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时势造英雄,但英雄人物对历史走向的影响还是不可忽视啊……谢双瑶又一次翻看起了《大辽州计划书》,以及由衙门智囊团紧急撰写出的评估报告:计划书提出的是思路,没有统计局的数据,吴素存等人是不能预估这计划要用多少人手,投入多少资源的。
所以,还得由评估报告来决定第一期投入的资源规模,再看回报是否乐观,决定后续是扩大投资,还是保持现有局势即可——关键在于后续辽州的气候,气候条件要是不许可,路修得肯定就慢,维护也很难。说实话谢双瑶都不知道这会儿北边的气候条件到底如何,四贝勒等人能不能在卫拉特站住脚——在这个时期,通古斯、卫拉特那都是历史上的小透明,她哪知道到底有多冷,万一点子贼背,过去之后直接一场暴风雪,战士们损伤惨重,四贝勒只能狼狈迁徙去通古斯,或者二贝勒、三贝勒也无法在通古斯立足,所以又想回老家去呢?
在领地的迁移和开拓中,这种类型的失败是很常见的,和统治者本人的素质完全无关,因为风险是普遍的,而很多时候人们没有太多的选择。这也难怪凡是统治者都十分迷信了,谢双瑶这里,她的自信心则源于对后世历史的了解——等是不能再等了,当地的士族既然已经自发地推出了吴素存这样的代言人提出了开发需求,那就说明这种需求会传导到百姓和小地主之间,不能等这一点是无需质疑的,关于这一点的挣扎她已经做过了,既然不能让各地的百姓等,那就只能是边走边看,边开发边修正。
至于结果是好是坏,该如何预期……反正蛮开发一下吧,再差也不会比白白封了辽东几百年,小冰河时代都结束了,还把一块挺肥沃的土地封成北大荒来得强!以辽州资源的丰富,好好规划一下,但凡能打好工业的底子,再消化个几十上百年的,毫无疑问辽州直到海参崴地区都会遍布汉人,先不说通古斯、卫拉特的归属,最次最次,远东最宝贵的不冻港就不会那么轻易地丢掉实控权了。
这就值得下一注了!
她给可行性报告签署了最后的绿灯签名,这也意味着这个计划现在开始正式进入了衙门的待办事项——交易所大盘算是赌对了,谢双瑶没有和它赌气,故意拖延计划的审批速度,而是按照自己的步调将它推入流程。同时,她也在电脑里调出了大学筹办相关的进度月报,做了加急批示。
“金融人才奇缺——那个沈君庸,他怎么还没接聘书啊,快,你们去催促一下,尽快搞定尽快先把金融系办起来——不要等校园建好,现在可以先自筹地点,灵活教学,大学建好之后再一体搬迁。”
或许只有谢双瑶自己,才知道她的思维为什么会这么跳跃,但一旁的谢要好眼神微闪,或许也有了自己的猜测:以可行性报告中提出的第一期投入来说,开发辽州,计划中是非常倚重辽州当地势力的,这也就意味着辽东的世家大族在被买地正式纳入版图之前,有充分的准备时间,祖家代表的将官门阀、女金遗民,以及曹家为代表的小军官团体,三方势力都会有所壮大,固然可相互制衡,但……只怕最后完成买化的时候,会成为一块如闽西广北一般的硬骨头……
但是,能否不借重他们的力量呢?从军主的决策来看,她认为这么做并不划算,先有范十三娘,后有曹、吴、艾,这些一只脚站在旧门阀,一只脚站在买地的俊杰,展现了出众的能力,也衬托出了衙门的局限……衙门缺人啊!这样的年轻俊彦,军主怎会把他们往外推?
接下来,军主必定会重用他们,升官发财、一力提携,给予他们在计划中所发挥的作用相衬的待遇。但……同时她也会大力栽培完全脱胎自买地体系的新一代,以便在将来拥有更充裕的选择。
就像是,就像是通过范培勤案崭露头角的那个小讼师,她叫什么名字?王剑如?这个案子办得漂亮,军主虽然只是在公开场合夸奖了一句,可私下却交代秘书班吴小莲对她多做栽培……固然,吴素存、艾狗獾这些地方世家的子弟,都让人眼前一亮,但假以时日,王剑如也未必输给他们。而他们也永远也不会像是王剑如一样,得到军主的信重。
英雄固可定时势,但世间的英雄,却远远不止锦衣玉食的子弟们,从前,他们要比穷人家的孩子更容易出头,但如今时势已经不同,买地有了完善的教育系统,这也是为何军主如此重视大学……
再过十年,谢要好想,再过十年,或许就不会有这样的妥协了——买地,不会只有一个王剑如的。
所以,大学一定要建好——因为……买地也不止需要一个王剑如,买地需要的,是千千万万个王剑如!
第777章 虎妞马翠英 云县.马正德 闺女你是不……
“老马, 老马,你快来,校长找你呢——你是辽东来的对吧, 原还做过女金的包衣?你女儿也在呢?都来, 我记得你还有个儿子的, 他人呢, 还在咱们学校里吗?”
“他前阵子考上军队, 去当兵了!”
虽然才是春日, 但这几日买地的天气已经比较暖和了, 马正德腰间挂着旱烟杆,赤着脚猫着腰,正在水稻育秧田里忙活呢, 被教务处张主任喊上田埂时, 还有些迷糊,扯下脖子上挂的毛巾,一边擦手一边问,“咋地了?这是摊上事了呗?”
“是摊上事了——大好事!”
张主任往田里瞥了一眼,“这节课上完了吗?学生们开始实践了?那你跟我来——女儿也喊上!”
既然是好事, 马正德也没什么好说的,但他是个不紧不慢的性子,并不着急, 而是反问道, “是专要我们姓马的?还是要辽东来的老农户?若是辽东的老人, 我班里还有几个学生,也一起带过去呗。”
“我要你们姓马的干嘛呀——”张主任也是着急,一拍脑门,“对对, 你班上辽东的农户都叫一下!人选你来定!瞧我,急着传话都忘了,那你们一会就往大教室走,下课铃响之前要到,我这去别处传话了!”
说着,他便拔腿往远方田埂飞跑去了,很明显要往下个在上实践课的班级去传话——张主任年纪太轻了点,才刚二十出头,平时什么事都做得挺好的,待人也热情,就是一点,性子有点儿着急。这也是买地这里很多吏目的特点,这里太缺人,吏目普遍都很年轻,办事效率虽然高,但有时候考虑得就没那么周全了。
在马正德这个年纪,心里就比较有盘算了,站在田埂边点了几个学生出来,让他们交接一下手里的农活,又嘱咐学生们,“把观察日记都要写好,会画的,给秧苗形态做个速写,一会再去观察一下老方式育苗的秧苗,做好对比。明天我要查作业的!”
再急的事情,也半点不耽误他布置作业,田里不少学生立刻就苦了脸——这些学生很多都是机灵的农户被提拔过来的,他们倒不怕干活,农业专门学校的农活很轻松,因为量小,但最怕的就是写报告了,很多学生虽然能读,但写字却还是弱项。
偏偏想要做田师傅,写字是必考的,再是唉声叹气也没法逃避——田师傅的前景是非常好的,要比普通半工半农的百姓,日子好过得多了,还有被提拔为吏目的机会,算是半个官家人,这些学生谁也不舍得放弃这样的好前途。
“爹,你说学校喊咱们,是不是和北面的战事有关?”
一路走去办公室的路上,马正德闺女马翠英就问了,这是个典型的辽东姑娘,个高,壮实,说不上好看,一张长脸,但声气十分敞亮,天赋有限不算聪明,但踏实肯干,在农活上能沉得下心来——马翠英体能什么都是达标的,可就是数学实在不好,几次选女兵都没中。
要做女工人,她个高,手指粗,也不如细巧女子受欢迎:现在很多南方从前的绣娘,有天赋的都去转做机械维修工和钟表匠了,除了流水线操作机器的什么缝纫工之外,其余厂子里的工作,除了搬运工之外,其实要求各异,有要求力气和体格的,也有要求细致和稳定的,也有双方素质都要有的。
车间里的车工、钳工、铣工、磨工、镗工、刨工,现在还多了个焊工、电工……其中最要求力量的车工,女工会比较少,其余岗位都有不少的女工,尤其是大型机械的维修工,更是必须要有身量瘦小,而有一定力气的女工参加,因为她们体格小,钻机器要比大个子容易得多。
马翠英这里呢,个子大,力气又不比同体格的男人多,而且她月经期反应大,得有个三四天不能下苦力,做车工那也不容易有突出表现,手指粗大,不如南方绣娘的手细发,就算进了纺织厂,那也只能干点粗活。
而且,翠英性格直爽,有时候说话不过脑子,思来想去,马正德就还是让闺女跟着自己干,这样的老闺女还是放在身边放心点,也不指望她去工厂了,这要真去了,还想混个一官半职?做个田师傅,只要能出师,前景也不比做工人差了,只要庄稼伺弄得好,走到哪里都被人高看一眼,安安稳稳的小日子是完全可以保证的。
还真别说,马翠英这一点继承了父母,确实是伺弄庄稼的一把好手,虽然读书认字都是马马虎虎,让她做数学题,半天才做两道,但看农学书籍却是意外的有耐心,很能举一反三,把课本上说的转化到实践中来,因着爱搞这些,她《买活周报》是必看的,在农业专门学校里也容易交到朋友——说的都是专业,有共同语言嘛。
马正德知道,那些小年轻还张罗着想搞个《闽东农学地区报》,总结闽东农业的特色呢,别看是个憨闺女,在云县这里也不能说是耳目闭塞了,消息挺灵通的,还知道老家内旮旯正在打仗,盛京已经被敏朝收复了……这都是马翠英告诉马正德的,马正德这里,一心扑在农事上,他还是老农民的那一套,好像本能地就不怎么关注远方的消息,哪怕那儿是他的老家,也不愿多提多想,这会儿被闺女说起了,方才是想起来。“没准就是这么一回事……北面打仗了,朝廷想问问老家的农情。”
至于买地的朝廷为何会关注辽东老家的农情,在马正德看来这倒没什么稀奇的,即便他不知道女金人打算送土地的事情——虽然已经在云县上下都传开了,但只要没上《买活周报》,就总还是有人不知道或者说不相信的。马正德就是其中之一,不过,这种消息不灵通,思想又比较简单的农户,却也有他们自己的逻辑,他们普遍对于大华夏概念极为接受,认为买地操心辽东很正常——大家都是华夏的政权,华夏的土地不也是买活军的土地吗?毕竟,马正德一家可就是在买活军如此的关切中,才有从建州的农庄里一路南下到买地安身的福气。
“什么?你说建州把盛京以北,一直到海参崴的土地都送给咱们了?”
也是因为原来毫不知晓,在大教室里,不少原籍是辽东,和马正德一样一心扑在种田上的中年农户,也是吃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不是——这不是把他们这些年来侵占了的土地全都吐出来不说,还把老家都全赔进去了?!那……那他们去哪啊!他们也好几十万人呢吧?!”
“什么?去卫拉特和通古斯,还有南下?”
教室完全被诧异的声浪给淹没了,很多田师傅甚至都不知道这两个地方在哪,要不是还有地理学得不错的年轻人,凭着回忆大概地画了个方位,他们又至少在初级班里学过怎么看地图,大家完全都是云里雾里,完全无法把张主任的说辞落实到想象中。
甚至很多人都没顾上关心建贼的去向,而是诧异于第一个消息——建贼要把整个辽东全都退出来还给汉人了?他们的老家……就这么轻易地被夺回来了?!
这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尤其是对于一些老家靠近山区的辽人来说,他们早就习惯了建州屡剿不灭,甚至越来越强大的事实,哪怕他们自己逃到了买地,但那也是逃走,女金强大、敏廷暗弱,这种印象还是牢不可破的,听说建州居然被买地逼迫得主动退出辽东,甚至连海西女金的地盘都自愿让给买地,这种冲击是极大的,好半日都回不过神来,尤其是马正德,更是如遭雷击,半日方才颤抖着手抽出旱烟杆——室内不许抽烟,可他还是含着旱烟杆吧嗒了几下,仿佛这样才能缓解自己的诧异。“这就连……连祖宗……连野人女金的地都让出来了?!”
“好了,好了。”
在一屋子的混乱中,大家的说话混成了乱糟糟的嗡嗡声,谁也没留意马正德的话,张主任拍着手,“大家都静一静,我来说说今天为什么把大家叫过来——自古以来,没有别人送田地,我们这里不收的道理,再说了,辽东百姓这几百年来也是受了苦了!”
这话并不假,自从辽国崛起,到如今敏朝显而易见的穷途末路,数百年来,辽东这片肥沃的土地,一直处于动荡之中,南北之间的裂缝很深,屡受异族统治的辽人,在敏朝一直是有些被鄙夷的存在,就像是南方云贵边区的汉人一样,都被看作是野蛮不开化的乡下人,受到中原人和江南人士的轻蔑。
敏朝的统治是完全以江南为经济重心,京冀为政治军事中心的,除开这两个地方,其余地区的百姓都受到轻视,他们反过来对这两个地方的百姓也抱有敌视情绪,也就是在买活军这里,完全是南人出身的张主任,会非常诚挚且亲热地说出这样心疼辽东百姓的话语来——张主任年轻啊!
他虽然是闽人,但记事以来,就活在买活军的大华夏概念中,云县更是个四面八方都有流民进入的州府,本地并没有地域歧视,以及乡土观念,反而更多的是以大华夏为视角,视说汉语者为一家的广阔胸襟。这几句话一说出口,这些出身辽东的田师傅,便立刻叫了起来,“说得是!还是买活军的衙门懂得心疼俺们!”
“女金贼们还算是有些眼色,既然是把辽东给了咱们,那便当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说到这里,大家也都明白了为什么挑他们出来开会——很明显这是要给辽东的农业开发做准备了,要选拔出熟悉辽东农业的田师傅北上去带徒弟,这也是买地这里的惯例,就是两三年前,大部队下南洋的时候,也是这样挑选了很多闽南广北的田师傅出来,虽然都是田师傅,但对于天候的了解,也会影响工作效率。肯定是要尽可能选择气候接近的地方出身的田师傅,才容易总结种植经验,为后去的同行们先打出个样本来。
“大家都说说吧,在老家都是种什么的,老家在哪儿,到买地来学会了新东西之后,认为老家还能种什么。”
张主任开始给大家发表了,白纸上油墨味道还很新鲜,明显是上午他领人赶着复写出来的表格,“会上咱们先谈谈,这个是回去给你们好好填的,往上能缴到委员会去,大家都仔细点儿,被委员会选中了自然有你们的好处,这也不必我多说了。”
农业专门学校的福利,乃至那些立功了的田师傅,他们的待遇,这是学校里每个人都了然于胸的,而且这又和老家有关,大家的士气不必他鼓舞也踊跃,一个个就按着秩序自我介绍,“我老家是鸡西的,当地种的都是黄米……产量真不高!靠种地是吃不饱的,男人上山打猎,女人在屯子里种地,日子才能对付着过下去,要我说,俺们应该在辽东大量种点土豆——一举两得啊!土豆耐寒、高产,而且寒冷天气有助于为土豆种减毒,大家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别看满口的土腔,但说起农业术语也是有板有眼,一屋子的人很多都响应起来,“是这个道理,我一拿到土豆就觉得适合老家,关键是老家太冷了,很多东西种不活,它没那么耐寒,就说咱们的高产稻,老家种不了,最佳催芽气温得在三十多度了,十五度以下发芽表现就不佳!”
“除非有特别的耐寒种,否则如今的稻种在那没法种,倒是可以大量种土豆、种西红柿,种高粱、玉米,一季也能有个几千斤收成,地广人稀,一开始可以简单轮耕,休耕土地用草木灰肥田……这些东西都能酿酒,开个酒厂、酒精厂,往南边一运,这不比卖粮食来钱快吗?再从南边买点高产稻来吃,这就挺好的。”
“如今这天气冬小麦都没法种,我们老家就是种一茬春小麦……”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是老道的田师傅,在买地这里也有过不少经验了,规划的都不是单纯的种田,而是一条农业产业链,张主任运笔如飞在那猛记,时不时地点头,马正德空咂着旱烟杆,眯着眼半出着神,听着这些同事各报家门——多数都是辽东平原的农户,和他们家还有些不同……
他这会儿心里有点乱,还没拿定主意该怎么发话,就轮到他身边的马翠英说话了,虎闺女腾地一下,兴奋地站了起来。
“主任,俺和俺爹都是白山的,山区来的,和前头还不一样——俺老早就寻思着这事儿了,一听说北面正在打仗,啊,那个女金人要送地的事情,俺就想着,这要是有一天俺们得了建州人的地,能不能种点老人参啊——”
马正德差点没呛着了,可这会儿也来不及了,只能叼着烟杆子,做出了高深莫测的模样,勉强忍着叹气的冲动,听着闺女儿兴高采烈地把自家的那点家底子全翻了出来:
“这可是俺们家传的手艺,种点林下参,这要是能成的话,那还不得发达了呀,以后白山的老林子,可就不是穷乡僻壤喽,那还不得挤满了人——怎么说也得搞个辽东药材生产基地出来呀!”
第778章 我骂我自己? 云县.姚花儿 马翠英惊……
眼看着太阳快下山了, 海边方向也吹来了强劲的海风,姚花儿嘀咕了几声,放下了手里的活计, 推门往外走了几步, 喊着门外挑担的汉子, “大侄哎, 今儿买卖如何?可还有卤猪头肉?俺们家老汉最得意那口猪舌——你们广府人叫什么来者, 又给闹忘了——”
“猪脷来的哇, ”卖货郎操着一口广府口音浓重的官话, 停下来打开推车上一个个坛子的封口,“就一小块了,三两不到, 再有半片猪耳朵, 大娘你都要了的话,都是给你便宜些咯。”
“好嘞!”
这都是街坊间的老熟人了,姚花儿笑开了花,回身进厨房端了个海碗出来,“饶些卤汤呗!豆干要还有, 我也给包圆了。”
“有豆干,海带,千张, 都剩个底儿了。”卖货郎干脆用大笊篱把坛子底清了一遍, 又给她满满一大碗的卤汤, 算起来小一斤的荤菜,一斤多的素菜,“你给个十五块钱算咯,常来照顾嘛。”
这算起来, 至少是饶了有三四块钱,而且豆制品不少,这算是很划算的了,买地这里,豆制品的价格跌得厉害,主要是因为大豆的产量上来了,若不然,豆干、千张这都不是什么便宜的菜色,价格虽然低于真肉,但也要高过蔬菜不少。姚花儿眉开眼笑,取钱接货,顺手又给卖货郎塞了两粒大笋,“尝尝,这是昨天刚从山上砍回来的,还是农业专门学校的山地呢,比外头的竹笋可是要好吃!”
是否会更好吃,这倒不好说,但农业专门学校的名头是响当当的,巷子里谁不知道,马家父女俩都是农业专门学校的田师傅?卖货郎咧嘴一笑,也不客气,“大娘都是有心了,明儿有猪脷我再给你留点!”
“哎!劳您费心了!小孟回去路上小心!前头修路呢,有地儿泡水,你注意!”
一个南腔,一个北调,居然彼此也能听懂,交流无碍,在从前这是难以想象的,偏偏在云县却显得很自然,姚花儿和这卖卤味的小孟是老相识了,她家那口子来了南面之后,吃喝上也是大开眼界,新好上一口广府的老卤水——说实话,他们白山内旮旯几乎是不吃卤味的,于是姚花儿就常买,她又十分善于持家,小孟每天推车进城时,她是不买的,等到近傍晚收车回来了,她就来扫尾,这种情况小孟也欢迎,都能给她便宜一点,两边都得了实惠。
“姚大娘,我来接我们家囡囡儿了!”
送走小孟,才放下卤味,门前就又来人了,接下来陆续不断都是来接孩子的——他们所住的城北郊区这里,再往外暂时还是大片的农田,走上半日就是山区,因此暂时没得建厂修路的希望,房价、租金相对的都便宜,算不上什么高尚的街区。
这里的住户,大多都是新迁徙的工人,到了年纪之后要成家立业了,便勉强能把房子买在这里,像是马家这样的条件,已经是佼佼者了,马正德他们住在这里,主要是因为这里靠近专门学校,交通方便,经济上他们还算是比较有余的,因此,不像是其余人家的房屋比较小巧,马家还是延续了老家的习惯,有个大院子,屋子也多,做了暖气分区,甚至还建了库房预备冬天存菜——但很快发现云县这里,库房、地窖存菜都不如北边好使,正好空出了一大片地方,姚花儿便索性开了个托儿所,两岁以上的孩子都能送来,一天收个两三文钱——管饭就是四文。
这里管的饭,肯定说不上好,米粉糊糊调点儿白糖罢了,但托儿所生意非常不错,给周围的工人家庭提供了很大的方便,很多年轻夫妻,生完孩子休过产假,孩子六个月之后,便完全放弃了上学,采取轮班制,夫妻轮着当班,一个早班,一个晚班,谁没上班,谁就在家带孩子——这种情况,一般六个月都给断奶了,也就是给孩子喂点米粉糊糊。舍得一些的,冬天还能三不五时买点牛羊奶回来给孩子喝,但夏天也就只能如此克服罢了。
这么着坚持到两岁之后,小孩会走路了,会说话了,便可以送到姚花儿的托儿所这里来,摔着、跌着,伤风感冒的,那都是家常便饭,但心大些不在乎的话,磕磕碰碰也出不了什么大事,以时下这样粗糙的育儿思想来说,那其实也就足够了,将就着混到五六岁,便可以往扫盲班里塞,下课后有老师组织着做点手工活,换点零嘴儿吃了。
姚花儿这里,是收了十个孩子,因为地方有限没请帮工,城里也有几个老妈子互相照应着收二十、三十个的,她这里一个人也足以应付——把库房铺了软布,扔些布娃娃进去,孩子们在里头爬来爬去,玩布娃娃,若有打架的当即呵斥分开,到了饭点儿一个个组织起来吃饭就行了。
她这里并不教育孩子,只管两件事,第一教自主吃饭,第二教自己上厕所,排便要报告——就这两样,在邻里间便是饱受好评,因为孩子教会了这两样之后显然要好带得多了。
奇怪的是,一个孩子是那么多事,五个孩子十个孩子其实事情也就那么多,只要不是十个两岁的奶娃娃同时过来,孩子之间能拉开些岁数差,工作都好做得多,姚花儿这里有两个五岁的大孩子还没去上扫盲班,被她教成半个小老师了,家里也都是夸的,孩子从托儿所回来,还能当哥哥姐姐照顾弟妹,懂事了不少。因此她这里多得是人想送孩子,姚花儿这阵子都还在寻思着呢,要不要街坊间寻个婆子合伙,把自家院子再扩一扩,还能多招五六个学生,不几年内,扩建房子的成本不就回来了,接下来那都是纯赚的。
不过,这也得看老头儿会不会被调走——也是考虑到这点,姚花儿迟迟没有付诸行动,因为他们家到买地之后也经历过几次搬迁,第一次是来买后在云县接受培训,第二次是被分配到了地方的州县去,第三次是因为马正德种田有方脑子灵活,文化课成绩好,被推荐为田师傅,到农业专门学校来接受培训,第四次则是马正德表现出色,在专门学校留任,这之后随时可能会有第五次——马正德作为田师傅被调派到地方上去支援,这不算的,因为人还会回来,但如果去地方的农业专门学校升职的话,那就又得搬一次了。
农业专门学校,是买地工作的重点,扩张得也是非常的迅猛,去地方上筹建新学校,培训田师傅,升职做大教授或者主任,这都是常见的升迁模式,姚花儿的顾虑可不是痴心妄想,那是实实在在的考量。
尤其是前阵子,她看报纸也看到了敏军收复盛京的消息,当时心中就是一动,觉得这或许会是老马的一个机会,因此,这会儿虽然又从家长这里,听说了还有人想把孩子送家里来的事情,但却始终没有吐口,而是含笑说,“这人多了真带不过来,我这都是毕业一个来一个的。”
这家长虽然也是帮人来问的,但就他们自己本心来说,却是希望托儿所的孩子能少一些,自家的孩子得到的照顾也会稍微精心一点儿,闻言都是连连点头,“是这个道理!大娘周到。”
也有劝姚花儿招个员工,扩大规模的,每个来接孩子的家长,都和姚花儿闲聊几句,这才签字带孩子走人。日落之前,院子里逐渐安静下来,姚花儿这里转身点起灯笼,要挂到门口给两父女指路时,远远地便看到了老马的烟圈——都不用看人脸,就看那走路的姿势,那脑袋上往外扩散的圆烟圈,就知道是老头子回来了。
“咋地,今天加班那?走时也不说一声,菜都煨半天了——今天有卤猪舌!我给你下口面那?”
她挑着灯笼迎了上去,虽然天色已经黯淡,看不清老头子的脸色,却仍是很快意识到了他心情不佳,“咋地了,谁给你气受了?姑娘,你惹你爹不开心了?”
“没有哇!”马翠英也挺纳闷的,“不知道谁招他了,一往出走就这样,爹,咋地了那,你不和我说,和娘说说呗,好好的怎么又不说话了?”
“好好的,好好的?”
马正德见到妻子来了,也不再憋屈了,转身给马翠英额头狠狠地顶了一指头,“要好好的我能一句话不说吗?你这丫头是得把我给气死!我咋就生了你这么个不长心的死妮!”
“我咋了啊?!”
“别动气,老头子,你都多大岁数了,还和孩子计较什么!”
一个委委屈屈茫茫然然的大胖丫头,一个没口子劝慰的老婆子,伴着气呼呼的老爷子回了自家大院,马正德气呼呼地从缸里舀水洗手洗脸,换下了工作服和染了污泥的橡胶鞋,还站在院子里用热水先冲了冲脚,把一天在橡胶鞋里闷出来的味道冲去了,这才盘腿上炕,夹了几筷子猪舌头,把姚花儿抓紧切出来的黄瓜条沾了沾卤汤,送进嘴里嚼巴了几下子。
这会儿的黄瓜还是从暖房里新下来的,在外头卖价格不低,马正德家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不然压根吃不上,马正德嚼了几下黄瓜,吃得满口清香,这才稍微解气了似的,抬高声音向姚花儿告状道,“你说,这缺心眼的死样像谁那?咱家也没有这么笨的人啊!你这丫头,她是生怕不知道咱们是打哪来的,什么根底那?!我问你,白山的汉人有多少,除了咱们家之外,你见过几个白山来的那?”
“再一个,白山的汉人,能捞得着进山采人参那?能轮得着试着在林子里种林下参那?你说你爹那点老底子,都被你迫不及待抖搂出来了,那张主任不明白,别个辽东老客能不明白那?”
连续几个问句,砸得马翠英措手不及,她瞪大眼仔细想了好一会儿,呢喃着试探地问,“爹,你这意思……白山汉人少,采参客少,你这意思……是说咱家不是汉人呗?”
说到这里,顾不上看父母的脸色,马翠英突然一拍桌子,站起身诧异地高声嚎了一嗓子,“我去——咱家,咱家不会是女金人吧!”
马正德翻了个大白眼,姚花儿上去就捂马翠英的嘴巴,“胡说什么!你就是汉人——你随娘!我就是汉人!俺们老家鸡西五道营卫所的,俺大就是卫所兵!老家在关陕,前三十年被调派到辽东前线……真真儿的,只要随娘你们就都是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