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时,大贝勒面上发红,有些局促,不敢望向大妃,反而是大妃坦然自若,似乎丝毫不感到心虚:数年前,小福晋曾告发大妃和大贝勒过从甚密,有通奸的嫌疑。当时,童奴儿虽然低调处理了此事,但大妃也因此失宠年许,这才被接回身边,重新确立了自己的大妃地位。然而,消息毕竟封锁得不够严密,人们对此有所传言,见到他们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大汗身侧,私下交换的眼神,令人在意。大贝勒又怎能不有些心虚呢?
大贝勒不如大妃有城府……
童奴儿把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在心底微微叹气,他假装什么也没有发觉——实际上,他也不怎么看重女人的贞洁,收继婚本就是建州的传统,年轻的继母、老迈的丈夫,和继母年纪相当甚至还更大些的继子,三人的关系本就微妙,童奴儿私下早就对大贝勒说过,等他去后,准备让大贝勒娶走大妃,继承自己的汗位,前几年发生的不快,与其说他是为了大妃移情别恋而恼怒,倒不如说他是从中意识到了自己的老迈。
但现在,他已经能坦然面对自己不久于人世的事实了,也就轻描淡写地在几句话中化解了大贝勒身上不多的污点——大贝勒关照继母,大妃讨好大贝勒,都是他的示意,大汗心胸广阔,这是为了大妃母子的将来考虑。
“你素来聪明能干,能够带领妇女做事,如果盛京城还在,大贝勒迎娶你,你们携手能把家给当好。”他往下说,这也是实话,群臣众子都微微点头:大妃能力的确过人,有才华,能做事,这是大家公认的,建州的男女之分本就淡漠,女人也能出面当家作主,甚至是领兵打仗也不足为奇,内有大妃,外有大贝勒,固然不比老汗亲自出面,但也能够服众。
但是……现在盛京城要守不住了,即便一时能够守住,国力也禁不住久战的消耗,分家已经是势在必行,家要散了,很多事也就不一样了。童奴儿穿了一口气,又说,“但现在,狗獾也分出去单过了,在买活军那里,也很出息,也需要你的帮衬……是嫁给大贝勒,还是带着囡囡南下,随你的意思,你先好好想想……”
人群中传来了一阵骚动,大妃美艳的面庞上也掠过一丝惊讶,她起身行了一礼,没有说话,静静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陷入了沉思之中,童奴儿看了看四大贝勒,还有下首的四小贝勒,不禁苦笑了一下:他有许多儿子,但真没有一个能让他完全满意。眼下……眼下他们会选哪条路,其实他心底多少已经有数。
“大贝勒。”他又对如今实际上的大半个太子说,“至于你,我也给你指点几条路,你可以留在盛京,尽情地和敏人作战,能守多久就守多久,不用考虑前程——愿意留下的人都可以陪着你……”
说到这里,他看了三贝勒一眼,果然从他脸上看到了满意和急切,童奴儿不禁在心里讥笑了一声:莽夫!留在盛京,打到最后一兵一卒,把建州人的命全都拼没了,从此白山黑水之间再也没有艾家人,没有建州女金……最开心的是汉人,是买活军!正因为要为全族考虑,才要各投生路,这其中的道理三贝勒永远也不会懂,他要留下,就让他留下,把莽汉们都跟着带走,让他们死在这里,也免得莽莽撞撞,坏了一起走的人的事……
“如果你考虑得长远,愿意离去,那么,你也有好几处地方可以去。”
童奴儿又咳嗽了一会儿,这才拿起长杆,在儿子们、大臣们极其关注的眼神中,指向了地图上的几处位置。
“老家是一条退路,好处坏处,大家心里都是有数,我不多讲了。”
老家之外的地方,可以好好说说,童奴儿先从最远的开始说起,他的长杆落在了欧罗巴蜿蜒的国界线上,“想要自己当家作主,可以去这里,向林丹汗借兵,问买活军买炮,从鞑靼人的地方一路打过去,圆朝最远打过了整个中亚,只要买活军愿意支援,用几十年的功夫,在欧罗巴稳住一片领地,依旧称王做祖,不用对别人低头……”
“对有才华,有能力,有恒心的人来说,不在话下!”
第709章 欧罗巴、通古斯之外的选择? 盛京.众……
欧罗巴??
毫无疑问, 对此刻坐在屋子里的大多数人来说,欧罗巴都是个太过遥远的名词了,虽然他们并非对这个地方一无所知——洋番的老家嘛, 在买活军统一海疆之前,洋番的船队是时常来往于这一带海域的,而且甚至还和童奴儿商讨过小炮贸易的事情,只是当时的建州军队更喜欢机动性强的骑兵奔袭,小炮不但造价非常昂贵,而且会拖慢军队的行进速度, 这笔买卖才没有继续往下发展, 但是,毫无疑问,他们是知道有这样一种武器的, 只是那时候尚且没有真正见识到小炮的威风。
而等到建州想买小炮的时候, 东亚沿海的制海权已经完全被买活军拿下了,现在, 别说华夏边境了,洋番的船只根本没有往北超过新安岛的, 那霸、琉球、长崎的航线, 也被迫完全放弃了——对海域的控制权,在掌控航线且海船足够多的情况下,其实是很难撼动的, 想要偷越海疆,去买地划分的洋番船队禁入区做生意, 那就要做好沿途不能靠岸,且随时会被擦肩而过的船只炮击的准备,包括港口对洋番船只都非常不友好。
洋番商人想要到华夏、东瀛、高丽去看看, 这没有问题,可以在新安岛换乘客船,但想要整艘船开去做生意,这就不现实了,按洋番商人见风使舵的德性,现在也是削尖了脑袋来讨好买活军,自然不会对挣扎的建州示好,不过,这个地方起码高层是留下印象了,建州得到了这张世界地图之后,也是第一时间研究了一遍,至少大家都能在地图上找到欧罗巴所在的地方——他们搞到的还是老版本,欧罗巴居中的,那就更醒目了,买地发明了填色彩印技术之后,搞出来的华夏居中地图册,还是很宝贵的战略物资,建州的探子暂时还没买上。
“从辽东去欧罗巴……路很远啊。”
老汗的权威,这是不必多说的,但也不免有人轻声犯起了嘀咕,“打过去一阵子还行,真要说把汗国安稳下来……”
可以理解,也是初次接触到这个想法的人必然的疑惑,但童奴儿认为,答案也是非常显而易见的,他把目光移向了自己的妻子:“大妃……你和他们说。”
实际上,这也是大妃第一次接触到老汗的这个想法,但作为童奴儿几任大妃中出身最为平凡者,她的智慧和美貌一样,无人能够否认,眼光闪动间,很快就开了口,“大汗的智慧犹如高山,城府深比大海,每句话都要仔细品味,不能漏过一个字眼,大汗的话里有一句很重要——只要买活军愿意支援……”
屋内众人,也都是建州男儿中的佼佼者,没有谁是完全依靠血缘上位的——建州的血脉之亲太多了,真要絮叨起来,谁和谁都能连上亲戚,出身只是第一个门槛,没有能力不能服众的人,就算是大妃长子,也会被夺权处罚,郁郁而终,哪怕是大妃的长子,只因为性格简单,甚至不在老汗的规划之中,老汗只喜欢聪慧的幼子狗獾。只是几句话,这些人中已经有一多半逐渐明白过来了,大妃也耐心地进一步解释给不明白的人听。
“从辽东到欧罗巴,远吗?可鞑靼人的传说中有记载,四大汗国最远已经囊括了欧罗巴,鞑靼人的战士,也去到了欧罗巴的土地撒野,对我们马上的部族来说,再远的距离也只在马蹄之间。”
只是一开口,就知道她是多么好学了,在这帮骑马的汉子中,能知道圆朝,明白它和现在鞑靼人的关系,就不算是完全的莽夫了,如果还能听明白大妃的话,晓得四大汗国和圆、黄金家族的关系,那简直可以说是博学的读书种子,连童奴儿都会高看一眼!这会儿,他的眼光在子侄们脸上掠过,在四贝勒脸上停留了一会:这是个会说汉话的儿子,还会读汉人的史书,他是知道四大汗国的……老四的确不错,是这一代难得的书生,马上的功夫也没落下。这几年没少在暗中兴风作浪,给大贝勒使绊子,要不是买活军的压力实在太大,建州已经经不起一点变动了,自己也不会一直压着他,重用老大……
“确实!咱们的祖先也是颠沛流离,四海为家,在一个地方安顿下来,也就是这么几十年间的事情!”
这是个发家没有多久的势力,大多数重臣都还有儿时或父辈四处迁徙的鲜明记忆,他们是过过苦日子的,当然了,没有一个游牧民族不渴望安顿下来,但一旦局面有变,他们也是最务实的。不少大臣已经出声赞成大妃的观点了,这也让她脸上浮现了一丝笑意,进一步分析道,“要打过去,这不困难,鞑靼人也是从漠北草原出发,靠着马蹄跑到了欧罗巴,要守住一片土地,那才考验真功夫了,鞑靼人打去欧罗巴,却没在那里建国,就是建国了,也不顶事——鞑靼人不会当家!他们啊,就是一股蛮力,没有脑子!”
这略带嘲笑的话语,立刻引起了一阵低低的哄笑声,因为建州人认为他们是精明的——至少要比鞑靼人精密得多,不知不觉间,聆听大妃讲述,完全禁入了角色的大臣们也变得更多了,大家似乎都开始认真地掂量起了迁徙去欧罗巴的利弊。鞑靼人当不了家,建州人呢?先不说迁徙、打地盘的事情,建州人能不能把自己打下来的地盘守住呢?
“这鞑靼人啊,只要离开了草原就有点不好使了,他们的汗国就没有能持久的,咱们建州人聪明,能当家,也重视农务,和鞑靼人不同,说不准还真能当好一个小国的家——在辽东,买活军过来掺和之前,咱们不就干得不错吗?”
大妃的几句话,也给大家鼓了劲,因为这说得很实在,盛京这,不往远了说,五年前都还算是欣欣向荣呢,实在是买活军实在太妖孽了,没法做对手,只能换个地方玩耍,“就有一点,狗獾给老汗写信,说他在买活军那里,也交了传教士朋友,听他们说,欧罗巴内旮旯,当王的都是祖辈的兄弟,不是他们的贵族不给当王,虽然彼此也打仗,但我估摸着,要是咱们过去了,站住脚了,他们也得联手对付咱们。”
虽然还没过去呢,但众人的眉头已经皱起来了,大妃说得有道理,建州部落也是这样,时而联手,时而征战,为的都是利益,这要是鞑靼人来抢建州的牧场了,之前还拌嘴的建州部落也会立刻联合起来,一致对外。“这不好整,在人家地头上呢!”
“可不?他们人多势众,要是没有买活军的红衣小炮……千万里的跋涉,也只能过去抢一把,那可就不划算了。”大妃也是深以为然,她又用崇拜的眼神,仿佛心悦诚服地望向了老汗,“要不说老汗的智慧深呢?老汗一句话就把道理给说透了——要是买活军肯帮忙,欧罗巴就可以去,买活军不帮忙,那咱们就走不了那么远,只能另找地儿。”
另找什么地儿呢?大家都好奇了起来,当然,也好奇买活军肯不肯帮他们一向冷待的华夏建州百姓——瞅着大妃那胸有成竹的微笑,还有老汗含笑频频点头的赞赏模样,大家就知道,大妃大概已经猜到了老汗的心思,而脑子动得快,嘴巴也快的子侄中,已经有人嚷起来了,“通古斯!海参崴!我说老汗怎么打发汉人庄户过去开垦,还给拨下钱粮呢,原来是早有准备了!”
他这说的是三年前开始,童奴儿颁布的一项政策:建州的地盘在不断的萎缩,治下的汉人也在不断减少,但他们毕竟曾是辽东霸主,还是有很多汉人我跟随着他们,似乎也并没有逃走的意愿——你不用去猜测原因,大概是胆小,或者是一动不如一静,也或者是做久了包衣,和主子产生了感情,不愿回到汉人的地方去,或者是家小的牵绊……
总之,他们还是建州的臣民,有些还是汉八旗的一份子,但建州这里,地盘小了,农庄有点不够分,得给这些人找个饭辙,还有一点,这些人有些是老汗女婿的旧部,在女婿叛逃之后,地位也很尴尬,留在盛京附近不放心,但要安置去别处,却有点儿无处可去,童奴儿便下令让他们骑马去通古斯,在那里寻找耕地,他们也给发口粮、种子,让建州八旗的主子分了两个老实的陪着过去开荒。
这会儿的通古斯,还是无人区,罗刹族压根不来的地方,比辽东还北,不算什么好地界,日子过得艰苦,把这块地方给汉人,没人会不满,至少比把汉人安排回老家好吧,老家那是混不下去了退回去的自留地,可不能让汉人不知不觉间占去了!
当时,大部分人也只以为老汗是找个地方安排这些汉人,可现在看来,老汗的确老谋深算,那时候就开始给自己留退路,留地步了。众人都用钦佩的眼神看向了童奴儿,童奴儿也有些欣慰,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就势接过了话头,“通古斯,大家都觉得是鸟不拉屎的地方,可买活军的地理书怎么说的?资源宝库!说通古斯的矿产多着呢,种田也行,只要有人能修路,矿产、粮食源源不断,都能卖得出去——”
他拉长了声音,暗示着这句话有多层意思,这一次,大多数人也都恍然大悟了:只要有人能修路,买活军最出名也最擅长的,不就是修路?!
“哎妈呀,这有道理啊,通古斯可比欧罗巴近多了——但离这地图上华夏的疆界又挺远!”
二贝勒也兴奋了起来,接口说着,“去通古斯可不用买红衣小炮,也不用操心运到欧罗巴去,那太虚了,光想就冒冷汗。”
他使劲摆了摆手,表示对这个艰难计划的种种顾虑:这么说其实也不无道理,实干的人才,才能考虑到这些。通古斯在地理上的确距离华夏很远,几乎是隔了一整片草原——从地图来看,后世的华夏好像也没有把全部草原都囊括进来,至少漠北草原有一大片就不属于华夏,这让人挺纳闷的,但对建州人来说是个好消息,因为地图上的华夏边境和通古斯之间就隔了一个漠北草原,买活军要是有意外扩,肯定也得先折腾漠北,远交近攻,通古斯能安稳很长一段时间,足够他们在通古斯扎根了。
“这鸟儿过冬,先找繁华的地方,可要是主家不能容,就找片富饶的原野也行。”大贝勒也用有些挑剔、委曲求全的语气说,很显然,他也比较偏好这条路线,可行性更高,而且,通古斯和建州的老家有一片是接壤的,那就不算离老家太远,不用离家太远这也是好事。“通古斯挺好,近,而且土地也富饶,奴达海给汗阿玛写了信,夸赞通古斯的土都是黑的,老肥了,就是冬天冷,可北面的冬天不都冷么?”
看来,大贝勒是暂时倾向去通古斯了,现在,三条离开的路已经隐隐地都点出来了:南下去买地,去通古斯、去欧罗巴,童奴儿看了大妃一眼,琢磨着她的想法:想要自己当家作主,那就是嫁大贝勒,去通古斯,甘于人下,那就去买地找狗獾,大妃的小儿子囡囡还小,估计不会去通古斯,不论怎么样都会被送去买地跟着哥哥过活,但大妃自己的念头……
猜不透,这女人自从被休弃了一年,越发让人看不透了。倒是儿子们,倾向都容易猜,大贝勒怕是要拉队伍去通古斯,黄贝勒不好说……二贝勒呢?二贝勒会选择跟谁?他是镶蓝旗旗主,他跟谁,谁就多了一旗的帮手,看他怎么选了。
就如同老汗的眼神也在几个儿子身上游移,屋内的气氛,也有轻轻的骚动,大臣们彼此也是交换着眼色,猜度着阿哥贝勒们的选择,也在心底掂量着这几条路的利弊,这几条路都不是行不通,去欧罗巴的难,但也不是说完全就不可能了,最享福的只怕还是去买地,但那也受气,买地的规矩太多了……
正当大家各怀心思,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给彼此考量时间的时候,却突然有人很突兀地打破了这个沉默。
“汗阿玛。”三贝勒又一次做了那个不讨喜的搅局者,自己却是浑然不觉,而是紧盯着父亲问道,“要说去处,其实也不止一条——一样是没人的地方,不还有个虾夷地吗?听说那地儿还能扬帆过海,去海对面一个叫黄金地的地方,您听听,黄金地,黄金地,那得多富饶啊!”
“我听说买活军那里,有人放着好日子不过,还想从虾夷地去黄金地呢——要能去那里,是不是也能开宗做祖,立个百年的基业,还不用觍着脸去捧买活军的臭脚——”
这话说得,你清高,你硬气,那别人算什么?你还有个兄弟在买活军呢!
可一如既往,三贝勒是压根不在乎旁人的感受的,也不顾兄弟们黑着脸瞪他,而是自顾自地嚷着,把话说完了……
“就他们那做派,我脾气硬,是真受不了,一想到就恶心!咱们咋不去黄金地啊,去黄金地不挺好的吗,那儿也没什么人,又富饶,还离买活军那么远……要我说,咱们就该抢在买活军的人前头,先去把虾夷地给占了,再把黄金地圈成自己的地方!”
第710章 四大贝勒出人意表的选择 盛京.众人 ……
去虾夷地, 去黄金地?
老汗手下的这四大贝勒里,为什么从没有人认为三贝勒有能力继承大统,除了大贝勒之外,其余人最多是对黄贝勒另眼相待?原因差不多就在这里了, 这话一出, 别说黄贝勒瞥过一眼, 眼里藏满了深深的不屑,就连童奴儿也瞪了儿子一眼。
“别裹乱!”
他呵斥着,“一边呆着去, 你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现在的智慧还不如三岁的孩童!没法留在盛京城, 你就不甘心,还想着和买活军作对!”
这番话, 可算是把三贝勒的心思给说透了:三贝勒并不真的愚蠢,否则他打不了胜仗, 四大贝勒中,大贝勒、黄贝勒能文能武,二贝勒和三贝勒脱颖而出, 靠的则是显赫的战功。这会儿他已经感受到了,自己留在盛京抗买抗敏, 死战到最后一兵一卒的想法,是得不到什么支持了。这满屋子的人,对大汗的安排都没有太大的抵触,反而个个沉思几个选择的利弊,就足够说明一切,连主子们都是如此,他们底下的士兵, 只会更不堪。
没人来相帮,兵丁们四处逃逸,留在盛京,就不是拼出血性,而是留下来送死。三贝勒已经知道事不可为,但却还是难以放下对买活军的芥蒂,依旧想着对抗,这才会想插手买地已经瞄上了的虾夷地,甚至是黄金地。这种仇恨,已经让他完全看不明白事实了——建州的将士要是能打水仗,敢坐船,还会对东江岛束手无策吗?
高丽的两大汉人道,在建州全盛时期,其实就是和他们隔海相望的,而且高丽人效忠汉人,敌对建州的态度非常坚决,建州想不想搞一下高丽?做梦都想,但他们能想到的办法,也只是乘着冬季海水上冻,渡海奔袭!靠将士的吃苦耐寒的精神,还有骑兵的高机动性,给高丽军事上的压力!
就连高丽尚且如此了,怎么去更远的虾夷地?不先解决这个问题,谁会跟着三贝勒走?虾夷地若是不好,买地也不会有人想过去,但没有船,说什么都是白扯,就算有船了,运过马吗?要是到了虾夷地,连马都没有,那和没有武器盔甲有什么区别?
眼看三贝勒还有些不服气,但童奴儿根本不再给他发言的机会了,而是直接了当地借着这个例子,告诫子侄们,“不要想着留在漠南漠北,距离买活军太近了……安身下来没有多久,又要和他们打交道,那苦也就全都白吃了,要么,就去通古斯,要想去欧罗巴,也得先往南边走一趟,谈好了再走……”
很艰难,去欧罗巴这条路,满是变数,前提还要得到买活军的许可,伏低做小甚至大表忠心也是必然,这自然不是什么好滋味,去通古斯那一带呢?更不必说了,虽然拔脚就能走,但建州祖上,就是从那一带迁徙到如今这白山黑水之间的老家,如果通古斯的日子好过,何必还迁徙过来做汉人的藩属?当然,现在会比从前好,至少可以采矿,有一个潜在的大买家,但那说到底,建州在通古斯立足也还是要靠买活军啊,买活军要是不买矿,不支持建州,那谁会甘心在这样的苦寒之地,过着一辈子能看得到头的艰难日子?
不论去欧罗巴、通古斯还是南下,甚至是异想天开地赌上一切去虾夷地,都离不开三个字:买活军,无非是自主权是大还是小而已,这说法让人很不是滋味,但又的确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这一晚,盛京城内太多人无眠了,消息灵通的牛录,聚在了自己的恩主、旗主或者是家中长辈身边,听着他们分析着老汗指明白的几条出路,很多年轻人的情绪很有几分激动,甚至痛哭流涕:这才多久?建州人盼了几百年的王权霸业,一块属于自己的基业,就这样烟消云散了?原本战无不胜、算无遗策,简直是神明一样的老汗,不但不能一扫颓唐,反而……反而就要死了?
但是,事已至此,除了眼泪以外,他们也无法用任何实际行动来抗衡局势了,甚至就连眼泪也都流得不久——早在过去几年内,他们其实已经慢慢逐渐地接受这一点了。现在最紧要的,是围绕着自己认定的首脑,商议出一个道道来:未来到底去哪里,到底走哪条路。
至于说,到底去谁那里求问,决定跟着谁干呢?那就看自己的选择了,建州内部,关系错综复杂,谁和谁都能攀得上亲戚,又用旗份来进行行政区分,按道理来说,旗主就是所有旗下人的主子,这也使得旗人并非只有一个上层可以跟随,一家人各有各的选择都很正常。这也意味着,旗主往往不能完全掌握自己的一旗——五大臣也各有旗份,但旗主对他们就敢呼来喝去,视为自己的包衣阿哈了吗?
就算是身份显贵的旗主贝勒,也不能说自己对一旗就完全捏在手心了,在这样的时候,他们身边能聚拢多少人,靠的不是身份、职位,而是更实际的东西:能力,平时折服了多少人,多少人愿意跟着他们干,信服他们的决定,又展现出了多少魄力、决断,让人觉得跟着他们不亏,遇事有人拉扯一把,不会被人带到沟里去。
大贝勒的府邸宾客满堂,黄贝勒那里也不遑多让,二贝勒、三贝勒府上的场面就逊色许多了,但也绝不会无人问津,秦桧都有三个生死之交呢,总有些人的前程已经完全和他们绑在一起了,也觉得他们值得自己追随。五大臣那里,也是门庭若市,就连守城的小队长,手底下只管五个人的,这会儿也想尽办法托问到他们门前。
除了这些显贵大臣之外,还有一些中层将领府上,也非常热闹,这些兴旺的姓氏大族,别看或许没有太多高官,但因为人口多,谁都不敢小看,自主性也很强,这和汉人村寨中,人丁稠密,壮年男丁多,即战力强的人家,总是让人高看一眼一样。就算是老汗,也很注意笼络他们的民心,一姓之中,兄弟反叛误事,被斩了之后,叔伯继续被重用的现象是屡见不鲜的,老艾家绝不会和一个姓氏完全翻脸,就说大妃吧,亲哥哥反复善变,终于和老汗翻脸,阖家被杀了,那也不妨碍大妃继续受到恩宠,其余同姓的远亲被提拔上来重用。
这样的大姓,进入建州,那是加盟,随时都能从旗份、从建州这里脱离出去,撤资自寻生路,自然也就更有自己的心思了,这些人家的宅院中,也是人影憧憧,明显出入人丁,脸上的失落要更少,满是一种精明的算计,甚至还隐隐有几分兴奋……
“一样都是当奴才,当买活军的奴才有什么不好?”
这样的观点,在不少宅邸中,被不约而同地提了出来,也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难道还真回老家去,在乌拉草毡里过冬?”
“就是,还去通古斯呢,我们叶赫家祖上就是从通古斯那旮旯来的,那地儿要是好,还能来这?现在还有老亲嫁到那旮旯去,八月里就下雪了,一年能有半年大雪封门,吃不上一口菜!他们还想来盛京呢!去通古斯开矿?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们不去!”
尤其是中层军官家中,不少大格格、老姑奶奶也叼着烟锅子,大胆地发表着自己的见解,“人只有步步挪好的,哪有越搬越穷的?从老家搬来盛京,下一步就得从盛京去更好的地方,反正我就认这老理了,谁让我从盛京出去,谁就得让我去比盛京更好的地方——往南面去!”
这些姑太太、姑奶奶,和男丁一样,都把原来的发际线还要剃得更加往后,甚至有的露出小半头皮,最次也要营造出额头宽广的感觉,余下的长发。编成辫子,在头顶盘着,一个个高声大气,声势半点不输给男丁,建州这里,没有什么女人不当家的说法,大姓的女儿,出嫁以前在家里就是格外高待几分的,出嫁后在娘家地位更高,很重视姑奶奶,结婚后夫妻不和的,直接把孩子带回家中,跟着娘家子侄一起长大的都有。
因此,对于这样的大事,她们也理直气壮地发表意见,“什么血海深仇?杀亲戚的是辽东的汉人,又不是买活军,再说了,大汗杀了你亲叔叔伯伯一百多人,你不也跟着他干?去买活军那里,留个头发改个姓,不出五年,谁还知道咱们是哪的人?就不信在南边还挣不来一口吃的了!反正我要去南边,不能过去做主子,那就过去干活,南边的日子好过!人这一辈子不就活个步步高的心气?”
能把这话如此理直气壮地说出口,或许也是一种天赋,但在她身边,一屋子人却都是低眉顺眼,没有和姑太太争辩的意思:姑太太这是把多数人心里的话都说出口来了,随着买地和建州交流的增多,而且建州迫于买地压力,教导民人学汉语,一家里多少都有些聪慧的孩子,学会了看报纸,了解到了南边的生活……这要是盛京这边蒸蒸日上,那也没啥说头,看看就罢了,可盛京这里如此,叫人心里怎么没有想法呢?
“在建州,担着奴才的名,当着大臣的实,见了姓艾的嘴上都得叫主子,得请跪安,可手里有权啊。到了买地,现在也没什么人说买活军的活死人是六姐的奴才了,只嘴上说着,都是华夏人,六姐以下,人人平等……可实际上呢?必定处处都是低人一等,只有被提防的份,苦活累活都得你去,领赏记功没你的份,一辈子最多也就是个温饱小富,想要建功立业,万没有可能……”
在建州本就没有很受到重用的中低人家,看到的都是南下的好处,显贵门第则是看得更透一些,分析得也更客观,“想做些事情的,去通古斯,就算将来还要归买,那至少也是作为重臣过去的,就像是栋鄂部,他们不投降,大汗还更看重,如果早就在作战中归降,不勇敢的人也不会被重用。如果能把野人女金说服,让东海苦叶岛和通古斯再往北的土地连成一线,说不准还真能混个不王而王的藩主做做!”
不想做事只想混日子的呢?那就不必说了,南下去吧,甚至可以现在就走——现在就走,还能装成汉人的流民,直接被送去买地,把出身都改了,就不会受到歧视了吧?对于想南下的人家来说,胆子够大的话,分别动身利益更大,有些主意更正的,听到这里,转身就走,立刻就回家去收拾行囊了。不过,大多人汉语只会磕磕巴巴的几个词,要让他们就这样闯荡千里,实在没有这个胆量,还是要有人带着才行。
如此一来,四大贝勒的动向,也就成为了众人关心的焦点了:都是要成群走,那就最好是抱个大团,如此,在路上才不会出事。当然,这是去通古斯才能这么说走就走,如果想南下,那也需要有一帮能干的贵人出面斡旋,否则敏军打进来之后,直接十日不封刀,把城里留下的所有人都杀了,还谈什么后话呢!
“二贝勒发话了,去通古斯只要壮丁和成年女人,小女孩,小男孩都不带,回老家去,等他们安顿下来回来接!”
不断有人奔走传话,传递着城里最新的动向,“想跟他走的就过去,也不分旗份了,各随心意!人收满了就不再招侍卫了!”
这是二贝勒已经定下了,开始为自己招兵买马!别看二贝勒到了通古斯肯定也是听从大贝勒的吩咐,但自己名下的人口,还是决定了说话的份量。听着胡同里那两个戈什哈的喊叫,一屋子人不由得也是面面相觑,又过了一会,三贝勒府上也来招人——三贝勒也去通古斯,不过要先回老家去整顿。
“大贝勒也肯定是要去通古斯的!”
“毕竟是太子,哪能没有一点心气?这么一来,三个贝勒都要去通古斯,就剩黄贝勒了……”
去欧罗巴,这实在是太虚无缥缈,过于艰难了,有如此狂想的平民百姓还是不多,随着重要人物逐一表态,现在想南下的民人不由有点儿骚动慌乱起来,就怕最后无人出面做主,很多一家都想要南下的民人,也是计算着托着关系,想要去黄贝勒府上探探口风,却也存了顾虑。
“黄贝勒心高,恐怕也未必想南下……毕竟都是我们建州的好男儿……”
“那怎么办?”
毕竟这些年来,在大汗的率领下才发家到这一步,将各部女金捏合,民人也习惯了跟随艾家人的指领,一时无人来带头了,他们心中也是发慌。真没计较时,又有人小声在传递消息,“叶赫家要南下,和栋鄂部说好了,派使者去和敏人交涉,若想跟着一起的,留个信,明日动身前也来招呼一声。”
叶赫家!栋鄂氏!都是素来桀骜不驯的大族!栋鄂部还是归顺没多久的海西女金!
果然,这会儿大汗一示弱,他们就开始冒头了!很多老兵心里都是了然,甚至还有些不屑,不过,这会儿也顾不得这些了,正因为是大族,人数多也好互相照应,于是纷纷都留了自己的名字。这一夜在暮色之中叽叽喳喳,议论到这会儿,天都要放亮了,虽然还有些重要人物没表态,但好歹自家的前途有了一点保证,于是也就松了口气,准备抓紧休息一下,就要起来收拾细软行囊了。
“四贝勒去欧罗巴!”
突然,又有一队戈什哈飞马而过,口中拿着买地流传来的铁皮喇叭,不断地喊叫着通报,“大贝勒和大妃一起南下,愿跟随者,各去投奔,老人孩子都能带上,城中事现在由四贝勒做主,还想建功立业的,去找四贝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