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算下来,这教授倒比一般的吏目还强,甚至不亚于一个中等的商铺了!”
“是啊,所以那帮欧罗巴人不都吹嘘着吗,刚来的时候一文不名,现在已经是宝马香车了,全都是靠他们脑子里的算盘。”
候朝宗叙述得倒很平静,大概他还不到会羡慕这些的时候,而小赵倒也是听说过这些人的阔绰——羊城港的洋番不算少数,但大学城这边的,就主要是之前随船过来的一干教士和学者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汉话说得倒有一股辽东味道,平时出出入入,出手大方,非常显眼,就因为有这批人在,大学城外的小贩还有人自学了几句弗朗机话的招呼:这帮人买东西又不讲价,也不怎么挑货,实在是极好的主顾,自然是要给予一点特别的礼遇了。
“他们必定是不吃食堂的吧?听说你们的食堂味道挺寡的。”
“没办法,人实在是太多了,根本供不上来,倒也不是味道寡,就是多吃蒸菜,想吃炒菜得自己出去零点。”
候朝宗挠了挠鼻子,明显也是有点困扰了,“面点也不多,全是米饭——倒不能说吃得不好,料都是好的,就是这个味道和花样嘛……”
“那没办法,今年北边大旱,流民到处跑,来了几百万人,面粉涨价,只能从南洋米上找了,我们食堂也是,基本不供馒头了。”
“就连洋人开的面包房都涨价。一块小蛋糕,掌心大小的,如今要卖七十多块钱,听洋番说,在云县价格只是一半,羊城这里还没有奶油,他们因此很伤感,甚至想要在休暑假期间去云县吃蛋糕。”
候朝宗是中原道人士,自然爱吃面,小赵也一样,他是关陕那边过来的,先在泉州那里做了邮递员,他们家是因为他做了邮递员,由此兴旺起来的,因为小赵的职业,消息很灵通,借机就把弟弟塞给北上种参的何师傅,何师傅带着他去云县受培训,赵小弟表现机灵抢眼,顺利被挑出来带去辽东,这一下,他的亲事、职业,全解决了,在辽东经过农学院马主任的介绍,说了一门殷实亲事,又给家里写信,说不久后会回羊城,在大学农学院进修。
如此一来,赵家人的眼界也被拓宽了,小赵他们本来就是流民在泉州一带安身的,现在弟弟可能在羊城安家,小赵平时留心,从各方面收集消息,也比较看好羊城,尤其是羊城大学这一块的发展,便决定申请调动,到羊城来工作。
虽然当时羊城已经定都了,但这调动申请并不算是太困难,很轻松地就给小赵办下来了,因为邮递员这个行当和别的不同,小城轻松,大城反而复杂疲惫,这一点只要是在云县干过的人都是深有体会,云县的地名系统哪怕屡经梳理也还是让人头疼,比如外来的一封信,在写信人来看,‘城南大槐树往东二十间堂张家’,已经算是非常清楚的指示了,但实际上在云县几次扩建之后,城市的范围不断往外把乡村包进来之后,城南方向的大槐树已经可能有四株了,还不算被砍伐掉的,而二十间堂很可能已经拆了几年,张家就更不必说了,很可能阖家搬走,该上哪找人去?
不说民居,哪怕是衙门,搬迁、裁撤、合并的也不在少数,吏目的调动更是频繁,这都给邮递员的工作带来了很大的困难,反而是在一些改变不大的小城,那工作要轻松多了,寄信的按邮编分好,送信的,城就这么大,有的就四条街,一上午就能腿完,虽然两个邮递员要轮班往乡下跑送信,但还有一半时间能休息呢,便是下乡,路走熟了也就是累个身,不累心的,且还有不少外快可以捞,委实不算是什么苦活。
羊城港这里就不一样了,比云县还要更难做事,因为它本身就不小,而且还在疯狂的扩建,地名的产生和消失就更快了,一个工程就足以诞生好几个工地,还有便道、在建大道、小道,村道……城外的农田变成了大学城,大学城里各院系占的地盘也不确定,送信送到一半,发现路还没修完,只能扛着自行车跋涉过一段泥地,那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这里的邮局正是头疼怎么留人呢——很多邮递员甚至直接辞职去码头做跑腿的,自己买一辆自行车,专给商户奔走传话,运气好得些赏钱,就比给百姓送信赚得多了。
就这样,小赵很轻松地就调动到羊城来了,而且专司在城内送信——下乡的邮递员位置那都是留给老资历的,因为可以自己捎带点小东西,赚个货郎的钱。这样看来,他的收入其实是有所下降的,但却又不是太要紧。
为什么?因为赵家两兄弟都拿出了自己的积蓄——小赵做邮递员时存了一笔,赵小弟在辽东几乎没有花钱的地方,一年功夫也存了几十两银子,再加上泉州城内一套房子卖掉的钱,也有个二百多两,便在大学城外围的村子里,买了一片坡地,又筹款造了一排的吊脚小楼,样式模仿的是云县的单身宿舍,有男女厕所、浴室,甚至还出钱打了一口井。只是两头留了两片空地,做了小院子出来,给兄弟两人分别居住。
就这样,小半年光景,屋子建好了,大学城这里一旦开始启用,他们的房子立刻就租出去了,租的不是学生,而是那些专门做学生生意的小贩。赵家兄弟通过一次转身,成功地把泉州的一间小院子变成了一整排宿舍外带两个宅院,租客就由小赵的妻子管理,这样,从关陕相依为命逃出来的两兄弟,不但在羊城有了基业,而且更重要的是在这样的世道中,两兄弟都娶了妻室,哥哥是吏目,弟弟是吏目加大学生,也就怨不得小赵骄傲了——以他们的出身,这份成就足以让他傲视同侪了!
不过,他当然不会和候朝宗谈这些了,候朝宗的年岁还小呢,一团呆气,为人处世似乎还有未开窍的地方,活得浑浑噩噩的,家里人让他读书,他就只知道读书,也不晓得为自己的将来盘算。小赵和他聊着洋番的阔气,候朝宗也不羡慕,叹息着食物的匮乏,却也没有兴起去校外进食的念头。
对于这些衣食起居的不便,他似乎报以一种顺其自然的忍耐态度,倒让想为自己的租客兜兜生意的小赵,不好开口了。两人泛泛地谈着些报纸上看来的消息:北方旱灾,作为两个北方人,自然是关心的,还有关陕的地动——小赵对此倒是稀松平常了,按他说,自从几十年前那次大地动之后,关陕的地动一直没怎么断过的,只是规模不大而已,来了买地才知道这叫做‘余震’,包括赵家兄弟俩南下,也是因为他们村的河流因为某次地动改道,一村人都各谋生路的缘故。
当然了,还有即将开始的江浙战事……不过这个影响不到羊城的百姓们,他们的态度也就很淡然了,有点儿笑看风起云涌的意思,虽然没有人会怀疑此战的结果,但他们谁也搭不上这一次江南易帜的快车,大学城里特别有一种桃花源般的感觉,小赵也是最近开始送大学城信件之后才逐渐发现,其中的师生们,所思所想,所关心的,和外界似乎是迥然有异的。
候朝宗是个小书呆子,这先不说了,小赵把信件送到各系收发办公室(总收发室因为人没齐还没启用)时,听到的议论也和民间茶馆不同,金融系在议论期货价格波动,还有什么针对金融管理办法的专业意见该怎么出具,法学系在吵架,小赵连一个字也听不懂,数学系更是对战事没有丁点儿关心,好几个洋番在商议着进城去大图书馆看书,可以看到深夜,再到海边去,赶新鲜鱼获,吃白粥鱼饭做夜宵。
文学系的信,让候朝宗顺便带回去了,小赵只在工程系听到一个叫小方的学生在议论战事——但也和战事本身无关,而是在发表‘应当让大江沿岸有意投买州县,设立疏浚办,以配合大江疏浚行动,同时勘察水电站选址,在统筹学上达到效率最大化’的复杂言论,甚至在生物系,他送信的时候还听到了完全和战事无关,可以说是有点恐怖的暴论。
“这怎么只是教育心理学的问题呢?明明也是生物学的课题啊,适当的恐惧会对人体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在京畿流民于饥饿中呈现的超高学习效率这件事上,恐惧和饥饿就体现出了对专注力的正面影响,让他们的学习成绩一枝独秀,甚至浮现出了不少智商表现高过平均的人才。”
生物系似乎在讨论京畿流民的扫盲班成绩,小赵记起来他前几日是送过一封京畿来信,或许说的就是这个事儿吧,他有点惊悚地斜眼看着身后有些兴奋的中年人,“试验,这完全值得计划一个试验啊,试验人体在极端情绪和需求下爆发出的潜能——极端的恐惧、快乐、饥饿、焦渴,不都值得做些试验吗?”
“人体实验是被禁止的,除非先用在自己身上……”
虽然这暴论立刻遭到了反驳,但不知道为什么,小赵还是觉得那个□□的话很恐怖,甚至整个生物系的办公室都有点恐怖,他轻轻颤抖了一下,甚至不敢细看那个□□的面庞,垂下头快步走出了办公室,跳上车往来路骑去,一边走,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刚才听到的对话,‘我又没说在别人身上做试验,我可以请你们来刺激我啊——’
为了解决自己的好奇,甚至不惜让别人来虐待自己?
他的脸庞有点儿扭曲了,形成一个无语的表情,小赵心想,大学和他想的似乎也不是那么完全一样,有时候这里头生活的饱学之士,居然有点儿让人觉得可怖——
不过,这样的感觉并不算太浓烈,而且很快就被另一件事打断了,小赵重新骑到了山顶,他偏腿下车,在推车下坡之前,看看天色,回望了山下一眼。
“呀,开灯了!”他惊喜地喊了起来。
这是百看不厌的一幕,小赵把车停好,转身坐在坡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一轮轮黄玉一样的光芒,透过玻璃窗逐渐亮起,在昏沉的天色中,就如同一颗颗掉在了陆地上的小星屑,这些星屑集合在一起,发出黄玉一样的光芒,盖过了深蓝天幕上逐渐亮起的星子。他出神地望着这一幕,唇边也重新出现了笑意。在这一刻,他也失去了所有世俗的,关于利益的考虑,变得和候朝宗那个小书呆一样,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内心对于美的感受里了。
“可真好看啊!”他虔诚地,自言自语地赞美了起来,“这可是独一份的景色那!就算是云县,都没有这样的美景吧?”
“毕竟,大学城可是全华夏第一个系统供电的‘电气化小镇’,用的还是水电——不吵不闹,没有发电机的声音,简直是,简直是太高级啦!”
他的眼光很快又越过了眼前一望无际的建筑群,来到了更远处朦胧亮起光芒的起伏田地。
“不,不仅仅是大学城,还有正在建设的羊城港——用买活军的说法,即将成为全球第一个现代化城市的羊城——”
虽然羊城的建立,和小赵并不会有太直接的关系,他似乎已经在自己的人生阶梯上攀爬到了最顶层,再也无法上前一步了,但这一刻,他依然感到深深的自豪和迫不及待,甚至于必须大口大口地吸气,才能缓和胸臆中的情绪。
“真想快点看看,建好的羊城港……不,建好的买都,又会是什么样子!”
第853章 大图书馆的幸福 羊城.哈维医生 我必……
小赵所站的长坡, 毕竟还是太平缓了一些,只能俯瞰大学校区而已,倘若此刻有人在镇海楼上凭栏远眺, 那么,他必定能看到非常奇特且壮观的一幕:在白日里, 羊城港的城区便被分为了泾渭分明的两大块。一块是原本的老城区,此处甚至还保留了大多数完整的城墙,墙内的建筑,也还是传统的样式, 瓦片码得整整齐齐, 在太阳下反着微光, 可以清楚地见到纵横交错的阡陌,宽大的主街,狭小弯曲的胡同,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熟悉,甚至于一些眼力好的人, 顺着城内的河流,见到热闹码头中人头攒动的场景, 还能莞尔一笑呢。
另一块,就是以镇海楼所在的越秀山为界, 在山的另一侧, 原本全是农田庄园的地方, 现在都被平整了出来,化成了横平竖直的道路与屋舍, 此外,还有一根根长杆,材质虽然不同, 但在远眺中却共同构成了街道的筋骨,令人感受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魄力,此外,还有挖开了没有填埋回去的地下水道,泄洪沟等等。
整个新城区就像是一个大工地,在白日里看着,混乱中又透着陌生,当然无法和已经成形的老城区相比了,可是,一等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时,那就又是另一番画面了,新城区这里,尽管入住的人口非常少,但许多区域的路灯却是已经到点就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这样,新城区便整片整片地笼罩在了一种昏黄而温暖的光照里,虽然比不上老城区的某几条街那样热闹非凡,灯火通明,但站在镇海楼上观看时,却更能从大视角上看出不同,老城区虽然也有一两段街道是亮着的,可除此之外,整片整片的城区都是被黑暗笼罩,那零星灯火,和新城区那里纵横交错的朦胧光华比,就显得非常的寒酸了。
这还不是全部,再过上一会,新城区这里,有些建筑物就开始亮灯了,比如说如今已经在逐渐启用的大图书馆,就会从上到下开始逐渐开灯,在某些时刻,工作人员甚至会把全馆上下所有的灯都打开,那是什么灯笼、火光都无法比拟的灼灼光华,镇海楼上的看门人,也因此养成了新的爱好,时常站在楼顶,眺望着大图书馆的方向,悠然沉思,完全沉浸在那天庭一般的美景之中,不知今夕何夕了。
这还只是在建而已,大工地还有许多呢,如今启用的只是大学、大图书馆,博物馆以及众多衙门都还在建筑之中,甚至还有些地方,看门人看到了让人吃惊的景象——买活军这里,建筑物总以两层小楼为主,这几乎已经形成了所有人的一种共识了。
这也很正常,实际上能一次造两楼,二楼还十分适宜居住,半点不逼仄,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已经是非常可喜的进步了,造到三楼、四楼的建筑几乎都不是拿来住人的,不是塔就是镇海楼这样的屋子,有特殊功用,中空,只有环墙一圈,以及外头的围廊有用。但是,买活军在羊城这里,造了好几处三层、四层的建筑——甚至还没有封顶,看门人仔仔细细地数过了,他认为这栋楼很可能要造到五楼,而且其中屋舍繁多,也就是说,它不是拿来做塔的,而是真正要住人,或者要办公用的!
五楼——住在五楼!那不是和住在悬崖上差不多?怕不是伸手就能碰到云了?!
如果说二楼是大部分人能接触到的楼层极限,登三楼都需要特殊的机缘——便是佛塔和藏书楼、镇楼这样的地方,对一般百姓来说,开放一楼都很不错了,二楼、三楼肯定只有极少数人能上去,那么四楼就委实是绝大多数人绝不会踏足的地方了,哪怕是佛塔,到了四层往上基本也是实心的了,五楼,五楼实在是让人想象不到的高度,人怎么能住在五楼呢?不说别的,光是每天要用的水还得挑到五楼……这五楼的楼梯该是多么的逼仄,多么的难爬啊!
但是,五楼的房子毕竟是造出来了,而且楼梯也并没有很逼仄,因为买活军的楼是很反常识的,它居然不是次第缩小,而是直上直下,和一块板子似的,瞧着简直有点头重脚轻了,对于一辈子都看惯了梯形塔的人来说,这副景象怎么看怎么怪,甚至可以说是有点触目惊心,他们能接受的最大高度,也就是大图书馆的三层建筑,这也够瞧的了——虽然只有三层,但它大啊,图书馆延绵不绝,本身简直就像是一座小城了,倘若矗立在山头,完全可以充当一座雄关,或者说,它比一般的镇关城堡还要更大,只是建筑物大到这个地步的时候,大小的区别已经不是看客能用肉眼给区分出来的了。
“开灯了,开灯了,大家往开灯的房间挤一挤哈!今天开三个阅览室的灯!一层一个!”
在图书馆管理员的吆喝声中,阅览室内的读书人们,纷纷站起身来,有些人干脆还书走人,有些人则捧着书本,还夹带着自己的书囊,步履沉重地往开灯的大阅览室走去,这其中也不乏洋番面孔,这些人往往携带了不少书本在身上,再加上本身发胖了不少,身形尤为笨拙,不过,大阅览室的众人对他们也是司空见惯,并没有额外的打量,只是有人打趣般地问道,“哈维先生,你们医学院不是也开院了吗,怎么还到这里来蹭电灯啊?”
威廉.哈维大概是这些洋番里发胖得最少的那个人了,不过,即便如此,他的腰围也有相当的增长,他的汉话已经说得非常好了,就是一开口总有点说不出的地方腔调,“这你说的,读书人的事,怎么能说得上是蹭呢——医学院是开门了,宿舍楼也有电灯,但可没有这么多的医书嘛!”
“那倒是的!”说话的其实也是买活大学的学生,一般来说,白天大图书馆里还会有来凑热闹的市民,到了晚上,大家各有各的事,还停留在图书馆蹭电灯的,主要还都是学生、教师一干人等,或者是留下来做作业,或者是要继续利用馆藏书籍,真正如一些人担心的那样,过来借着图书馆的电灯做针线、做手工的人,几乎没有。因为这里存在一个悖论:大图书馆开在新区,从新区到旧区,要走一段长路,路没有完全修好,到家也很晚了,因此旧区的人是要赶在天黑以前回家的,而住在新区的人,如今以各种工人为主,他们自己的宿舍就供电,并没有必要特意到图书馆来蹭电,还要接受管理员的约束。
因此,图书馆白天或许还有嘈杂拥挤的时候,晚上的学习气氛却十分的纯粹,阅览室虽然坐满了人,但除了铅笔和纸面接触的沙沙声、思考时不自觉发出的嘟囔声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交谈的声音,这对于绝大多数读者来说,都是一种让人上瘾着迷的体验:不但可以在晚上,以明亮的灯光继续学习,而且,周围的环境是何等的宽敞、和谐,房间里几乎完全没有霉味儿,而那些书本又是多么的轻便,字迹多么的清晰,多么的可喜!
而且,身边所坐的所有人,不分出身、职业、地位,甚至不分性别、长相,所有人都全心全意地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在来到买地,进入大图书馆之前,没有任何一个洋番会幻想着自己能身处于这样的环境里,虽然事前毫无预计,但只是刚刚踏入图书馆数日,大家便公认,图书馆是比超市还要更让人着迷的地方。从学习环境到那丰沛到让人狂喜的书籍,还有对于学习成员无条件的接纳……没有一样是他们能想象出来的,习惯了在高大阴暗,白天都要掌灯的石制建筑物中,抵挡着寒风,费尽心机地在豆大的灯光下阅读着歪扭字迹的感觉,大图书馆对他们来说,就是上帝赐予的天堂!
但是,这样的东西是带不回欧罗巴的……人们心里也是清楚,这一点让他们尤其的沮丧,倘若说对于买活军的一些知识他们还有希望学到手带回家的话,这种浓缩了买活军所有技术精粹才打造出的建筑,却根本不是几个传教士,几个学者所能带走的。想要打造这样一间谁都可以进来学的大图书馆,首先需要的就是通电,在通电之前,图书馆必须严格控制读者的数量,理由非常的显而易见,人多了,需要的照明灯火也多,灯火多了就容易走火,而图书馆最怕的就是火灾。
通电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提供夜晚的光照,也在于扩充读者的人数,以及,在羊城这样炎热的地方,用电风扇来驱散室内的热气,避免书籍发霉。可以说,电力是图书馆产生的绝对前提条件,而一说到电力,问题就接踵而来了,发电机、橡胶电线,这都不是工匠徒手能造出的东西,需要的是一整个工厂,包括了工厂中有经验的工人,哪怕洋番们进工厂担任过工程师的职位,这也绝不意味着他们回到家乡之后,能徒手再造出一个工厂来,在这种工厂生产流程里,每一道工序都有自己的讲究,不是说任过一个职位,就能把全部生产环节给打通的。
除此之外,想要填充图书馆,使其能对不特定的公众开放,哈维医生不禁留意到,发达的印刷业也是必然的前提条件,否则哪怕是为了书籍本身的安全可言,也必须严格审查潜在的借阅者,图书馆必然会带来书籍的丢失和损耗,这就要求图书馆准备的绝大多数书籍都是可复制的印刷品,丢了的影响也不至于太大,再搭配上严格的惩罚措施,才能把书籍的丢失限制在一个较低的水平,使得图书馆可以持续下去,否则,难以想象图书馆该如何经营,如果买地书籍的卖价还和欧罗巴那样的昂贵,哈维毫不怀疑会有很多人入馆只是为了偷走一本宝贵的书,之后再卖出去换取现钱。
【我不得不指出的是,买活军处,乃至整个华夏的造纸业也非常的发达,此地的纸张非常的便宜,再加上铅笔和橡皮(面包屑)的出现,使得纸张的普遍运用成为了一种可能。买活军甚至还会回收使用过的纸张进行再造……这种技术似乎我们的故乡还没人能够掌握,尽管过去的百年间,我们的造纸业也兴旺发达,成为了一种新兴的行业,但依然落后华夏许多。】
在送回家乡,呈给国王的信中,他这样写道,【如此便宜——价格几乎只是欧罗巴十分之一的纸张,以及发达的合金活字印刷技术,让买地的书籍制造变得非常的容易,甚至也成为了一种可以进入工厂的活计,而不再是从前那样的手工活。】
【人们疯狂地印刷着各种各样的书籍,有些,说来可笑,仅仅只是为了娱乐。书馆在买活军街头随处可见,承载了绝大多数的娱乐阅读需求,百姓们不必费事前来图书馆,这里更多的是学术书籍,娱乐类的小说、戏曲、画册,在书馆集散,人们既可以买,也可以坐下来点一壶茶,在书馆里聚精会神地翻看,如果感到饥饿,他们还可以叫来丰富的点心,边看边吃。每到周报发行的日子,或者有知名的小说发行新卷,书馆中座无虚席,读者们排了号码,轮流阅读新书……华夏的阅读氛围之浓厚,识字率之高,是没有来到这里的人完全想象不出的,和他们相比,欧罗巴完全是一群文盲、混混和强盗勉强捏合成的乌合之众,再披上一层号称是国家的遮羞布。】
写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橡皮,把最后一句话给擦除了,尽管这是哈维医生的真心话,但这样的感慨并不适合出现在写给国王的信件中。
【一个很好的例子,可以说明印刷业的进步对于知识的扩散有多大的帮助,大图书馆开馆之后,我听到有人议论,这间图书馆吸引了很多敏朝地界的书生,他们原本是极其憎恶买活军的死硬派,但如今却放下偏见来到了羊城,理由非常的简单,因为这间图书馆里存放了三套《文献大成》——而且是印刷版。这本书是敏朝的前几任皇帝花费了许多时间修成的百科全书,它一共有七八千种图书,数万册,光是目录就有60本!】
【图书馆三楼有一翼专门存放着它的三套副本,这是不允许对外借阅的,只能在阅览室中借读,因此数以百计的书生来到了羊城,在此之前,他们从未有任何机会看到这本皇家监修的,世界上规模最大的百科全书。它的正本似乎随着某一任皇帝陪葬,副本存放在皇家于两个都城的私藏图书馆中,两百年来,经过火灾、盗窃,已经散失了不少,几十年前刚刚完成一次重修,但这一次重修是否恢复了刚修成时的规模,依然是个谜。】
【像这样规模浩荡的百科全书,抄录两到三套副本,已经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几乎不可能存在更多的抄本,但这是印刷业没有介入之前的事情了。买活军要来正本之后,对《文献大成》进行了制版印刷,他们的目标是,让每一个市级图书馆都存放一部《文献大成》作为基础,并且对市民开放阅览……这样的壮举让《文献大成》从皇室藏书完全走向了大众,也吸引来了他们的敌人,毫无疑问这些敌人来到羊城后不久,便不可能再对买活军存在什么敌意,他们已经被图书馆完全吸引了,在自己的家乡,他们一辈子最多能接触一两千本书籍——容我提醒您,这个数字也已经是欧罗巴的学者们无法比较的了,我们的书籍实在太贵了,中产阶级的学者们无书可读,这是个显著的问题……】
哈维笔锋一顿,几经犹豫,还是在破折号后的话语上画了几条横线,做出了一个删除的表示,这样他就不用为自己的言论负完全的责任了,免得这封信所得罪的势力来找他算账,不过,他知道这番话不会得罪国王,因此便不用像刚才那样完全擦除,不留一点痕迹。
【但是,在大图书馆,他们能轻而易举地接触到上万册——十几万、几十万册,耗费一生的时间也无法读完的书籍!】
这其中的差距,哈维认为,才是最难以跨越的,图书馆的恢宏建筑仅仅只是表象而已,欧罗巴别的会缺,但真不缺奇思妙想的建筑家,只要能弄来‘钢筋’或者是竹子,他认为模仿出类似的建筑只是时间问题,大图书馆再宏伟,也赶不上圣母百花大教堂的辉煌,但这些有形的东西却远远赶不上无形的底蕴,皇室能模仿买活军的建筑,却模仿不出买活军这里丰沛的知识,这些普遍识字的市民,【这些所有种种汇集在一起,形成了此刻我身边的景象,所有爱好阅读的人济济一堂,有些人是学者,可有些人白天是个屠夫,是个小贩,这会儿他们全都坐在一起,默不作声地浏览着自己感兴趣的知识,全然不顾在十几年前,这些知识是否毫无必要地被束缚于禁区之中……】
【我必须承认,这样的景象让我感到非常的——】
他的笔锋长久地停顿了,幸福的开头单词几乎已经要成形了,但哈维还是把整句话都划掉了,他改换了口气,有些公事公办地写道,【下面我将向您汇报同船人员的动向,我们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受到图书馆的刺激,拼命地学习语言,现在基本都掌握了汉语,但是,我们感兴趣的领域各不相同,我毫无疑问,对于医学和生物有浓烈的兴趣,莫顿牧师在学习华夏的历史,沃利斯在买活军这里受到的刺激很大,他……还有那些法国人,他们……】
第854章 哈维的两封通信
一转眼,洋番使团到达买地,也已经有近一年的时间了,他们的本职工作不能说完成得不好——各大教会派遣船只来华,主要是为了保证自己在东亚、东南亚甚至是南亚海域的通行权和贸易权,这是他们最看重的目标,除此之外,如果能把敌人排挤出交易网络,那就是意外之喜,但他们也做好了在这个目的上失败的准备。
毕竟,如果抛开对华夏王朝的浅薄印象,以欧罗巴诸国之主的政治视野来套用在买活军身上,很容易就能得出这个结论:买活军没有必要限制任何一方来华交易,不论是弗朗基还是英吉利、法兰西,甚至是现在没有启程东来的欧罗巴诸国,只要他们能到达买活军的港口,给予他们自己需要的东西,那么,买活军又有什么理由不和他们交易呢?
所谓的政治接触,其实就是这样,就各自的利益立场尽量达成一致,教会们都达到了最基础的目的,虽然垄断渠道的尝试,在意料之中宣告失败,但他们还有别的目标可以达成,别的好处可以指望——传教是别想的了,在华夏大陆上传教没有丝毫的好处,别被反传教就已经很不错了。但学者们还是可以尽量学习买活军这里先进的知识,能学到多少就是多少,教会也可以设法买到一些买活军的商品,不论是奢侈品还是火器,对于他们背后的势力来说都是大有好处。
有了这样的目标,教会当然大力支持学者们学习汉语,甚至有些督促的味道,因为学者们的表现,某种程度上能决定他们的得分,得分又决定了购买额度,这是一个环环相扣的完整体系。不过,很快他们就发现,实际上他们已经没有立场来督促这些学者了,因为学者们完全凭借自己的本事,大多数都从买活军那里获取了一份收入,完全足以养活自己,那么,他们又该怎么约束这些人呢?倘若他们要把这些学者列入管理,学者们表示反感的话,他们还能强迫对方做事吗?
这当然是不成的,他们可是在买活军这里,按照买活军的规定,学者们的行为由买活军衙门负责管理,其余任何机构不能强制,教会能做的只有倡议而已,但倡议的力量注定是很微弱的。审时度势,他们最好的办法反而是对学者们放任自流,如此还能降低冲突的可能性,甚至于,还要加以笼络,这样在恰当的时候,还能打出感情牌,哄着这些学者回到自己的祖国去。
这样的策略,或许沃利斯那些小年轻们没有感受,但哈维医生长久担任宫廷医师,他本人尽管不干涉政治,但对一些伎俩还是心知肚明的。不过,当然这种怀柔政策也给他们英吉利的学者带来了不小的便利——他们可以完全任意去学习买活军这里的所有科目,包括了一些和自己专业完全无关,甚至在某种程度来说还应当被禁止学习的东西。
比如说——华夏传统的‘雅文’,这东西和买活军使用的白话文形成对应,是千年来华夏识字者普遍所用的叙事语言,相当的晦涩,需要投入大量时间去学习,但完全无法在回归欧罗巴后派上用场,毫无疑问这就是属于无用的东西,浪费的是学者们宝贵的脑子,尤其是一个擅长数学的学者,在这上头花费时间,简直就像是把金子往海里丢!
但是,在英吉利使团中,数学天分最出众的沃利斯,却逐渐公然地学习起了这门学问来,他学习这门语言,主要是因为对华夏的历史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历史学,又是白白地浪费时间。沃利斯现在同时学习五门课程,他轻而易举地通过了数学高级班的结业考试,获得了进入大学数学系学习的资格,同时,还在学习雅言、历史、化学、物理,毫无疑问,他的时间被占满了,每一门科目的进展也会被相应地拖慢,很难指望他在短时间内成为一个蒸汽机或者火器专家,把工业生产的窍门带回英吉利去。
如果说,对于莫顿牧师们来讲,有什么是可看告慰的话,那就是沃利斯绝不是唯一一个分心的人,那群法国人没有一个不跑偏的,德札尔格公然地学习政治,他和沃利斯是雅言的同学,也在跟着学历史,倒是把自己的建筑专业放弃了一半了——但只是一半,作为建筑师,他受到了买活军衙门的重用,他们时不时地让他去建筑系旁听学习,指望着德札尔格能把自己的欧罗巴见解带进如今买活军的建筑业中,因为现在流行的双层平顶建筑,也有不少弊病,在建筑材料有限的情况下,人们是很指望做一些实用的改进的。而且,当然了,作为建筑师,来到羊城之后,德札尔格也对那栋在建造的五层板楼心醉神迷,时不时地去工地瞧瞧,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工头呢。
可除此之外,他没有什么心思放在数学上了,而是着迷地研究着买活军的政治,并且对于同期来买的洋番们,不断地散播着自己的暴论:法兰西为什么需要国王呢?瞧啊,买活军这里发展得多好——他们就没有国王!
其实,就算不说买活军这里,华夏敏朝的百姓,日子过得不也比欧罗巴的百姓好得多?不能说欧罗巴的百姓就天生的粗野无知吧,归根到底……好像原因在于农业啊。
相对于高调的法兰西浪子,哈维医生的态度是克制且低调的,他没有和任何人公然交流过,表面上他选修的是非常符合专业的医学和生物,但私底下,哈维医生在图书馆,看的书籍可就相当的杂乱了。这也是他成为图书馆常客的原因,虽然对雅言,他没有什么造诣,但是他看了很多买活军印刷出来的天书,尤其是农业、地理、气候类的书籍,这其中不止一本书提到,欧罗巴的农业注定是不能发展得很繁荣的。
其原因在于纬度——欧罗巴是高纬度地区,而更致命的还有一点,就是环地中海的‘雨热不同期’,这就让欧罗巴那块的农业收成注定不如华夏这里丰厚,耕种和放牧的收益甚至相差无几。如果说华夏这里耕种比能达到种一得十五,那么欧罗巴的耕种收获比,就通常是种一得四……这就是地理的区别,不是人力能够跨越的藩篱。
回忆起他自己农庄的收入和产出,哈维必须承认这话不假,而他也从书上学到了一个他很认可的观点,那就是组织性是由农耕的普及性决定的,他认为这解释了华夏百姓极强组织性的来源,以及华夏这里随处可见的小型公众设施,尤其是水利设施,小型水利设施的普遍程度简直让人吃惊,这都是社会以强规范组织在一起的有效证据,而欧罗巴人的粗野和无序也有了来由,多年的游牧生活,使得欧罗巴无法有太多人定居在一起,百姓们的组织性显示出极强的差别是符合逻辑的。
这样的解答,当然更容易让人接受一些,它也回答了自从来到华夏之后,这些洋番们心头萦绕的终极疑问——大家都是人,难道天然就有什么种族比别的种族更高级吗?为什么呈现出来的面貌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别?
大概会有一些人,在受到巨大冲击之后,发自内心地认为华人就是比欧罗巴人种高级,所有的先进都是无需解释的,欧罗巴人种的劣根性就决定了他们如今呈现出的不堪面貌。但是——这样的人,无疑是缺少自尊的,他们在强势者面前的丑态,会令正常人作呕。哈维知道,大多数学者还是和他一样,不愿意简单地承认这就是人的区别,大家都在寻找着一个终极的答案:为什么华夏这里如此……如此文明?且不说买活军境内,就是在敏朝的地盘上,他们也拥有更强的组织性,更好的识字率和相对更发达的官僚体系?
如果是地理条件天然的限制,倒是说得通了……但这么一来,事情注定不会像是德札尔格想得那么简单,不是说,‘他们不要国王也可以,那我们不要国王是不是也可以’,这样想就太幼稚了。哈维倒不是说真觉得国王就是不可或缺的,说实话,他接触过的国王可不算什么有魅力的人物,只是,引述自买活军的政治理论,归根结底,政治体制要适应生产力,还是生产力问题。
但是,要提高生产力,进行……买活军现在所做的,进行工业生产铺开,把产品从手工转化为工厂生产的过程,先决条件必定是识字率的提高,但识字率的提高却又需要生产力的提高做基础,否则盈余产品根本不够开展教育的花费,哈维意识到他的设想在这里就走入一个死循环了,这是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而现实是,现在他没有鸡也没有蛋。整个英吉利都没有太多的农业盈余,想找到多余的口粮来做这些事,他们就得把目光瞄准那些更适合农业生产的地方。
海外殖民地……这就是现在那些冒险家在做的事情,在更有条件进行农业生产的地方产出巨量盈余来反哺本土,就哈维私下推演的结果,这似乎是欧罗巴工业化的唯一可行道路,但现在这条路他也并不是太乐观,因为他们来到华夏之后,也见证了这个泱泱大国的烦恼,如今的小冰河时期,也在逼迫华夏人进行战略难移,他们要用现在还是化外之地的东南亚,甚至是南亚来生产大量的农产品,承接一整个大国的饮食需求。
亚洲距离太远,实在是很难染指了,非洲和新大陆似乎是唯一的出路,但很难说华夏人会不会在这两块地盘上和他们展开竞争。而更值得担忧的是,国王们能否意识到问题的严峻,而不是醉心在大陆内部争权夺利,抢夺着所谓霸主的虚名?
哈维医生对此有相当清醒的认知,华夏毕竟距离欧罗巴实在太远了,就算是大声呐喊,传到欧罗巴时也只有虚无缥缈的回音了,而国王和贵族们,他们的反应速度慢得就像是蜗牛,被当面扇几个耳光都很难清醒,他认为这个时代正身处在一辆飞快行驶的马车上,尽管马车前进的方向不能让所有人满意,但恐怕有能力改变方向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所以,所有人都只能跟着这辆马车飞快前行,直到它到达御者想要到达的地方,没有人能改变什么,哈维不能,当然德札尔格也不能。
如果主真正存在,祂又会怎么说呢?
他不由得自问,但很快又摇了摇头,释然地一笑,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书堆中的《宗教学》书皮,暗地里,哈维已经数次阅读过这本书了,他还打算啃一啃《金枝》,这本书是他无意间发现的,在图书馆的书堆里躺着,似乎相当的冷门,只有黑大汉学生在借阅,但哈维对它的内容很有兴趣,他认为这有助于让他弄明白早期宗教是如何发源的。说到底,宗教也不过是在人类的臆想中发展出的一门学问罢了。
但是,不能说马车的终点就一定是什么天堂,他想,当然了,来到买活军的一年内,我们看到太多绝处逢生的故事了,哪怕是现在,从北边渡海而来的帆影也依然让我感动,又是一批人搭乘着船只离开了故乡,去一片新的土地安家,但是,这一次不是哭喊的黑奴,而是被同胞拯救的汉人,从饥荒和旱灾中逃脱,接受了同一种族的好意,前往一个没有剥削和饥馑的新家……
人类真能有这样的善意吗?我一次又一次地惊叹着。
他在草稿纸上信笔写道,这些是不必被国王见到的思考,【这样的善意无疑跨越了时代,就如同它的主人一般,拥有伟大的胸襟,我能理解买活军中存在的,对谢六姐普遍的崇拜,但是,这一切有时又有些太好了,好得让我怀疑,它能否一直持续下去,世界的本质真的会因为我们变换了一种思路而改变,从残酷变得美好吗?】
他是一名医生——这是前提条件,哈维见识了太多的悲欢离合,他的心中有时冲荡着一种理想主义者特有的悲观,他谨慎地写道,【我们真的能如此快乐,真的能一直快乐吗?从生产力角度说,买活军的行动是否已经超越了自身的生产力所能提供的资源?谢六姐从一个很小的城镇开始自己的统治,她迅速的扩张,现在,买活军似乎要吞并下更广大的土地了,她所走的每一步都是新的,她需要谨慎,但马车的速度却越来越快,最终,她能控制住这辆横冲直撞的庞然巨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