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标明了,接下来是科尔沁的贸易、宗教、社会形式:主要产物肯定是羊毛和矿物了,大部分草原地区都是这几样,宗教以红教为主,社会形式是台吉自治,对外以联盟表态……
写到这,储鸿又起身去文件柜里翻资料,很快抱着一叠情报局的文书回来摘抄,【科尔沁和林丹汗的交集近年来较为稀少,从前稀发联姻,在彻底倒向建州之前,与林丹汗有联姻,福晋名为孛儿只斤.珍儿,出身科尔沁左翼中旗,台吉莽古斯之孙女。】
他还在莽古斯、珍儿等人名边上,写下了拼音标注的鞑靼语,可别小看这寥寥数语,若是敏朝就写不到这么细致,对于外藩,敏朝很多时候只是知道台吉的名字,要说弄明白他身后错综复杂的婚姻关系,那就有点儿强人所难了。对于草原强人,对不上号的那是比比皆是,甚至还会出现一个人多个名字,谈起来谁也不知道在说谁的地步。
“啊……”
查资料查到这里,储鸿也想起来了,赶忙添了几笔,【左翼中旗台吉莽古斯之女哲哲,为建州四贝勒大福晋。与总台信息互相印证,可知科尔沁格格多数为哲哲之侄,珍儿之妹。此次出行或许和哲哲始终未能生下四贝勒之子有关。建州有意通过续娶科尔沁贵女加深结盟关系,换取科尔沁对出兵卫拉特的支持。】
有了这么些资料,再加上总台的备注,事情的脉络也就油然浮现,逐渐清晰起来了。储鸿对着急件文本满意地点了点头,额外看了看经办人的签字——又是这个徐晓莹,两人对接好几次了,经她登记送来的文档,总是备注详实丰富,比别的接线员要有帮助得多,有时还能启发他的思路。
【科尔沁贵族在考察察罕浩特汗国与建州、敏朝、买活军四方势力,最终在察罕浩特见识到了边市街对察罕浩特的影响力,科尔沁格格个人表态,认定可依附买活军,这口信也可视为投名状,我军如有意布局草原,可从科尔沁入手,通过传信来协调科尔沁、建州关系,促成科尔沁归买,同时令科尔沁和建州‘和平分手’,建州仍可借道科尔沁出兵卫拉特……】
除了这些显而易见的道理之外,他还写了几种选择可能带来的后果:吸收科尔沁,会不会让喀尔喀如法炮制,如果喀尔喀也跟着内附买活军,买活军是否能拿出足够的人手和资源来消化喀尔喀?此外,如果消化了喀尔喀,对喀尔喀完成本土化,那么倒是可以很便利地获得布里亚特-通古斯的资源,但这就注定是个耗费极大的移民计划了……
办公室的建议是,报给谢向上,由谢向上衡量建州残余实力,自由决定是否给予传话便利……
两个来小时,一份四千多字的简略报告便已成型,此时也到了午饭时分,储鸿运笔如飞,赶在钟声敲响之前,把初稿写完了,将底下垫着的复写纸一抽,连着字迹发蓝发浅的备份稿件一起收好,原稿带着急件重新封存好,敲敲门交到里头办公室里,“主任,刚才总台办公室送来的二星急件,我这里初稿拟好了,请您过目。”
本来起身要去食堂打饭的主任王志忠立刻又坐下来了,“这样啊,那我赶紧看,要往上请示的话,得赶着午饭前送去六姐那里是最好的,批复速度最快。”
“哎,那午饭我给您打回来。”储鸿也不意外,在买地能做高官的吏目,就没谁是慢性子,工作上一向雷厉风行,少有为了自己的缘故耽误公务的,这都是和六姐学来的做派。别以为储鸿敢在上午下班之前送文件,这是没眼色,恰恰相反,储鸿给带饭,不比自己去食堂慢不少,少了排队的功夫,还能落个勤于公务的美名,这里满满都是博政声的小心机。
“好嘞,那麻烦你了,去吧。”王志忠也是笑着对储鸿点了点头,脸色格外和煦几分,储鸿心中一哂,回头锁好办公桌,把包一夹,和同事一起汇入了各衙门往食堂涌去的洪流。
“上午忙什么呢?保密急件吗?”
最近四处外藩事情不多,几个同事在办公室里装忙,憋了一上午,一离开屋子就都夸夸其谈起来,也不是真心问储鸿,而是都说起了生活中油盐酱醋鸡毛蒜皮的事儿,“中午去几食堂?这人多得!去一食堂还不知道要排队多久。”
“要不出去吃?”
“我要帮主任带饭,还是去食堂吧,食堂不错,食物清淡,我瞧着还合主任的胃口。”
“那是当然……阉人嘛,都好养生……”
同事也只小声说了这一句,便不敢再议论主任了,而是夸张地伸着懒腰,把话题转开了,“还是出去吃快点,食堂也是大排长龙,别让主任等久了,真倒霉,下班后又得去相亲,婚介所那帮大娘可真别太卖力了,怎么就一个接一个地撮合来了?都说了,年纪还不算大,不想那么早结婚,婚姻不能草率,可不是说离就离的——我说储鸿,你亲事定了没有?我记得你和我年岁也相当吧,怎么你家人不催你?”
“也催,怎么不催呢。”储鸿也是一笑,不过他不会在人前说太多的——不深沉,个人私事和同事嚼舌头什么意思?不过,提到此事,他心中也是一动,忽然就想起了刚才看到那娟秀的字迹:徐晓莹,那个接线员,两人还没见过面呢,不知道……不知道她的个人情况怎么样,年岁多大,成家了吗?
第745章 吏目也相亲啊? 云县.储鸿 吏目也难……
“听说了吗, 博物馆的选址终于定下来了——最后还是选在了榕城,羊城港也会建一个,但规格都不是顶格来的, 初步定为道级博物馆——按这意思, 国家大博物馆可能还要往北方建。”
“这是为何?是要建到六姐的老家山阳道去?六姐要定都山阳道了吗?”
“倒不是这个意思!听说是和气候有关, 南面的气候太湿热了, 文物不好保管,尤其是青铜器,锈蚀得厉害,说还是北方好些……不过南方这里也有些本地文物是要保存的……”
“老王呢?怎么不见他?这回统计局开会他也没来——”
“他啊, 调任去鸡笼岛大学了, 那边要整合几所专门学校,成立大学,老王负责数学院的筹备工作……”
“不是我刁难你们小组, 张老师, 咱们就事论事的说,蒸汽船这个项目, 你们小组的进度真是最慢的, 到目前为止毫无成果, 你要我怎么继续给你批经费?我的意思,接下来马上就要开放民间义商助拳投资了, 要不你联系一下, 哪怕外来拉点资金,我们给你配一点也好啊,张老师,张师兄,你别为难我了, 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做主的事……”
打从办公室一往外,沿途灌入耳朵的对话,虽然断断续续,但无不是充满了信息量,买地这里不养闲人,很少有迟到早退的情况,午休回家对吏目来说也难以想象——现在外头的工作,一个工时大概是六个小时,这和学校的学习时间是错开的,早上七点上工,下午一点散工吃饭,再赶着去学校读下午的课程,时间上是来得及的,但吏目的工时却是八个小时,早八晚五,他们想要继续进修,往往只能去读夜校,如果是一个上进的吏目,也就是中午这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可以稍作休息了。
一天就这么一小时,大家差不多都是闲空的,同事之间的社交也都挤在这个时段,此时三三两两,或是去食堂,或是去衙门外不知何时成形的一条小食街用饭,沿路边走边说,随意都是外界难以听闻,还没登上报纸,或者没有成文的政策八卦,令听闻者往往兴起一种微妙的优越感和兴奋感,这也能有效地缓解工作带来的劳乏。
譬如储鸿的同事张祥,这会儿也不再抱怨自己的相亲了,而是侧耳细听着同路人的对话,等那两人折道去了食堂,方才低声和储鸿议论道,“连蒸汽船都要开投资了?衙门这么缺钱了?”
“缺钱不缺钱的,不好说,”储鸿倒不觉得买活军会缺钱,就他们所知道的,外交办公室这里经手审核的几笔贸易,衙门都是赚得盆满钵满的了:牛痘疫苗,对自家、敏地的百姓都是五文,就如同不要钱一样的,可外销却是二两银子起,还有卖到五六两银子的‘特优苗’,实际上和普通苗区别根本不大,只是包装精心一些而已,光这一项都是滚滚的财源。更不要说买地的纺织品、机器贸易了。
储鸿是知道的,实际上很多时候对外贸易的定价,都不是看自家亏不亏本,而是卡在一个买方能接受,能用自己的大宗原料来回收货币的线上,这么来开价的——也就是说,衙门考虑的不是自己能赚多少,想赚多少都是可以的,只是不愿竭泽而渔,要保留敏地的元气,让他们一轮一轮的供大宗原料,这么的和买地把买卖长久地做下去!
张祥这个人,性子有些跳脱了,虽说他负责的南洋区域,很少有和土著的大宗贸易吧,但于对外贸易的赚钱程度毫无概念,可见平时有多不留心细节,储鸿也不好说破,只好从科研项目攻关那一侧解释道,“再有钱,划分给一个项目的钱也是有限的,重点项目的竞争小组都很多,不可能无限供给一个小组,这个张老师是有些天真了——”
他压低声音道,“毫无进展,经费却花光了,还来纠缠专员,专员按规定上报的话,他要写自查报告,提供小组账本的,如果有挪用经费,中饱私囊的行为,估计要被罚。”
张祥也是一下瞪大眼,“真的?他是科研人员啊——按说有免死金牌吧?!”
“得看经费数量了,要真是大额经费,上头略加留心就能查个底掉。”关键是买地的钱是钞票,要存在银行才能方便存放,不像是金银,挖个洞埋起来,几十上百年之后还能使。钞票一旦收藏起来,在南方就很容易朽烂了,而一旦开始用钞票,和银行打交道,那要查贪墨就方便得多了。储鸿道,“也不是没有研究员被送去挖矿的,虽说是高人一头,但毕竟还得在规矩里,和我们相比,也就是婚书略自由些了。”
一提到婚书,张祥就被触动痛处了,撇了撇嘴,哀叹连声道,“天可怜见,我是没有这个读理的头脑,百无一用是文科,否则我也争着做研究员去,钱也不少拿,处处被人高看一眼,一有什么成就,动辄便是巨富,受的限制还少——最没意思就是来当吏目了,行动都在套子里,一点小事也不得自由!”
谢天谢地,话题总算从别人的公务那里转开了,储鸿也是松了口气——别人吃午饭聊工作还好,多是一些密级很低的东西,譬如说博物馆、大学的筹建,说实话旁人的兴趣并不大,但他们就是不同,外交办公室的工作内容最基础都是有一星密级的,吃饭的时候真不好谈,嘴上随意带出来,旁边都是好奇的耳朵——外交办公室和总台办公室,都是这个时代消息最灵通的一群人了,谁不想听听远方的消息?
谈别人的公务,也容易招惹是非,还是谈个人问题最保险,储鸿也是认可张祥的观点,“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如今可谓是书生地位最高的时代了,自古以来,为官做宰都是第一等的出路,如今做官真不如做研究员!逍遥自在,令人羡慕至极,我们这些小吏,汲汲营营,倒真是庸俗拘束至极,任何事情都要瞻前顾后,受那政审分的约束,便是做了高官也不得快活——要肆意者别做官,做生意,做科研都行,官吏反倒是次一等的出路了。”
“我就是不服气这婚书——”张祥又把话题绕了回来,因为他是最受这一点困扰的,而且也认为这一点很没有道理——买地的婚书制度,推出至今也有八年多近九年了,在云县这样的统治核心区域,已经完全融入了百姓的生活,人们已经不去考虑婚书这个制度是否合理,应不应该去遵守了,而是针对婚书派生出的种种默认的社会风俗进行争辩。
譬如说,官吏现在迅速达成一致的婚书模板,就让许多吏目很不满——按道理讲,婚书这个东西应该完全是因人而异、自由博弈的,但奇怪的是,一旦被大众接受之后,婚书的条款不但没有百花齐放,反而迅速地在博弈中形成了几种流派,而其中吏目们不管自身条件如何,择偶标准如何,几乎都选择平等婚嫁、权利对等流,这种大趋势甚至已经形成了一股洪流,裹挟着所有吏目卷入其中,甚至现在已经到了上交婚书审查时,如果背离了默认模板,要写说明报告,也不排除被扣政审分的地步!
“嘿,真就绝了,就说六姐吧,她那婚书模板也半点不平等啊,为啥轮到我们偏就平等了?那叫人怎么找?你说我们好歹也是个当吏目的,去找个一日赚二十五文,啊,街头扛大包的,扫地的文盲,那也什么都平等吗?财产权平等,以后钱就都得一起花,我一天赚一千块也得分她一半,她啥也没有就结个婚,一日就赚五百文了?简直就是荒唐!”
虽然要找个扛大包的女工也不容易,但张祥的愤怒是实实在在的,倒不是他想找个扛大包的,签不平等的婚书,而是这种绝对平等的风气,使得婚姻双方有了一种称斤论两的感觉,好像找个条件差于自己的对象就成冤大头了——这样条件的异性,这要是在衙门外头,哪有这么好的婚书签啊?几乎都是要在三权上有所让步的,向上找那就签尊卑婚书,至少财产权绝不会平等,那这不就把张祥这种囿于潜规则,只能签平等婚书的吏目比成大傻子了吗?
若是不想吃亏呢,那就得找各方面都很相当的对象了,还要很慎重,因为吏目多次离婚,肯定也是影响政审分的,敏地的高官三妻四妾,风流债无数,多次续娶的情况,在买地都是妥妥的扣分项,要是没有什么突出的亮点,真能扣到一辈子原地踏步难以提拔的程度——绝大多数人,或者说绝大多数官吏,在买地这个系统里,要面对的竞争都是敏朝难以想象的,真没有谁的优点能突出到盖过弱点的地步,大部分人都是一步慢,步步慢,就这一个扣分点,都足以让他们永远沉沦下寮,没有和同年比较的机会了。
一个合格的,有野心的吏目,一定会对自己的婚姻、男女交往情况都极为审慎,宁可晚婚也不能随意挑选对象。而张祥呢,他又有一定的野心,又还很计较得失,绝不想轻易找一个条件差过自己太多,却还要签平等婚书的对象,成为自己认定的大傻子——可惜的是,他母亲却是老思想,认为张祥年届廿五,还没成家实在很不像话,若是在老日子里,孩子怕不都要满地跑了。
因此一俟他满了年纪,就积极地为他介绍起来,找的全都是她自认的贤妻良母——也就是没有什么事业,随便找个活计做做,条件也弱于张家、张祥不少,只等着靠上嫁个吏目来占便宜的女娘。
张祥是个能吃亏的主么?这些‘吏目捕食者’,他是一个也看不上,还颇有几分嗤之以鼻,却偏偏还很难和母亲说理,这不是气得七窍生烟的,一提起来就拉着储鸿没完没了的抱怨,又问储鸿打算找怎么样的妻子,因愁道,“我是想着在衙门里找,却也是难,现在调动实在太快了!”
确实,找女吏目的话,就没有婚书上吃亏的问题了,是仅次于上娶的选择,但也有明显的缺点,那就是现在买地还在急剧扩张,吏目得到的晋升调动机会都是很多的,储鸿、张祥几乎不可能在外交办公室做一辈子,毫无疑问,三五年的历练之后,升迁外调是眼见的事情。
那么,妻子若也是女吏目,那就要有一方放弃自己的事业机会,跟着另一方走了——这还得是级别到了,级别不到的话,想要随从调动还很困难哩。但买地的女吏目,会心甘情愿为了婚姻放弃自己的事业发展吗?这根本不是买地提倡的风气!
买地最喜欢刁钻精明的女吏,谢六姐视三从四德为歪理邪说,多次表达不喜,上行下效,凡能进衙门做事,且有一定级别的女吏,个个都是野心勃勃,张祥可没那么大脸,自以为吏目妻子就一定会跟自己走——他也绝不愿意为了女方的发展而牺牲自己大好的前途,那么这在婚前谈话上就尴尬住了,肯随从丈夫调动的女吏目,也轮不到他来相看,在衙门里甭提多吃香了,多得是前景比张祥更好的干部请人介绍的,他根本就争不过!
一来二去,张祥的择偶,岂不就陷入僵局了?选择余地变得极小——而且这种困窘绝不是张祥一人,也不限男女,凡是吏目都有这个问题,思来想去,就在于婚书模板的僵化上,所以张祥一路痛骂这条规矩,储鸿也并不反驳,任他宣泄情绪,时不时还点头称是。
他们两人边走边说,此时已经出了衙门大门,走进河边全是柳树掩映的一条小巷子里,这条巷子此时也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沿街两面都是小食档,多是卖些现做小吃的,譬如炖罐面、拉面、鸡汤馄饨、现贴烧饼、玉米卷饼、烤鸡、炸鸡、煎饼果子等等:
如今云县的日子好过了,吏目的待遇也是上来,不少吏目中午不耐烦吃食堂菜,认为虽是真材实料,但大锅菜口味一般,再加上不少百姓来衙门办事,也有就餐需求,他们兜里也有几个钱,舍得下个馆子,因此这条食街也就应运而生了。
这些小店,点菜的小炒馆子都很少,整条街就两家,多以食堂不好做的现煮小吃作为招徕,拉面现点现拉,从一窝丝到杠头,粗细火候悉听尊便,炸鸡也是点了再炸,又脆又热,咬在嘴巴里,嘎吱嘎吱的,不像是食堂供应时,面皮多都软了,炒菜也是温温乎乎,对于肚子里已经颇存了一点油水的吏目来说,就难免有些不够意思了。这会儿天气毕竟还不算真正暖起来,汤面汤粉馆生意也是火热,反倒是卖包子馒头的很少见——买活军的食堂做这两样是很少失手的,吏目们外食很少买这两样,自然也就没有供应了。
储鸿、张祥两人找了家还没客满的小食铺坐下,张祥要了一个马蹄鲜肉虾仁的鸡汤绉纱馄饨,“加点辣椒,再来两瓣蒜!”
他平时是不吃蒜的,因怕熏了同事,今日颇有些被逼上梁山,破罐子破摔的愤怒,储鸿微觉好笑,对店家道,“掌柜的,我要个两个油炸圈子,一碗鼎边糊,多加一份蚵仔,再要一碗海鲜卤面,装罐带走——我要走的时候再装出来。”
卤面因为不怕发胀,外带是最方便的,不断也有人过来买卤面带回办公室吃,老板忙得满头大汗,在那里盛汤,闻言大声答应,又反身去烧锅要淋米浆做鼎边糊,张祥大声道,“我这里再冲碗甜蛋浆来——我买生煎去,你吃不吃?”
看来情绪已经平复,便觉得一碗馄饨吃不饱了,储鸿笑着应付了两句,张祥面上重新露出笑容,匆匆起身出去排队,储鸿这里等着也是无聊,正要掏出报纸来看时,忽然听到身后一桌有人低声说道,“徐晓莹,你要考虑清楚,你若不作证,可对得住夫人带我们一路南下的苦心么?”
这三个字,叫储鸿心中一动——徐晓莹?这不是那个接线员的名字吗?
他也是个谨细人,知道此时不好打草惊蛇,当下便忍住扭头探看的**,只是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了起来——
第746章 证人争端 云县.徐晓莹 到底该为谁作……
“我不晓得什么苦心, 只晓得做伪证是触犯法令的事情,夫人的大恩,你们是需要报偿, 我却未曾领受多少——我倒是想劝劝你, 银花,这都已经到买地来了, 大家都是六姐的活死人,你很不必再给自己找个主子。就算她进去了,厂子倒掉了,你另外寻个工去做便好了, 这事儿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急什么?”
徐晓莹的眉毛一下蹙紧了,“除非——除非你已经为她做伪证了?”
这句话,她说得极轻,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见银花的眼神刹那间有些闪烁,便知道自己猜测得不假, 恨铁不成钢地道, “你——你糊涂呀!律法森严, 你真当是儿戏呢?人到了买地,你这——你这脑子还是没跟过来啊!”
银花也端不住那大义凛然的架势了,肩膀一下垂了下来,嗫嚅道, “我……我们也是走投无路了, 厂子现在怎么还有活干,至少是能开支的,可账上要说多少钱却也没有……她若真进去了, 我在她那里存的五两银子,便拿不回来了……”
“你怎么又有五两银子在她那里了?”
“是她发薪水时候扣下的,说是便当借给她周转,给我们利息,厂子里大家多有签借据的,利息也都照着时间给的……还有些人说,这么着也能存下钱来,倒是比拿在手里花销了要好些,按规矩都是扣一半的,他们还把剩下的一半攒一攒,也放到夫人那里去领利息。”
徐晓莹耐着性子听到这里,是真的想骂人了,只是见银花可怜巴巴的样子,也有些不忍:归根结底,受没受过教育,差距太大,她和庄夫人**,自小都是做瘦马养起来的,别看这是贱业,但现在看来,在买地崛起之前,瘦马教育真是敏朝女性所能接受的最实用教育了,尤其是二等、三等瘦马,要比一等瘦马更通实务。这庄**更是瘦马中的佼佼者,方才能把庄将军也蒙骗过去,银花一个婢女,在来买地之前大字不识几个,又怎是她的对手?自然是坠入她的陷阱之中,而不自知了。
“糊涂,糊涂呀!”
她本来不愿和庄**作对太过,但见银花这一副软弱愚蠢的模样,也是无奈,便说破道,“这不就是找了些托来吗?究竟是按月给你们的利息多,还是该发足的工资多?她这是要把你们全捆在一条船上呢!你们当她带人南下,全是好意?”
“——唉!说这些也是无用,她是个精细的人,自然是把文书都准备得好好的,法律风险全都规避掉,你们要和她斗也难,银花,我劝你认栽自首去,翻供了下南洋罢,你这个伪证的罪名不轻不重,自首还能减等,去了南洋,重新开始,那几两银子便算了,不要它了,让庄夫人他们夫妻斗去,一锅配一盖,狗咬狗的热闹,你们往里掺和什么劲?”
她这是把肺腑之言都说出来了,也不管银花能不能听进去,自认是仁至义尽,徐晓莹也不管银花的反应,低头把余下几个馄饨大口嚼吃了,一抹嘴起身就走,银花似乎想追,却又被什么耽搁住了,她回头看了一眼,见一个年轻男子扯住银花,在和她对话,却也看不清是怎么回事,便抓住机会,大步流星地回了办公室,把东西一收,骑了自行车去学校上课。
这天下午,她上了数学、历史和文学三门课,徐晓莹瘦马出身,文化水平自然是不低的,这几年下来,她有些课程已经上到中级班后段了,学生人数越来越少,便不是日日开班,而是每周排课,譬如历史课,中级班第十单元到第十五单元就一个老师,他每周会上四次同样的内容,学生只要有一节课可以来上便行了,就算是出差耽误了课程也不要紧,譬如出差一个月回来,第十单元到第十三单元都讲过了,那就再等一个月,等第十五单元讲完了,老师会重新回来讲第十单元,到时候再跟着去上课就行了。
这样做的好处,自然是明摆着的,方便,只要是教材都用的一样的,到哪里都能接上原来的课程,很适合买地这里频繁迁徙调动的情况,只要是想学习,进学校来都有适合的班可以上。坏处则是一直在更换老师,难免有点零碎不连贯的感觉。
再一个,就是每个人的学习都只能自己把握,倘若自身的意志不够坚定,学校这里是没有师长督促的,很可能就这样弃学。学校,似乎变成了一视同仁传输知识的工厂,谈不上什么言传身教,熏陶美德,师生之间的关系也很淡泊,同学更是频繁更换,原本在敏朝看得很重的天地君亲师,以及同学、同年这种人脉,在买地这里就完全谈不上了,又加上大户分家、迁徙频繁,很多人都感到买地这里,人情淡漠,虽然云县等地繁华胜过京城,但却给人以一种孤独而不近人情的感受,这又比不上记忆中的童年了。
自然了,会有这样想法的人,童年多半都很幸福的,像徐晓莹这般的身世,只觉得买地的氛围令她如鱼得水,恰恰适合她这样原本地位卑下者出头谋生,她也不需要旁人来督促学习——自小挣命的人,只怕自己掌握的知识还不够多,不足以安身立命,怠惰之心是从不会超过一小时的。
今日也是一样,其实很多接线员,得到这份好工作之后,虽然也还是去学校上课,但更多的是重在参与了,心思早分出去了,一周能去上个两堂课便都算不错的,在云县自然有许多娱乐能吸引她们的注意——手里又有钱,那能玩的可实在是太多了。
也是平时工作就很紧张了,还要值班,闲下来要不玩玩,人都要疯了。可徐晓莹便是不同,能不耽误课程就不耽误课程,今日她早上工作,中午和银花吃饭,下午上课,一天精神都是高度紧张集中,下了课还不回宿舍,抱着课本,推着自行车又往单位来:今天她轮晚班值班,徐晓莹都想好了,一会在值班室先睡一会,等中班的人下班了,她就复习一下,做点作业,后半夜趴着睡会,明早看看,若是有精神那还去学校上课,下午再来上班……
晚班值班,大部分时间是没有呼叫的,对年轻人来说,其实就是换个地方休息,不能睡太死而已。不过,辛苦了一天,这会儿她也的确是累了,徐晓莹埋头计算,有点走神,竟走过头了,来到衙门大门口才醒觉过来,也是自失一笑,正要回头时,门口有个人骑车出来,看着她叫了一声,“徐晓莹?”
语气有些不肯定,见徐晓莹看了过来,这人方才是笑开了,从自行车上下来,对她伸出一只手,道,“外交办公室储鸿——我管西北方向的。”
“哦,储干事!”
徐晓莹也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因为西北信息很多时候也由外交办公室回件传话——总台办公室的人脉还是很广的,很多干事需要和远方通话时,也会被带过来等时段,只是储鸿还没来过而已。
两人说是陌生,但业务交集也颇多,对视一笑,于拘束中又有些亲近。徐晓莹轻轻和储鸿握了握手,也没装糊涂,道,“中午吃饭时,你是不是坐我们对面?”
储鸿点头道,“是我,每回总台文书,若是你做的,都做得漂亮,今日上午那封——”
因为涉密,他不往下讲了,两人眼神一对,各自会意,储鸿微笑道,“我一路走也在寻思通信里的事情,又听人喊了你的名字,便不觉留心了——怎么样,那姑娘后来没来纠缠你吧?”
他的眼神颇为关切,似乎在说,‘瞧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都走过头啦’,但又没有说出口,便给徐晓莹留了面子,徐晓莹心想,“储干事颇有君子风度,他出身应当不差。”
她瘦马出身,自然也是有分寸的人,也不会戳穿储鸿的话,吐槽他分明一直在和同伴抱怨婚书。而是摇头道,“她没再来了,是我下午上课太累——”
两人一边推车一边走,此时已经接近总台办公室,徐晓莹见到一个面熟的中年女子,在办公室门口徘徊,语气便是一滞,苦笑道,“唉,但庄将军那边的讼师又来啦。这两边真是一刻都不肯放松,都想要我出庭作证!”
见储鸿当仁不让,便开始撸袖子,一副要为她助拳的样子,徐晓莹心中倒是一暖,忙道,“算了,算了,她也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们避开就好了——我还有一个半小时才上班呢,我先去吃个晚饭再来好了。”
她话里的钩子,储鸿如何抓不住?立即便道,“徐干事,若是你不嫌弃,不妨把心里的烦难和我说说——横竖我晚上也没饭辙,不如,我请你吃顿便饭吧!”
这要是在——不说五年前,哪怕三年前,一男一女单独出行,莫说吃饭,就是边走边说话,都还要惹来异样的眼神,但这几年来,云县的观念不知不觉间又是有所变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便是男女之间也流行起握手礼来,作为一种开明的表示,至于民间茶馆酒肆,年轻男女单独一座,喁喁细语的景象,也时有所见,又要比之前一群男女同座吃饭,更进了一步。
风气为何会有这样的变化?原因是复杂的,也没有人公开讨论过,但很大一部分原因,或许是因为如今从北方迁徙来的流民,也带来了北方的新鲜民俗消息——在京城,如今男女共店不共桌,已经成为一件平常的事情了,那么买地这里,一直是比敏朝要新潮个两三步的,是不是也该再往前跳一跳了?
不论如何,如今在风气最开放,社会联系最淡漠的云县,异性之间单独共进晚餐,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强烈的暧昧信号了,变得更加微妙起来——若是一起下馆子,吃炒菜,或者坐在一起吃蛋糕喝奶茶,那么仍然是关系不一般的表示,但倘若是坐在一起吃一碗粉面粥这样的小吃快餐呢?
那极可能真就是遇上了,坐下来吃一口,或者是两人在吃工作餐了,他们谈论的话题,往往也和旖旎没有丝毫关系——但是,这些光明正大的共餐者之中,往往也会混了一些关系刚刚开始发展的年轻男女,因此,一顿便饭又很可能不是一顿单纯的便饭,依然包含了一丝暧昧的可能。
徐晓莹对于这种潜台词,是十足能够领会的,她甚至还更进一步地开始衡量自己和储鸿的婚配价值了,她很明白,自己表面上看来,婚嫁评分并不低,完全属于储鸿那个同事心目中的理想对象。或许储鸿的示好,也是因为她的评分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