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禁看向了父亲,两人眼神交汇,说不清道不明的怀疑、猜测在瞬间都有了共鸣:谢六姐能够前知,对辽东建州如此提防戒备,对建州人事如此熟悉,甚至连狗獾这样的小孩子都能留有印象,还十分看重黄贝勒。谢六姐对所有边藩的态度似乎都还算温和,却第一时间就腾出手来,和敏联合收拾了建州……
未来的黄金地,会孕育出能和华夏抗衡的大王朝……到时候,华夏这片土地上,又会是谁当家做主?难道还是左支右绌,败象已成、千疮百孔的敏朝?
还是?
这想法有些太大了,他们几乎承受不了——想得实在是太美了!
可是,目光在那地图上广袤的疆域贪婪地游曳着,父子俩心中,还是迸发出了这样看似异想天开,可细想之下又似乎能找到许多证据佐证的猜测。
难道……下一个和黄金地抗衡的华夏王朝,会是建州女金入主华夏大地……
而黄贝勒,就是天命御宇登极的真龙之主?!
第721章 不眠之夜 盛京.三个人 三个人都没有……
【谈判工作进展到现在, 三方的需求都已经明确了,幸运的是,三方的底线并不互相冲突, 又都有共同的利益,而敏、建双方的实力,都还足够维持本地的秩序,这也为谈判排除了很多不必要的干扰因素, 让一切得以顺利进行……】
这一夜,盛京城中有太多人深夜未眠了,刚刚放开贸易, 货物还没来得及抵达, 能点得起灯火的人家并不多,很多人家都是就着星光, 在漆黑的厢房中轻声细语,使团的补给也不富裕——他们都是轻装上阵,得靠袁将军分物资来, 蜡烛也还是要省着用的。谢向上揉了揉眼睛, 就着昏暗的烛光, 继续往下写道, 【在谈判中,感受到了海权带来的优势,海权放大了我军在辽东的话语权, 船队能辐射的势力范围,要比一支陆军大得多。】
【但是, 需要注意的是,这种优势依然是较为间接的,在当地缺乏人手, 也让我们的表态注定不能过于硬气,不能把另外双方逼到极处,依然要恩威并施,注意安抚双方的情绪,让他们看到自己能得到的好处。】
【这种弊端在眼下还不算太过火,因为双方的军事实力和买地无从比较,而且辽东毕竟是个较特殊的地方,还靠海边,但如果我们的人数没有快速增加的话,毫无疑问,在内陆区域,使者在谈判中的筹码和权威都会更少……这也让我们得到了一个结论,那就是买活军还是要不断的扩容,扩大土地的同时仍然要不择手段的生产、转化可用的人手。】
这一次临时受命,北上参加谈判,对谢向上也是个难得的锻炼机会,谢双瑶等于是把整个谈判的细节都交给了他,总部只是给出了几句话的建议,其余都由谢向上一人操办,这是因为事发紧急,两地交通不便,而且辽东对现在的买地来说并不是战略重点,可以用这次谈判打磨一下谢向上这个重臣……
这是买活军有底气的表现,但,谢向上看到的还有买地人才的局促:这种谈判,己方其实都是应该自带智囊团的,敏、建都有现成的在谈判场外准备着,他却只能等京城的后续人员跟着赶来,这就是买地可用人手不足的体现。所以,还是要教育,要一边任用一边教育培养,广撒网才能在若干年后得到丰厚的收获,比起扩土,现在更不该浪费时间的还是教育,今天不做,或许明天也没什么不一样,但到十年、二十年后,那种缺乏就会显现出来了。
这一点是最重要的心得,余下的才是对辽东漠北这些北部边藩的局势分析,现状报告,以及谢向上心目中可行的计划:
【建州把方向转去通古斯,不敢让主力回到建州、海西老家,是很聪明的决策,他们的人数现在被摊薄了,卫拉特、通古斯、南下、老家,四个方向的分流,在我的估算之下,去往各处的人口,多则十万,少则五六万,在当地还算是一股势力,但想要立足再发展,就一定需要有人予以输血——当然不是朝贡式的赏赐,而是给予贸易的机会,实则,选择和哪个部落的人做生意,这就是最好的输血了……】
【据我的观察,女金汉子坚韧,能吃苦,勇敢,也懂得服从,是比大多数非辽敏军更合格的士兵,边军这里的士兵素质虽然也不错,但统帅素质又有所不如,女金的多妻制,以及继承的灵活,使得贵族诸子从小都处在竞争的压力中,出人才的机会也更大……黄贝勒最精明,也有气魄,童奴儿身体已经非常不好了,见面不多,无法评价。换句话说,如果能消化好这批人才,利用好他们之间的族群联系,让女金归夏,还是很简单的事情,几万人落入汉文化的熔炉里,只要语言没有障碍,被同化几乎就是几年的事情……】
【一旦同化了,建筑起了国家认同,卫拉特就是我们介入西北边藩局势的一个大抓手,卫拉特对吐蕃以及其余鞑靼部,都有相当的影响力,而且该处的人口较多,文化也比较发达,不像是海西、野人女真、苦叶岛地域,仍然十分落后,直接派人前去垦殖就行了。在卫拉特我们的确需要一个长期代理人,率先渗透,那么将来我们拿下这些区域,再教化就会轻松得多。】
【就像是支持敏朝开特科一样,先扶持建州在卫拉特落脚,是现阶段最好达成的结果,也能让多方都感到满意,我们需要关注的是语言、服饰以及思想的统一,其中思想的统一可以放在最后,先从细节做起——语言,重点绝对是语言,只要把我们的语言推广给女金,女金完全汉化就是势不可挡的事情,我们的报纸、书籍、戏曲、传说,甚至是宗教,对他们的传统野俗都会是近乎毁灭的冲击,所以目前我们最关注的肯定要是语言……】
【不论如何,既然主动分兵四部,又寻求买地的支持,相信建州人也有了全面汉化的心理准备,我想这也是他们可以预见的结果,历朝历代,只要接触得多了,鲜有外藩不汉化的,女金败军之余,更难幸免,其实即便是短暂地胜利了,从文化角度来说,外藩的野俗之失败也几乎是注定的结果……】
【不知道他们能领悟到哪一层,但不论如何,内心的失落都是难免,因此我会特别照顾他们的情绪,绝口不提同化字样,而是要处处表示出宽大,仿佛给予他们选择的余地。】
撰写至此,谢向上的思绪也清晰了不少,对于接下来的谈判该如何展开,有了明确的态度,他的眼睛也实在是酸得不行了,强忍着把烛花又挑去了一些,若有所思地望向皇宫方向,很快,他深吸了一口气,鼓起余勇,一鼓作气地往下写道:
【决不能威逼他们学汉话,用惩罚来威胁,远不如用好处来引诱,买地只需要给予一定的好处就可以了,威逼的事情就让他们的统治者自己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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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六姐为什么会知道,并且如此关注他?还有狗獾,如果是他继承了汗阿玛的基业,为什么狗獾还有被历史注意到的机会,成为谢双瑶都知道的历史名人?
比起使臣用度上暂时的窘迫,黄贝勒在盛京城的府邸,自然没有照明上的困扰,但他也只是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今夜也没有在任何一名妻子身边歇宿,而是一人在书房独眠,望着黑洞洞的房梁,完全沉浸在了如潮的思绪之中:这是没道理的事情,历史为何会同时注意到他和狗獾?
如果是狗獾继位……不,不可能,虽然女金和鞑靼一样,都有幼子守灶的传统,但那也要分时势,大贝勒位高权重,手握两旗,狗獾年纪尚幼,就算有大妃母亲,也不会被指为继承人,那不是疼爱他,而是把他往死路上逼!他的大妃母亲早已明白了这个道理,虽然手里也有不小的权力,却依旧警惕不安,就像是死到临头的羔羊,在圈里上下不停的蹦跶,她讨好自己和大贝勒,就是因为这个……
大贝勒是个心宽的人,接受大妃的示好,并非是对大妃有什么非分之想——就算再美艳,那也是个多次生产的妇人,都快四十岁了,还能惹得大贝勒和她偷情不成?接纳礼物,更多的是政治上的一种表态,表明在汗阿玛去世之后,依旧会重用大妃而已,这也是女金的旧俗,为的是和大妃代表的娘家继续维持友好关系。
但,四贝勒和他的想法就不同,大妃早已没有娘家了,失去了最大的兵力靠山,她又太有能力,还有几个刚成年、快成年的儿子,现在也分管着旗份,受到了老汗的重用。如果是他继位,要么大妃殉葬,要么就是夺走狗獾等人的旗份,二者必选其一——真的续娶了大妃,狗獾等人的声势就更水涨船高了,而自己如果有个什么万一,继位的会是有母族支持的狗獾,还是母亲被休弃,母族失势,性格也过于阴柔,腿上有伤的长子跛贝勒?
不论如何,在继位后很短的时间里,狗獾和其母必死一人,这是黄贝勒早就考虑过的事情,而不论是谁活下来,黄贝勒也有得是办法确保其投闲置散,籍籍无名地度过一生。因此,谢六姐不但知道他,还很知道狗獾,这件事便不得不引起黄贝勒极大的不安了——倘若谢六姐只知道大贝勒和狗獾的话,那还好理解了,那就是大贝勒继位,狗獾母子又被重用,说不准就成了大贝勒的继承人。大贝勒讲的还是女金旧俗,他年岁也大了,子孙没有很出色的,若是让八旗推选继承人,狗獾还真有那么几分希望……
黄贝勒这里,对旧俗就没有那么推崇了,他是希望政治上能全面汉化,逐步收权的,自家人知自家事,今晚和父汗、大贝勒、大妃议事时,才刚推到了这一点,就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偏偏在人前还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这要是从前,被大汗看出他打着登基后打压兄弟,大肆任命其余部族的人才的话,那说不准从此就不得欢心了!
就是现在,女金势弱,这些事情都无从说起了,也决不能暴露自己真实的想法,因为他要去卫拉特,和买地的联系必然有仰仗大妃和大贝勒的时候,这就要庆幸了,从前他把心思藏得深,这两人当是都不知道他的念头,现在要和双方交好也不困难……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能让两人都同时出名?继敏之后的,难道真是建州吗?
这些纷乱的想法,在脑海中不断地打着转儿,连一刻都无法停歇下来,黄贝勒辗转反侧,他是个非常自持内敛的人,但今晚却一反常态,时不时就长出一口气来:在原本的历史中,父汗是什么时候死的?比此刻早还是比此刻晚?父汗死的时候,建州的地盘又到了哪里?难道已经打通了山海关?但,即便打通了山海关,就这么几十万人,是怎么才能把整个华夏都拿下,且坐稳了江山的?这会儿的自己,根本想不到具体的办法……这真的是他们能办到的事情吗?怎么做到的?
如果可以问的话,黄贝勒倒真想问问那个历史里的自己,会如何处理如今这局面,这样没有退路地带人直奔卫拉特,外援也得缓缓才来,必须要先证明自己的能力,在卫拉特立足……即便他也是身经百战,马上打出来的贝勒,一生中面临的棘手战斗数不胜数,但此时也依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对于前路,亦是不免忐忑迷茫。“真能办得到吗?要不然,还是……”
要不然,还是南下算了?
不行!
还没有把这句话说完,黄贝勒就自己掐断了这样的念头,他翻过身,把自己摊成了一个大字,眼神重新坚定了起来:是老鹰就该飞翔,只要还有得选择,他绝不会屈居人下,靠拍小姑娘的马屁,出卖族人的利益而苟享富贵!
他要拼!他要为女金人拼出另一种选择,胆小的女金人,可以去南边,但胆大的汉子,想要做点事情的时候,黄贝勒要让他们有个地方可以投奔,有一块天空可以飞翔!
“你是谢六姐都看重的英雄人物。”
他在心中对自己说道,“你是英勇的巴图鲁,智慧像是梅力更山一样高耸……所有人都依靠着你,指望着你,你能办得到的!”
“沉下心来,仔细地做小事,勇敢地做大事,有一天,你会有比黄贝勒更响亮的称号!”
他的拳头逐渐握紧了,雄心似乎也在想象中增长,“人们不会叫你黄贝勒,黄台吉,黄王子,人们会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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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月亮下到哪儿去了?”
年轻人朝气蓬勃,壮年人老谋深算,他们心中都藏着对未来的无限期盼,无限柔情,但老年人却的确已经老了,在送走了儿子们之后,老汗精疲力尽,倒是很快睡着了,但一觉醒来,天色还没放亮,连月亮都还没西沉那,他就已经没了一点睡意……
老年人就是这样,觉少,童奴儿在榻上稍微一动,侍女就进来了,“回大汗的话,月亮下到山那头了,再过会儿天就该亮啦,您再睡会?”
“不睡了,把灯挑亮,把……咳咳咳,把地图挪过来。”
地图很快就被挪过来了,灯也被挑得明亮了,还是买地那里的煤油灯,又加了一盏,这才让老眼昏花的大黄,能够看清地图上那弯弯绕绕的曲线。他出神地望着那花花绿绿的图像,不顾身边的人忙活着又是开窗又是给他添衣的:煤油灯气味大,为了保持空气清新就得开窗,老汗坐起身来了,可不又得加衣服吗?但,他只是任由身边人摆布着,眼神却没有片刻离开这副地图。
“父汗……”
留在排房这里值夜侍疾的囡囡也很快进来了,还有些睡眼惺忪的——十五六岁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难免贪睡,但也已经是个成丁了,“您喝水不?吃点早饭呗?”
“全都是后头挣下的家当。”
老汗却没有搭理他的话茬,而是突兀地说,他出神地望着地图,伸手描绘着那淡白色,区分了省界、国界的线条。
“这里,吐蕃,这里,卫拉特,至少大半个卫拉特,还有这里,土默特、察哈尔、科尔沁,还有我们三大女金卫……你看,这个岛是高丽,这里是东瀛,那咱们女金三卫就是这块地方……看,那个弯弯绕绕的蓝色东西,那是黑水,白山黑水……是我们女金人的老家……这全都是后头打下来的……”
“什么?”囡囡一时还有些没明白,吃惊地问道,“后头?”
“对,后头,传承到南边那个谢六姐的后头……”
当然没有任何人教导读图,而童奴儿本也不能从地图上的形状,对上现实中的疆域图,但是,伴随着这段日子以来不断的捉摸,他终于学会看地图中对于地形的表示,并且天才地根据高山、河流,把地图中哪儿是哪儿给对出了个大概,他的手指在地图上游移着,为囡囡划分出了现在的敏朝大概的疆界,“瞧瞧,你瞧瞧,就这么一点儿,小一半的地,都是之后的那个王朝给打下来的,又传了不知道几代,才传给了谢六姐所在的那个华夏……”
小儿子虽然聪慧,但没有前因后果,看图的机会也不多,理所当然根本听不懂童奴儿的话,他迷惑而又有些惊慌地看着大汗,童奴儿却是根本都不在意,只是不断地摇着头,自顾自地絮叨着心中的想法,他也有太多的念头想要诉说了。
“你看,囡囡,这么大的地方,那都是现在的敏朝没有的呀,这个后继者,这个后继者它立了大功呀!它是有功的,光复了汉人都管不到的地方,把国土给扩得多大啊!这要是还给敏朝管,华夏得衰弱成什么样子呢!”
他昏黄的眼睛里,射出了货真价实的自豪,喜不自胜地欣赏着那广袤的领域,嘟囔着谁也理解不了的话,“我知道的,我都能感觉得到,谢六姐想方设法地藏着,她不肯说,可我知道,如果没有她,得了天命的人是谁……了不起,了不起呀!真是英雄好汉,办到了这么大的事儿,打下了这么大的江山——史书上该怎么赞誉啊!这可不是什么英雄都能办到的事儿!”
但是,这种自豪,很快又转化为了货真价实的失落和惶惑,童奴儿的体力也有些不支了,他流露出了要躺倒的意思,幼子和侍女立刻上前帮忙,在一群人来回穿梭的繁忙中,他慢慢地躺了下来,望着帐顶,无视了身边那低声又担忧的对话,而是不解地自言自语了起来。
“可是,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谢六姐还是汉人,还以华夏自居呢?明明是,明明是我们建州女金人得的天命……为什么谢六姐还这么看重华夏,没有半点女金的痕迹呢?不应该呀,说不通的呀……”
“难道……”
他突然又恐惧了起来,童奴儿硬生生地打了个激灵,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几乎是刹那间便激愤了起来,可还没等这激愤到达四肢百骸,却又被无奈、遗憾给冲垮了——童奴儿祖祖辈辈都仰仗汉人,为汉人做打手去打土默特,他当了许多年汉人的狗,这才终于扬眉吐气,带着自己的族人混出了一点人样。虽然在临死前,他又落魄了下去,这一次是想当谢六姐的奴才都不可得了,但童奴儿并没有丧失自信——他不觉得自己输得丢人,人不能和神斗!
也是因此,当他推测出了另一个历史的面貌时,他是那样的振奋,当他观摩着这张地图,发现了更多的线索,他是那样的骄傲,这一辈子他没有混日子,毕竟是办到了一点事情,为日后的天大基业打下了基础,他有资格骄傲。汉人周边的土番种族多了,能混成这样的又有几支血脉?女金人打从千年前开始,几经沉浮,就属他们这一支混得最好!
但是,也正是因此,当他发现了历史的真实时,他又是这样的绝望,这样的束手无策——就算女金人取得了天下,这天下……说的依然是汉话,讲究的依然是华夏,谢六姐就像是一面镜子,老汗从她身上窥见了历史的种种痕迹,他无法自欺欺人——女金人的血脉统治了天下,可是女金人的文化没有,从谢六姐的言行举止来看,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继承人们,为了能坐稳天下,主动放弃了女金人的风俗习惯,放弃了语言,放弃了女金人之所以成为女金人的一切,从政治到文化,全都主动进行了汉化!
将来建州的天下……依然是汉家的天下!女金呕心沥血打下的疆域,还是归于汉土!
说来实在可笑,为了生存,童奴儿多次声称自己是华夏人,甚至还攻讦持反对意见者,仿佛谁不认同建州也是华夏光荣的一份子,他就要和谁拼到底,可当他意识到,随着女金统治全域,女金也终将被全面汉化,彻底融入汉域,真正成为华夏概念的一部分时,他所受的打击又是如此的沉重。他甚至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只是不断的摇着头,嘴唇轻轻的蠕动着,几乎无声地呢喃着。
“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明明都成功了,明明都成功了……”
“这一辈子,只是为了不想当汉人的狗……只是为了不再受汉人的气……”
“明明都办成了……可为什么还会这样……”
“不服……我不服……”
“大汗在说什么呢?”
“药呢?南人给的药在哪里,快看看是不是又烧起来了?那要不要再吃点药?”
床榻间的老人呓语不断,家人侍女们奔忙不停,窗纸倒映着屋内穿梭着的人影,很快又逐渐染上了远方的一缕金黄,伴着远处的晨钟鸡鸣,太阳跃出了地平线,世界的运转,从不以一人的意志为转移,天亮了。
第722章 先动起来 盛京.众人 卫拉特不错的!……
“卫拉特……卫拉特可大着哩, 那儿人挺多的,住的也散, 要说过去落脚, 那应当是不难,可要真想生根发芽、称王称霸,怕也艰难, 那儿都是鞑靼人, 部落和部落之间都是亲戚,虽说现在有了卫拉特汗,但那个大汗不过是个虚名罢了,不像是我们女金,三部共尊老汗。卫拉特汗是他们的四部联合推选, 咱们过去落脚, 总得拉一派、打一派吧?拉谁好, 打谁好呢?”
“还有一件事——火砲这个东西,在草原上该怎么用呢?这东西沉重,是守城、攻城的利器,可用在草原游击上,似乎就太笨重了——买活军能不能帮上一点忙?还是咱们的儿郎,得靠现有的人手, 靠马上的功夫,硬是在卫拉特找一块草场安身?”
“买活军的商队会和我们一起过去,去卫拉特的路上, 我们也能去亲家科尔沁部借兵,顺便把买活军的商队带过去——他们早就想问买活军买绕羊毛的机器了,还有马口铁的盛物……但是科尔沁部尊重建州,也被买活军列入了贸易封锁区域, 科尔沁的王公旗主,早就对买活军的奢物垂涎三尺啦!”
这一夜,黄贝勒府中门庭若市,许多有意追随他西去的勇士,不论官职大小,都来探听谈判的进展,听说双方初步商议下来,以卫拉特作为新驻地,以及去往欧罗巴的跳板,这些儿郎们都是松了口气,并且眼见着更加兴奋了起来——虽然问题还是很多很棘手,但至少去卫拉特是可以想象,可以实践的事情,从建州去卫拉特,只需要穿过科尔沁部,经过喀尔喀部就行了,这个地名是建州人很熟悉的,说近不近,但说远真不远,对游牧民族来说,放马跑也就是近一个月的功夫。
这个距离,对马上民族来说并不算太远,人们不但经常可以听到卫拉特的消息,见到去过卫拉特的商队,关心那里的战事,也对该处的□□势了然于胸。一说去卫拉特安身,很多计策和思路就立刻浮现了出来,这要比计划去欧罗巴,那种两眼一抹黑的感觉好得多了,该怎么去欧罗巴,路怎么走,能不能建立起商路,旅途的终点有什么正在等待,那都是完全一无所知的事情。
当然了,卫拉特不算是什么好地方,这一点建州人是完全清楚的,如果欧罗巴真和黄贝勒吹嘘中那样好,那样富饶的话,他们倒也愿意过去撒撒野,不管怎么说,现在落脚的地方是有了,更好的一点是,一直以来系在建州脖子上的绳索被解开了——
买活军解除了对建州的贸易禁令,在确保建州人自我认同为华夏百姓,学说汉语的前提下,他们愿意和迁移去卫拉特的建州人做生意,而这一点立刻就让很多老道的牛录松了一口气:能做生意,那就可以转手,如果建州做中间商,来进行买地货物的分销的话,他们就很好在卫拉特交朋友了。
“南方虽然富饶,但是气候潮湿闷热,水土对咱们建州人不太好,孩子去了还能适应,老人是没办法,无处可去,只能过去那儿,至少还有一口吃的……若是自认身体不好的,就去南边,有血性的壮汉,愿意去欧罗巴享福的,有亲戚去了通古斯的,都和四贝勒走。”
“受得了管,和黄牛一样没脾气的,去南边,桀骜如烈马的,去北边,去西边。”
这种新的说法,几日间就开始成型了,并且很快地成为了盛京余部的共识:南边的水土合适不合适建州人,这是无所谓的事情,人们并不真的特别相信。但是,去了南边要服从买活军非常严厉的管束,这是真的——不说别的,就是卫生上的管束,就叫粗野惯了的建州汉子,有种受了束缚的不舒服,更不说那边刁钻繁多的律法了,触犯了律法,处罚又非常的严厉……
这就不免让这些思想还比较简单的下层建州兵,有了一个大略的印象,那就是到了买地之后,很可能费了大力气努力营生,却因为不如南人狡诈,最重还是鸡飞蛋打、血本无归,乃至要吃牢狱之灾,都是大有可能。
这样的担忧,并非是没有来由的,汉商狡诈,这是自古以来的事情,很多土番都不和汉人做生意,宁可低价卖给本族的商人,就是因为曾经上当受骗过,有过血的教训。谁不知道南边的生活好,安逸富饶,可脑子简单的人,对去南边也有重重顾虑,相比起来,跟随语言完全相通的本族人,去卫拉特发展,反倒是更好接受一些。
当然,物质上是不如的,可至少没那么危险啊——听说南边连男女之间的事情,都管得厉害,有一种叫做仙人跳的可怕套路,就坑过建州使团的熊瞎子——熊瞎子吃了个大亏,被判苦役五年,他的故事早已传回建州,也让仙人跳这东西进入了建州人的脑海。
想想看,那种暗门子,就像是很多时候路过部落时,给点礼物就来陪客的鞑靼牧民老婆一样,本来是非常自然默契的事情,钱也给了,可完事后突然间翻脸要百倍的价格,不给就去告官,说自己被强迫,要判熊瞎子砍头!要不是熊瞎子大声为自己辩解,说不定就真没命了,到后来才知道,原来在买地,男女间要没有成亲,做那事儿前还要签自愿协议的,老客都是门清的!
那暗门子也是起了心了,欺负他不懂,故意来讹诈。到末了,暗门子一帮人去苦役了,可熊瞎子虽是被陷害,却也苦役五年——在买地,皮肉买卖,买方卖方都是要送去苦役的重罪!不是给钱了就没问题的!
想想看,这要是去了买地,光是男女上的事情,就藏着多少坑那!再则来说,建州也好,鞑靼也罢,凡是游牧民族,风气奔放自由,在男女之事上限制很少,有本事的人娶多房妻子是司空见惯,还有什么收继婚、抢掠婚……早就习惯了这种爱和谁睡和谁睡的氛围,去到买地,就好像整个人被塞进硬壳子里,浑身难受,就算是吃得好、用得好,活得不舒坦,浑身被绳子绑着,又有什么快乐可言呢?
真要是循规蹈矩的老实人,又或者是脑子好用的秀才,能把这些道道盘清楚,那去南边可是去享福了,这一点,大家都是承认的。也有很多谨慎小心的女金人,静悄悄地去大贝勒那里挂了号,只是做得隐秘,不显山不露水,多是家里的老人出面,年轻人不表态——怕被看做是孬种,这些人,数量不少,却非常的低调,他们是做好了去买地低着头做人的准备的。
至于其余血性还在,还想拼杀上阵,又受不了束缚的人,真别去买地,尽管跟着四贝勒出头闯荡去!这样的说法,渐渐地就形成风潮了,让黄贝勒手底下挂号的兵马日益增多,而海西女金也有不少人投奔了过来,这是不愿回海西,想去卫拉特看看,图个欧罗巴做盼头的年轻人——海西真不是什么好地方,太冷,人也少,日子一眼看得到头,漠西就不一样了,那里也是群雄并起、风云起伏之地,有本事的人,多少都能有一番作为的。去了买地以后,他们还能上阵拼杀吗?希望是真不大了,买地挑兵很严格,这批人的文化课十有八.九都是通不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