的大军汇合,减少自身的损失,同时也要尽量维护敬州的秩序,否则大军打山城,己方难免伤亡不说,在坚守的时候,城内的百姓也会受到严重的损耗,并因此对攻打城池的买活军产生深远的敌意。在其位,谋其政,他们的选择无可厚非,但在金逢春这里,她就感到自己后续的施政手段受到制约了。
“话虽如此,但当时真就没有除了炸掉石坝之外的手段了吗?”
最让她皱眉的,也在于此,金逢春点着日记真有些苦恼了,“这么一来,我这里就有点难办了——要打通闽西、广北,形成严密网络,韩江是重要的一环,整修韩江水运是一定要用到药火的,否则韩江难以行船,水域狭窄,只能停泊小船的话,水运成本居高不下,此处和外界的联系便照旧不便,没过几年,只怕老规矩又要抬头了!”
“啊……这……”
曹战士便也有些尴尬起来了,他显然还完全停留在军人的思维里——或者说,整个参谋部都没有考虑过后续的治理细节:摆在眼前的,大溪坳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幸存者,都是听到了一声闷雷般的响动,随后水就下来了。结果,还不到两个月的功夫,买活军开始在江里炸石头了,响动、石头碎,水流……三大要素全都齐全了,城中百姓增长了见识,四处去传说的时候,不至于人人都无法把大溪坳和药火联系起来吧?
联想过后,反响会是如何呢?这是不可预知的事情,比较把稳的思路,自然是先缓一缓——先不修航道,集中力量上扫盲班,组织种高产稻,赎买田地,分配耕地进行两季的生产,同时建设医疗卫生基地……就像是买地消化其余城市一样,一年下来,城中的百姓见到了买活军的好处,对大溪坳的真相谁还会落力追寻?五姓人家都是急于迁徙,早被撮弄走了,有什么是非,比眼前的好生活更重要?
但是,如此一来,韩江的航道就得等上一两年了,这一两年间,敬州官府要承担额外的运输成本,忍受低下的运输效率,而且还失去了一个快速弘扬六姐神威,收拢人心的好手段。金逢春的全盘计划也因此被打乱了,她不能不因此不悦,曹蛟龙也意识到,自己最好解释得再深入一点,不能如此笼统了。
“其余还有什么手段,能把石头弄开了?倘不水攻,只靠马千户的二三百子弟去杀敌,二三百人要把五千人全歼那是不可能的事……他也不会答应的,再者说来,他要药火,多少也存了试探之心——他当时听亲友来信中提到了药火和红衣小炮,认定了敬州的确无法抵挡,但却始终还怀抱了一丝侥幸。
如若我们推推拖拖,不肯给药火,那他怕未必相信药火的威力真有那么强,马千户也是不会把自己手下的兵投去和五千人作战的。他有很大可能,会真正挑出两千五百人来守敬州,守到一定时日,为自己攒足名声,再从山间抄小道退到羊城去——能从买活军手底下逃遁出来,并且不损太多的子弟兵,这份军功足以让他东山再起了,若他在守城时优先消耗五姓的人口,我们还得欠他一个人情。”
无可挑剔的逻辑,关键就在于对这五千人的性质认定上,金逢春总有点不舍,认为他们还是可消化,可转化的——这么多年的农务接触下来,她实在是见惯了农户的素质,这五千人虽然细算起来,没有盖不上罪名的,但必须面对的现实是,在山区能活到买活军过去转化他们的独立农户,很少有不涉及人口买卖、聚众斗殴、故意伤害甚至是抢劫杀人的,真正老实巴交的农民,哪里经得住这样的世道,若是运气好,生在富庶地区还能守住自己的田地,在山区这样严酷的地方早就沦为佃户或者奴隶了,倘因为这些罪名就一杀了之,那就没有多少农户是值得转化的了。
——可在参谋部乃至曹蛟龙这里,他们的理由却是完全正当的,甚至可以说是比金逢春还要更正当,因为这完全是秉持了六姐的指示——金逢春知道,此次出兵广北,除了要把真老母教彻底打掉,让天下人不敢再用魔教为遮羞布来鼓动百姓敌对买活军之外,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要摧毁围屋,而六姐的意思很明白: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不要怕杀人,要敢于消耗掉一批最顽固的,最无法转化的客户男丁——谁反抗得最厉害,那就要杀谁!
根据这条基本思想,买活军先在广北钓鱼,把第一批乡兵诱入闽西截杀全歼,不留活口,随后又在敬州县治,以‘莫须有’之罪在各村寨中挑拨矛盾,激发他们彼此械斗,再以结仇为理由,鼓动众人迁徙……
在这批混乱中,死去的男丁,以及被动乱牵连而死的男女老少,加在一起只怕早就超过了五千之数。那么,参谋部在敬州的决策,金逢春哪来的底气说它是错的呢?而曹蛟龙作为一个使者,事事都是请示过参谋部的,金逢春当然也不能说他要负什么责——一个入伍不过三个月的大头兵,若说他要负主要责任,那买活军成什么了?乌合之众吗?
但是,这种理智上的考量,仍无法完全克服她看到叙述时的不适,这种不适,并非是完全基于工作上的困扰,还有对这条计策本身的不适。金逢春发觉她对这计策的反感,胜过了实际上损伤更大,牵连更广的县治村寨械斗——也就是说,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其实县治都应该搞一搞敬州的这种策略才是最划算的,因为这种策略把损失精准地控制在了六姐亲口说要打击的人群里,还不怎么妨碍生产,而县治的策略,带来的伤亡却不可避免地会扩散到妇孺中去,对后续的生产更有长远的影响……但是,金逢春仍是觉得挑拨械斗也好,钓鱼截杀也罢,她在感情上都是能接受的,并且认为是正当谋略的一部分,而这条策略,却总有些地方让她觉得实在是过于残忍了。
但是,这样的情绪是很难完全阐述清楚的,因为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在两次挑刺都被曹蛟龙不卑不亢地顶回来之后,金逢春一面在心底调整着对曹蛟龙的评价——果然能当使者且全身而退的都是狠人,这个人前途不可限量,尽量不能得罪了他;一面也知道不宜再对此事追问下去了,只是情绪上一时还无法完全平息,只好低头反复翻看着笔记,思忖着下一个话题。倒是曹蛟龙,主动把这层若有若无的膈应给道破了。
“金府,是不是心中总觉得此计过于毒辣,但细想之下,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啊,这——”
虽说,刚见面就谈得如此深入,多少有些交浅言深,算是官场大忌,但金逢春正翻看的就是曹蛟龙的日记,也是他的肺腑之言,这似乎也拉近了他们的关系,为两人间营造出了一种亲密的氛围,金逢春略微犹豫了一下,也就坦然承认了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确实是有点儿,但仔细想想,又挑不出什么,所以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会这样问我,是因为——”
“不错,我也觉得此计似乎过于狠毒了一些——虽然斟酌之下,又是最划算的决策,但近日来,也总是耿耿于怀,反复回味之间,亦有些感触——我认为此计最让人不舒服的,并非是水攻也并非是选择全歼五千乡兵,而在于马千户之叛——倘若是两军对垒,敌军水攻,便是这五千人全死了——”
那金逢春也认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仔细想想,确实如此,就譬如被诱进了闽西的广北乡兵,他们是怀着抢劫的心思闯进去的,因此全被杀死,一个活口不留似乎也很应该。不忍的重点,似乎在于这些乡兵,至少在当时来说,不存太多恶意,只是为了保护府城而去。
不管他们从前是否主动械斗,欺压周围百姓,当他们为了守卫家乡而战时,似乎应当拥有一定的尊严,和闯入闽西的广北乡兵不同,得到敌军的一些尊重——至少,金逢春认为,也不是说就不该水淹,真和春秋义战似的,大家约定了时间摆兵阵互冲,在她的设想中,至少该让他们死个明白吧,哪怕炸坝以前叫一声,‘我马某人已反正了,灭敌于此’,似乎都比如今这计策给人的感觉要强得多,光明正大得多。甚至于,如果为了自身安全考虑,不愿喊‘马某人’,就喊一声‘买活军灭敌于此’,又有何妨呢?
当然了,从结果来说,人总是死了,怎么死的,死时是否糊涂其实已是没有意义的问题,但这样的不舒服感还是很难散去,现在它困扰的已经不是死人了,而是活人。金逢春还以为曹蛟龙会进一步开解她的这种不适,但没想到曹蛟龙居然也坦然地承认了下来。
“其实,便是我自己,也觉得心里有点儿过不去,有点儿过于残忍,但我没有记在日记本里——若是写下来,那便似乎是把责任全推给马千户了,这却又不是我的本意。再说……再说……”
曹蛟龙沉默下来了,在烛光下,他的眼神显得很波荡,似乎是往事在他的心头又泛起了波澜。他轻轻地说,“我也能理解马世叔,马世叔是辽东走出的将领,他是因吃亲兵空饷被贬到岭南来的——但其中内情,只有我们辽将自己知道。马世叔是李家提拔上来的将领,李家在亲兵中是不吃空饷的,也不用朝廷粮草供应亲兵……”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金逢春也是微微一怔:吃亲兵空饷,似乎更证明了马千户人品的低劣,但金逢春已经不是闺中少女了,她已是个老成于实务的干吏,多次在繁华州县,组织着数十万人的农业生产,此时此刻她本能地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朝廷不给粮草,亲兵又是实人实饷,那粮草从哪里来?
“那么,粮草从哪里来呢?自然只能是从守军附近的百姓身上刮地皮了……李家亲兵如狼似虎,可背后的百姓,过的日子和建贼包衣农奴也没有什么两样,马世叔分守小盐关时,便是因为善抚军户,宁可吃点空饷,少练几个兵,也待军户优容些。因此不见容于李帅,被撮弄来了岭南。”
曹蛟龙笑了笑,“若说水淹大溪坳残忍么,只怕这残忍,在马世叔心头还排不上号呢……最大的残忍,并非是如此快速的截杀,而是在经年累月的折磨中,把一个精壮汉子的骨血榨出来,把他的脊背打折了,日复一日,食不饱腹衣不蔽体的劳作着,只为了供养着守卫边境的大军——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城破了,会有更多的人过上他们这样的生活,这已经是最划算的结果了,就像是大溪坳一样,牺牲一小部分必须牺牲的人,换取更多人的利益……”
“金府,今日这话多少有些僭越了身份,但也是我曹蛟龙的肺腑之言,残忍吗?残忍的,耿耿于怀吗?确实是难以忘却的,确实是不舒服的——但,这就是战争,金府你自小生长在买活军的天堂里,或许你并不明白这个道理——战争,从来都是如此让人不舒服,从来都是如此的残忍,从来都是如此的——”
“反人性……”金逢春喃喃地说,她看着曹蛟龙,却又好像在透过他看马千户,看着那冰天雪地中艰难跋涉的辽东百姓,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战争能带来太多的好处,毫无疑问,金逢春也一直在享受着战争的红利,以至于她似乎忘却了这最重要的一点,战争在带来荣誉,带来人口,带来财富的同时,也会毫不留情地带走许多东西,他们会永远带走那些浸淫在战争中许久的人,一部分的人性,让他们对残忍感到麻木,甚至于几乎是理所应当,他们的魂灵似乎都会因此有了永久的残缺,他们永远也不会再和常人一样,因为——
“战争,就是如此的反人性。”
第622章 一念商机
“这天, 简直热煞人了!还不到三伏,这日头就晒在骨头上,实是难熬!虽说这南面的百姓不用耗费过冬的柴火棉衣, 可一样也有花销是减不得的——那买柴火的钱, 如今多化成凉茶一碗碗喝下肚子里去了!”
“可不, 真是不喝不行,若是不喝,满嘴里长火燎泡, 说话都说不得, 一说就疼!就是那老火凉茶,一碗咕咚咚热腾腾的灌下去,到了晚上再洗个热水澡——欸,您说怎么地,这燎泡它自己平复了去, 竟就好了!”
“唉,这鬼天气, 羊城就已经这么热了,这时候还要往南洋去, 那真不是要热死人么?啧啧,还要坐船——造孽, 当真是造孽啊!”
广府道,羊城港港口,虽是这样大热的天, 可帆船的桅杆却还是挤挤挨挨地排成了一条线, 沿岸的停泊位上,几乎很少有空位,再往后密密麻麻的船只停了几排, 别看新安、壕镜相继开港,就在不远处,可羊城港这里,非但没有因两个港口的崛起而变得冷清,反而比从前更热闹了不少。
新安、壕镜都是新开的城市,原本多是荒地,现在挤入了多少商人,不说别的,就是衣食住行,都需要陆上供给,那附近的村子,这几年也是发展得极好,许多农户都去种菜担了往港口卖去,这是生活必需品,还有些上档次的商品,就是要靠羊城港这里中转运过去了,别看小小海域上三个港口,好像彼此会抢生意,可一两年下来,三个港口各有定位,居然并不互相冲突,反而都发展得很好呢。
羊城港这里,原本还有一个海关在,但因买活军占据新安之后,大部分商人都索性去新安、壕镜做外销生意,不在羊城港出关,现在羊城港逐渐有成为内港的趋势——外番商人们,都集中在新安和壕镜做买卖,这里的原因是很复杂的。
其实说起来,买活军在新安、壕镜征收关税,而且很严格,不像是羊城港这里,关税的征收是非常粗略而且弹性的,商人之间,往往可以通过大小账来规避关税,或者乘夜私下完成交易——或者商户本身的底子很硬,也就不用缴税了。总之,羊城港的货很多时候是不带税的,会比新安和壕镜要便宜一些。
按道理,商人们应该优先来羊城港做生意,但他们更情愿去新安、壕镜,主要还是因为这两个港口的好处更多——在严格征收关税的基础上,他们也会组织对货物进行质检,省去了外番商人辨别商品质量的功夫,要知道,海上贸易风险大就在于这里,大部分时候要找后账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所以外销货中,粗制滥造的不少,当然外番商人付账的银币,那成色也未必就是十足,在羊城港做买卖,多少有点儿各凭本事的意思,银货两讫,后续不管,被坑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但在壕镜和新安就不一样了,虽然买活军要抽头,但关税不算是太高,而服务却很周到,外番到港之后,先缴银存入交易所,得到支票簿之后,就可以在支票允许的范围内去购物,或者也可以直接兑换买地的钞票,离港时再兑换回来便可,目前买地的钞票没有□□,因为他们用的套色版画技术,还有钞版,都并不是此世的东西。
如此,对供货商来说,这就省去了对银子成色的忧虑,而货物这里,买活军也可以提供验货、评等、估价的服务,只收取不高的费用,同时若是有了纠纷,还可以去交易所调节,甚至交易所还有针对每艘船的信用评级——这种信用本是可以继承的,譬如说,山姆船长开着玛丽公主号来到壕镜做了一次生意,得到了一份信用本,三年后,史密斯船长开着玛丽公主号来到壕镜,那买地也承认信用本上的分数仍可以继续沿用!
也有很多人把信用分叫做政审分,因为它们的用处基本上是相同的,在外番这里,能决定热门商品的购买资格,而且也能享受一些本来收费的服务,甚至于还可以充做抵押来进行融资,虽然额度不算太高。总之不管怎么样,有了买活军的主持,不论是本土的商人还是洋番船只,都有一种感觉,那就是生意在壕镜和新安做,虽然要交税,但却也能省掉很多烦恼,这笔钱花得值得。
既然这两个港口的生意好做,那么进出口生意的总集散地,也就很自然地发生了转移,羊城港这里,这两年的确明显感到油水比以前少了——虽然上缴的银子相差倒是不多,足可见从前逃税的商家到底有多少了……听说新安、壕镜每年给京城送去的分红银子,都是个让人震撼的天文数字,这虽然也有买活军繁荣市场的缘故,但也可以侧面反映开关这些年来,朝廷损失了多少税银!
当然了,这些事情和升斗小民的关系不大,羊城港的官场这几年是否因此动荡不休,朝廷会不会索性关闭羊城海关,不再维持一个衙门,这都不是他们关心的事情,对百姓来说,虽然外番商人来得少了,但码头却依旧忙碌,这也就够了——说起来,本土的商船还比从前要多呢!毕竟,从前外番的商船直接在羊城港提货,羊城港这里的本土商船,集中力量进行内河航运即可,但现在,外销货从各产地贩来之后,大商家还要组织着,把货从羊城港送到新安、壕镜去。
除此以外,客运海船的发展也是十分蓬勃的,广北还罢了,那里的百姓便是要去买地讨生活,也不用反而来羊城坐船,他们自己汕州就有船去买地,除此之外,广中、广南各地的百姓,不管是下南洋还是去新安、壕镜或鸡笼岛、云县,都要来羊城港坐船,人数之多,足够让两边定期对开航班了!
许多往年只在西江水系行船的水手,便是在这样的需求之下,开始尝试着跑海船,除此以外,还有许多从川蜀一带迁徙来的船工船匠,也是在买地这里开始学习着跑海船的,于是羊城港这里时不时地便多出了些川蜀口音,最北的还有辽东靠海港口的老船夫,也有辗转到最后来跑对开海船的,只是北方汉子实在是怕热,一到夏日,白日里就和个死狗似的,只想找树荫躺着,除了挥蒲扇之外,什么别的事情完全都不想做,只有到日落西山,那股子逼人的灼热稍微消退下去了,才能逐渐恢复精神,坐在一起吹几句牛。
“你侄儿上船了没有?还是让他上船来!现在和往年不同了,凡是能跑船,那就没有吃不上饭的,各处都是缺吃水上这口饭的——你瞧吧,光是羊城这边就是做不完的生意,这还是第一波呢,以后还有的,闽西那里也是,船都不够用了!全都是去鸡笼岛,下南洋的,船费还是官家结算,绝不拖欠!这生意且得做个五六年的呢!”
“都是客户人家啊?”
在这两个辽东水手旁边,有一个黑瘦的人影坐起来了,他的官话说得不太熟练,还有些白话的腔调——不稀奇,羊城港这两年最时兴的就是学官话,很多人家都有意无意地比着买活军对百姓的要求,先行靠拢:学拼音,学官话,学算数……
甚至很多街坊,都半公开地率先组织起了免费的扫盲班,这是完全自发性的,没有买活军的身影在里头,多由街坊中因跑船行商而较为富裕殷实的人家出资,教材在羊城港这样的地方也很好得,百姓们上课是很踊跃的,有些有心上进的年轻人,已经可以自如地和外乡人对谈了。如今,在港口这里,天南海北的水手居然没有一见面就打架、喝骂,而是互相攀谈了起来,不得不说,在从前的羊城港几乎是不可能出现这一幕的。
“可不就是敬州那里来的客户了——这些时日,敬州方向真来了不少人!”
“买活军已经把那里打下来了吧?不知道会不会继续南下呢!”
这本地的水手,话里带了一丝憧憬,但不算太急切,因为他若是很急于去买活军那里,随时都是可以动身的,如辽东水手所说,现在吃水上饭的人,在买地非常好找工作。他之所以留在本地,自然是因为有牵挂,而且现在的日子也还算好过,所以求变的心思不强。
不过,显然他对买活军的到来也抱有一定的期望——并且丝毫不认为本地的武力可以抗衡买活军的天兵。至于说敬州的战事,在这里便只配得上廖廖几句的八卦了,拆围屋也是一语带过,这里反正又没人住围屋,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无关痛痒,他们关注的只有来到羊城港的源源客流,“之前那些时日,敬州来的人倒是不出海的,多都在本地投亲靠友——好像也有去买地那里干活的,怎么这批人全都上船了?而且还啼哭个不住?”
“这批都是罪民,要远迁去海外的,这是从羊城港上船的第一批——人太多了,泉州、汕州、东山,全都塞满了,消化不掉,这是第一批从羊城港上船的,以后还有呢!说是几年的生意真不骗人。”
这就是远迁千里这一句话,落到现实中的样子了,仅仅是闽西-广北一线的村寨,便制造出了让客船难以承受的人潮,这还是敬州州治周围的村寨大肆钻空子,免去了迁徙,其余县治后知后觉,疯狂有样学样,仅有一些被栽派了‘罪寨’名声的寨子不得不全员迁徙的结果——当迁徙人口总量上万时,对于如今的海船客运便是很大的压力了,羊城港水手稍微盘算了其中蕴含的商机,便是咋舌了,“这些人迁徙,全都是官府出钱吗?买地的官府可真有钱啊!这船票不便宜的!依我说,这里好些人便是把他们自个儿卖了都不值得船票钱!”
“那可是六姐的官府,还能缺钱了?”
一名辽东大汉便自豪地说道,另一名则笑着捅了他一下,“不是,船钱官府补贴一部分,另一部分都是拿留在本地的家当、田地抵价换了的!”
本地水手也就稍微松了一口气——这还稍微能理解些,否则,这爱好可就令人费解了,买地的女军主,闲来无事喜欢把人迁徙着玩?那不是把钱往水里扔吗?她倒是高兴了,百姓劳民伤财、骨肉分离的,还白花这么多银子……可不是只有昏君才这么做?
虽然现有的解释,只是澄清了没有白花银子,依然是让百姓骨肉分离、背井离乡,但这样的事情就很好接受了,因为自古以来,官府都是扮演着这种逼迫百姓背井离乡、应差应役的角色,大家都很习惯了,至于说深究缘由甚至打抱不平……谁有这个闲心呀!自己的日子且还过不完呢。
这不是,一听说接下来的客运生意,显然要迎来一大波爆发,小水手便立刻兴奋了起来,搓着手又和两个大哥聊了一会,出主意让他们尽量多买些茅根、竹蔗带上船去:“你们这船女客多,体弱!心绪又不好,天气还这么热,一中暑说不得就没了几个,海运生意,还是和官家做,按规矩是下船点人头算钱吧?那宁可多花点钱,预备上这凉茶,中暑了就灌服凉茶,再用千金堂出的龙虎人丹、买地医院出的藿香正气散,十个中暑的九个能活!”
这建议很有用,正好是第一次跑南面航线的船家需要的知识,如此便可算是和两个水手攀上交情了,小水手和他们约了晚上去吃素酒——这两人都是买地的青头贼,臭规矩多,看来也是胆小的,都出了买地还不敢喝花酒——自己这里暂且告别了,一溜烟便跑回东家宅院里,和他禀告了起来,“东家,东家,您前日和三叔说,不知道那批阴好了的樟木,是造货船好还是造客船好——造客船啊!今日我在港口……”
现在,造海船和造河船该如何选,大家都是知道的了,虽然河船也是需要,但海船利更大得多。但货船和客船的排布仍有很大的不同,这小水手指手画脚,把客户人家迁徙带来的商机说得明明白白,还有后续的客流预估,都是一五一十地复述了出来,自以为能得东家的赞许,却不想东家虽然含笑点头,却是迟迟没有说话,他身边一个精干的管家倒笑骂道,“你这猴儿,都是假机灵,说这些干嘛呢!不是嘱咐过你了吗,见了买地来的水手,要先探听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