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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活_分节阅读_第321节
小说作者:御井烹香   小说类别:穿越小说   内容大小:6.14 MB   上传时间:2024-12-17 19:12:59

  州县衙门的现状,成因实在太复杂,利益纠葛也太根深蒂固了,就好像千年老树,盘根错节,要说完全改变,根本是无法指望的,那么,敏朝能否拥有一套,和买活军一样高效的办事系统呢?这就得看厂卫系了,若是特科班能办得下来,那就说明敏朝还有潜力能挖一挖,能救一救,否则……本已是老牛了,拉的车还千疮百孔,杨大洪不敢往下想了。

  也是因为他本人抱持的态度,内阁、厂卫都赞成让他去视察京畿,这一次视察,是查看特科班的筹办,却也是在思考买、敏政体的不同,想要找到买活军的衙门办事高效,且从不推诿拖延,风气令人羡慕的缘由:毕竟,这是有些说不通的,买活军就是在敏朝眼皮子底下崛起的,很多吏目出身都和敏地的官僚脱不开关系,没道理这些人在敏地时浑浑噩噩混日子,到了买地突然间就洗心革面成了能吏吧!虽说也有‘橘生淮南为橘,橘生淮北为枳’,但这其中的区别也太过夸张了,怎么,难道谢六姐的仙丹真就那么好吃,连比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的老票客还要更加软硬不吃的铜豌豆老官油子,都乍然间变了个人?!

  这么大半个月走下来,不分男女,也和特科进士、特科举人恳谈过了,虽也放不下南面战事,忧国忧民,但杨大洪主要思考的还是特科班的折射与得失,听张大人问起,便也压制住了对‘资敌’策的好奇,一边梳理着思路,一边缓缓道,“以七个月的成就来说,这一批特进士,乃至特科班,还是颇叫人惊喜的,看来,特科开得并没有错,确实给朝野间带来了一股新风!”

  第一句话,就是定调子了,张大人虽也是西林党,却仍是惊喜地‘哦’了一声,面上也放出光彩来——沉迷党争,宁可亡国也要排除异己的党人不是没有,但朝中大臣,不论是厂卫还是西林,就没有希望朝廷覆灭的。“大洪你细细道来!这批特进士如何好?勇于任事?能沉下心来做事?”

  “这是自然,他们各自赴任,多是势单力薄,除了几个大汉将军护卫之外,在本地无甚根基,除了一二本地大户人家出身的特科之外,其余人无不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用妥了钱财,把扫盲班开起来了——且无甚贪墨,这其中路近些,百姓开明些的州县,扫盲班已经滚动开到第三期了,便是最偏僻的州县,也开了一期半,并令当地的风气,有了显著的改变,若不是做事的人才,半年时间,如何能办得到这些呢?怕不是还在修校舍吧!”

  这是不必怀疑的,如果这件事交代给州县衙门办,势必如此,一百两的银子划拨出来,先在户部按例‘银耗’五两,再在主管此事的大臣那里少一成,到了州县,八十五两银子,最后能用二十两来开班便算是不错的了!要开班,先建校舍不算错吧?可二十两能建起来吗?怕不是一建就是三年五载的,到最后,朝廷只能不断投入银子,四五年后得到一座空校舍,学生呢?却是一个都无!

  这样的事情,只要发生个一两次,实在是很消磨中朝官的改革热情的,但要追究责任人,却又无从追究起,毕竟州县太多窟窿要填了,也就是厂卫办事,才能做到专款专用,所以任何新政,都喜欢抛开老根基新起炉灶,实在不是没有理由。这些事由这批特进士来办,结果如何?不到半年班就开起来了!

  一百两银子的经费,用来建校舍的极少——有的和本地的大族打好了关系,三寸不烂之舌,让他们给凑了场地,还有些仗着天热,干脆直接开露天的扫盲班,就在社树底下上课,学员都用沙盘练字,第一期经费,都不买笔墨纸砚的,直接就用来做好学员的奖学金,‘上课有钱拿’!如此,除了县城城关的百姓,甚至还有近郊小村的百姓赶来踊跃上课的,特科班效果极好!就光是这几期扫盲班,都是县衙门几年办不到的事情了!

  “这倒是热闹了一时,可到了冬日,该怎么办呢?”

  毕竟是好消息,任谁都喜欢听到政策推行得极为顺利的消息,张大人听得也是捻须微笑,但又不禁有些忧虑,道,“咱们北方冬长,冬日还在外头上课,恐怕不是长久之计!”

  “正是,眼下天气转寒,却又恰好正是农闲时分,这些原在露天上课的特科教师,现在便化整为零了——过去一两期扫盲班里,得了奖学金的优秀学员,现在也成了扫盲班的教师,他们来分派人到各处去教学,等天冷之后,便自带煤球、炉子,用小车推了,去里坊中、村落中最宽绰的屋舍上课——”

  “他们自己是带暖的,如此百姓即便是为了取暖,也爱上课,上课上得好,又有钱拿,岂不乐意?且如今人数多了,正可下到乡村里去,原本下县的这批特进士、特举人,便转为巡视,如此安排,岂非恰可?”

  这样巧妙且所费无多的做法,绝不会大范围地出现在衙门中——哪怕有一二清官如此安排,也会立刻受到同侪压力,这一点,张、杨两人都是心知肚明,事实上,西林党绝非一味维护所谓礼法、正统的腐朽士大夫,买活军的出现,也令他们震动、深思,用全新的眼光来重新审视如今敏朝的政治体系,并试着汲取养分,改易朝廷弊病。张大人好生琢磨了一会,也不由得连连点头,又问道,“如此,县中各大家大族,刁滑吏目,反响如何?”

  这也是很重要的一点,关系到特科体系能否全面在敏朝铺开,杨大洪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简洁地回答,“此为京畿,厂卫耳目所在!”

  所以,州县虽然怠惰却也不敢使绊子,毕竟这里一出事,半日一日的消息就到京城了,便是厂卫送钱也都方便。这话初听当然是好消息,但仔细琢磨就知道杨大人真实的意思了:京畿的情况,在全国可无法通用的,离开了京畿,试着全国推行的话,便很难预料在当地的阻力如何,特进士等能否展开工作——

  在京畿,虽然是艰难的,也不免承受了非议,遇到很大的阻力,但至少背后是有靠山的,钱也来得顺利且足额。可一旦远离了京畿,这两者就都无法保证了,厂卫送钱也得上路啊,要过关卡就免不得有被贪墨的风险,甚至还可能被人劫杀……总之,可以想见,特科班要铺开不能一味从京畿的情况去推断,京畿的成绩,只能说证明了敏朝仍有建立新政治体系的可能,却不能说是已经成功。

  虽然前景依旧严峻,也有不少隐忧,但很显然,杨大洪的回答在张大人意料之中,他沉着地点了点头,又问了些较细节的问题——女子扫盲成绩如何,女特进士是否被当地人非议,工作开展得会不会比男特进士更艰难,有没有特进士贪墨……这些事情,对于当事人来说,当然是比天大了,但在张、杨的高度来说,却不过是小节而已,能解决的问题都不值得上心。

  女特进士要扫盲,工作肯定比男特进士难做得多,也少不得有流言蜚语议论她们不规矩,州县中更是出现过一波女子想要读书,却被家人反对,甚至闹出人命乃至伤人案的事情,不过还是那句话,这是京畿,厂卫耳目所在,人命案毕竟也不是小事,很难完全瞒过人去。

  有反对女儿、媳妇读书,乃至虐打甚至杀害的人家,厂卫可是不会客气,铁索一抖,拿人就走,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倾家荡产,甚至是家破人亡的人家,也不要多,一县中有一户就足够了,总是能吓唬得住百姓们的,因此,虽然经过波折,也死了人,但妨碍不了大局,这特科班终究是能开起来的,女子也照旧是逐渐走出闺阁,走进特科班开始扫盲读书了。

  “……现在多还是男女分班,和买地比,还是体面些,效率上有一定影响,但民情如此,此已经是彼此相安无事的一个最佳分寸了,故此,也不必一味都效仿买地,民智毕竟未开嘛!”

  杨大洪说了几个因特科班引发的奇案之后,如此总结着,张大人也点了点头——要说对买地的民风全盘接受,这也有点强人所难了,如今这样女子虽然也出阁读书,但还是男女分班的局面,也符合他个人的口味,“本该如此,男女大防,不得不谨,京畿毕竟不是买地,真要男女合班,那就太容易出乱子了!”

  谈到这里,对于特科班的现状,他也是基本了然了,沉吟着又问道,“如此,三年后,再开特科的话,大洪你认为,如今这批学员,有多少能下场的——又有多少可以简拔为吏目,直接奔走任事呢?”

  “这——”

  杨大洪多少有些被问住了,这问题虽然仔细想想非常必要——和买地一样,开扫盲班其实并不仅仅是为了开启民智,更重要的是给特科系统更多的备选,既然如此,关心特科班的‘生产效率’,也就顺理成章,但却着实有些拔高了,也较为冷门,很显然,在今日之前,他并没有非常仔细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这……三年的话……”

  细细考虑下来,之前对特科班工作还十分满意的他也有点冒冷汗了,支支吾吾地说,“只怕,三年……”

  张大人并不意外,而是意味深长地道,“是啊,虽说特科开启民智的速度,要比儒学更快得多了——这个拼音,实属神来之笔,于扫盲上,能发挥太大的作用。可仔细考量,却会发现,这特科,究竟还是在常理之内的东西,在扫盲上,它快过儒学许多,也有利于民间俊才浮现,但要说做官做吏,去做事嘛……这批人才的培养,便是特科的速度,也还是不快哩。”

  杨大洪把他的话前思后想,也是不由得微微点头,认为所言有理——不论是做官,做吏目,其中都自有学问,固然,也有糟粕之处,但驭人、驭下,需要很高的质素,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不是说某一农户,扫盲班毕业后就可以乍然去做吏目了——说得难听点,只怕到了那时候,他贪得比原吏目还狠,做的事情却只是原吏目的几分之一,甚至还会把事情搞得乱糟糟的呢。

  只要是有过实务经验的官员,都能得出这个结论:这种事不是光凭一腔热血就有用的,哪怕是最平庸的吏目,都要求较高的文字素养,水准之上的统筹素养,倘若买地的吏目,那还要求不差的算学素养。

  这三样素养加在一起,绝不是一期扫盲班就能满足的,对于基础不好的人来说,至少也得再学个五六年才行,在此之前,百姓即便识字也还是百姓,无法充任驭人者这个职责。

  而仔细观察特科班,乃至买地的教育系统,便可以得出另一个有些严峻的结论——那就是,对广泛的百姓来说,教育这件事,并非是‘万事开头难’,教育恰恰是相反的,扫盲相对要简单得多,可以很轻易地让大部分人都学会拼音,因为这的确是他们生活中必须的知识,但一旦脱离了扫盲这个阶段,要把知识往高深里教的话,不论是儒学、特科,那速度就都相当的慢了,即便特科还是比儒学快,但那快得也相当有限,回到张大人这个问题上,对于管理人才的生产效率,特科和儒学,交出的数字,差别或许并不是那么的大。

  “此事,也是我们半年来考察京城特科,得到的结论——三年后,特科的特进士,仍很难说是群英荟萃,可能要到五年后、六年后,才能真正选拔出一批来自民间的特进士,为厂卫,为皇帝所用,到那时,特科才能算是真正成形。”

  张大人缓缓道,“京城为首善之地,人杰地灵,尚且如此,买地处多为烟瘴之地,百姓荒芜野蛮,他们的教育效率,就一定好了吗?这五年来,买地为何安分守己,不思向外扩张?大洪,说到这里,你当可明白‘半壁江山代管’这一策的想法了吧?”

  杨大洪毕竟是西林党年轻一代的佼佼者,话说到这里,他已全明白了,“买地也闹人荒!他们所谓的精细统治,完全倚仗吏目的素质以及数量。不是他们不想扩张,而是这五年来,他们的吏目数量增长始终不足以支持他们进行大规模扩张!若是扩得太快,摊子铺得太大,精细统治的架子搭不起来,便很可能留下隐患和痼疾!久而久之,谢六姐也怕引发内乱!”

  神仙人物,也怕内乱吗?若是五六年前,买活军刚崛起的时候,杨大洪压根无法想象神仙会如何统治麾下的领土,但杨大洪毕竟已经和买活军打了多年的交道,如今他已经很习惯于用客观的眼光来看待买活军了——买活军的武力,的确是神仙级别的,无可匹敌,但他们在统治上许多时候并不是那么不一样,他们也要遵循……用他们自己的说法,他们也要遵循客观规律,所以谢六姐的确也怕内乱,买活军是因此才没有选择在华夏本土扩张,而是去了南洋,缓缓开垦,而不是遵守那劳什子的《云县和议》!

  对嘛!这才符合常理嘛!买活军固然重视信誉,但若说谢六姐是个认死理的神仙,杨大洪自己第一个不信,这会儿,他既有对一个经年疑惑解开的快慰,也有对‘半壁江山全数代管’这一策的震惊,“而朝廷若是此时,给买活军送上大片山河,谢六姐便立刻陷入两难——她不要,这是不能的,她既然要争夺天下,就要摆出样子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她不要,便显得胸无大志,豪杰便不会真心为她效力,甚至生出异志。”

  可她若是要呢——

  两个官员面面相觑,好半晌没有说话,杨大洪咽了咽吐沫,率先打破了寂静,轻声问道,“乐毅伐齐?”

  张大人微笑点头,又叹道,“别用这个典故,不吉利——乐毅伐齐,肥的可是秦国。”

  所谓乐毅伐齐的典故,便是燕国以小吞大,联合其余五国伐齐,攻齐七十二城,几乎灭了齐国,但最后却因根基始终不稳,被迫撤兵,而将所有战果毁于一旦,从此燕、齐双双衰弱,反而让秦国渔翁得利的历史故事。敏朝以半壁江山为饵来钓买活军,看似荒谬不堪,但其实就是在赌买活军吞下之后会不会消化不良引发内乱,和‘大会战’的主张有异曲同工之妙,赌性也是极强。

  而后果如何,也的确难以预料,会不会双方陷入战乱之后,反而让建贼得到喘息之机呢?不过,杨大洪认为这倒不太可能,建贼如今已是十分衰弱,蕞尔小藩,如何能图谋中原,这和秦之强盛又不可同日而语了。

  杨大洪有些不以为然,不过暂且也不去分辩这些,只是将此策仔细品读了半日,终是有些不可思议地道。“简直荒唐!可仔细想来,却似乎已是死中求活,无奈之下唯一能下的一招棋了,只是……”

  他突然吸了一口凉气,生出了极大的戒备和不祥的预感来,在灯下怔怔地望着对面的张大人,注视着他那模糊在烛光中的笑容,喃喃地道,“谁来献这一策呢?”

  ?

第645章 海内存知己

  ‘半壁江山’说, 究竟是谁第一个提出的呢?和‘大会战’、‘递解税银’派一样,其发祥现在早已无考了,而且, 目前来说,也没有什么官员公然支持此派,为其奔走发声——这个策略,是否有它的独到之处, 是否是没办法中最好的办法?的确都是可以仔细商议的事情,但是,因其巨大的争议性,毫无疑问, 至少在没有明确得到某方示意之前,不论是西林还是阉党,也没有一个官员敢于明确地表达支持。人们多是用一种议论新闻的态度, 谈论此策——‘瞧瞧, 现在京中的妖言已经到这个地步了!’

  然而,杨大洪现在不得不仔细估量此事了——半壁江山说, 到底是谁提出的?朝中两党,是否有一党支持, 还是说, 真正的提出者并不便露面……这压根就是别宫中那位荒唐小子的想法?

  最后这个念头,是最让人不寒而栗的, 因为它极有可能是真的——坐拥江山的九五至尊,却恰恰反而积极主导割地,光是想想就让人对大敏的前途完全绝望, 可老未家早不是第一代出这样的荒唐天子了……微服逃家去边关打仗的、痴迷修道长年累月不上朝的、和朝臣赌气, 不肯任命大臣, 导致地方衙门塌方,缺官缺到一个地步,吏目势力逐渐膨胀的……

  比较起来,如今这一位虽然也颇顽劣,但论作妖的事迹还真不过尔尔,除了不喜欢住紫禁城里,喜欢住在设施更完善更买化的别宫,以及身为敏朝至尊,却对买活军的文化深感兴趣之外,他甚至还能算得上是勤政呢!

  虽不敢说英明,但脑子也并不糊涂,至少在他手上还作兴出了特科,让杨大洪这样决心殉敏的死忠大臣,还看到了一丝求活的希望,认为朝廷还有可为之处。实在要说的话,最近一次胡闹,也就是今年了,听说皇帝得了高人批命,今年要‘忌水’,于是今年春天开始,便在别宫中深居不出,坚决不去任何水面,就连端午节,本该在西苑看龙舟的,也直接下令取消了,甚至连分住在各处的妃嫔们都不见了,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这要不是皇子已经满地爬了,压根不缺继承人,朝臣还非得就此进谏不可。

  提出‘半壁江山全数代管’说的,会是皇帝吗?

  这是个注定得不到答案的问题,杨大洪心里很明白,因为这个人不能是皇帝,所以也就永远都不会是他。这话要反过来看:如果皇帝并不真正支持这个想法的话,这说法有可能流行起来,成为能和主战、主和分庭抗礼却又找不到源头的第三种声音吗?

  眼下京中的舆论虽然纷乱,但在杨大洪眼睛里看来,却还是清清楚楚:主战、主和的声音之所以未能形成大势,没落实到奏章之上,其实只是因为西林、阉党的大佬还没择定自己的立场,所以底下人还不便发声而已。

  以如今朝中的局势来说,阉党所支持的,西林必定反对,而西林所支持的,阉党也必定不会赞许,实际上,众官员自己的见解如何并不十分重要,如此异论对立最大的意义在于给皇帝和内阁提供了决策以及执行的余地——不论选什么立场,都有一部分官员支持,这就是上位者从容选择的底气。

  而执行上也是如此,顺理成章地便可挑选出一批官员来执行此策,如此泾渭分明而又能各行其是的系统,有时反而要比朝中没有山头,意见久久无法统一,决策之后,也很难找到有能力且立场一致的官员来尽心执行要更有效率一些。这种两派对立的局面,可以让有辩才的官员来立论,能实干的官员来执行,大家各尽其责,朝廷的决策才能往下顺畅地推行。

  那么,是什么阻碍了两派来选择立场呢?杨大洪和张大人恳谈之后,对朝局有了新的见解,与其说两党在主战和主和中举棋不定,倒不如说是两边谁也不想为‘献土贿买’说背书,这不是在争功,而是在诿过……哪怕就连一向自诩对皇帝忠心耿耿的田任丘,现在也退缩了,他们谁也不愿承担起这观点背后的代价——

  虽然此策,的确为良策,或者说是敏朝在四面楚歌中,为了一丝生机,最后也最无奈的选择,没准到最后真能为敏朝争夺来一线生机,但策为良策,献策者却必定死无全尸,留下千古骂名,只怕来日岳王庙前,都要多一尊跪像了!

  若是此策不成,献上的半数国土,并没有拖垮买活军,反而成为其壮大的资粮——杨大洪以为这也是很可能发生的事情,实则此策赌的,不过是谢六姐的任性,赌她求全的性格,极大的可能,最后此策是买、敏双输:

  谢六姐放弃在先领地推行的,极为激进彻底的转化政策,把代管国土设为某一……便叫特区好了,某一特区,用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的功夫慢慢消化,只进行有限度的变法,如此,买活军自不会内乱,反而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强大到比现在更不可思议的地步,反过来轻松推平敏朝残存的国土,这样敏朝自然是输得彻底了。

  而谢六姐心中那求全之癖也是输了——杨大洪经过仔细思考,认为这样的姑息做法,最终会造成买地在彻底变法时遇到极大的抵抗,便如同闽西之例,用买活军的说法,便是既得利益者汲取了先进生产力的滋养,反而会变得更加强大,给彻底变法造成更大的,甚至是难以逾越的阻碍。

  如此的痼疾,不会妨碍买活军成为寰宇最强大的政权,继承华夏的名号,光耀宇内,万国来朝……但是,却足以在谢六姐心中留下一个恒久的阴影,成为她毕生的一个遗憾。从这个角度来说,那敏朝此策,也是发挥了自己的作用,在某一层面来说,确实让谢六姐输了。

  且不论买地的走势,若是这个结局,那么,此策就等于是赌输了,献策者必定会被敏朝遗民唾骂,倘若杨大洪是献策者,他如何面对这样双重的打击?亡国之罪,在天下人看来,至少九成要算在这个献策者的头上,就是他头脑发昏,出此下策,敏朝才会如此速亡。届时,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且不说买活军会否给他什么好处,便是有,他杨大洪还有什么面目苟活于世?

  而若是此策成了呢?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好下场?杨大洪闭着眼睛都可以想到其中的套路:这个策略,由无名小卒来提是绝不可行的,必须要一个有威望的大臣为其背书倡导,方才有可能被朝廷采纳,伴随着这一点的,必然是这个大臣本身的飞黄腾达乃至位极人臣——甚至是先飞黄腾达、炙手可热,才由他来提出这一策。如此,皇帝本人便立刻被摘出来了——皇帝是好的,都是被奸臣蒙蔽了,奸臣当政,才有如此自甘下贱羞辱的对策!

  而数年后呢,倘若买地真因吞并半数江山而陷入内乱,而敏地这里,又因为特科的建设而国力有所恢复,军力也有些长进,可堪一战的话,杨大洪能因此功成身退吗?不,皇帝只会捧起如今的主战派大臣之一,‘忠臣兴、奸臣死’,以杨大洪之死,来宣告朝廷已经挣脱了杨大洪的蒙蔽,彻底洗心革面,感召人心,君臣戮力,着手收拾旧山河!

  若以为皇帝会向臣民说明此策用意,并为杨大洪酬功者,只怕是这辈子都不适合步入官场——这样的人,既不会明白某同僚为何得以提升,也不会明白自己怎么就被贬谪了,可以说是对政治毫无认识。而杨大洪虽然素有清直名声,却并不是个傻子,恰恰相反,倘若一个官员又有清正之声,又能在朝中走到高位,那么他还要比一般的庸碌谄媚之官聪明得多。

  他完全清楚张大人对自己的这一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真正想出这个策略的人,无法出面,并且似乎也不愿意让阉党出面,或许是因为他对特科抱有长久的指望,在筹划中不愿把和特科挂钩的阉党当做敢死队般,只做一次性的用场,或许是因为他也认为阉党之势已然足够,可以适当扶植扶植西林……

  而西林党中,也不乏有人以为,既然情势已经无法再坏,就不如赌这一铺,不成,大家一起完蛋,若是成了,在杨大洪倒台之前,西林党可是有数年来难得的喘息之机,至少也能把许多后进的官位,乘机往上提一提了!

  至于杨大洪的生死……你杨大洪不是素有清名吗?不是为了皇敏正统,不惜一死吗?两次移宫,岂非都是把头别在裤腰带上?既然如此,今又何惜为大敏鞠躬尽瘁,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呢?

  送走张大人之后,这一夜,小院中的烛影始终摇曳不休,杨夫人前来探看了三次,都被杨大洪打发回去了,他心潮起伏,难以自制,夤夜深思,众多思绪纷至沓来,竟是难分主次,一会儿感慨,敌至门扉,已是亡国之危,朝中却仍在内斗,不免叹朝中无贤——可却又不知该如何将朝政从这漩涡中拔出;一会儿又自叹,自己本以为一生唯求心安而已,不想到如今,才知道原来也为清名所累,屡次出头时,都想着为国无暇惜身,今日拷问内心,才明白原来从前,的确是愿意死国,可也知道,若是当时便死,自己必定在士林留下千古美名,而今日,一样是死国,他竟也珍惜名声,有了退缩与犹豫……

  不一会儿,望着小院,又想到了老友惠抑我,自己这小院,还多亏了他照拂得来,否则去年南城地动之后,屋舍倒塌,家无存银,几乎要无处栖身,更不提怎么过冬了,险些就要辞官回乡度日,倒也不必面临今日的抉择——说来这事还多少要赖他头上……呵呵,只是朝廷养官也的确太苛了,比起来,买活军的官制,真有不少可取之处……

  忽然又想起了别宫中的皇帝,这一策,真是他提的么?很奇怪,此时此刻,杨大洪反而心平气和,并无丝毫恨铁不成钢,甚至是责怪的念头,心中还泛起了强烈的同情。他是了解陛下的,陛下还在冲龄,便有所耳闻,这个皇帝,只怕他也做得不快活,若是由得他选,只怕他早南下去寻买活军了。他既然不得不背负起了这样的重担,也从未接受过人君的教育,更是不曾眼见过这万里江山,又怎能责怪他千方百计地把这些已成负累的国土给甩出去呢?

  “是了……”仔细琢磨良久,杨大洪也是哑然失笑,一阵释然,“即便此策是陛下主导,也决不能说昏庸,他是绝不会亏的,献土之功,足以累积太多政审分了……就算谢六姐心下记恨,规矩所在,一样要予以优容……陛下长大了,已学会了拿捏人心,陛下长大了啊……再非当日在李选侍的淫威之下,战战兢兢求生路的无知小儿了……”

  虽然这个长大了的皇帝,拿捏的正是杨大洪的性命,更是想要他用性命与清誉,为一条自己都并非完全赞成的激进国策做保,但这一刻,杨大洪还是笑得无比欣慰,“国有长君,可以无忧矣……”

  #

  “什么,大洪你——”

  翌日,张大人在居处,吃惊地听杨大洪宣布了自己的决定,“这,昨日不过是一番闲话,你听听便罢了,便是不赞成所谓代管说,也不用辞官啊——”

  “仆心意已决,大人不必再劝了。”

  杨大洪一身清清爽爽的青色道袍,已是去了补子、官帽,整个人都洒脱起来,似乎放下了什么千斤重担,就连常年皱紧的眉头都松开了,瞧着似乎年轻了十几岁,拱手道,“多年来承蒙大人提拔照拂,故而特地前来辞行——临行以前,我有一语相赠,不知大人可还愿听我这白身啰嗦?”

  “大洪你这是哪里话!有什么话你尽管说来,什么事非要辞官呢?”

  “大人,仆昨夜沉思中宵,终究还是难以苟同代管说——倒不是怀疑此策是否能够奏效,只是有一思发自肺腑,无可遏制。此策,算计的不是别的,而是谢六姐的求全、求道之心,乃以恶算善之举,非是良策,为君子所不取。敏、买之间,乃是大宗、小宗争夺国运,堂堂正正之战,虽不说如春秋般义战,但也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杨大洪语气爽快朗然,显然是把心底的话完全倾倒了出来,越说越是神采飞扬,“便如同买地并不阻止敏地开特科,甚至还大力支援,所求者为何?无非是为了苍生福祉。我等士人,事敏、事买,各为其主,无可厚非,所求者,却都应是天下福禄,百姓生息。以此而论,谢六姐的道统,虽然极其荒谬,其人却可称得道心纯一,多年来孜孜不倦,无非为了将道统彻底推行——其道统惠泽万民,不分尊卑,对她一人,又有何好处?”

  “我等敏吏,不思澄清吏治,安抚父老,赈灾抗疫,改易多年弊病痼疾,为百姓谋些福祉,凝聚些民心,反而要算计着谢六姐的道心,献土逼迫她做个选择,大洪敢问大人,这一策,究竟是要算计买地的政权,还是要逼迫着谢六姐承认,其所求道统,终究是镜花水月,天下间并无一处大同的乐土,能使得贩夫走卒、陌间百姓,亦可免于颠沛,安居乐业,长寿到老?”

  “这……”

  张大人竟不能答,杨大洪站起身来,对他深深一躬,笑道,“大洪不才,虽已垂老,却仍受其所惑——便是其道统,大洪不敢苟同,可是,大人,天下间还有这样一位女军主,夙兴夜寐,所求者非是自家天下继绝,而是那虚无缥缈,三代大同的境界……这样的一个求道者,还在前行,已是不易,既不能襄助,又何须横生枝节,乱其道心呢?”

  “大洪不行此策,或也是为了全我清名,或也是怕此策反而断了我大敏国运,可打从心里想,却也有一大部分,在于这一点求全之念,彼此共鸣呢!”

  他再揖到地,已是没有丝毫留恋,“陛下已然成年,心智成熟而有决断,洪再无一丝眷恋,今日起,将归家耕读,以此生而见证军主的道统,是否有实现的一天。大人,洪就此拜别!”

  张大人欲语无言,当次又岂能没有一丝震动?目送杨大洪朴素身影,快步消失在院门之后,脚步轻快,仿佛甩脱了多年来的重担,心下亦是复杂异常,半晌方才跺了跺脚,恨恨地道,“大洪啊大洪,你是超脱了,可我等执迷不悟这些人,还不是只能继续在烂泥潭里打滚?!”

  又是长吁短叹了好一会儿,对杨大洪似乎不乏羡慕之意,过了好一会儿,才沉着脸写了几封手书,吩咐小厮往各府送去,叹道,“杨大傻子悟了不要紧,今还有谁适合挑这个头?没了他,竟是找不到第二个合适的人了!可这样大的甜头,我们西林吃不下来,又会轮到谁呢?难道是阉党?田任丘?不……应该不至于……他可未必愿意……”

  “可除了田任丘之外,还有谁呢……”

第646章 练兵与脏活

  “一二一、一二一——立正, 稍息!”

  响亮的口号声中,高矮不同,大约相差有半尺左右的士兵们,多少还有些生涩缓慢地排成了一列, 参差不齐地完成了立正、稍息的动作——到这一步, 还算是勉强能够一致, 可当之后的‘向左转、向右转’命令时,新兵们便立刻显示出了不足:人群出现了明显的分层, 并非每个人都能第一时间反应出左右, 反应快慢差了至少能有两三个呼吸,甚至还有人不断来回转头,很显然是分辨不出左右,又或者过于紧张, 干脆直接转向了相反的方向。

  “你,你, 你,出列!”

  新兵教官顿时就有些不耐烦起来了,反应慢的, 暂且搁下不提, 他抓出了几个还会混淆左右的新兵,让他们站到班队前头, “说了多少次了, 绑了红绳的是左手, 没绑的就是右手,你们的红绳呢?亮出手来瞧瞧!”

  几个新兵抖抖索索, 提起了左边的衣袖, 长官瞧了, 居然还有一个人手上是空的,不免勃然大怒,“好哇!这是连红绳都丢了?!你怎么不把头也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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