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一年,走得很艰难,也积累了一些疲倦,这消磨了她的些许轻狂,却也多增了许多沉稳,谢双瑶现在更加善于忍耐了——对于这种‘敢不敢’的问题,从前,她会毫不犹豫地说一声‘敢!’——有能力不就是要狂一点吗?她又不是没有任性的资本!但是,现在她却学会了忍:不敢就不敢,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条件还不成熟,那就等成熟了再去。
这不是认怂,她默默地想,而是她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上位者的确有任性的资本,甚至也有许多失败的余地,谢双瑶可以失败无数次,都有从头再来的可能,因为在如今世上所有的政权中,买活军的确没有对手。
但是,这并不代表失败没有代价,甚至,哪怕是成功,也一样有无数人要付出成功的代价——闽西广北的客户人家,江南道的留守百姓,甚至是川蜀、漠北等地,无时无刻,都有许多或有故,或无辜的生命,正在为买活军的成功,付出生命的代价!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就是时代的车轮隆隆驶过的声音!
谢双瑶作为驾车者,不会因此停止鞭策,她的雄心犹在,只是现在更加谨慎了——条件成熟时,波及的人再广,也是在所不惜,但既然只是个人的意气,那还是要戒急用忍——她不会用这四个字做借口,来对一些老势力进行绥靖,她要忍的不是一个利益团体,一个阶级,而是一个事实:落后生产力和政治体系之间的不协调,牵绊住了买活军车轮的现实。
也正因此,她会出现在林场客串割胶工,谢双瑶要把问题暂且搁置,反过来耐着性子厘清这个新兴行业的脉络,从源头来解决她认定的主要矛盾:人为什么不够?因为教育效率还是太低,不能生产出工业化社会所需要的,大量收过基础教育的百姓。教育效率为什么低?还不是因为生产力太低,工业化水平不够,导致交通成本、教育成本居高不下吗?
不要怀疑,大量受过教育的人口,也是工业化社会先进生产力的一个标志。谢双瑶盘点她这十几年间的工厂建设,认为解决如今这个局面的手段,不是施政体系的调整和妥协,也不是施政手段的进步和圆熟,而是最简单粗暴的生产力提升……就以力破巧,碾过去就行了!?正好,橡胶树行业的布局,也到了收获的时候,谢双瑶现在,不免也滋生出了一点小小的期待——
买活军,或者说是敏朝末期的华夏,是不是也到了进入电气时代的时候了?
第679章 跑步进入电气时代
还没有完全进入蒸汽时代呢……这就要直接进入电气时代了, 这种构思,真的有可能成功吗?实际上谢双瑶一开始也无法保证,这就和华夏能否从封建时代, 在几十年内毫无积累地一步跨越到大同社会一样, 是没有任何人能给出答案的问题。
但是——和社会科学比, 谢双瑶认为,自然科学方面, 华夏的跳级路还是有个优势的,那就是截止到目前为止, 华夏的能工巧匠还不需要积攒精力去努力创新,也就是说,用来摸索和试错的成本大大地减少了, 现在整个买活军,或者说整个华夏的主流学术行为就是进行逆向工程——天顶星科技产物已经有了,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它降级再降级,降级到现在的车床也能负担得起的精度。
科技进步什么成本最大?其实就是试错成本最大, 人类科技史前进的每一步,都是踩着无数前人花费的时间和金钱前行的,科学原理的发现、论证是这样,工业的进步也是这样。
就说发电这个东西吧,从发现电磁感应、富兰克林放风筝、交流电、直流电之争、再到第一个电灯泡,包括绝缘体的应用……从人类认识到电也是一种能源开始,再到电走进富裕人家,这期间每一步都是走得异常艰辛,在无扰动历史上,要让学术界普遍认可【电也是人类可以获取和利用的能源】,就这么一个概念, 怕不是都要数十年的时间?
但在买活军这里,这些概念的树立就完全谈不上有多艰难了,没有一个科学家会对此产生质疑的,不单单是因为天书上写了这句话,而天书天然地就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性——也因为太阳能充电板就在那摆着呢,当一个政权的政审分能兑换仙手机,且仙手机还要定期去充电的时候,电力这个概念也就自然而然,从上而下的深入人心了。
除此以外,关于应用的摸索,也完全是一步到位的——压根不用去寻找绝缘体,标准答案就摆在那呢,橡胶就是电线最好的绝缘体,要不然,军主也不会对此事如此重视,九年前就开始布局此事了——是的,一个行业的成形,哪怕是新树种的普及,也需要大量的时间,即便谢双瑶手里有橡胶树苗,但从一个仓库的种子扩展到如今这样在南洋多点开花的布局,也用了九年时间。这还是事前有明确答案,倘若不知道橡胶是绝缘体,或者说又没有硫化橡胶的技术,那即便掌握了自制发电机的技术,这技术距离大范围民用也还有相当远的一段路那。
发电机难造吗?难造的,大型水力发电机这肯定是难造的不会有错,除此之外,运电送电也是很大的问题,电厂一般都在城外,给城里送电的难度不小的,因为长距离送电需要解决电能损失、电线发热的问题,这就又要求买地掌握造变压器的技术——在这方面,谢双瑶提供不了什么帮助,她既不会造水力发电机,也不会造变压器,只能提供教材和明确的需求,让专门学校的专家组进行攻关。当然了,这种攻关的难度和正常的科学探索比也已经大大降低了,因为谢双瑶可以找出一些小型变压器给专家组拆解,让他们去模仿和研究,这和闭着眼睛装运气去实验比,当然要容易得多。
发电机好造吗?也好造的,大型发电机组是一回事,小型发电机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这是特斯拉尊者和爱迪生大帝都可以手搓的东西,如果只是供个电灯,供个放映机的话,小型发电机的动力来源可以非常多样——人力发电机,这哪怕在另一个时空的二十世纪都还蛮常见的,很多时候下乡放映电影就要用人力发电机,手摇、脚踩的都有,至少可以供应放完一场电影,以及放电影前后场地的大灯照明。
人力可以的话,畜力可以不可以呢?当然也是可以的,在靠水有水车的地方,水力也可以带动这种小型的机组。事实上,这种发电机的结构相当简单,对材料的冶炼要求也不是很高,专门学校早就试着造了好几台了。
但一直没有大规模制造,形成产业,主要的原因还在于这么几点:第一,这种发电机的原材料是精铜,电线是铜的,且机器也必须是钢铁,换句话说,对金属矿的需求很大,买地一直到拿下鸡笼岛之后,境内才有了较具备规模的铜矿,在此之前,铜是比较珍贵的资源,一直受到朝廷的严格管制,造个一两台,是不计较造价的,如果要大量用来造机器,那华夏民间就该闹钱荒了。
铜矿的开发也是需要时间的,鸡笼岛铜矿今年开始产量才逐渐提升,且百姓也终于对纸币有了信任度,停止在家中囤积铜钱,而铜钱退出金融舞台之后,买地的铜产量才相对宽绰一些,有了发电机量产的基础。
而第二点则是橡胶的量产——没有绝缘体,发电机怎么可能民用?尤其是一开始,发电机肯定是用来提供照明和放映视频用的,也就意味着发电机附近会有很多人(包括大量小孩),且光线昏暗,百姓误触裸电线不是小概率事件而是大概率事件,谢双瑶可没有给百姓通电的爱好,更不想因为频频有人触电,而又激发出什么离谱的迷信谣言。
自然了,想要普及发电机,第三点也很关键,那就是买地要有自产大量灯泡的能力——钨丝肯定是最终版本的解答了,但知道钨丝可以用,和找到钨矿冶炼出来,最后制成钨丝这又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买地的专门学校在过去五年间培养了大量人才,其中部分去制造更多的教师,一部分就是专门做这样的研究,有为了将来着想,往先进方向去尝试复现的,也有立足于当下,要在此刻造出能立刻应用的替代品的。
替代钨丝的东西有没有?自然是有的,碳化棉丝配合真空灯泡,本来就是钨丝灯泡出现之前比较成熟的灯泡应用品,制备的门槛也比较低,碳粉和棉丝结合之后,用陶瓷坩埚制备即可,至于抽真空机,这个技术没什么难的,本时代其实就已经存在,最多是小型化应用在灯泡上而已——如此,小型发电机才具备了推广的价值,别的不说,靠河的村子,架几根杆子,利用水力发电,晚上实现几小时的照明这就不是太大的问题了。
如果人力发电机配合蓄电池,这将是绝杀,但很可惜的是,这个技术现在还没攻关出来,所以人力发电机只能是即发即用,不过,这对于富裕人家来说不是太大的问题,就算他们的住处不靠河,也能用人力或者畜力来解决发电的问题。
而一个村落就算不靠水,也不靠山(小型发电机也能用蒸汽机或者锅炉带动),也能集中在某处人力供电,大小伙子,只要不是农忙时间,蹬个车那还不是玩儿一样的,大家排个班,一人来个一小时,就足够一村人在祠堂或者村公所享用一个明亮的夜晚了,而这也是谢双瑶最看重的地方。
——电灯的意义,只有在无电时代才会被真正认识,夜间稳定且低成本的照明,往大了说甚至是人类文明对抗自然,对抗兽性里程碑般的成就,电灯拓展了人类的活跃时间,在南洋这样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大大地增加了他们的工作时间,让百姓的工作、学习时长得以和别处看齐,不要以为这是什么坏事,这还真是一种福报,是南洋摆脱原产品出产地,拥有当地工业的基础。
试想,如果南洋的有效工作学习时间始终要比别处少了三小时,那么除了必要的原材料获取之外,谁会在这里开设什么高精尖的行业,谁会来这里培养学徒?电灯的发明能让他们在相对较凉爽的夜间补上工时,有学习、进步的可能,后续才会有人才脱颖而出,走到高处,摆脱只有单一农业,完全看天吃饭的困境!
电灯对教育的意义也很大,这是毋庸讳言的,但还不是谢双瑶看重发电机的原因——电、幻灯片、放映机,这三个法宝,对教育普及的作用那实在是太大太大了!这东西可以极大地加快教育周转的效率,扩大好教师的辐射范围,拿后世的行为打个比方,放映机在这件事上起到的作用,就像是5G跨城教学、网课在后世对于教育扶贫起到的作用是一样的,它能完全取代面对面教学吗?自然是不能,但是它能极低成本地扩大好教师的辐射范围。
一个好教师从前在一堂课,能接触到的学生不过是一个班的人,但通过网课辐射面将骤增至数十万甚至是上百万,就算99%的人都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只要有1%的学生受到了好的影响,这就是数千甚至上万人的效果增幅了。
在如今的华夏买地,教师始终奇缺的情况下,放映机的战略意义甚至还要高过网课,就说南洋,教育难落地,进度慢,这是确实存在的问题,就算最后能和华夏本土老买地一样,一个村配一个扫盲班教师,仍旧会有学生学习热情不高,教程重复,扫盲班毕业后难以获得后续教育资源的问题。
道理是很明白的,能教扫盲班的老师如果有100个,那能教初级班的老师大概就只有30个,高级班的老师,百里挑一吧,而且往往身兼别的研究工作,专门学校的老师就更不必说了,和村这一层的学生接触的概率为零。一个县能给村里配齐扫盲班老师就很不错了,初级班老师肯定是集中在县城城关的,谢双瑶闭着眼睛都知道,最后肯定会是这样的结果,而那些村里的扫盲班老师,教学效果有多好?她也有明确的认识。
这样外行的老师去教学习意愿本就不强,脑子也不灵活的成年学生,效果绝不会太好的,可如果一村有一台放映机呢?用放映机录制的胶片课程来教初级班的内容呢?
不愿意上课的村民,或者是扫盲班毕业了,没有能力和意愿去城里继续上课的村民,他们会排斥在放映机上学吗?绝不会的,哪怕是幻灯片,配合讲解,学习热情估计都要比面对活人高,电力、影像,这毕竟都是很神奇的东西,也能激发他们对科学的兴趣,譬如第一堂课就大可以教学幻灯片、放映机的原理,讲讲小孔成像……
总之,放映机不像是人,放映机是不会疲倦的,它可以反复播放一千遍一样的课程,不厌其烦的进行扫盲,也可以录制下名师的教导,通过翻录连续不断的进行扩散……甚至谢双瑶还拥有一个极大的优势,那就是摄影机不用去发明,可以用手机充任,以村为单位的话,目前买地的村落大约在五千余左右,而谢双瑶有好几集装箱的手机……这还只是她目前盘点出来的库存,一集装箱手机有二十多万台呢……之前慎重发放手机,主要是太阳能充电板有限,如果人力发电机能普及,那只要充电跟得上,在买地实现手机日用品化,只怕也不是太大的问题。
当然了,要不要这么用手机,谢双瑶还在琢磨,她对于手机泛滥主要的担忧在于,这东西肯定不是她有生之年能用本地科技树搓出来的,甚至谢双瑶很怀疑,有生之年本土百姓能否实现对手机的完全拆解和学习,既然如此,这东西在市面上流通太多很可能会制造出新的社会问题,甚至是对科学界产生思想禁锢——
一个科学家如果发现自己毕生都无法理解这种常见工业品背后的科技,在感情上很可能是个严重的打击,这且不说了,谢双瑶还很怀疑手机支教的结果:一旦人力发电机开始普及,她认为支教手机最后很可能会被挪作他用,而不是用在放映录像上,肯定会有大批丢失、损坏……最后效果可能还不如用现在已经比较成熟的幻灯片机,或者是那种笨重的胶片机来得好。
幻灯片机且不说,胶片机的话……那就又要玩化学了,回头还是得去化工厂视察一下,不过这不着急,因为发电机的制造和普及还需要好几年呢。谢双瑶知道自己有点跑偏了,要做的事太多,这样发散思维下去,最后反而会无从着手的,合理的思维应当是先从最紧急且能解决的事情做起。
比如说现在,在她的构思中最重要的其实是橡胶电线,至于幻灯片机还是胶片机,这是次要问题了,怎么放都行,甚至暂时不放而是用电灯来普及发电机也行,关键是,橡胶厂有没有能力生产出性能稳定的胶皮电线,这一点,才决定了人力发电机的成败。
“去胶厂。”
胶轮马车在平坦的水泥路上轻快地奔跑着,这种乘坐的体验,和木轮马车在传统敏朝官道上前行的感觉,简直就不是一种交通方式了。谢双瑶惬意地换了个姿势,拧开水壶盖子喝了一口薄荷水,“去看看胶皮电线的产能现在提升到哪一步了!”
第680章 技术宅的美好时代
“试试看用碳粉来提取如何?之前用各种方法, 都无法制备出纯粹的钨条,至少从性状来看,和天书上所说的相去甚远, 还是一种合金, 脆性太高了,根本谈不上解决延展性, 这种材料就无法延展——”
“这种矿石, 是否真的是钨矿还不好说呢,没有经过神光射线照出光谱, 实在是难以确定它在元素周期表中的位置——”
“乳胶送来了吗?快,我这里的溶液已经制备好了, 这一次要是能确定比例就好了……感光乳胶若是能做出来,玻璃胶片就算是完备了, 照相机自产指日可待。”
“但是实验一直失败, 会不会是因为天书上所说的乳胶, 其实和我们这里所产的乳胶并非是一种东西啊?”
在这片新开辟出来的橡胶园区里,橡胶厂的存在, 无疑是个庞然大物, 这里从早到晚, 总是人来人往, 前方的厂房中不断冒出蒸汽,响动着机器的轰鸣声, 道路上车来车往,不断有煤灰洒落——橡胶厂毫无疑问是吃煤的大户, 因此,它被规划在了煤矿附近,衙门用三年的时间, 逐渐建立起了煤矿到厂房的平整道路,日夜都有马车运送煤块前来,而这些马车毫无疑问也是最先一批用上橡胶轮的车辆。
围绕着橡胶厂,衙门在这附近规划了成片的橡胶林,以及通往各个林区的道路,都是在过去几年间陆续兴修出来的,这主要是为了能让割下的胶液,在凝固之前被送到厂子里来,若是一日一夜内,无法送到厂子里进行下一步的处理,那就要在胶液之中冲入氨水,用来给胶液保鲜——胶液本身没有太刺激的味道,倘若让人闻着刺鼻,那多是氨水的作用。
当然了,氨水本身也是难以制备的昂贵化合物,尤其它的用途非常广泛——氨水不但是极其重要的肥料,而且还能用来制造一种威力巨大的药火,其威力甚至超过了买活军这里可以制备的黑药火许多,而目前为止,氨的制备还十分的繁琐,产量也低,因此,橡胶厂肯定是没有资格大量使用氨水的,也就只能用产地边设厂的办法,来避免胶液的凝结了。
这也使得橡胶厂的员工,远离市区,虽然拿着高薪,却很难进城去花销——这种高收入人群的富集,又使得数年之内,在橡胶厂附近,有不少百姓自发地砍树造屋,围着橡胶厂的家属区造了一个小小的镇子,为这批员工提供各种各样的服务:做饭的、理发的、开浴室的、卖服装的,种种不一而足,甚至还有些妇人、少年,不可免俗,暗中挂了灯笼,做了那半掩门的皮肉生意,为自己本职之外,多添一点进项,也是在所难免呢。
因着这批人的存在,橡胶厂的工人,下工之后生活的确便利了许多,不管合法不合法,总是多了一份乐趣。不过,橡胶厂中收入最高的一批人,却几乎是很少出厂房的,在橡胶厂后方的实验室区域,被分割成一个个院落的实验室里,总是灯火通明——
胶皮电线在发明试验阶段,肯定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从身边测试起来,因此实验室成为了整个鸡笼岛最早的供电区,这也极大地拓展了技术人员的工作时间,可以让他们起早贪黑、日以继夜地在实验室里继续自己的研究,这也很符合他们的志趣,甚至很多人都隐隐地觉得这才是技术人员该过的日子,以前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中休息十二个小时的生活,对时间,对他们的智慧都是极大的浪费,简直是令人惋惜,现在这样,除了吃饭睡觉之外,把一切时间都花在实验室里,这样的生活才是他们的归宿!
这不是,虽然这会儿已经是半下午了,屋外天色渐暗,但谁也没有下班,而是仍旧继续专心地讨论着自己手头的项目,探讨着实验失败的原因,“他们所说的乳胶,到底是提纯后的橡胶液再经过一定工序的乳化,还是的确就是天然乳胶液呢?”
“乳胶就是乳胶,这个词应该是没有歧义的吧——”
在实验室一角,手里拿着搅拌棒,正在稳定搅拌胶液,把乳胶液和原材料均匀混合的秦紫素,说到这里,也不禁是眉头紧皱,她把搅拌棒交给助手,嘱咐道,“仔细,用力均匀,不要忽上忽下的,要做到充分融合——”
见到这健壮的助手点头领命,她这才走了几步,来到实验室一角的书桌边上,取下了一本教材,仔细地翻找了一下,指着原文为自己佐证道,“你看这里所说的,天然乳胶液的主要成分就是含有杂质、生物酶的生物复合体,这和感光乳胶的制备方法里所写的乳胶液含有生物酶并无不同。”
“而且,按照我的观点,既然化学成分出入不大,那即便效果不佳,也应该有一点反应才对,现在这样的情况应该还是反应溶液没制备好……如果我们现在在谈论的乳胶不是书上的东西,那为何按照书上的办法制作出的乳胶枕,性状和书上描写的完全一致呢?”
哪怕是个才高之士,譬如张天如等人,他们在没有化学知识的情况下,听到这样的话语,自然也是云里雾里,完全不知道双方在争辩什么,只有化学专门学校的师生,能够明白二人争执的重点所在,秦紫素的组员欲言又止,但还是讪然点头,嘀咕道,“确实,问题出在重铬酸钾溶液上的可能性更大些,唉,这些反应溶液的制备实在是太难了,又危险……”
“窥天之秘、贪天之功,岂有容易的?”秦紫素有些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下,只不过在实验室中,大家都带着口罩,旁人看不到罢了,她拿起绢帕擦拭了一下额头,嘀咕道,“就是鸡笼岛如果凉快些就好了,说不定反应溶液制备不顺利,也和室温有关……好了,继续干活吧,别说这些丧气话了,实验不顺利,原因有很多,仔细分析就好了,和书本不一致那总有我们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当时做硫化橡胶也不是一帆风顺,做学问还是要耐得住性子。”
“……是!”
实验室中五六名组员,闻言也都齐声应是,士气稍微提振了少许,秦紫素见助手那里搅拌溶液的速度还是相当稳定,便也放心地点了点头,乘机走到屋外,给自己倒了一杯冰镇的薄荷蔗浆水,一边啜饮着在鸡笼岛上极为少见的凉饮,一边默默地寻思道,“硫化橡胶的复现,速度都要比这个项目快得多,感光乳胶的前景好像没我预料得如此光明,难道真是因为乳胶的定义不同吗?那可糟了……”
“是放弃这个项目,去投标另一个课题,还是如何?唉,大天书馆也不知道建得怎么样了,想要多弄一点化学书本来看可真难,六姐又忙得难以开班……难道她不明白吗?化学才是立国之本啊!现在千头万绪,多少生产力,就等着我们化学这里实验出突破,社会便可突飞猛进地往前发展,六姐却把精力花在争霸天下上……”
“唉!也是敏朝那些州县权贵不懂事,他们若是能自我了断,不让六姐操心,能把更多精神花在化学物理上,该有多好?这是为国为民的百年大计,他们居然连死都不肯死一死,真是一点儿也不识大体……”
当然了,秦紫素也知道,她的想法纯属胡闹——她并非什么不谙世事的大家小姐,恰恰相反,在成为活死人之前,秦紫素是惯识人间冷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女冠——
不是走街串巷、出入后宅,用魇镇蛊杀、因果报应这些把戏来吸引无知妇人那种道婆,她是有真‘神通’的,虽然比不得龙虎山那样的世代真传,可入宫为皇室炼丹,但也是跟随师父,受一方权贵供奉,在林泉之间炼金丹、写神符,又有点水成冰、线断灰连、神药疗伤等诸多神仙手段……换句话说,她这一脉是有真才实学的,乃是掌握了不少不传之秘的敬业骗子,这其中点水成冰这些道术,其实就是化学手段的应用,秦紫素师徒数人,也可以说是如今华夏在买活军到来以前,最早的一批化学家了。
自然了,在买活军把化学这个概念引入之前,这些真传手段,也可以说是真正的神通,只是在施展神通之前,要利用一些特定的矿产(要叫天材地宝也可以)来做些准备罢了。是以,秦紫素的师父还是相当自信的,从不觉得自己和那些跑江湖卖艺的戏班子有什么相似之处。
他自认为是参透了天地间的奥秘,将来有一日练成金丹,便可羽化登仙——至少,他对最亲近的徒儿也是这么说的,虽然这也不妨碍他最多在一处城池停留个一年半载,得了丰厚供奉,便以访名山求仙道为托词,带着几个徒儿再换一个据点便是了。
师父到底是不是真修仙,又到底是不是骗子,这一点,三个弟子之间是从来不曾讨论的,但秦紫素对师父却依旧十分尊敬,理由也是简单,他们三人都是师父收养的孤儿,秦紫素是大师姐,她因貌寝,为家人不喜,荒年时被抛弃在外,是师父路过了,把当时四岁的她收入门下,养到了二十岁,也不嫌弃她是个女流,依旧把道术悉心传给。
至于另外两个师弟,也多是命苦为家人抛弃的孤儿,如果没有师父慈悲,在这样的世道中,他们早已死了,不论师父到底是有道之士,还是江湖骗子,在秦紫素看来,师父就算骗钱,那也是骗有钱人的钱,对于劳苦百姓,反而施医施药的,从不曾有盘剥欺诈,在如今天下,已经是个极难得的好人了,她这一辈子,参透天地奥秘,那是不敢指望,为师父送终之后,行走天下,若能做个如师父这样的慈悲士,已是心满意足。
若是没有意外,秦紫素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也就仅止于此了,倘若能精研五行,在师门所传的神通手段之外,再增一门热闹神奇的神通,那简直就是意外之喜。但秦紫素师徒四人的命运,在她二十岁这年发生了转折——这一年,她们从江右的武功山到福建道的虎夷山‘求仙问道’,实则是瞄准了闽、浙关口、仙霞古道的繁华。
正想要卖弄手段,吹嘘神异时,却恰好遇到了买活军从许县往外扩张,顺手就取了虎夷山,至于仙霞关,更是早在买活军掌控之下,可怜秦门师徒四人,在武功山消息闭塞,根本连买活军的名字都没听说过,直直就撞进了网里来!
不过,好在他们初来乍到,还没开始‘人前显圣’,为自己吹嘘名气,对买活军来说,不过是外地来挂单的游方道士而已,顺手就把他们捉住了,收为活死人,让他们去上扫盲班,毕业之后,去当扫盲班教师也好,反正总有事做,不会叫他们闲着。
如此,几人也就随遇而安,暂且按兵不动,打算先把买地这里比较便宜的白米饭吃个够,再定行止——不要以为他们师徒几人总是吃香喝辣,为了维持世外高人的印象,师徒几人都是茹素,而每到一地,在被达官贵人奉为上宾之前,一样也是粗茶淡饭,以杂粮裹腹,白米饭那也不是常常能吃到的。
白米饭吃着吃着,扫盲班很快也就毕业了,秦紫素等人也发觉了买地这里的种种不同,本来他们先入为主的认为,买活军不过是白莲教的一支,对于白莲教,他们是很不以为然的,但呆的越久自然也越能发现买地的特别。
这其中最特别的一点,便是书籍的易得,而本就识字的秦门四人,又不同于一般的百姓和江湖骗子,他们对于典籍还是热衷收藏的,尤其扫盲班教材极简单,他们都能轻易应付,这也自然就激起了他们的兴趣,想要看看初级班、中级班乃至高级班的教材是否也是如此简单——
倘若都还能理解应付的话,那又何必走呢?买活军富庶,又是草创之时,最是求贤若渴,若是能混个天师当当,好歹也能吃香喝辣一段时间不是?
在这样参杂了好奇、功利、贪便宜(买活军教材的便宜,让人感觉这种价格的印刷品,不买简直亏了)等复杂因素的心态驱动下,师父取出自己的私房钱,买了一整套的初、中、高教材,师徒四人,也如命运一般,接触到了改变他们一生的一本书——
《初中化学一》!
第681章 现代化学太简单了
正道与魔教的区别是什么?为什么秦门四人, 虽然也是颠沛流离,并无山门,甚至不乏坑蒙拐骗, 故意做托设局, 显圣人前,诱惑一众富豪人家重金供奉,却还是能自矜身份,看不起白莲教那样的魔教?
在秦紫素等人看来,答案是明显的, 魔教和正道的区别,就在于对神通的认识:魔教固然也装神弄鬼, 会使一些粗浅的障眼法, 但其根本目的只是为了诱骗更多的愚夫愚妇,把自己的势力进行扩张, 从而达到修道之外的目的。
但正道就不一样了, 正道的神通,或许拆穿了也就那么回事, 会让人大失所望,认为这和异能并没有什么关系, 但正道的根本目的还是求得自身的修行资粮, 包括炼丹炼药, 根本都是为了‘修自身’, 从尘世跳脱,度过苦海,超脱对死亡的恐惧。
当然了,最后这一点,说来容易, 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做到?也不乏掌握了炼丹精要的正道名修,为了自家道传甚至是荣华富贵,入宫奉圣去走另一条路线,但根本上而言,魔教显圣,是为了造反,而正道显圣是为了自修,这一点的区别还是始终存在的。
秦门师徒四人既然自诩正道修士,也就少不得诵读经书,在研习神通之余,试着内外交练,外修体魄,内炼精气——这其中不论是内修外修也好,包括服丹炼药,乃至人前显圣也罢,从根本上来说,都是用经书上的理论体系来试着对自然的种种现象做出的解释。
譬如说,点水成冰,这神通实际上就是
提炼冰晶,最后震荡生冰——只是在经书上来说,为何能从醋、碱中提炼出冰晶?这是因为醋和碱本身就含有大量的水汽,又各是阴阳之物……这么一通下来,让读者似懂非懂,只能按图索骥,真的配出冰晶了,才会对经书深信不疑,试着用这套阴阳五行的理论,来解读更多的自然现象,发掘出更多的神通。
从这个角度来讲,经书与《初中化学一》这本天书,本质上没有太大的区别,都是用自己的理论来解释自然现象背后的道理,比如说,一个很简单的例子,为何涂抹了大黄之后,刀刃过处,人的皮肤仿佛鲜血淋漓,但稍加擦拭便愈合如初?
在传统的经书和师徒口口相传中,这是大黄这味仙药,蕴含了至阳真气,被仪轨激发之后,能和人的中气结合,形成护体罡气,受伤不但不疼,自愈速度还会增加的缘故。因此大黄也被视作是天材地宝之一,是练气重要的药材——而在《初中化学一》的课后趣谈中,解释则是非常直白且粗暴的:大黄和碱溶液反应就会变色,所以要点不在于人的中气,而在于骗子涂抹在刀锋上的石灰水。
一样都是对一种现象的解读,经书玄而又玄,难以复现,而且非常的零散,不成体系,让修道人往往感叹仙途艰深晦涩,似乎对于天道的研习,注定是一种花费巨大力气也很难寻觅到头绪的事情——不仅仅是因为经中的理论难以理解,也因为这些理论并没有任何的系统性,完全是用穷举法来背诵,很难去容纳新生事物。譬如说,一种新发现的矿物,如何确定它的阴阳五行?该如何检测,又如何去分析?
在原本的修行之中,这是一个近乎无解的问题,也就很考验真传的厚度了,如果自己接受的真传有限,没有相关的记载,那就几乎没有办法凭借自己已有的知识,来确定新事物的物性,这也是为何道门注重传承的缘故,不得真经,各方面的见识都是有限,要自己去求,自己去格?天知道要多久!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但,买活军天书的《化学》体系,那就完全不同了,让师徒四人大为痴迷的,正是这份传承中极为明晰的条理——如果说经书中解读世界的办法,是玄之又玄、羚羊挂角让人难以理解,仿佛考验智商一般的谜语的话,那《化学》解读世界的方式就简直是太明确简单了,对于天赋的要求,陡然间降到了是人都行的程度——起码在修了几十年古道的秦门四人看来,确实是如此的,这种简单明了,恨不得你不懂,一目了然的解读方式……甚至让人怀疑,只要是脑子正常,能够略微掌握一些数学技巧的人,都一定能够修懂!
是的,数学规律,这又是《化学》和古道的不同了,如果把古道中的知识,比做海中露出的一个个联系松散的小礁石的话,那化学中的知识,就呈现出了明确且严密的组织性,就如同蜂巢、大网一般,一格格次第的组织在一起,其中的缺漏之处,是可以凭借上下文去推测的。
谈到这种组织性,《元素周期表》,就是最好的体现,这张表以及其中蕴含的意义,让秦紫素等人读到那一篇章时,甚至有种想要跳海的冲动——既是因为这样珍贵的奥秘,就如此随意地呈现在教材之中,任何人都可以得到,让一直以来苦苦修道的一行人,对于过去自己的求道之苦有一种极强的落差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获知了如此宝贵的奥秘,兴奋得恨不能做出一些癫狂之举,才能宣泄心中那股子朝闻道、夕可死矣的狂喜了。
自然了,《元素周期表》只是一方面,再接下来,还有分子式、光谱色谱……等等一系列振聋发聩般的新发明——说是新发明,或许有些不恰当,因为新发明总是需要去验证的,但天书所传却几乎是绝对权威,这给学子们省去了多少自我怀疑的功夫?只需要一门心思的顺着前人已经验证过的诸多学问往前大步行去,努力把书中记载的反应再现于此刻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