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
毕竟是川蜀民风,硬是彪悍,便是个卖水的伙计,还有那开茶楼的掌柜,也都额上有角,不曾对客人过于献媚,见这外地客人拿送水的小伙子逗闷子,也都纷纷要水,表示给同乡撑腰的意思,小伙子有人照顾生意,也就顾不上搭理那客人了,喜滋滋地自去忙活起来,那外乡佬倒也并不生气,只是一伸舌头,咋舌道,“龟龟,这白帝城的日子硬是要得哇,一桶水十文钱,这也有这许多人要喝的!”
“那是没得办法,我们城里水的确少,就那井水比江心水卖得还贵,如今城里富贵人多了,吃水也讲究,就是小户人家,也舍得花点钱,大家匀一匀,至少做饭能用上江心水,不然啊,起潮汛的时候,那饭煮出来有时候都发苦,带了一股鱼腥味,不好入口呢!”
“也是城里的日子好过了的缘故,你瞧码头边上那些朝天锅,现在都用活水来做招徕,一份饭能贵出一文去,照样不是门庭若市的?挑夫们宁可多花钱也要吃点好的!”
“那还不是有牛油的缘故,那老油火锅还真是——虽然不能细想,但却让人垂涎欲滴,不是一般的清油可比啊!”
“嗐,若是从前,别说什么能不能细想了,就是折箩剩菜里,能有油星儿给这些苦力捡了回家吃么?连挑夫棒棒都能吃上老油火锅,满蜀中来算,也就只有万州一地了,只怕连叙州的日子都不如万州呢!你瞧,这不过几年时间门,万州如今多繁华?山连着山,都开出来造屋子了,尤其是码头那边一长溜的房子,贵到厉害!听说这些房子都是秦将军他们的军产……秦将军坐守万州江关,这几年来应该是富得流油吧!”
“那还用说?你们看,那江关上的灯塔,看到了没有,这几年新造起来的,下面的山门那两盏‘大亮仙灯’,还有将军府门口的仙灯……只怕连皇帝都没有,我们万州这却都能搞到,可笑叙州那些苕儿,自以为他们的城门灯是川蜀独一份,却不想想,从峡运进来所有的好货,还不是要在万州这里歇脚入关?有什么好东西不是万州先过一手,若不是我们也有了这仙灯,怎会如此容易地放他们的仙灯过去呢!”
“哈哈哈哈,就是,如今要说繁华,我们万州认第二,川中还有谁敢认第一?就连锦官城那里,尽享都江之利,良田千里,他们的百姓还不是纷纷跑到我们万州来讨生活!锦官城的那些官儿,堵都堵不赢!”
“哎,这朝天锅的味儿,硬是香得很!老子受不了了,一会吃锅子去!你们谁一起来?老油锅子不敢吃,清油锅子搞一个嘛!再打几两地瓜烧,酒足饭饱,嘿嘿,听戏去!”
“我们今日有货来,还算账呢!”
“一阵等排到我们,就要往泸州去了,不敢喝酒,怕栽到江里。”
“哎,对了,老张,你还喝地瓜烧?怎么不喝你们的泸州老窖啊?”
“瓜皮!泸州酒在川中喝岂不是浪费了?也是上回捎带了百把坛出去,才知道在两湖道就好卖得很,很能卖上价钱!那自然是带出峡口去了。我们么喝点地瓜烧,反正不是醉嘛!有什么不同!”
“还有这事?那这回我去泸州也贩些酒出来,哎,你别说啊,这江滩一疏浚,峡才稍微好走了一点点,就觉得买卖好做得多了!”
“那是,买活军的主意那还有假,对了,你要买酒,上我家去,我家去年也开了几口老窖,出的酒极好!价格也不贵!你听说了没有,现在又有一个工作组在勘测了,和当年疏浚河滩的工作组一样,也是到处量东西,这一次百姓们都争相请他们吃饭,虽然连在勘测什么都不知道,但却是言听计从,无有不应的,倒比天兵天将还神些。”
“本来么,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要是上我老家去勘测,我们也一样是如此……不是,等下,张兄,你们家去年新开的窖,这怎么就叫老窖了呢……”
行商们虽然没有喝酒,但饮茶之后,说说笑笑,均是意气风发,对未来显然有说不尽的期望,而他们的话语,又被江风吹拂到了白帝城山脚下那片繁忙的江面中:自从滟滪堆被炸毁之后,白帝城乃至万州百姓,乘着冬日枯水期,自发组织起来,清理江滩,又陆续炸毁了十余处在江中造成暗流的礁石,此时的江面,水流虽然也还比较快,但航路明显要比之前宽阔简单了。
如果把航路看成是山路的话,那么,从前的航路等于是在崇山峻岭之中的羊肠小道,一个不小心行人就会跌落万丈深渊,但现在,航路就像是田间门阡陌,岁小儿都可以自如来去。从前只能有一艘船挣扎行驶的地方,现在是七八艘船前前后后的靠岸离岸……用买活军的话说,疏通航路之后,白帝城码头的吞吐量一下就变大了。此地自然而然也就在短时间门内变得极其繁华了起来。
作为夔门后的第一关,白帝城见证了峡航路的崛起,和从前数日也没有一艘船的冷清相比,如今的夔门、峡,已经成为一条通衢大道了一般,哪怕江滩没有疏浚完毕,但通航量已经大涨,无数好货从下游被纤夫——或者是帮助拉纤的蒸汽机给车到了夔门,形成了白帝城这里,一切应有尽有、物资丰饶、物价高企的局面。
虽然这也带来了一些诸如生活成本飞涨,甚至连水都喝不起的新问题,但这副千舸争流,百才荟聚的场面,落在江关大楼内的秦将军眼中,还是教她百感交集,她收好了手中的千里眼,偏头对儿媳感慨道,“我生平最遗憾的事情,就是必须镇守川内,无事不可轻动,否则,真想到云县去瞻仰六姐天颜,在她麾下把买地的道统好好学学,几年内便可让白帝城这样的地方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这还是遥遥传令,倘若由六姐来放手施为,真不知道我们川中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只怕繁华不输江南等地了!”
“不敢和沿海比,只说和从前比,必然是翻天覆地——至少峡的通航会比现在更上一层楼了,现在那些疏浚航道工作组的秀才,已经在四处勘测要建水库、船闸了,这船闸一建,通航必然比之前更方便,沿路再搭建水电站也简单,说不定峡沿岸的州县,会成为买地本土之外,第一个通水电的地方呢!”
秦贞素儿媳张凤仪也是笑道,“至于说六姐的天颜,母亲又何必惋惜?若是从前,想要面见的确不容易,如今六姐已经驻跸潭州,只要拿下川蜀,便是不入川巡视,母亲也可以出川觐见,来回二十天的路,并不算远!不过,若是能请动圣驾亲临白帝城,那就更是我们几世的光辉了!”
只从她的言谈便可得知,张凤仪已经死心塌地站在买活军这一边了,不过,这倒也在情理之中,秦贞素过去几年内,把自己儿子、儿媳先后派去买地进修,这两人早已经是铁杆的买派人物了。尤其是张凤仪,也是个巾帼英豪,怎地不向往买地那女子也能为官做宰的气氛?
便是在川内,她也有一定威望,但顶天了不过继承秦贞素的位置,主掌马家而已,想要再往上走几乎是毫无可能的。张凤仪又喜爱买地的繁华和仙器,又想要大展身手,从土司转为流官,自然处处都为买活军说话,巴不得立刻就说动秦贞素出面献夔门,把入川的门户对买活军敞开,自己一家立刻就能获得大量政审分,买活军入川之后,又怎可能不重用他们小夫妻呢?
当然了,秦贞素对买活军也一样是非常有好感,而且双方的关系的确亲善紧密,别的不说,就说她用的那些买地仙器,叙州都是自己想方设法搞来的,可他们的却是出自买地的赠送。往往是刚从买地这里得到了什么好东西,不久之后就收到情报,说是叙州船上运了一样的好货,都是他们通过促进会的关系搞来的。一个是搞,一个是送,这就可见得双方在六姐心中的地位有多么不同了。
“六姐是不会入川的。”
不过,这会儿,秦贞素却是摇了摇头,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张凤仪的推断,别看她已经上了年纪,但说起新词儿来却是非常流利,半点不逊色于年轻人。“川内无线电通信不稳定……不能支持她和大本营通讯,一进一出,二十多天音信断绝,背后是刚拿下来的一整片大江流域,便是为了稳妥起见,她也不会入川。”
“母亲,六姐来不来且一说,我们请不请,您去不去,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张凤仪未必没有想过这一点,但却还是有些嗔怪般地拉长了声音,秦贞素也明白她的意思,这是在催促自己表态,按说,京城的态度也明显了,并不鼓励各地反击,划江而治似乎已经是现实的默契了,川蜀的局势就等着扼守夔门的白杆兵一言可决,只要秦贞素献关,或者哪怕她表个态,川蜀都是指日可定,事实如此,秦贞素似乎已经没有什么犹豫的必要了。
然而,这也只是看起来而已,秦贞素摇了摇头,却依旧是否定了张凤仪的建议。
“这相请的文书,现在还发不得,我也不能轻易出夔门……我若出了夔门,却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得来……”
“母亲出关,我和大郎自然镇守关内,难道这川内,还有人能和我们白杆兵一较高下不成?”
张凤仪不免有些好奇了,在她看来,婆婆似乎有些过于保守了,而秦贞素则笑着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呀,还是想得太少了,读的书也不多,买地那里流出的所谓天界四大名著,你看了没有?”
张凤仪不得不承认,自己虽然是高官门第出身,但读的书还不如婆婆一个小康人家的女儿多,她摇了摇头,秦贞素道,“这四本书,讲的其实都是人性,其中风月宝鉴一本,更是值得琢磨,看似写的家长里短、悲欢离合,其实全是政治。你只看到这些年来,买地屡屡加恩厚赐,令人心暖,但风月宝鉴里,有一句话用在这里是最合适不过的。那周瑞家的送珠花,林姑娘定要问一句,‘是单我有,还是其余姑娘都有’,这里,你也不能不问一句——是单我们有,还是叙州都有,叙州那都是自己弄来的,我们如何就得了赏,而且赏得和叙州一模一样呢?”
张凤仪听了,也不由得微微一怔,随即陷入深思,原本每每提到此事,便为买地的看重而沾沾自喜的情绪,也不由得一收,秦贞素看着她,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买地其实,每每都是直截了当地展现自己的情报能力,同时也说不上婉转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川中两大势力,叙州帮和白杆兵,必须相互制衡,秦贞素若是喜欢买活军给万州带来的改变,那就要记住,在叙州帮和买活军本部之间门,她永远只能选一边站!
“但是——”
想通了这点,张凤仪的脸色就变了,她有些骇然地道,“这几年来,二叔他们和叙州的将领也是过从甚密,有修好之意……”
“所以,你便知道为何我现在离不得夔门,也发不得文书了。”秦贞素又一次拿起了千里眼,不过,这一次她并没有眺望江关的船只,而是把镜筒的方向转向了大江的上游方向,语气幽幽,“你公公过世多年,咱们娘几个,在旁人看来始终是孤儿寡母,岂有不任人欺凌的道理?日子难过时,大家紧紧抱成团也就罢了,荣华富贵当头,猪油蒙了心,想要关起门来做土皇帝的人,可不止一个两个那……”
这个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女将,嘴角微挑,深深的法令纹勾勒出一缕森寒笑意,“赤甲山连白帝山,巴峡百牢关,自古以来,夔门一开一关,都是血流漂杵的大事件,这一次买活军叩关欲入,别看表面上一派祥和,最后也一定会死不少人……就看,死的是我们还是他们,哼哼……就看是谁下手更快了……”
第891章 甜烧白“刘老爹, 你们家幺儿从万州回来啦?”
“哎,回来吃他三伯家的喜酒!你们那,明早甚时候过去?”
“今日已经去帮着洗菜了, 家婆娘客气, 叫我们明日饭点去帮着扛扛板凳桌子,饭倒不要我们做!”
“他们家做饭硬是好吃噻, 三伯平日里都是被各家叫去帮厨的, 倒也不用人帮着, 那你去的时候喊我一声,我叫我家幺儿给你帮手。”
“行, 怎么不行噻,哟,壮子, 这都是出去见过世面的人了,下江汉子了,怎么还这么腼腆!刘老爹,你们家这壮子, 真是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哈哈, 让张爹爹见笑了——壮子,叫人啊!”
“张爹爹——”跟在父亲身后的壮小伙子, 懒洋洋地拖长了声音, 刘老爹给了他一拐肘, 转身对张爹爹赔笑道,“他啊, 自小就是这样,虽话不多,但实是内秀, 心里有数,心里有数,干活也肯下力,倒未必不是过日子的人!”
“那是自然!”张爹爹也打了个哈哈,意味深长地掂量了刘壮几眼,和刘老爹约了时辰,村口还扛着锄头挑担的人便分开了,往各自家中走去。一进屋刘老爹便气呼呼的,又是大声叹气,又是咳嗽、擤鼻涕,闹得一屋子都是动静,刘姆妈走出来问道,“他大,这是又怎么了?幺儿才到家,怎么就又惹着你了?”
“你自己问他!”刘老爹蹲在青石条阶上,阴沉着脸,往儿子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从妻子手里接过了水碗,稀溜溜地啜饮起了温热的开水——对农家来说,饮茶、抽烟这些解乏的消闲,都是奢侈的,都要耗费钱财,苦干回来能喝一碗热水,已经是家境殷实的表现了,这至少说明家里的灶火不缺,或者有富裕的棉花,能制作保暖的茶壶套。“当着张爹爹的面,也没一句话!连个笑脸也没有,这是个傻子吧!”
他气哼哼地吸了吸鼻子,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这下算是打开话匣子了。
“他这样,人家能把孩子许配过来?这张家一大一小两朵姐妹花,村里可不少人家惦记着,又黑又壮,都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张爹爹谁家也没有松口,若是以前,我们家想也不敢想,这不是你二哥哥娶亲了,你也去了下江一趟,毕竟是见过世面了,村里人几代也没走得和你这么远,我还敢略开一开口,不然的话——”
“行了行了,说下去没完了。”刘姆妈见刘老爹大有滔滔不绝之意,而刘壮一声不吭在院子里忙活着,已经开始劈柴了,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进去出来一趟,见刘老爹还在叨叨,便打住了他道,“你也知道,儿子去了一趟下江,可不比老爹老娘有见识了?你也不问问人家的意思,这要定亲了?就是张老爹愿意,儿子能肯?”
她把另一碗热水递给刘壮,爱怜地擦了擦刘壮脸上的汗珠子,“幺儿歇一会,喝口水,那柴一会儿让你老汉劈——张家姑娘你看得上咱们就去说说,看不上再讲,不过你也说句话,免得你爹在这打算盘子,一天睡不好,脑子里全是这些事。”
刘壮的确不喜欢说话,闷不吭声,接过水碗抿了一口,品尝到了丝丝甜意,这才瓮声瓮气地道,“姆妈,你给我老汉也加点糖。”
“哎哟!他不喝甜的——这要是喝上口了还得了?一年要喝掉多少?”刘姆妈立刻本能地反对了起来,刘老爹居然也不反对,刘壮二话不说,就要把自己的糖水倒给父亲,刘姆妈这才妥协了,“行吧行吧,老汉儿,你幺儿心疼你噻,碗给我!”
过了一会儿,一家人总算安稳下来,坐在坝坝上开始摆龙门阵了,刘壮和父亲喝热糖水,刘姆妈是个俭省的,儿子再相劝,她也只肯给自己放了几粒砂糖,按她说的,“我不爱吃糖!——幺儿,张家的两个小妮子,你到底怎么讲?这是在外头有了可心人?有了也行,带回来给姆妈看看,姆妈不挑,姆妈也不折腾人,只要是个会过日子的就行。”
“说了好几次了,我今年才十八……”
刘壮有些无奈地打住了话头,他意识到这个逻辑对父母来说可能只会起到反效果,如果父母知道,买活军入川之后,结婚年龄会调整到二十五岁,那想的绝不是等到他二十五岁后再成亲,而是要抓紧时间,在买活军来之前成亲,最好还能让媳妇揣上崽儿,这样,这门亲事就稳稳坐定了,便连改朝换代这样的事都不好拆开。就算是刘壮出了什么事,这个家庭也有了血脉的延续,至少有了个盼头。
“再说了,现在也不是谈亲事的时候,我本来是想等二哥亲事办完了再说的,偏是你们催得厉害——这次我回来,也不仅仅只是吃二哥哥的喜酒,也是来报信的,万州那里正在打仗,买活军就要进川了,咱们村里人忙完这茬夏种,就得轮流到村口放哨,随时做好逃进山里的准备——我们这里距离锦官城太近了,要提防他们来抓壮丁!”
抓壮丁?!打仗?!
刘老汉、刘姆妈都一下坐直了身子,脸上现出了关切凝重之色,刘老汉也顾不得咂巴回味嘴里的糖水了,“啥?哪个什么兵,这就要入川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摆了摆手,对刘壮的说法不屑一顾,“有秦将军守着夔门,一艘船都过不了关口,幺儿,你出峡一趟,被下江人给唬住了吧!自古以来,我们川蜀都是易守难攻的地方,那个什么买活军——听都没听过——”
“就是你们问他们买盐买糖的货主。”刘壮不想和父母说这事就是因此,父母一辈子没出过几次村,老实巴交的,什么自古以来、川蜀都是……这些见识也无非是从村里办喜事时,从十里八乡赶来吃坝坝宴的卖艺人那里照搬的见识,他冷冷道,“你们不懂,我和伯伯说去。”
“哎,人家明天办喜事了,你不是原打算过几天的吗——”
过几天?再过几天,怕是媒婆都登门了。刘壮不言不语,径自出了门,闷头走了一拃路,便是他伯家的院墙了,村里几兄弟都喜欢比邻而居,刘壮是独生子,家里没有兄弟姐妹,从小就和伯家的堂兄妹厮混在一块,只有睡觉才回家。他伯一家人看到他来了,就和看亲儿子一般,都不带多招呼一声的,伯母拿了个板凳,坐在当院里切萝卜丝,见他来了,立刻就分派道,“幺儿,来帮我攥水!”
刚切好的萝卜丝,要拿粗盐杀水,再把水分攥出来了,才能去搅打做丸子。明日的喜事,今晚开炸锅是必然的,可以想见,到时候自家的、邻家的亲眷小儿,闻到香味必定云集而来。这萝卜必须多多地准备,把萝卜丸子多炸几大盘出来,明日才能够用。刘壮去舀水洗了手,拾掇了一条板凳在伯母下首坐了,上手开始搓按盆里的萝卜丝。“我爸呢?”
“去你二伯家打豆沙了,你带来那么好的糖,你幺爸说泡糖茶可惜了的,他和屠户说了,留了两大条五花肉,明日做个甜烧白压阵。”
有甜烧白,这份量不轻,坝坝宴的九大碗能有一碗烧白压阵,就算非常体面了,倘若还是甜烧白,更是能让村里人传颂数十年的壮举。刘壮伯在村里也是有名的能人,否则压根没这气魄,对一般家庭来说,一场这样的宴席办下来,能把好几年的积蓄都清空了。刘壮虽然出去了几年,但也深知这碗菜的份量,一时间也不免犹豫,要不要打破此刻家中的喜庆气氛,犹豫着没有接话,他伯母看了倒是笑道,“怎么,羡慕了?想要媳妇了?我听你姆妈说,你看上了张家妮子——是大妮还是小妮?告诉妈,妈帮你说去!”
刘壮还没答话,一院子的亲眷都笑了起来,搞得他烦不胜烦,“不是,我找爸有事儿要说——”
“啥事儿?”二哥,同时也是明日的新郎官走出来了,刘壮看他红光满面、春风得意的样子,满心的话更说不出口,敷衍道,“和爸说城里送菜的事!”
“哦,这事儿都说好了,明天不送,后天老四代我送去!”
二哥完全想岔了,自以为是地回答——刘家几兄弟在村里的日子过得兴兴头头,便连只有一个儿子的刘壮一家也能抬头挺胸的走路,不受人欺负,包括刘壮更得到了去万州工作的机会,都和刘伯的职业有关,他从小心灵手巧,对做饭就有很大的兴趣,说来也怪,乡间坝坝宴的菜色,他看了几眼就都能做,而且做出来就是好吃,才刚成年,就屡屡被十里八乡的乡亲请去包厨,因为他们就在锦官城郊,有时城里百姓办喜事,还会请刘伯去帮厨。
这样慢慢积攒下来,刘伯也认识了一些城里酒楼的管事,偶尔酒楼应承大宴,人手不够,也会叫他过去帮忙。这样一家人几乎都沾了光,每年新菜下来,他们就可以大量种菜,往城里送去,日积月累这也是一笔不小的进项。所以刘家几兄弟在村里起的都是砖房,这就说明足可以说明他们在村里的地位了。
刘壮这里,他虽然话不多,但似乎传承了刘伯的烹饪天分,从小做饭就好吃,刘伯觑准了机会,先是把他送到城里酒楼去做学徒,先是做了几年,酒楼关张,刘壮便回乡务农,后来又得到他师父的信儿,说锦官城生意不好做,东家苛刻,他准备去万州看看机会,问刘壮要不要一起来——就这样,刘壮跟着去万州,一去就是两年,回来的时候引起了全村的轰动:刘壮不但离开锦官城去了万州,而且甚至在万州还随船出川,到夷陵工作了一段时间。在这个绝大多数人最远只去过十里外的锦官城,甚至像他父母一样,一辈子没出过几次村的村民才是大多数的村子里,刘壮几乎已经是能上族谱的能人了。
自然了,虽然是能人,但亲事却也不是太好说,之前他做学徒不成,回村的时候,他老爹便很为这事儿犯愁,因为刘壮在学农活的关键几年去做学徒了,舆论认为他做农活肯定不是好手,只怕养不活妻小。那会儿村里的好姑娘都是瞄准伯家的二哥,现在他成了走南闯北的能人了,可好人家依旧也有顾虑:嫁女儿谁不想嫁在身边?互相有个照应,嫁给刘壮,跟他走得远远的,谁知道还能不能见得上面?要说出嫁后留在公婆身边,刘壮一人出去……那不等于是守活寡了吗?
按着刘老爹的意思,还是希望刘壮能回锦官城做厨子的,锦官城方圆数百里,那都是一马平川、风调雨顺的膏腴地方,仗着都江堰在,基本不受水旱困扰,滋养得锦官城也是太平安逸,若是能在锦官城内安家,再是个小房子那也是一片基业,从此就是城里人了,时时也能回家探望,岂不是两全其美?因此,刘壮这一次从万州回家探亲,他们很想借着说亲把他留住,而刘壮满心里担忧的则是另一件事,他哪还有心思说亲?就眼下这么一大家子,刘壮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动他们一起离乡,这时候还说亲,是嫌亲戚太少,自己的事情还不够多?
“爸!”
耐着性子和亲眷们一阵周旋,又应要求反复形容万州那里拥有的种种仙器——穿插了二哥等进过城的亲戚自豪地讲述锦官城中的仙器见闻,刘壮好不容易看到了爸的身影,忙站起来叫了一声。
“怎么,有啥要紧事?”刘伯是个乐呵呵的笑面佛,身材粗壮——做厨子的人似乎总是很容易发胖,矮墩墩的身子背了个大背篓,里头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孩子们都欢呼起来,一下涌到坝坝边沿,垂涎欲滴地看着刘伯,一个个争相吮着手指,刘伯挥手笑骂着把他们驱散了,将用细布裹着的豆沙在碗柜里锁好了,方才和刘壮到屋后说话,“感觉你这趟回来有心事——是不想这么早说亲啊?这伯可帮不了你,不得被你爸妈戳脊梁骨啊!”
“倒不是这个,爸,是……”
刘壮踌躇片刻,还是下定决心,低声对刘伯道,“爸,其实我这次回来,一个是为了二哥的亲事,还有一个也是因为万州现在不太平——”
“不太平,怎么个不太平?”刘伯有些吃惊,但更多的还是事不关己,毕竟,锦官城虽然只在十里外,但已经是感觉相当远了,数百里外的万州那就更是另一个世界了,即便是有本事如刘伯,也很难把万州的动乱和自己联系起来。“万州又要和叙州火并了?他们几年前是不是火并过一次?”
“您还真说对了,”刘壮眉头诧异地挑了挑,“万州的确是又火并了一次,是白杆兵的内讧——白杆兵有人想吃绝户,暗害秦将军抢班夺权,叫秦将军收拾了……那几日万州城内人心惶惶的——”
“你就一害怕,跑回家里来了?”
听到伯带了些揶揄的问话,刘壮急得满头冒汗,偏偏他不善于言辞,越急越说不好话,期期艾艾的,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解释万州内讧和锦官城抓壮丁的关系。刘伯不耐烦想走,刘壮想着要不后天再说,又觉得今日说开了就说开了也好,扯着刘伯不叫他走,两人正夹缠不清时,忽然听到远处一阵锣响,两人眺望过去,只见到远方阡陌上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武官在小矮马上一摇一摇,大帽顶了个尖头,上头的红缨子垂落下来,洒在帽顶上,煞是醒目,身后跟了十余个公人,还有人牵了马,马鞍上堆着一圈又一圈的东西,仔细一看,是盘好的绳索。这会儿正被迎面的几头牛耽搁了,公人在那里鸣锣开道,喝令放牛郎让开呢。
“县老爷派人进村了?这又不是交税的时候!”
公人进村这是大事,刘伯一下也关注起来,无心和侄子说笑了,紧走了几步仔细眺望,口中喃喃自语。刘壮见了,却是在心底大叫了一声不好,“这消息传得怎么这么快!万州内讧这才几天——锦官城里这就决定出兵,来抓壮丁了?!”
他立刻一把拽住了刘伯的胳膊,“爸,跑——跑——”越是着急越说不出来,甚至有点儿口吃,“跑——跑啊!”
壮子急得一跺脚,终于在刘伯诧异的眼神里把话说出来了,“快跑啊!城里要打万州,来抓送死队——来抓壮丁了!跑啊!”
第892章 枸那花盛放
跑?想跑到哪里去?这里可不是穷乡僻壤的山旮旯, 从锦官城到青城山,一路上一马平川,连个小山包都少, 刘壮心中所设想的避祸去山里,那也是拖家带口, 跋涉到两三天路程之外, 到都江堰、青城山那一片去, 那里开始有些山势起伏,这才可以藏人了——当然, 这也只是让那些兵爷懒于搜山,放他们一马就算了, 真要较起劲来,发人搜山, 那青城山也是藏不住人的,得往峨眉、西岭方向去, 那里的深山才能真正让搜山变成空话。自古以来, 山中都有很多流民进去避祸居住, 也没见官府去搭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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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 进入深山之后, 大家的命运仍然是莫测的, 在严酷的自然中, 阖家老小肯定不能都幸存下来,至于说往青城山方向跑, 就算此时跑掉了, 在村子里的财产,也很大概率会被泄愤地糟蹋、霸占。故土难离,这真不是一句空话, 百姓们忍耐着大族的倾轧、衙门的□□,也要待在村子里苟且偷生,自然是因为这才是存活概率最大的选择。
而这样的思维,经过祖祖辈辈的不断反复和加强,现在几乎已经成为了很多农户的本能,哪怕此刻刘壮已经为一家人规划好了日后的去向——先去万州,去万州就能找到饭辙,倘若万州也被卷入战事之中,那大不了合全家之力,出三峡去两湖道立足,他在万州这两年来,接触到的新东西很多,多到足够给他烙下了新的烙印:买活军亲自统领的地方,必然是好的,肯下力的人一定能找到活干,也不存在迁移了不好立足的事情,买活军治理下的土地,迁移是家常便饭,实在不行,甚至可以壮着胆子下南洋去闯一闯!
然而,即便他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也有充足的时间,想要说服一家人仍然并非易事,至于说,说服一村人,那就更是痴心妄想了。更别提现在,他还没说出自己的设想,抓壮丁的人就已经来了——就算他已经先示了警,可刘三伯都没能反应得过来,更别说家里其余亲戚了,刘壮急得跺脚,这时候也顾不上别的了,冲到院子里,一把拿住了二哥的手,“走吧!还想成亲么!”
他二哥人也是懵的,恍惚间被刘壮拉着,跑到村口深处破土地庙里,那里有一口枯井,上头盖了柴禾,防着小孩儿掉进去,刘壮把柴禾掀开一个小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