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7章 知识教改制与莺莺燕燕
正所谓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创业狗焚膏继晷、夙兴夜寐是再正常也不过的事情,熬大夜对于习惯了996节奏的女军主来说,偶一为之也无伤大雅,就是身边的秘书班子也得跟着熬,随着她的地盘逐渐扩大,谢双瑶的秘书班也在急剧扩充之中,现在已经到达三班倒的程度了:不分昼夜,任何时候都有人接文件写摘要,确保六姐一睁眼就有若干消息放在案头。
当然,平时晚班留一两个人值班也就差不多了,也就是这一阵子出兵江南,动作极大,这才多划拨了人手出来,谢双瑶这里文件一写好,立刻录入电脑,同时印发若干份,送交指定的智囊团,包括军队班组,等谢双瑶休息了五个小时,起床吃早饭的时候,一样睡眠不足的会议成员都已经整齐列席,准备着讨论谢双瑶的决策了。
能成大事者,精力往往异于常人的旺盛,女军主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一样都是熬大夜,在文山会海中跋涉,可谢双瑶小憩之后就还是神采奕奕,其余人则不免呵欠连天,都是饮着浓茶,也有人用手搓脸,神色十分委顿。见到谢双瑶进门,方才肃立起来,随着职位最高的庄素一声令下,众人整齐划一地行了军礼,谢双瑶则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像她这样地位不可撼动的上位者,反倒不追求仪式感了。
“怎么样,文件都看过了吧,说说想法吧。”
没有丝毫废话,一坐下立刻有事说事,这是买活军这里的一大特色,对效率的追求是刻在骨子里的,也是因为事多人少,如果还磨洋工,那就都得加班的缘故。众人也不推让,立刻就开始挑毛病了。
“大的方向,自然是不会错的,引入知识教,于消化边番地区自有不可估量的意义,民情如水,只能徐徐导引,既然如今番族民心向着知识教,我们又何必白做功夫去禁止传教呢?阻止不了,早日正规化也是不错,只是有一点很重要,那便是番族传教,固然每个村寨少不了他们本族自己人,但地区负责人,如六姐所说,必定要是汉人才好——我们上哪找那么多汉人祭司呢?”
这是很突出的问题,因为这些人只看到了谢双瑶起草的第一份文件,那就是引入知识教来解决新领土的消化问题,至于知识教改制的文件,那不是给他们看的,得拿到南洋委员会,知识教总坛去先讨论过一番。谢双瑶今早已经发信,召集知识教所有轮值大祭司,以及她平时有关注到的一些重点培养对象,全部赶来潭州开会,她预计这些人在路上要走大概一个月,一个月后能拿出成熟方案就算是快的了。不过,作为知识教的最高象征人物,所谓量子神明在人间的代言人,有些决定该下也就下了。
“优选军中、吏目中擅长搞多民族地区开发工作的女吏目,兼任地区祭司,以扫盲程度作为考察目标,如何?”
她问,“我算过了,按现在南洋的祭司区块比,整个江南地区,我们预计铺开知识教的地域也只需要二十三个地区祭司,这二十三个人应该还是好挤的吧?实在不行男人也成,有两个地区祭司我还打算分给传统宗教界人士,所以人手占用应该是还好的。”
只分两个吗……
一些参会人员开始交换眼神了,大概是对她的表态有点儿诧异,越是横跨新旧的吏目,对于她的表态就越有探究的兴趣,反而是庄素这种自小在彬山长大的吏目,对于谢双瑶冷待佛道一点感觉都没有,而是从财政角度挑刺道,“增加二十三个编制当然是不算什么了,但你也要知道,知识教祭司在南洋也是忙不过来的,编制难加,野祭祀到处跑,他们的精力已经不是说去各村传教了,就一直在纠正野祭祀唱歪经,二十三个地区祭司来管江南整个边番地区的话……就等于整个传教体系是要嫁接在衙门这里喽,毕竟,扫盲、农耕、修路,都是衙门在组织,知识教只是包一层皮,敲敲边鼓呗?那还不如让这些人选兼任,不要转制,业务目标还是列为吏目本职工作进行考察。”
行政上的事情,一贯的繁琐,但却必须非常耐心,因为牵扯到的事情,一动就是天文数字的钱财。庄素的问题是非常敏感的:边番地区的开化肯定有预算,也有相应的物资调拨,否则,高产作物的种子秧苗也好,疫苗也罢,甚至是修路的物资,都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就算番族都是拿钱去买,拿货物去换,可要知道,所谓有战略价值的物资,有时候拿着钱也买不到,钱只是这场交易中需要付出的,最廉价的筹码罢了!
这些物资交给谁,在某一区域的话语权其实就等于是交到谁手里了。既然物资不能脱离衙门,那么,还不如让大祭司从衙门兼职,这样既能确保划拨资源,两边工作对接顺利,又能缓解知识教坐大的忧虑:在这些地区,知识教就是衙门的一张皮罢了,随时可以摘下,财政上甚至不必另设账本,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这不行,既然决定了要用起来,那就要相应的给待遇,给报酬,不能让人白干。”谢双瑶索性也就说了一部分自己的构思,“我的意思,是放开一道口子,允许知识教拥有一种教产——印刷厂,专印各种番族教材,允许少量印刷部分商业读物来获取利润。这些教材,地区祭司免费提一部分,往下发放,各村寨如果还想要更多,拿钱来买,其中的利润最后化为基层祭司的津贴,数量应该和乡村扫盲老师相当,或者略少一些也不要紧,这些祭司和扫盲老师不同,在传教中还是能获得很多额外好处的,就算直接到手得不多,他们也愿意做。”
“这就等于是把扫盲也外包出去了?”
庄素的声音略微加大了,眼睛圆睁,她有点儿吃惊,因为这就等于是把买活军一直攥在手心的教育权,在番族地区转移给了知识教。毫无疑问,这是个很大的动作,甚至目前她都说不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扫盲是很花钱的,这块外包出去,在财政上买活军会更有余裕一些,但是是否也会削弱了买活军从一开始就借由重重手段,落实到村寨的统治权?
“扫盲当然不能外包,只是最基本的语言关外包掉,学会拼音和算数,最基本的汉语之后,祭司还能教什么?剩下的教育还是要乡村扫盲老师去完成的,包括读报班什么的,还是要去做,还是要让田师傅、扫盲老师、商队,三方形成一个定期交错拉线的机制,确保一个月总有一半的时间,让村寨处于我们的视野之中。”
一般来说,这个‘视野中时间’能达标的话,也就差不多能确保整个村寨不会有太出格的事件发生了,买地如今比较良好的治安,就多亏了这个机制,谢双瑶当然不会自毁长城了。要不然的话,一个村子一个月也就一两个外地客人经过的话,怎么确保买活军极力打击的旧俗完全消失,不会死灰复燃?
一些恶性刑事案件就不说了,光是一个人口买卖,就必须是这么盯着才能禁绝,不然,日子好过了,一村的光棍汉想的就是娶媳妇,有了这个诉求,人贩子应运而生,跑去劫道绑媳妇回来,锁在屋子里,等生了孩子再放出来……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是外人来看见了,哪个村民会跑进城告状?就是要时时刻刻都有人来,都有人在村子里随意走动甚至是住下,一有人敢于做这样胆大包天的事情,立刻揪出来严加处罚,才能让大家害怕,才能形成这种‘买媳妇触犯天条,谁都别干’的氛围。
买媳妇,只是这种观念冲突的一角而已,宗族余痕还深重着呢,就算经过了人口的这么几次大迁徙,只要不是时时刻刻的盯着,一不留神都能泛起残渣、死灰复燃起来。更不要说这些直接从奴隶社会甚至是原始社会跳跃到当今的番族了,光是一个禁绝血祭,都得费大力气,谢双瑶是要快点做事,不是要大甩手,她对知识教的定位不是番族地区的大管家,而是外包的扫盲公司,教材印刷就是给他们的报酬——这就得要酬赏张坚信了,这个清教徒的脑子的确好使,也启发了谢双瑶的灵感,是呀,虽然不给固定资产,但印刷厂为什么不给呢,知识教必然是最有动力做好小语种教材编纂的组织了,科学管理不就是把工作给最适合的人去做吗。
“知识教负责最初步的语言障碍和拼音、数字扫盲,疏导、润滑民俗摩擦,后续转交给我们衙门吗……如此倒是不错的设计,财政上也不用我们多花钱。”庄素明显松了一口气,表示了赞成,归根结底,所有的财务都是一个态度:只要不多出钱,不重做预算,你爱干嘛干嘛。
但是,组织人事有点不愿意了,庄素身边,马脸小吴有点挑刺的味道,“挑人的话,是算彻底转业出去了吗?二十三个大好前途的人才,本来都准备派上别的用场了,叫她们直接去搞教派,等于把前程一下框死了,这……”
这也是谢双瑶准备调整的一点,她也看了之前莫祈平的报告,知识教教士流失的最大原因就是去考公……只能说,当时的架构设计还是太保守了,这搞人事的一眼就能看出不妥来——谢双瑶再次提醒自己,财务和人事必定要放两个刺头在,虽然被刺的时候总不会觉得愉快,但良药苦口,只要不是存心推诿的那种挑刺,其实提出的意见都必定是有价值的。马莲调出去负责人事工作,这个任命谢双瑶还是很满意的,马脸小吴总不能做一辈子的秘书班主任,年份到了,往外调开始走仕途,也是必然的事情,人事口就很适合她的发展。
“之前不想让知识教壮大得太快,所以认为一个流动的教士阶层会比较不容易形成利益团体,现在看,这个架构有点过时了,那就再调整——人出去,虽然不能保留衙门里的职务,但工作经历可以视同参公,也计入工作年限。将来还可以往衙门里去竞聘高职级的岗位,这样如何?又能保证流动性,又能保证吸引力,而且在边番地区传教,肯定是危险地区,也给做一个加分系数。”
“津贴呢?”庄素有点严肃起来了。
“津贴就不给了,传教也有传教的好处。经济上收入和同级别同地区的吏目大致持平即可。”
人事、财务没意见,军事口这里,巴不得有人来代替他们开拓番地,最难的工作知识教接去了,他们跟在后头摘果子即可,为什么不赞成呢?不过就是有了这个调整,之前的战略部署都要重做,而且每个地区的番族情况不同,也就是每个方向的作战细略还要再研究——这就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了。但在谢双瑶这里,她手里的活是暂时告一段落了,开完这个会,再忙上七八个小时,差不多就能休息:算是长久以来最轻松的一天。
这个会花了两个多小时,已经是竭力减少废话了,接下来要开的是江左道和两湖道南岸的经济发展规划会议,又是一听就让人头大的会,中间大概有两三小时的空档,是给她看文件、吃饭和小憩用的,谢双瑶走出会议室,揉着发花的眼睛,忍不住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二哥,去墙头吹吹风吧!”
这些年来,她的贴身安保一直都是谢二哥负责,谢双瑶也是习惯成自然了,一句二哥脱口而出,才想起谢二哥这半年在休产假——这些年来,除了她之外,到年纪的谢家人也都陆续结婚了,就是谢大哥被拖累了,一直没能要上孩子——谢双瑶一离开驻地,谢大哥就是大管家,这情况确实不允许他生。
除此之外,谢二哥、三哥、四哥、五哥都陆续生子,而且还有个把不求上进的,孩子要得很勤快,事业这边心甘情愿地淡出,就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天天带孩子去看仙画。谢双瑶倒也不干涉他们,反正钱要多的也没有,吃喝不愁到老,这个待遇那还是能保证的,老彬山派现在也几乎都有这个经济水准,她爹娘肯定也会不时贴补。做个废物也没什么不好的,总比想弄权来得强呗。
当然,这不争气的哥哥也就是搞修路队的谢三哥一个而已,他也实在是前些年累得很了,谢二哥表现还是挺良好的,谢双瑶也在考虑等他产假休完之后,给他调个职位,让他也在江南战中分点功劳——啧,说起来,之前情报局回馈的,说他和陆大红似乎是有点啥,倒是挺可惜的,这俩的确不合适,现在二哥都结婚了,大红还单着呢,谢双瑶有种感觉,她要不结婚,大红这帮同龄的女官也都不会先动的。
也挺好,这几年正是南征北战的时候,单着好啊,单着就不用休产假了……大红她还是很看好的,少有能跟上脚步的女将,第一任海军大元帅的位置就给她准备着呢……
乱七八糟的思绪刹那间掠过脑海,她也有点走神了,片刻才意识到眼前的笑脸并非谢二哥,而是新提拔上来的守卫班长——长得倒是挺好的,太阳晒不黑,天生的白肉底,大眼睛,眼尾微微下垂,显得特别的傻白甜,谢双瑶心想,究竟是谁着急想看她结婚了,这几年工作关系中,明里暗里接触到的美男是越来越多了,还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看起来心机都不是特别的深,这一看就是可着她的要求来找的,那种狂霸酷炫拽的传统帅哥,好像不说身边少见到,就连平时出门的时候也没怎么在民间看到把自己往那个方向捯饬的小年轻了。
又是‘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吗……谢双瑶心想,不会因为自己的关系,今后民间都流行无害化小可爱的男性审美了吧——救了,但别忘记她对男子体魄也有要求啊!加在一起的话……金刚芭比?
“算了,还真管不了那么多,走吧,咱们到城墙头走走去。”
择偶在她的生活中,毕竟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谢双瑶嘀咕了几句,也就抛诸脑后了,随意让守卫班长带路,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唠起家常,大家一道往城墙散步过去。“怎么样,你们早上出去晨跑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城里的早市恢复得怎么样,百姓的生活是不是已经完全正常了……菜价注意到了没有,小吃的价钱又是如何,和买地相比怎么样呢……”
第878章 菜价上涨
“这帮外地伢子倒还满得意!”
无视了满街道的青头女贼,也没有抬眼打量和父子两个擦肩而过的一帮子青年男女——一群男女簇拥着一个精壮的巨人健妇,在街巷中招摇过市,这样的场面在潭州已经是很不稀奇了,买活军不论男女,个子之高,都让人有一种不能逼视的感觉,甚至会感到街道都因此变得狭窄,让人生出了他们会不会推倒屋舍,重建一个‘巨人国’的担忧。
这样的想法虽然荒唐,但却竟真不是胡思乱想——住在城外的老段一家都有所耳闻,听说,潭州城很快就要开新区了,会把城墙扒开,这些天来,大家在田间地头看到的那些乱跑的买活军吏目,并不真的是在乱跑,而是在‘测绘’,要做‘城市规划’,以后,老城未必会拆,但新城一定会建起来,会有不少‘工厂’,坐落在现在测绘的地方呢。
这些夹生的官话词汇,很蛮横地打破了千百年来,土话形成的方言壁垒,搞得现在连老段这样土生土长的城郊农夫,也不能固执地停留在自己的方言世界里了,多少是为这些新词汇打开了一个小口子,而小口子一旦打开,这才两个月功夫,他们便逐渐地发觉,其实学官话也没有那么的难,就像是买活军的统治实在也没有投降之前那么恐怖一样——买活军来之前,城里倒是乱糟糟的,让人很有点儿担惊受怕,大兵入城之后,秩序反而好了很多,只要能遵守买活军定下的规矩,老段他们很快就发现,日子反而比之前还要更适意得多呢。
摆在眼前的好处——现在进城卖菜,不用交城门费了,甚至城墙都传出了要扒掉的消息,这对于菜农来说当然是个极大的好消息了,从前老段一家挑着担子进城来卖菜,进城就先交10文,因为是带了货来的,不比一般的行旅,探亲走访,一个人一文钱也就罢了。商户进城,关卡重重,菜农他们是小商户,还是本地人,可以捡着小路绕开税卡,那些赶着马车运大货的,离不了官道,有时候一趟走下来,过路费比货物本身价格都高了,除非是背地里有城中大户的本钱,又把各家设卡的官人们打点得舒服了,不然,做生意想要赚钱?想的美!不亏本已是极好了!
但买活军进城之后,所有的税卡和城门费,顷刻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除了进出城门还是要查验货物之外,其余的税卡全部取消,老段等人第一次胆战心惊地走官道的时候,还能见到税卡的残留呢——看到那竹篱笆搁在路边的时候,刹那间他们还想着逃远了去,别被为穷凶极恶的税吏瞅见了。还好多瞧了几眼,才发现那竹篱笆只是斜搭着,似乎是还没来得及运走,至于后头也确然是早已经无人了。
这口气,到这会儿才是松了下来,老段父子俩挑着担子进城之后,也是处处小心,就怕卖完了菜,突然冒出些吏目来收自己的钱,但好在他们运气不错,第一日是平安无事地回去了,到第二日再来的时候,就见得竹篱笆已然全都不见了,也不知道是吏目们察觉到了百姓们的紧张,还是说周围的农户们发现了还有成片扎好的竹篱笆、木栅栏,反正是连夜运走,连一点余痕都没有了。
再进城的时候,又见了不少人去浏阳门外看热闹,定王台上爬满了人,老段父子也是好奇,便暂且不进城,他自己在定王台下守着,叫儿子也爬上去看,儿子下来一说,两人都是稀奇又后怕:原来是这些日子以来,城里太乱了,还有不少地痞无赖,乘着买活军刚刚重新开城,秩序不全,便在城里混充大头,对他们这些进城来做小生意的乡里别坑蒙拐骗,也不说明自己的身份,就充着是买活军的吏目,或者干脆二话不说,人多抢人少。
这几日城中可是发了不少这样的案子,而买活军直接把里坊中举证,认定了不务正业的二流子都抓起来了,在家里搜到金银财宝,无法解释来历的,又或者持有了大量的钞票,也说不清的,全都推到石子岭这里,罪孽深重的砍头,罪孽不重的,锁拿起来,立刻遣送回后方去,到矿场服刑!
“听个也是推车卖豆腐的嗲嗲讲,他昨日就被收了二十文的‘税’,万幸恰好遇到买活军的兵士经过,发觉不对,一问之下,那个收税的当即就被抓了,喏,就是那个,嗲嗲指给我看的,他身上的青衣官服还没脱哩,这就要上路去矿山了!”
他们看了好一会热闹,入城的时候,这帮人犯已经嗒然若丧地被麻绳锁串了起来,都是扯着自己的裤腰,缓缓成行地往远处拔脚走去了,他们连行囊都没有,很显然,便是在路上死了,那也就是死了,买活军收拾起这些人来,下手狠辣,当真是一点都不宽贷。父子两个都看了好些穿着青衣的骗子,混在高大壮实的地痞之中了——便是要冒充公人收钱,也要有一层皮不是,这些骗子大概也没想到,买活军入城之后,吏目都不穿青衣了,也不说本地的土话,发型都有极大的不同,他们还用老一套来骗钱,那岂不是一打眼就被发觉了不对?
运气好哇,昨日没有遇到这些骗子,老段父子也不由得额手称庆,也是好一阵后怕,这才挑着担子继续去卖菜:害怕归害怕,菜是不能不卖的,这些菜说实话都有些老了,主要是前阵子潭州乱得厉害,好些大族被抓起来,抄家砍头,石子岭的血迹都没干,商旅人客那段时间都不敢从浏阳门过,传说那里闹鬼。家家户户也都是闭门不出,就算挑着担子进城了,也不像是从前那样好卖。
老段家在东门(即浏阳门)外,要绕路去其余城门,远且不说,路不熟,不知道怎么躲税卡,也不敢贸然上路,硬着头皮进了一次城,天心阁下看到好多宅院,都是门大开,里头一片狼藉,三不五时有附近的居民过来偷砖瓦,再不像是从前那样规矩太平的样子,教人见了,心里实在是害怕,也因为菜卖不出去,便回家蛰伏起来,只是三不五时出村打探打探消息。
如此,足足耽搁了能有小半个月没进城,家里吃用都将尽了,又听说城头变幻大王旗——买活军来了,知府投降,至于督抚,好像是去江北那里了——这就更不敢入城去了,毕竟,刚入城的军队,哪有不大掠的呢?能守住村里不被乱兵滋扰,就已经很不错啦!
这时候,大家也不担心菜地里的菜了,都是战战兢兢的,打点了家中细软,日日和村里的男丁一起操练,要做两手准备:如果来的人少,那就上去赶走,如果来的人多了,那就赶紧逃到山里去。包括和周围的村庄,也走动得频繁起来,大家都议定了守望相助,如果乱兵来了,就要彼此出人支援,族长说,这就叫‘村村互保’。
因为这村村互保,有些世代争地的仇家都言归于好了,全都是提防着不拘哪一方的乱兵过来冲击村落,却不料,城中风平浪静的,别说乱兵了,便连成队的兵都很少有见到的——这也挺奇怪的,按说城里的潭州守兵,这会儿改朝换代了,总有些人想要逃的吧?会不会顺便来杀人抢掠呢?居然也没有,悄无声息的,城头的门旗便换了,原本的飞虎旗也被拔了下来,插上了红色的旗帜,村塾的老童生,还迈着一双大脚跑到城门外看了看热闹,回来告诉大家,这旗叫‘红底活字旗’!是那个买活军的旗!
看来,买活军已经在潭州坐稳了江山,而且到了第三日上,城门也打开了,商旅重新开始进出,还有些青头的官兵也走到了官道上来,段家父子又饿着肚子等了三日,见没再出什么事,便是硬着头皮也得来卖菜——没办法,家里已经没粮食了,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光靠菜是吃不饱人的,再说,家里的盐也没有了,这可都得用钱来买那。
第一日来,无事而归,他们稍微放下心,第二日见到买活军处决城中地痞的画面,虽然也觉得可怕,但心不知不觉更安定得多了。就这样,他们逐渐也把担忧放下,恢复了以往每日进城的习惯,进进出出间,也不免得学会了一些官话,知道了一些新消息,同时更大胆起来——
现在,他们推车进城,先不把担子挑起来,而是把空担子挂在车尾,先将车推到西门外的军营那处,把所有菜给军需官先挑选,称重结钱之后,再把军需官不要的那些担了在城里叫卖,若是遇到了有百姓们抱怨这菜不好,他们倒也是很有话说的,“最好的,岂不都是要送到军营里去的,叫兵爷们吃了开心?这样好的兵爷,难道不该吃最好的菜么?便是价钱略低些,供给军爷我们也是心甘情愿的。”
这话的确倒也不假,买活军的兵丁入城两个多月,只听说他们为民做主,再没有什么吃花酒、奸.淫掳掠的事情,说实话满城百姓,在此之前根本不敢想象世界上真的存在这样的军队,就光是这一点,都足够把他们供起来的了,更不必说这期间买活军还做了很多别的事,基本都是兵丁来操办的:开扫盲班、组织兴修城里的水利、巩固江堤,下到各村去教他们种土豆、玉米,弥补今年因为动乱而耽误了的农时。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重审冤案、主持公道,这些一切只有在戏文里才能出现于清官身上的行径,现在大范围地在潭州城到处发生,若是在旧朝,连万民伞都是造得起来的,今日怎么就不值得吃点好菜了?
当然了,另一面,也是因为军营要的量大,日日都要几万斤的菜蔬——菜蔬这个东西,做熟了重量损失是很大的,城里流水价来来往往,维持在一万来人的官家人口,每日管他们吃饭就是一笔很大的物资需求,四五万斤菜蔬根本不在话下:要预备翌日如果下雨了,道路泥泞,菜农来得少了,这一日的用量。五万斤菜,择了、洗了、熬了,能有个两万斤熟重已很不错了,还要匀一些去做咸菜,那就更是不出分量的东西,一万来人敞开口要吃饱的话,四万斤一天紧紧的,五万斤才能说是有些松,不至于被兵丁抱怨菜叶夹牙齿呢。
这么大的用量,基本上一口气都是要个几百斤的,就算价格低一点,对老段父子来说仍是比零卖划算得多,实际上,段家菜地,每一茬菜熟了,总有个几百斤是烂在地里的,村里人想吃菜就来掰一株两株他们根本也不在意,因为实在是卖不完的,一茬菜可卖的时间有限,一畦地能起个几千斤不在话下,可他们一日能卖多少?走街串巷地去叫卖,耗费时间那!两三百斤都是好的了,如此总有一些尾余是卖不掉的。若是运道不好,那段时间菜多了,一两千菜烂在地里做鸡食都有呢。
如果是卖给军营,那就不一样了,走一趟就是数百斤消化了,余下的再叫卖一下,卖得掉就卖,卖不掉——带回家做咸菜、酸菜也是极好的,买活军来了以后,半个月内,城里的盐价跌到不足原价的两成,这对于菜农来说,是个绝好的消息,他们终于可以处理家里的那些剩菜了!
“把那篮子菜往里摆摆,一会不要弄错了,等等送到城东严家秀才那里去。”
老段一边帮着儿子推车,一边用土话吩咐着他,“严家娭毑上回就和我说了,鸡毛菜熬豆腐,她想吃这一口半个多月了,硬是买不到好鸡毛菜,我说现在好菜都去军营了,你想要,便给你留一把,只是价格要比从前高,她讲,别个也都是这么说,买活军来了以后,百物跌价,这菜价、肉价反而是涨起来了,好在她茹素,不然肉也吃不上——”
父子二人并没有留意到,街边有一对年轻男女,停住了脚步,饶有兴致地听着他们的闲话,其中那个高大的男子,正弯着腰,凑在戴了斗笠的姑娘身边,低声把土话转为了官话,“……光是军营那里,便把几年的猪都吃光了,现在满潭州都是刚出家的和尚——馋得直砸吧嘴,咬破了嘴唇吮点儿肉味……”
谢双瑶听得也很有趣,忍不住轻笑了几声,“副食品供应基地,看来还的确是当务之急,从丰饶县出兵到这里,一路上这是个普遍的问题,米价跌了,菜价反而涨得畸高——当然,这也说明我们工作做得好,消化机制已经非常成熟了,这个问题才有机会成为一个问题,不然,乱起来了谁有心思吃鸡毛菜熬豆腐……其实这也是个很好的商机……”
她不再往下说了,而是跟着这对菜农父子走了几步,听着段家儿子若有所思地讲,“肉,这个是么得法子,菜,种一茬才多久,嗲嗲,我们家村口不是有那么二十几亩抛荒的薄田……”
虽然语言天分不是天才级别,但好歹也在潭州住了大半个月,对于已经知道来龙去脉的对话,谢双瑶无需翻译也能听懂个大概,她摆了摆手,让小侍卫不用继续往下说了,而是聆听着段家儿子颇具雄心的大胆计划,同时会心地微笑了起来。
“走吧,再在街巷里转转,慢点儿去城墙也不急。”
她随意地更改了计划,背着手,哼着小调,脚步轻快地蹦了几步,谢双瑶这会儿心情确实不错,熬夜工作带来的疲倦已经一扫而空了,倒不是说她为这对菜农的机敏而惊喜——这是她早已知情并且信任的东西,百姓的主观能动性,只要有一点机会,就会有一百个人才来争抢,这世界上最大的能量,就是一个人为了把日子过好而爆发出的力量。不过,即便早已熟知这一点,每一次确认,买活军的存在为千千万万个段家提供了充分的机会,她也依然会为这样纯粹的力量而动容。
“看,橘子洲也有人划船出来了。”
她对小侍卫说,他们毕竟是登上城墙,远眺起了湘江的水洲,谢双瑶注视着那郁郁葱葱的大岛,“他们应该是出来卖鱼的……夏天快到了,汛情要来了,秋汛结束之前,我们能把三峡打通,将巴蜀一统吗?”
她的眼神也不禁有些迷蒙起来了,这一刻,女军主大概是想到了正在规划中的水电站群落,想到了天下大势,想到了更多更多,她身边的小侍卫以极度克制的眼神凝望着她,大概是只有如此这般,他才能压制住自己的崇慕,得体自如地回答,“天下事,均在军主算中,您说可以,就一定可以。”
谢双瑶不禁哈哈一笑,“若真是这般就好了,那我想办而能办的事,可就不止现在这么一点啦,现在,我连潭州的菜价什么时候降下去都不知道那。”
她兴之所至,突然孩子气地合掌祈求了起来,“天灵灵,地灵灵,潭州副食品基地快建起来,菜价肉价平下去,百姓的餐桌上早日见荤——行吧,愿也许了,就看半年后能不能成真吧。”
“军主说能,就一定能。”
“哈哈!盲目崇拜可不得行。难道你觉得我听了这话会高兴?”
闲言闲语,逗着闷子,一前一后,景从而行,这对年轻人很快融进了城墙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如水入河,不留痕迹,没有人知道这个年轻女子身上,牵出了怎样的涟漪,她说要将三峡打通,巴蜀一统——这一道涟漪,往外漾去,便成就了绝壁中多少个小点,在惊险万分的栈道之中,艰难地往前挪动——
第879章 蜀道难!
“山子,不是,还要走多久啊,我的妈呀——老子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了,就硬是没走过这么险的栈道,我说你们那的人——呼、呼,你们那的人平时都怎么和山外做买卖啊,盐啊、布啊、铁器啊,怎么运啊!”
“就这么运啊——你小心啊,脚步别跺,但也踩实了再走,那片栈道好几块木板都有点儿松了,你别跺,劲儿在手上多一些,每一步都在两脚中间……对,那个重心,你们叫重心的,那个重心千万不能在一只脚上,不然,要是那块木板掉下去了,你也得跟着下去!”
“我……我……我艹!!!”
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知识教的小道士李谦之——你叫他祭司也可以——还是满带了感情的大骂了一声,“这路是人走的?我艹你别走那么快啊!”
“我走远点,走快点,我们得把距离拉开,我好告诉你那块板子松了……再说,这路怎么就不是人走的了,你看我不是走得好好的吗?”
的确,别看山子不矮,但高高瘦瘦的,身手是真的敏捷,背了个大包,在栈道上还有点健步如飞的意思,走得又快又稳,如果仔细辨别他的步伐,便会发觉他说得不错,他的重心的确时刻处于两脚之间,可以随时在两脚和撑着倾斜崖壁的手上转移,这样,就算木板不稳,只要不是整根垮塌下去,他就能克服踏足摇晃带来的重心偏移,迅速往前走去,离开这道危险的台阶。“走快点,自然点,眼神别往外头看,别往脚底看,往前看,越快越稳,慢了你就翻出去了!”
的确,这栈道大约也就一米来宽,大概就比肩膀宽点儿有限,并排都过不了第二个人,要说栏杆,那自然是没有的,脚底下就是万丈深渊——极有限的山壁、河滩空间之外,就是奔腾跳跃的大江了。李谦之估计,因为木板朽坏,踏空了掉下去的人大概是不多的——因为木板的缺失还行,不算多,也没有明显频繁的修补痕迹。死在这段栈道上的行人,大概多是站不稳摔下去的,山子给的建议,的确相当的实用,他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来路,有点儿苦相地伸了伸舌头——要回去也回不去了,已经走了两天的山路,虽然之前没这么险,但要说多平坦那也是没有的事,都走到这份上了,只能咬着牙往前冲。
“他娘的,那就让你见识一下道爷的手段!”
把牙一咬,鼓舞着酸疼的四肢,把这口气给绷住了,李谦之的脚步也变得轻快灵动了起来,有了点山子走栈道的感觉,也引来了他的调侃,“可以啊,李道士,原来你脚底功夫真不差?”
“道爷那也是正一嫡传,从小的童子功啊!”
李谦之气鼓鼓的,“我们道观也在山里,从小走山路挑水,你当是好走的?”
虽然山路远没有这么险,但要挑着水走也不简单,说实话,这走山路的道理都是一样的,只是李谦之后来下山过了好日子,有几年没这么跋涉了,也颇有些‘髀肉复生’之叹,不如当年之勇罢了,这会儿鼓起一口气,很快跟上了山子的脚步,两人一前一后,隔了大约五六步,在栈道上急速前进,如此走了小半个时辰,李谦之都逐渐习惯了这种三边不靠,山风一吹,毛骨悚然的感觉时,便见到前方随着山崖弯折,又再见到了一条脚踏实地的山间小道——栈道也不可能都是沿着悬崖永远修下去,基本上就是在一座山到另外一座山,可以连缀起来的路径上,实在找不到落脚点,只能在崖壁上打洞、牵绳,固定起来修造的一段小路。有条件走山路的话,都不会修这东西的。
说实话,这种坡度很大的山路,走起来也是受罪,但怎么样都比山风从脚底往下吹,寒气直接钻到心底来得强,李谦之微微松了口气,正想张罗着到前方稍微平缓一些的地带,休息片刻找个水源,一声‘山’字还没出口,就见得山子身形一个趔趄,身影立刻矮了下去——仿佛过了极漫长的时间,才听到了木板垮塌那咯拉拉的不祥音效。
“山子——”
李谦之头皮发炸,刹那间也来不及多想,从小蹲到大的马步,这会儿显出了作用,脚下一蹬,飞出了几步,伸手一把拽住了挂在木板上的大背包,虽然视线被背包挡住了,但入手沉甸甸的,明显下面还坠着人,这让他松了口气,此时山子也在底下喊了起来,“绳子——套住木桩!这段木板都烂穿了,注意重心!我撑着!你放心动!”
听他语气镇定,知道人没大碍,李谦之的心跳也平缓了些,他毕竟也是训练有素,去军营混过一段时间的,虽然因为训练表现不佳被刷下来了,但那也要看和谁比,和那群如狼似虎的大兵哥,他比不过,可这会儿,还是不至于被冲昏头脑,执行力是在的,“绳子——对,绳子!”
往腰间一捞,把一直挂着的绳子取下,配合着小心翼翼的旋转,在背包不脱手的情况下,单手把绳子系上腰间,另一端套到崖壁上突出的木桩上,打了结,这样他多了一重保证,才敢把更多重量交给身下的木板,一手抓着背包,一手往前,垂下伸给山子,“抓住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