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家里有人杀人了,你不能去告官,不然,杀人犯倒霉了,你也落不着好!这就是现在通行的观念,出首亲人的百姓,不但要受责罚,而且在本地舆论会完全坍塌,成为远近闻名的吃里扒外之辈,随时会被人指指点点……从小在这样的观念下长起来的,忽然间有人告诉你,家里若有人犯罪了,得赶快去举报,也不能藏匿他,否则可能会被官府以同谋治罪,这叫人如何能接受得了?
但是,买地的更改,理由也是充分的,王剑如一句话就终结了孙玉梅的抗拒,“玉梅姐,这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吗?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这是亲亲相隐的出处,《论语》里的,可买地又不以儒学为道统,我们自有我们的道统,法典中,那些基于原道统而生的规定,若有和现用道统冲突的地方,将来都少不得要一一地改过来。”
因又道,“如果立法委员会那边没有揪出来这些规定,那么,不是专业能力太差,就是思想上还有不少儒学的残余,日后要进步就怕是难了。”
当然了,有张天如老师在,王剑如觉得这种情况还是不会发生的,她心中不由浮现出对六姐知人善任的钦佩:张老师虽然不是讼师,现在也不曾接触实务,更不是吏目,但为何立法委员会离不开他?只怕就是取中了他的这一点坚持——张老师和她一样,当然是要把这些烂透了的腐朽规定,全都揪出来修改掉的。
“那是肯定的。”
她话中的暗示,也让孙玉梅立刻有些警醒起来,连忙表达了对这种改动的赞成——不管是做吏目还是做讼师,思想上能否和道统保持一致性当然都是极重要的,王剑如为何能越过她和沈期颐,得到小组组长的位置,不就是因为她的立场最纯粹么?想要进步的人,这些细节都得注意着呢。
“这亲亲相隐若是都不管用了,那确实规定讼师也要举报犯罪,就有点儿道理了。要保持要求的一致性嘛……虽然也说的通,但实际效果我想着也是有点儿怪,如此一来,岂不是人犯和自己的讼师,也不能托之以心腹了?只能就所委托的案件做有限的交流?甚至是这个案件也没法全说实话,只能靠讼师自己猜?”
她这么问,沈期颐也不由笑道,“玉梅姐,那节课你没来上是吧?其实行为规范说得很清楚的,这个报告义务限于委托案件之外,正在发生的重大犯罪——说得通俗点,就是咱们今儿要是为了场外交易所的案子去见范培勤,他突然告诉咱们,他主使了一伙打手,正要去杀人,那我们就必须把这事情立刻报告给更士署。正在发生、重大犯罪、委托案件之外,这是三样必备的条件。”
“这要是他突然告诉咱们,他从前杀过人,那是不能说的,要是告诉咱们他指使了一伙人去小偷小摸,这个也不能去告诉,就必须得是杀人、叛国、绑架这样的重罪才行,当然,若是私开印刷厂操纵市场,这个定性嘛……就好像剑如说的,得看衙门怎么认定了,要是按‘造妖书传用惑众’来,律当处斩,那也是重罪,还有明知故犯、查禁累犯两种加重情节,肯定是非上报不可了。”
“要不然,岂不是乱了套了,讼师成什么了?那些恶人身边的白羽扇?接了一个案子,就得为此人的所有非法行为出谋划策,掩盖犯罪,颠倒黑白?”
虽然这就是讼师在敏地的普遍印象,但买地的讼师还是相当不同的,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不是说一个人杀了人,非得让他无罪释放了,才是好讼师,建立在杀人的基础上,在合适的刑罚范围之内,尽量达成一个较轻的结果,就算是很出色的讼师了。
孙玉梅一听,的确也是道理,“倒是,这法律专门学校,又不收钱,还给发点津贴,可谓是占着国家的便宜培养出来的,这要是给恶人培养狗腿子,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以前都觉得讼师各有老东家,还真就是有钱人的狗腿子,如今在买地,这个观念可真是要好好改过来了。这要说讼师有东家的话,那东家也是……也是六姐,也是衙门,我们是受衙门委派来帮助人犯的,若是嫌我们无法完全托以腹心,那还正好,只说能说的,大家省事儿!免得我们若是知道了什么,还得去更士署,多费事儿!”
至于说要是因为隐瞒案情,导致人犯被重判……那反正也判不到讼师头上,孙玉梅立刻就开朗得多了,反正她也不想当刑事讼师,现摆着婚姻讼师案源更多,那是财源滚滚的通天大道,只是纯粹好奇而已,反倒是沈期颐,对此事的兴趣还更多些,和王剑如议论道,“不过,这要是真按我们课上的来,讼师和委托人的关系,在法律意义上还比家人更亲密了——旧案、小案都是要对外保密,而且虽然不允许阻碍更士办案,但若手里有本案的不利证据,更士那边没有的话,也不强求一定要告知……这要是之后把亲亲相隐的条文从律法里删除了,这些条件,亲人是不是都要强制举报,否则至少也要扣分的?”
“其实本来讼师和委托人在案件上的关系,就是最牢固的,讼师总不会希望自己的委托人被重判吧,家人可就未必了。”
王剑如嗤笑道,“这不就和大夫一样吗——大夫是绝不会害病人的,可家人会不会,那就真不好说了。”
这话一出,又惹得两个女讼师一阵唏嘘,大家边走边谈,感觉对于买地这种完全新鲜的法律系统,都充满了好奇,虽然不知道效果如何,却是很期盼着看见这体系发展之后,初步成熟的模样——大抵是会比敏地的好,这又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否真的能做到公平合理呢?大家还真都不敢打包票。
不知不觉,三人已经在暮色之中来到山下,汇入了车流之中,便骑上自行车,沿着道边划出的自行车道,躲避着时不时蹿过来几步的马车,东钻西钻,小心翼翼地进了城——进城那里又是大排长龙,主要是云县这个方向是有城墙的,老城墙还没全部拆掉,大家都只能从门洞经过,道路骤然收窄,速度肯定更慢。
“以后还要去西山,决不能这时候进来了,这车比下午出发时多了几倍!”
孙玉梅进得城来,仿佛脱了一层皮,情绪很激动,一抹脸又张罗着吃饭,王剑如却要先去银行兑现支票,两个女讼师一拍脑袋:“也是,都忘了这回事了!”
她们得的,自然是范老爷签出来的背书支票,现在买地这里,几十块一百来块的小钱,大家是现钞付的,但成千上万的买卖,包括交易所那种十万、百万级别的大宗交易,肯定还是走钱庄支票的多。孙玉梅等人毕竟是没有接触过实务,真没想到刑事案件里,委托人给的支票是要尽快兑现了,才算是落袋为安,尤其是范家,现在还牵扯到印刷案里,谁知道第二日起来他们家账户会不会被封掉?到时候,何时能拿到报酬就很不好说了。
范老爷子出手大方,给三人都是开了六位数的大额支票,王剑如的支票开头甚至不是一——见见犯人,做做文书,耍耍嘴皮子,换算下来,这就是几百两银子的收入,可以想见做民商纠纷的讼师,那收入该有多丰厚了。且还不能说范老爷子是乱花钱,就这专业意见能带来的好处,为他规避掉的损失,那都不是几千两银子的事情了,只怕十万都是打不住!给三个讼师几百两银子,能算是多吗?
只能说,法律专门学校的学生,只要是有能力的,毕业就等于是赚钱,尤其是做讼师,这辈子都不用为钱操心了。几个讼师虽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并以此来自我鼓励,但还是第一次尝到甜头,故而心情都是高涨,忙不迭要赶在钱庄关门之前,去把钱转进自己的账户里,像是王剑如,那还要立刻把钱取出一些来傍身,不然她身上连十元钱都没有,想请师姐们吃顿饭都开不了口。
于是也不提分开,三人一起蹬着自行车去钱街,在钱街路口,毫无意外又被堵住了——这会儿学生放学,工人下课,很多人一天能到钱庄来办事也就这个时候,因此前头排队的人很多,又有不少人要来钱街吃饭,钱街上的商户还有人锁门要回家,这么多人乱糟糟地挤在一条街上,可不就是寸步难行?只能随着人流一点点的蹭啊挪罢了。
“这道路也太狭窄了!钱街这里,过两辆车就要堵一排自行车!”
孙玉梅等得焦躁,便和王剑如抱怨道,“西门那里也是,原以为道路够宽敞了,至少是敏地州县的两倍,可如今看来,完全不够用的!也不知道衙门什么时候才能定下心来拓宽道路!”
要拓道路,这可是大事,因为牵扯到道路两边的民房,很多民房都是这些年建起来的水泥房,要扒房子谁能愿意?一样被拥堵在此处的人群,对孙玉梅的说法都是深以为然,却也知道其中的难处,也跟着议论起来——这时候民情就是如此,陌生人互相搭话也是家常便饭,虽说百姓彼此已经完全不如敏地老家那样互相熟悉了,但风气却还是被带了过来。
“这事就没法办,也不是钱的事,尤其是西门那里,旁边是土坡,怎么扩嘛!门都不敢拆的,说是结构不能动,怕拆掉了下雨天土坡那里滑石头下来!”
“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云县这里三面是山,地方真的不够!”
“哎,你们听说了没有,以后啊,大交易所和中央班底都要迁走了!就是因为云县地盘太小,施展不开,包括中央大学也是如此,博物馆什么的,都要迁到新都城去——”
人群中不知是谁,也兴致勃勃地爆出了一个不知真假的耸动消息,“不是榕城,就是羊城港,都要大拆大建,那车道都是按着八辆马车来定的——反正,不管在哪里,这么一两年间,咱们买地啊,很快就要正式定都啦!”
第766章 定都羊城港! 云县.叶昭齐 七年了,……
“才从壕镜回来没多久, 又要去辽东,甚至还想去草原……你这孩子,现在这心是越来越野, 云县还装不下你了不成?——话都说到这了, 今日去你曼姨姨那里吃午饭,她可和你说了没有,迁都的事情,难道真的定下来了?”
正当钱街前方, 行人们纷纷拥挤着讨论起了迁都的消息时,就在钱街不远处, 城东一片闹中取静的街区之中,叶仲韶一边端菜,一边也是有些埋怨地和久别方归的女儿念叨着家常话, 他把清炒通菜放到桌上, 连忙将身子一扭,让出地儿来, 让老帮佣张妈, 用白布垫着手, 把一个大砂锅放到桌子中间,“哦,这只母鸡好!鸡油松黄!——菜齐了, 吃饭吧, 昭齐叫人去!”
“哎!”叶昭齐楼上楼下喊了一圈, 几个弟妹还有母亲、祖母都聚拢到了餐厅里, 老张妈看着也是满脸的笑,一边拿白布揩手,一边欣慰地道, “今儿人齐了哉!昭齐一去就是大半年,小娘子们要上学,老爷太太又忙——连老太太都忙,我这里空锅冷灶,一周也开张不了几次!”
叶昭齐忙抱着她的手臂,笑道,“那可是我没回来,我回来了,张妈你还想闲着?我想吃桂花糕——吴兴的丹桂酱有名得很,明儿我去街上买两罐子来,张妈做给我吃。”
对老人来说,不论身份,最怕的反而是不叫她做事,张妈一听,立刻笑成一朵花,“不消买,不消买,我转头啊去翻腾翻腾,柜子里还有——还是老家的桂花糖粉,好过吴兴的许多!”
对姑苏人来讲,老家的风物自然是天下第一好的,不过,这顿饭还是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南蛮子的色彩:响油鳝糊、红烧狮子头、火腿鸡汤,这些姑苏的老三样之外,还有红烧青蟹煲、酒煎黄鱼鲞,这都是张妈和邻居学来的本地烧法,毕竟在南面海边,不学着本地人吃海味,在菜市场就难免有点儿不好下手了。
十几个菜,把团圆桌也挤得满满当当的,不过食客也并不少,根本不会浪费——叶仲韶夫妻二人、叶老夫人、沈老夫人,姊妹兄弟九人,这就是十三个个了,还有沈君庸、张华清夫妇——沈曼君一家也是拖家带口的,又有吴家亲戚暂住,都叫过来就不够坐了。
沈、张夫妇这里只有两人,住得又近,而且沈老夫人也住在叶家,他们本就要时常过来问候的,也就几乎都在叶家蹭饭,便预算了他们,抛开年岁还小的幼子,让保姆带着他在小室休憩,正好是十四人,坐在一处团团圆圆,把桌子填得满满当当,两个老夫人都觉得热闹,满脸是笑,不住附和张妈说道,“今晚人齐!”
两层楼的小院,八个常住主人,还有老有小,家里的帮佣自然不止张妈一人,他们在小厨房自己开了有一桌,此时也就都退下去吃了,时不时过来照看即可,桌上众人落座,昭齐因为是远归的关系,和刚刚被允许上桌吃饭的五弟一起,起身为长辈们斟酒,又含笑为弟弟们斟了煮过的热奶茶,四弟开期垂涎欲滴地望着大敞壶里的奶茶,还有那一粒一粒木薯粉煮出来的黑珍珠,低声道,“大姐,给我多多的放珍珠,再多放点儿糖!”
“再吃糖,你牙齿都龋坏了!”
二姐蕙绸颇严厉的样子,大人都含笑看着孩儿们的小官司,张华清忙着给三姐琼章剥螃蟹,叶仲韶又劝了一圈菜,因沈君庸谈起夫妻两人从钱街出来,差点迟到,又听到路人在谈迁都的事情,叶昭齐方才找到机会,点头道,“今日我去编辑部的时候,姨姨的确提起这事儿来,说是最近大事多,还都是戎祀重器,才要派人去接受辽东女金地,经略草原,这里又定了迁都的事情——
虽不是立刻拔脚就走,但应该地点是定了不改,不过多久,建筑队那些就都要过去了——现在建筑专门学校的教授,还在那里出规划图纸呢,说是要吸取云县的教训,作为临时首都,也是将来的陪都,要好好规划,功能区都设计出来,也免得和云县一样,左支右绌的,现在摊子都实在不好往外铺了。”
她说话时,众人都停下了话声,仔细聆听,待她说完了,沈老夫人迫不及待问道,“那到底是迁去榕城还是羊城港,又或者是鸡笼岛,可有说法了没有?还是这依然要保密,曼君也没说?”
叶昭齐笑道,“刚出了羊毛的事情,最近怕是要狠抓一波保密了,姨姨如何敢胡乱开口?不过我听那意思,应当不是熟地,这么说,十有八.九就是羊城港了。”
“果然是羊城!”
“不意外!”
“羊城的港口条件确实要比榕城好得多,距离南洋更近——最关键榕城和云县一样,也是三面环山,一面临海,就算做陪都地理上都很难铺展开,无非又是一个大号的云县!”
满桌人各有反应,但却都不无感慨——虽然在云县也是客居,但毕竟住了七八年,还是很有感情在,如果都城定在榕城,那云县距离算是接近的,还能借一借势,这一竿子搬到羊城港去,之后云县的发展虽然也不会太差,但和现在的劲头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具体计划出来了没有?大学那边是怎么说?先在云县支起摊子,之后搬去羊城港,还是到羊城港再正式挂牌子?”
叶仲韶最关心的还是这一点,众人也都理解,只有远游归来的昭齐还有些纳闷,不由得眨巴眼睛望了过去,叶仲韶却还不明说,还是沈君庸哈哈一笑,揭穿道,“昭齐,你父亲收了衙门的聘书了——想要聘请他做中央大学戏剧系的主任!你说,他能不牵肠挂肚吗?这要是接任了,可不就得背井离乡,夫妻分割两地了吗?大姐被戏社绊住脚,几个孩子也要在云县上学,都不能随他去,他还不知要孤零零地在羊城住多久呢!”
原来如此,昭齐一下明白过来了,见父亲那故作埋怨,实则深深得意的模样,也不由得会心一笑,忙恭维道,“果然六姐知人善用,慧眼识英才,这聘书一出,买地的戏剧第一社,便再无疑义了——不知道卓先生他们的戏社,有没有收到聘书了。”
“也有,包括老龙也收到聘书了,不过是聘他做文学系主任。”
叶仲韶毕竟也是有年纪有身份的人了,得意片刻还好,要诱导一桌人继续吹捧他未免轻浮,因此也迅速收拾心情,如常解释道,“这主任的聘书,其实未必是说戏就写得第一了,话本就写得第一了,而是要有一定的组织领导能力,年纪大、人脉广,心胸也要开阔,能把华夏这里各流派的精英秀才都选中取出,过来开课——这也不全是教人写戏,并非是和戏社一般,甚至可以说是截然不同。你舅舅也接了聘书,问他便可知道了。”
叶、沈两家,不知不觉间,到买地已经七年多了,自然各个和来时相比大有不同,先不说如今已经位高权重、有头有脸的沈曼君,光说今日在的这几位:沈老夫人和叶老夫人,别看已经是‘老夫人’了,但在买地竟还不算太老,有了矫正鞋之后,活动范围比从前在老家扩大了不知多少!
上学之余,也结识了同龄的女朋友,一道出去玩乐,虽然因为年岁限制,不敢出云县玩乐,但云县这里的新鲜玩意儿,什么话本小说、绘本画册、幻灯仙画,全都是有所涉猎,别看年纪大了,她们看起话本来也是不亦乐乎,尤其有了电灯之后,更加不必说了,要不是叶仲韶强行规定,过了十二点便关发电机,真能熬夜看到天亮不可!?就这,在老太太中还不是特例,叶、沈两家的老夫人,本来就是识字的,也看过家中不少藏书犹然如此,别的老太太做了一辈子的睁眼瞎,到老了终于被迫认字,看起话本来那还不是如痴如狂?本身老年人就是觉少,个个看得起早贪黑——说来也是有趣,还有老太太提笔写话本的!讲的就是一个老太太如何理家,怎么调理不省心的儿孙的事情,在坊间还颇为引起了一阵一两年呢。
自家这两个老夫人私下有没有提笔写话本,晚辈们就不知道了,但她们常常往《云县家常事》这样的本地报刊投稿,这个是过了明路的,很多时候,那些何处购物便宜,何处有新货的生活经也好,针对民间堵车、不讲卫生这样情况的抨击也罢,都来自这些老太太老头子的笔下呢。
今日要不是昭齐回来了,她们恐怕就要在茶馆吃晚饭——老人家能吃多少?喝多少?消磨一日,花费省一些也就是十文钱不到,手里扎几个鞋底那就什么都有了,再加上本地的老人,很多都是跟随儿女来此,有人奉养的,家境也并不差。
好比叶、沈两家,现在哪还记得从前在敏地是如何抠搜算计的?就靠着戏社,说是日进斗金都不为过,虽然不能和千金堂那样的大豪商比身家,但养两个老太太还是轻轻松松,叶仲韶在这一片都买了两个小宅院了,一个待客,一个给大孩子们住——八个孩子,上下两层楼确实有些拥挤了,除了三个女儿和小六子跟着本家住之外,余下五个儿子都去隔壁的小院过夜,这么住大家方才宽敞一些。因此,这两个老太太是最有兴致的,任何人来一请就去,也不吃素了,虽不敢傻吃,但山珍海味也都尝过,来来回回又多是拄着拐杖穷走,这么几年下来,肤色红润、腿脚硬朗,倒似乎比来买时还年轻得多!
至于叶仲韶、沈宛君夫妇,别看服饰依旧是朴素,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实则各方面的处境,都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本来在吴江老家,家用紧张,仕途不顺,生活总有艰难之感,可在买地这些年下来,虽然绝了仕宦之念,不知为何生活却越来越好,越来越舒心,也和老夫人似的,隐隐比之前还更年轻些,又觉得虽然少了下人服侍,也谈不上读书人有什么特别的体统,可此时的生活与工作,还是比做官、做主母更让他们快活。
这七年来,他们主要是在做什么呢?主要还是在开戏社、出话本故事,这种东西在敏地大概被视为是玩乐小道,不务正业,但在买地却和所有职业一样并不受到任何歧视,甚至反而还被人高看一眼——做出版的,影响力传播得很远,要比别的行当都更值得重视一些。
除了叶仲韶、沈宛君家学渊源的戏社之外,话本故事,说起来也是他们的传统——他们本家族亲就是做这个的,也过来在买地开了书坊,只要是吴江过来的才子才女,都愿意过来拜山头,已隐隐有了吴江领袖的意思,和另一个吴江人张天如,方向不一样,却都一样出风头:
不说别的,就说本家之中,便是人才济济,亲戚们过来投奔,就都够凑足多少个班底来写戏了,戏写完了,趁热打铁再出个和戏情节一样的话本,也是好卖得很,即便这些亲戚不过是在戏社暂时落脚,后续或许会改行,但后来的人才补充却依旧是源源不绝,让吴江戏社、吴江书房有了一点庞然大物的感觉了。
书坊那里,是族人叶华生负责经营,叶仲韶等人来生产内容,大家会账分红,戏社这里,叶仲韶负责安排新戏上演,搜罗演员,沈宛君来抓台本,夫妻两人都是忙得脚打后脑勺,而族亲之中,又有沈大荣、沈伯明、沈倩君、沈智瑶等名家,虽然各有本职,却也对戏社十分关切,不但调弦品律,还撰写戏评褒扬新戏,又点评针砭市面上的其余话本、新戏……总之,沈氏一脉纷纷来买之后,确实撑起了买地文坛、戏坛的架子,他们的发展脉络也都很一致地和文化戏曲有关。
这其中,叶昭齐是继承了姨姨,继续做报纸新闻这一块,也是因此,她常年在壕镜和云县两头跑,且随着壕镜的发展,出差的时间越来越久,这一次回云县,还是因为要中转去辽东——辽东现在多了一块新地,且不说按照历史,这片土地的确属于华夏……海西女金和野人女金懂汉语的极少,这就算是洋番了,按理也该出人加入报纸编辑部,再加上通古斯那面,也要和买地贸易,按规矩都得接触,之后《万国报纸》是否要加入一些相应的内容,都要考察后再定。
除此之外,沈大荣也有意办报纸,正在酝酿,其余人有写戏的,写话本的,写戏评的,不一而足,光是沈家都能撑起一个戏曲学院了,现在叶仲韶最苦恼的,应该是从这些亲戚中做出抉择,挑选几人聘做讲师——都请,那太不像话了,得给别的戏曲名家,譬如临川派、绍兴派留位置,但要请她不请他,就怕在亲戚间落了埋怨,反倒结仇生疏了。
但是,沈君庸接聘书,就没有这个顾虑了,因为这会儿系主任还没往外发聘书呢,沈君庸并不是作为讲师教授被聘请的,他接的也是系主任的聘书——金融系主任!不错,沈君庸的确也写了几部脍炙人口的杂剧,但他在买地这里,却是靠另一个身份,在高层圈子里出名的:他是六姐都亲口肯定过,‘要多写几篇金融分析文章’的金融专家!
第767章 沈君庸的落河危机 云县.沈君庸 叛逆……
说到沈君庸这个弟弟, 在沈家诸子之中,也算是十分特立独行的了,虽然聪明绝顶, 天资公认是同辈第一,但也确实是没少让人操心——喜游荡、喜抬杠、厌科举、厌应酬, 虽然有兄弟姐妹多人,但亲近者唯独同母姐姐沈宛君,便对父亲也是时常顶撞, 在老成君子看来, 他的行为无异于将自己的天赋肆意浪费,不能不说是让人痛心疾首的憾事。
反而, 因自幼他生母去世, 留在家乡由姑姑扶养, 和父亲关系生疏, 并不亲近,便连父亲也管束不了他, 和如今的沈老夫人之间,也多是面子情, 除了沈宛君的话, 他还多听几分之外,别人几乎无法扭转沈君庸的心意,渐渐地亲戚之间都少了往来。他便更加肆意妄为了,仗着自己来买之后, 写了不少叫好的杂剧,手头十分宽绰,前些日子还带着张华清南下去吕宋游览了一圈,也是刚回来不久, 和叶昭齐还在壕镜见了一面哩。
若是他一门心思写戏剧,那也算是走上正途了,可沈君庸实在是爱折腾——这对姐弟是很不相像的,沈宛君颇为擅长为人处世,在外有侍姑美名不说,和继母的关系也颇为和睦,处得如同亲母女一般,现在奉养在家中,如叶老夫人一样关照,对于异母的兄弟姐妹,也是关心有加,多方援引他们来买安身。
她做事更是有规划,有毅力,定下来了走戏社的路子,便如蜜蜂一样辛勤劳作,七年来筑出了广大基业,可沈君庸呢?做人做事完全是兴之所至,到了买地之后,除了兼职写剧本这个不说,先后做了二十多份工作,每份工作都干不长久:自己开海货店,做海商的文书,教书、考农业专门学校,想做田师傅——还真做成了一段时间,甚至还想去做水手、做医生,去工厂做纺织工……
虽说都是自己辞职的,但有些专门学校,因为去上学有钱拿,无理由退学是要扣分的,沈君庸也满不在乎,把自己的政审分搞得乱七八糟的,要不是张华清自己收入颇丰,沈君庸也写杂剧,沈宛君真是要被愁死,不知道这两口子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了!
说到这对夫妻的婚姻,也是让人发愁——张华清是姐弟俩的亲表妹,沈君庸的岳母也是他的姑姑,因两人生母过世之后,姑姑带着表妹住进家中照管他们,三人是真正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沈宛君和张华清的感情因此极为亲厚,她和沈君庸的婚事也因此顺理成章:自小一起长大的亲表妹,总不至于还欺负她吧?又是姑血回流,婆家这里都是自家的亲戚,就算和丈夫关系平平,张华清在妯娌亲长处也能得到很好的照顾,这也是极为突出的优点。
但是,这样的认识在众人来买之后,又有了很大的转变,在买地,大家才知道,原来沈君庸和张华清的血缘关系实在太近,会导致孩子容易出现体弱这些问题,当然,不能说他们曾经的几个孩子,都是因为血缘关系太近而夭折的,或许完全是因为别的原因,但在沈宛君看来,既然会有这样的危险,那就不该再要小孩了。
如果再要,孩子生出来即便眼下是健康的,日后择偶也会很难——门当户对的人家,谁不想要个健康的女婿呢,父母是近亲,肯定是扣分点。而且,虽然买地这里医疗条件好了,张华清的身体也比之前健康了许多,但生育还是伤筋动骨的事情,没有必要再赌一次,看孩子是否健康,趁着大家都还不算太老,和平分开,各自赶紧再婚,还能赶得及再生一两个孩子,传承血缘,也是为了养老的考虑。
这样的想法虽然有些过于冷酷,但确实是一心为了夫妻二人打算,而且沈宛君是为张华清着急——沈君庸五六十岁了都还能再生,张华清却不然,拖得越晚,对她来说也就越被动,到时候要再离婚,她能分到什么?钱财上,也占不了沈君庸什么便宜,对她来说就太不划算了!沈君庸再娶个小的,不几年娇妻爱儿,热热闹闹的,张华清这里,就只有叫养女叶琼章过去伺候,虽然叶琼章对她的感情也极为亲厚,自己更不会撒手不管表妹,但那和拥有自己亲生的孩子,亲亲热热感情投合的丈夫,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理是这个理,可自古以来,夫妻之间就只有劝和不劝离的,外人压根都不该多嘴,便是沈宛君也不敢深劝,提了几次,夫妻两人都说自己知道了,但却又迟迟不离婚,也不见他们生孩子,好像就僵持在这儿了——要说感情多好,又不像,说感情不和吧,也不见吵嘴,反正沈君庸自从来买之后,外出游荡便都带张华清一起,沈宛君见他们似乎真没有离婚的打算了,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反过来又催促他们,不管怎么样还是生一个——他们不耐烦带孩子,送到叶家来,这边一大家子人来帮他们一起照顾,这总可以了吧!
是可以还是不可以呢?反正沈君庸也不发话,这驴脾气只能顺毛摸,沈宛君逼急了也怕他翻脸,不知不觉这就又搁置了几年,这几年间,沈君庸又换了好几份工作:现货交易所的抄写员,就是每天在那往大黑板上抄行情的底层吏目,然后他自己下场炒现货,场外交易所刚开张的时候,他还混进去做了某个大商家的账房,专门负责帮他打算盘,写单子……
回来之后就写了《论大交易所模式的得与失》,往《买活周报》投稿,这些年来,他干一行就往往会写一篇文章来针砭这一行的利弊,去游历回来,就写文章论述某地的军事价值,以及依托此地行军布阵的思路,这些文章中,一多半是不能被《周报》刊登的,哪怕有沈曼君做主编也没用,但其中不少登上了《吏目参考》,尤其是关于田师傅、农业专门学校的几篇文章,明显是受到了上头的重视。
不过,要说因此得到什么机会,被聘请进官府做事呢,那也没有,买地这里因为一篇文章而入仕的事情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不考吏目而获得社会地位的,最出名的是张天如,但他也最多是被邀请参加立法委员会,作为专家顾问的身份参与,并没有实职,之后会不会因为顾问而享有一份津贴,目前还不知道,但要说因此获得什么直接插手政务的权力,那是毫无可能。
很显然沈君庸之前的文章,虽然引起了一定的重视,但却还不够稀缺,直到他开始发金融领域的文章,待遇才陡然间截然不同起来——那篇《大交易所模式的得与失》,不但登上了《吏目参考》,而且受到了衙门的特别褒奖,还传达了谢双瑶批的条子:写得很好,很有思考,立足实际,能结合买地独特民情,这样的文章以后要多写!
军事方面的投稿,登都没有登,很显然买地压根不缺军事实干人才,那些家学渊源的世代将门,本来唯一的缺憾就是没有针对性的武将培训,知识水平普遍不高,等到子侄来买之后,这个问题立刻消失,高质量的军事论文犹如雨后春笋,还轮得到沈君庸一个纸上谈兵的书生发言?他虽然也去报过名,但年纪大了,毕竟没有被挑选入伍,永远不会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买地的军事体系,不可能和军队里的秀才去比文章质量的。
但金融方面,一篇文章就激起这么大的反响,很明显买地是急缺这方面的人才,有了这样的批注,沈君庸之后的发展路线,在沈宛君看来已经是完全了然了:读数学,尤其是要精研数学,因为金融似乎和数学的关系很紧密,在保证杂剧创作带来现金收入,让生活优裕的前提下,多接触交易所,多发文章,但不要去炒现货期货,不要参加交易,保持一个局外人的身份——
如此,将来交易所要扩大规模时,说不得顺理成章他就是顾问委员会的一员,这不,名头跟着就来了?和沈曼君是一个道理,钱上不操心,名头响当当的,在自己的工作上出类拔萃,是领域内的顶尖专家……沈家在戏剧、文艺这一块,已经是庞然大物,她和叶仲韶的顶尖也就是如此,要说入仕什么的,就得看下一代昭齐、蕙绸、琼章三姐妹了!
不催离,不催生,沈宛君这一次是一定要催沈君庸好好上进了,在她耳提面命之下,沈君庸又接连发了好几篇文章,都是和金融业有关的,围绕钱庄、交易所、海关进行探讨,而这几篇文章换来的报酬也足够丰厚:不但有了面圣的机会,得了六姐的私人赐书,让他‘多学学,多领悟领悟’,这会儿更是直接换来了一封系主任的聘书——谢六姐属意他做中央大学的金融系主任,和叶仲韶一样,从无到有地把金融系的架子给搭起来!
这身份……对应到敏地,起码也是个国子监祭酒,实际上的重要性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国子监祭酒实际上并不被监生视为是座师,可大学系主任,收下的学生却是要一辈子尊重老师的,沈君庸这是真的混出头了!沈宛君的骄傲,比丈夫收到聘书时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他们夫妻来说,戏社才是根本,系主任什么的,锦上添花而已,本身的成就已经足够高了,沈君庸的聘书却是他终于得逢伯乐的证明!这个天资过人却没个定性的弟弟,终于要有所成就了!
她的心情,叶仲韶自然理解,和远游归来的女儿,说起此事,自然也是有分享喜悦,引着叶昭齐祝贺舅舅的意思,叶昭齐尚且还不知究竟,被众人这么一解释,喜得涨红了脸,翻来覆去地要闹舅舅喝酒,“好哇,好哇!舅舅,我们在壕镜见面时,你怎么什么也不和我说!我在《吏目参考》上看了那几篇文章,也不知道是你写的!”
沈君庸哈哈笑道,“几篇劣文有什么好说的,至于那聘书,早不知被我丢到哪里去了,大学建成还远着呢!谁知道到时候怎么样,这个系主任当不当得成,真当了再罚酒也不迟!”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沈宛君心底便是一突,她太熟悉自己这个跳脱放诞的弟弟了,沈君庸会这么讲,那还真指不定就推了聘书!又去别的行当打小工了!
刹那之间,和女儿久别重逢的喜悦都被冲淡了,若不是顾忌着小辈长辈都在场,几乎立刻就要发作出来,眼下只好将百般情绪都压在心底,出言调开话题,压根不和弟弟争辩,只是递给丈夫一个眼色,见叶仲韶心知肚明地对她点了点头,方才缓缓长出一口气:这个灾弟弟,真要是个傻子,倒也不指望什么了,偏是如此玩世不恭,真是要被他气死!
虽有这个小插曲,但所幸大家大族,最擅长的就是若无其事,叶昭齐眉眼灵透,也跟着转了话题,不说这些,而是谈起自己工作中的不少趣事,屈指算来如今到壕镜做生意的商船,已经有多少国度,大家喜气洋洋地吃完了饭,孩子们忙各自去做功课,叶昭齐和张华清、沈宛君等亲属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张妈一干人上来收拾碗盘,叶仲韶便对沈君庸道,“走啊,君庸,一起去河边散散步?那边离钱街近,晚上借着月色灯光,比从前要明亮多了。”
见沈君庸心知肚明,不置可否的样子,他也是一阵头疼,却仍是不得不给了远远眺望过来的妻子一个肯定的眼神,这才深吸一口气,酝酿着与小舅子一起,漫步往河边去了——他不得不出面,今晚若是妻子和弟弟去河边散步,君庸给不出个满意的表态,叶仲韶都怕沈宛君会直接把他推到河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