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干娘留下吃饭吧!”
“不留了不留了,这不是还给镋钯街李家大姑奶奶送册子去吗?这也是个好善儿聪明的,也是惦记着要看图册儿……改明儿观音诞辰,我带她登门,咱们一道捡佛豆积积福,你们也多个姐妹平素里多来往走动走动。”
“好哇,对了,干娘,您今日可去了全家姐姐那里?我倒是想去找她玩儿,上回见了面,觉得她极可亲的,只是毕竟只见了一面,贸然登门多冒昧的。”
刘道婆虽说急于回家,但面上却是不露分毫,极是耐心地道,“她好着呢,也还记得你,常说两家住到不远,蛮好常来常往的,下回我们庵里做小法事,你们恰好结伴来去,这么一来二去的也就结交起来了……”
“好好好!便按干娘说的办,到时干娘千万来叫我,我们家虽艰难,但几十斤香油还是供奉得起的……”
别看万州那边闹得不可开交,城外也是乱哄哄的,一会儿城里又嚷着要发动民夫练军守城,但百姓的日子也还要继续,尤其是刘道婆平时拜访的一些人家,大多都是有根底的,不比小民手停口停,受局势影响很大,这些家庭并不怎么担心城中异动对自家的影响,甚至局势越是动荡,越盼着刘道婆这样的三姑六婆登门:
一方面,能带给她们一些城里城外的最新消息,另一方面则是提供一些精神上的慰藉,讲讲善恶有报的道理,再接受一些香油供奉银子,增强自身的安全感:局势不是个人能把握得到的,在这样莫测的世道下,想要保全自身,不就是只能凭借着对因果的信仰吗,平日里的虔诚,此时就能化为自信了,这些信众笃定自己因为虔诚,怎么也比别人多了一分安全。
越是兵荒马乱的时候,这些僧道就越能发财,青城山上的道观,现在的香火都比平时鼎盛多了,哪怕在城外,也有很多大商人派人特意运送了供奉过去,除了换取心理上的安慰之外,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青城山毕竟是山地,易于把守,道士们平时在山中修行,也有些身手,又有信仰护身,受到乱兵滋扰的可能性较低,这时候多送些供奉,把家里受宠的子女送到道观去祈福清修一段时间,无疑也是为家里留了个后手,城内无事则罢了,若是有事,至少还有一条血脉在外,不至于阖家都陷在了里面。
这些道观,眼睛都是瞧着宅院深深的大施主,中等人家乃至全百户这样的殷实小户人家,则由城内外的大小道馆庵堂盯着,彼此间倒也不是没有争锋,一条街上几十户人家,各有各的僧道走动这是很正常的事,甚至一户人家里,太太和小姐各有各的三姑六婆也正常。至于说善信到底选择和谁来往,这就是自己的事情了,三姑六婆为了抢香火,撕扯起来的都有——不过,刘道婆虽然也就是这几年间才在锦官城内活动起来的,但却是顺风顺水,处处逢源,倒没听说有和谁争吵打架的事情。
她初来乍到,但却善信云集,有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刘道婆总能弄到一些印刷精美,画工生动的小册子,多是佛经的本生故事、经变故事,也有二十四孝故事、道经上的神仙故事等等,虽然她是道婆,但在信仰上却是不拘小节,兼收并蓄,这也符合大多数三姑六婆给人的一贯印象,反正只要善信肯掏钱,他们什么话都能接的住。
这些小册子的来路无疑是不怎么正的——很明显那都是买地的画工和画风,买地的小人书,在锦官城也是有售卖的,而且价格不低,双方的画风完全一致,而且这些绘画故事比较特殊的点在于,图中人物口边会有白框,填写台词,这也是买地小人书特有的表现。
至于说画风中经常出现的所谓‘透视感’,即在平面绘图上,人物并非只是呈现侧面示人,大小一致,而是犹如真实眼见一般,近大远小,画面感十足,非常生动——这就更是买地特别的一种风格了,这和敏朝常见的老式画风完全就不是一种,辨识度还是极高的。
当然了,虽然有鬼,但又不能说是完全不正,因为画风的事情是不能拿来当证据的,至于说上头的台词使用了拼音,这也无伤大雅,因为朝廷的特科也用的就是拼音,甚至还列入特科的考核呢,虽然没有完全正身,但现在谁也不能说用拼音就是买地的本子。
再加上刘道婆搞来的这些小册子,内容没有丝毫问题,画风也的确惹人喜爱,故事比一般壁画还好懂得多了,就算是不识字的稚童,无须指点也能看个明白,那笔触又远胜从前僧道发放的画册——那些画册和刘道婆的图册比起来,简直就是简笔画了,是人是鬼都分不清,一样的供奉,换回来的册子都是不同,这种册子在市面上要卖都能卖个两百多文的,刘道婆时不时能弄来一本白送,这叫众人如何不喜欢她?
再还有一点好,就是她什么供奉都收,富贵些的,送尺头、香料,她也欢喜,普通人家就送几斤菜油,刘道婆也笑脸相迎。若是绣工好的女儿送了荷包,刘道婆下回来还倒送些丝线,若是全都折钱来说的话,一本书市价200文,荷包市价300文,丝线也要70、80文,她登门一次,不过拿走20多文而已,就算是家里的老爷也实在不能说她黑心贪钱,倒觉得刘道婆是个难得一见的正派姑子,真正的清心寡欲、朴实无华,从不带药带符,不担心她们把人给拐带坏了,因此并不禁她上门,有时还亲自和她喝喝茶,听听她讲经。
就这样,刘道婆在锦官城中等人家里便越发吃香起来,经她穿针引线,彼此结交的年轻姑娘为数不少,大家的胆子在往来中也越来越大,有些犹豫的姑娘,彼此一见面,听说你也在学拼音,我也在学认字,立刻就觉得自己不算太离经叛道,反而还可以再往前走一走。若是听到姐妹们私下里讲讲外头的局势,说说买活军的事情,那更不得了,以后也都不觉得看买活军的报纸,思量天下的大势,是什么女儿家不该做的事情了——朝廷还开女特科呢,如今已经不同往年了!
说起来,还真多亏了朝廷开了女特科,别看这儿特科暂且开不到锦官城来,但却为锦官城的女儿识字论政提供了扎实的基础,这样的事情不可能毫无破绽,一旦被家里人发觉,她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解——连朝廷都……我为什么不能?而家长只要不是特别迂腐,对于这些姑娘家的话也就无从反驳,只能任由她们去了。还真有一两个家庭想把女儿送去京城考特科的呢,这都是题外话,也不多说了。
且说刘道婆这里,靠着精美的话本、精湛的讲经、朴素谨慎的行事风格,很快便到处结交起了女眷,把年轻的女眷处于了一个开明的气氛中缓缓熏陶,根据本人的性格、禀赋,开窍有早有晚,人精儿如全二姑娘,私底下早就投买,开始有意识地充当起眼线的,刘道婆便对她亮明身份,把她当未来的吏目吸纳培养,有些人性格保守,对于政治迟钝不敏感的,她也不动声色,照旧往来,培养这些女眷的信任感,只要把家里家外的烦恼对刘道婆一一倾诉,刘道婆也总能提取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自古以来,消息最灵通的,不是开酒楼,就是走街串巷的三姑六婆,这话当真不假,蜀王府问叙州买药火的消息,刚隔了一夜,这不是就送到了刘道婆耳朵里?这还真是个独家消息,没有第二个渠道提供,刘道婆从镋钯街李家出来之后,算是结束了今日的巡游,褡裢里也塞满了姑娘们塞来的各种体己(许诺的香油都是换成银子给的,或者打好了直接从铺子送到庵里),一面走一面也在思忖此事,暗道,“药火都能卖,叙州是越来越夸张了,本来我在锦官城,只是为了统计锦官城流入买物的数量,看看和我们出关的数量能否合拢,现在居然来了一条大鱼!”
“但上回去夷陵开会,才对过药火账,各地疏浚队的药火出入加在一起也就几十斤,算是正常范围,也就是说,极大可能叙州是成功仿制了药火喽?他们的药火工坊开在哪里?叙州情报局居然一点音信也没有,失职了么?还是……根本没打算仿制,送来的只是假货?也是要杀蜀王的肥猪,骗上一笔?”
比起全家父女的忧心忡忡,她要镇定得多了,回到住处,先又见了几个同事,大家商议停当,她还抽空做了晚课,这才去把脸洗了。
这脸一洗,刘道婆瞧着要年轻了好几岁——她实际年纪不过是三十出头,还颇有几分姿色,化妆得老些不过是便于外出走动而已,这会儿回到庵堂,把假发一带,女装一换,俨然就是个小户人家的主母,乘着天色已暮,从后门出去,很快就上了一艘小船,沿着府河划了一盏茶的功夫,靠岸沿着街角暗影又走了一里路,确定没人缀在后头,一转身,钻进一条夹道,掏钥匙开锁,从侧门进了一个花园,花园里早有一个小太监把守着,见刘道婆来了,一声不吭挑灯引路,把刘道婆带到一座小轩里,只见小轩中有个中年人,正坐立不安地转悠着,手上无意识地拔着唇上的胡须,就看那狠劲就完全明了了——这是个太监,戴的假胡须呢,可惜这东西实在不便宜,还是刘道婆送给他的,就被他这样糟践。
“刘大姐,怎么样,蜀王府的虚实打探得如何了?”
一见到刘道婆,这太监也是眼前一亮,恨不得就要拉住刘道婆的双手诉苦,他哭丧着脸,泪眼汪汪地道,“咱家现在于这镇守府中,那是真的如坐针毡,朝不保夕啊,哪一日睡前不要枕着一把匕首?就说现在,除了这两个小院子,府里其他地方,都感到拿捏不住,皇爷把我派来这锦官城,简直就是派我来送命的!”
“刘大姐,看在咱们在京城延续至今的老交情,这一会你非得救救我不可,只要我能做到,一定保你们安安稳稳度过三峡,打通夔门,可你也得助我啊——”
说到这里,镇守太监王至孝——王知礼王大珰的义子,被皇帝特意派到锦官城来,为的就是收拾蜀王,只是没想到他带来的百把亲信,在江上就出事淹死了数十人,故而王至孝只能全盘依赖买活军,谈到锦官城的权贵,更是咬牙切齿,刻骨痛恨道,“只要情报局肯出人,我这里还有高手,今晚就能行刺蜀王,蜀王一死,此局必破,蜀王府的积蓄,我们只取三成,余下七成都归给买活军,且我还出人去锦官城下属州县各地宣讲,辅助买活军接收这些地盘,两厢包夹叙州,刘大姐你说如何?”
这个价格,不能说完全没有诚意,但刘道婆眼神却是一凝,看着王至孝的眼神也郑重了些:叙州卖药火的事情,她不会原原本本告诉王至孝,包括买叙关系,都是王至孝无须知道的事情,但王至孝没来由地说出这番话,意味着他对买叙关系已经有所猜测,看来,他的人手虽然折损严重,但还是设法做了一些事情——
两人的确是从京城开始就多次打交道的老关系了,王至孝也是敏朝有名的知买派,彼此非常熟悉,眼神一对,便能明白双方心中的所思所想,王至孝见刘道婆沉吟不语,得意地咧嘴一笑,揪胡子的手也放了下来,因道,“叙州私卖买物,这事儿不难打听,我料着你们情报局必定要收拾他们的,怎么样,保我们运走三成财富,若是答应下来的话,我还能帮你们钓一钓叙州佬,留下充分证据,叫他们想抵赖,都抵赖不了……刘大姐,你意下如何?”
敏三买七么……刘道婆也有些举棋不定了,主要是蜀王府的财富实在是海量,恐怕要超过其余六个藩王的总和,七三分账就算是惯例,敏朝运走的部分也实在是太多了,她感到事情有些大,她或许做不了主,说不得还要讲讲价——甚至或许连价都不是她能讲的,得交给夔门外的水军统帅来决定。
唉,锦官城和万州不能无线电通信,的确太麻烦了一点,决策速度有时候真的是很慢。刘道婆对于这一点其实一直没有完全适应,离开无线电之后,她常感到自己的决策不够果断,今日也是如此,再三思忖,还是决定要拖一拖,不好给王至孝一个准话,当下抬头正要发话时,突然脚下一阵轻晃,稍后才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闷响,好像有谁放了大踢脚似的——这要是旁人或许还不当回事,但王至孝和刘道婆都是经过京城大爆炸的,两人都是神色骤变,不约而同奔出屋子,向天边张望:
“怎么回事?!”
刘道婆实在骇然,望着天边红光,喃喃间竟把心声说了出来:“难道……叙州方面真的仿造出药火来了?!”
“他们……是怎么找到配方和工匠的?再要彻查下去,叙州促进会和郝嬢嬢,郝大陆将军……能保住不能?”
第898章 六姐震怒
“这样大的动静, 还说不是买活军在抽取龙脉吗?锦官城的风水已经泄了!城墙都炸塌了,还守什么守!”
“你们可知道,城外那些农户, 早七八日就已经逃得差不多了,现在进城都没人来卖菜,今年的收成都不要了,也要远远地逃走, 走得迟了的, 一村上下都死绝了, 就是那个青渠村,连狗都死了!三牲六畜无一幸免, 听说现在已经成了凶地了, 里面怨气冲天,连官差都陷了好几队在里头, 死了起码有几千人!”
“吓死人了!快别说了,我这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还顾着你的鸡皮疙瘩做什么?逃呀!我已经和亲友们都说好了, 集了三十多人, 明日卯时就动身, 好说去乡下避一避——郫县我老家还有几亩田地, 怎么说至少比在锦官城内等死好罢?”
“难道……难道锦官城的天真要塌了?这地都陷了,这……这……”
全二姑娘从门后探头看了看邻居, 见平素里不太合得来的两家人, 如今居然交谈着走远了,眉宇间也不由得染上了一丝忧色, 她回身刚想去找母亲,却是吓了一跳:全二姑娘的好信儿就是传承了母亲,这会儿, 全太太一声不吭,贴在她身后,也在听街坊谈论前夜的事故——前夜晚上,码头方向忽然传来了连绵不绝的巨响,真和地动了似的,又好像起了火,那火光照得半边天都红了,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半空中腾起的烟雾,可见这火烧得有多大了!
这样突发的事故,惊动了半城人,而里坊们第一反应当然是救火,火烧房子是不好看的热闹,因为根本就不知道会不会烧到自己家,对于木造结构建筑为主的城市来说,救火是埋在所有居民心里的本能,这种城市一有火情就太容易扩大了,尤其是城门内外,能依着那附近住的都是贫家,自然也不可能遵守什么防火的规矩,留出隔火区什么的,连绵不绝的棚户,最是起火的好地方,火情一发不可收拾,最后烧了半个城的事情比比皆是,这样的一场火灾,可能让一座城市上百年喘不过气来呢。
因此,虽然最近人心惶惶,城里也有些乱像,但这时候,除非是丧尽了良心的歹徒以外,就连平时游手好闲的二流子,都是赶紧的披衣拿桶,往火起处赶去,谁知道走到一半,前头却是拥堵住了:怎么回事呢?却是路不知怎么的断了!平白多了个大深坑,周围的房子也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倒塌,里头的住户正呻.吟着求救,或者是刚跑出来,惊魂未定地在那里诉说着呢。
“根本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忽然间一声巨响,人就飞起来了,房子塌了半边,好在床榻不在那里,我赶紧逃出来了!可现在没找见我老娘!”
“那个坑好怕人哟!黑黝黝的,怕不是地府开了口子!”
“这里也起火了,那先救这里!”
街坊们虽然受阻,但也没白跑一趟,当下就开始救这边的火了,还是老办法,大家排成人墙,接连不断地传递水桶,一桶一桶的往火场里浇,过了不久,望楼那边有人运来了大水袋——这是用竹子的薄皮封起来的东西,有一定的韧性,注水之后,三四人一起按压,能让水溅射而出,可灭高处的火。
搞了半日,等这边的火灭了,天色也已经大亮,地面的大坑也被证实了不是什么黄泉出口,就是普普通通的大坑罢了,人们顾不得休憩,赶紧去城墙那边看情况,一看之下,却是傻眼了:挨着城墙建的营房,本来住的是轮值的护卫队,如今人也没有,房子也没有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城墙都崩塌了一段,城门楼烧得黢黑,城门处也过了火,门还好,包了铁皮的,只是被烧得凹凸不平,就是门闩有好几个被烧烂了——这门关不起来了!城里少了一个屏障!
当然,要这么说的话,那塌陷的城墙就更是等于敞开屏障了……锦官城其实还没从上回水西之乱中完全恢复过来,现在又遭到了这样的浩劫,让人怎么能不唏嘘恐慌?而且,番族入寇,不管怎么说这是可以理解的事,而现在发生在城里的事情大家都理解不了——锦官城的百姓没有接触过疏通航道,对药火的威力几乎没有了解,而且京城在千里之遥,还记得几年前那场大事故的人又有几个呢?就算读书人见多识广,能把二者联系在一起,但在民间,几乎立刻发酵传开的,永远都是神神鬼鬼的玄奇故事。
“那个大洞,就是黄泉入口!怕不是恰逢乱世,酆都的鬼也来作祟了,白日里看着是大坑,到了晚上就是阴曹地府的开口,那些不见的人,都是被鬼吃了!”
“城墙的口子呢?难道是黄泉开口子没开好?”
“你知道什么!自古以来,风水宝地都是有庇佑的,那城墙就如同龟壳,城卫也有凛然正气,可以喝退鬼神,他们自然就要乘其不备,把风水局坏了,才能在城里作祟呀!”
陆续在城中发现的残肢,消失了的一整支护卫,更加增添了城中的诡谲气氛,不知是什么人还漏出了青渠村的诡案,还和全百户不谋而合,天才般地把夷陵的买活军和锦官城的变故联系了起来,声称这个事故和青渠村一样,都是谢六姐发阴兵来作乱,这个天下第一杀魔星,正在摩拳擦掌,要把恐怖的氛围弥漫在川蜀,这还只是开头,以后的锦官城,阴风阵阵,到了晚上百鬼夜行,恐怕很快就会变成下一个酆都啦!
哪怕官府再三辟谣,还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当年的报纸,来解释事故的原委,但在阖城上下的不安之中,这个流言依然是飞快地传播了开来,别说小民了,就连蜀王府都有所听闻,据说蜀王当晚严重受惊,被人抬到王府内的高阁中看了城门方向的火光,真以为是城破了,后来听说了其中的原委,立刻就从库里取了几万两银子,喝令手下到青城山去,把灵验些的道士都请来做法,谁能破了谢六姐的神通,再赏万两白银!
这一次,这个守财奴是真被吓着了,真是开始出血了——还真别说,这消息还为蜀王挽回了一些人望,让他受到了一些百姓的称赞:尚且还分得清轻重!总算做了一件有用的事,出手还算大方!于是,城里呈现出了对比非常鲜明的两种情绪——百姓们慌乱不堪,已经有很多人抛家舍业的赶紧逃到外地去了,而另一批人则喜气洋洋,抓住机会,逮着蜀王被吓到六神无主的好时候,大发其财,来往奔走于青城山和锦官城之间,运送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的道观里下山的世外高人——有些世外高人脸上的泥点子都还没洗掉呢,套一身道袍也就算道士了。
对于全家来说,他们暂时没有搬迁的打算,因为全百户也属于发蜀王财的一员,这几日以来往家里拿的银子就有一千多两,这还不是全部,因为蜀王现在什么都愿意信,有人对他进言,说全百户和他有缘,是青渠村报信的福星,因此他对全百户推荐的人选特别信任,特别舍得给钱,就这样全百户忽然成为许多管事、官吏行贿的对象,哪怕躺在家里,每天都有人来送钱。
当然这也只是夸张的说法,她父亲还是很忙碌的,因为是福星,所以每日必须亲力亲为去镇压阴气最重的地方,也就是城墙垮塌处,那里每天都在做法事,现在传统法事都不稀奇了,之前还有大师突发奇想,征集了若干寡妇去布阵,要隔远发功,运用寡妇最深重的阴气,把谢六姐克死。
就……怎么说呢……虽然家里赚了钱,这自然是好事,但要说全二姑娘在眼下的局势中不感到荒谬和忧心,那也是假的,她能做的有点少,想知道的则太多了——锦官城民心已乱,大家都赶着往外跑,就怕什么时候关起城门,大家出不去了,只能被迫跟着死守,到最后落得个饿死的下场。人都走光了,城肯定守不住,眼下就是看白杆兵什么时候过来的事情,如果说之前,锦官城上下一心,牙尖嘴利,叫白杆兵也不得不有所顾忌的话,城墙这一炸,直接就把锦官城的底气给炸没了,现在白杆兵想要收服锦官城,虽不说易如反掌,应该也还要付出一定代价,但胜负的结果已很难被改变了。
但问题是,药火怎么会是真的呢?全二姑娘想不通的就是这一点,药火是从哪里来的呢?白杆兵到现在还迟迟没有现身,又是在等什么呢?锦官城、川中的局势会往什么方向发展?她已经陷入了完全的迷茫,心中更有一点儿说不出的忧虑:干娘已经好几天都没来了,当然,城里这么乱,三姑六婆躲风头也是情理之中,但全二姑娘也不免担心,干娘不会和城墙事故有关系吧?那是她的手笔吗?干娘会不会也在其中出事了?失踪了?或者,她人还平安无事,只是,现在锦官城士兵争相逃跑,城防已经崩溃,干娘就没有再和她联系的必要,把她这个小情报员给抛弃了?
全二姑娘也不知道哪种可能更糟,她现在比较操心的还不是自己,而是母亲和兄弟姐妹,如今父亲虽然青云直上,突然成了暴发户,却也限制了他们一家人的行动——福将还把家里人送走,这说不过去的,城里城外不知道多少眼睛正盯着他们家呢,这些钱本可被别人瓜分,现在平白无故的落入全家的腰包,哪有不遭人记恨的道理?
钱是越来越多了,可二姑娘却有一种钱越来越无用的感觉,锦官城马上就要乱了,乱世之中,钱什么也换不来,能换来的只有旁人的觊觎和贪心。她虽然依旧在家中窥视着街坊们的动静,却无法和从前一样乐此不疲,反而有种隐约的焦躁:白杆兵为什么还不来?究竟在等什么呢?如果前些天就就来了,快刀斩乱麻,锦官城也就拿下了,倘若给官府喘过这口气,把城墙修补好了,那没准还是要打……
要打仗就肯定会死人,没有人想生活在战乱之地,尤其是下定决心严防死守的城镇——如果对胜利没有绝对的信心,大部分人都绝不会想待在这样的地方,只想着快速离开。全二姑娘对敏朝完全谈不上有任何的忠心,如果能选,她恨不得肋生双翅,逃到南方,去买地过活,她早就对那个地方非常向往了。然而,她也知道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和父亲说,劝他带着家里人一道,尽早逃向万州,因为这势必要解释这些信息的来源,父亲的反应完全是不可预料的不说,还会暴露刘道婆的身份,这就完全违反了情报局的纪律了。
“娘呀,人吓人,吓死人,也不多说一声,我差点叫出来了,被人发现了,那多尴尬呢!”
“我也是不知不觉听住了的,谁知道你突然转身?”
全太太不像是全二姑娘这么多心事,当然她的情绪也不算高昂,主要是近日里城里多发的事故、传说,让她很担心身处阴秽之地的丈夫,至于说对将到来的乱局,全太太没有这样的洞见,她还沉浸在锦官城多年没有大战乱,最多只是被外番侵略,但自家的身份也能保住自己,高枕无忧的认知里。一边拍着女儿,一边拉她回到上房,一会儿和全二姑娘算银子,自娱自乐鼓舞自己,一会儿又想派梅香去给全百户送饭,全二姑娘忙道,“别叫梅香去了,也别送饭——现在城头的伙食好得很,老汉跟着大师们一起用,还能……还能沾沾福气。也别让梅香在人前露脸!谁知道今日的大师是不是找些丫鬟来,又让她们怎么做法了。”
全太太嘴硬道,“那若挑了她去,能为王事出力,也是她的福分。”
全二姑娘听得一阵头痛,接触买地的思想越多,这样的言论听起来越觉得危险,只是又不能反驳,不禁一阵气闷,正要托词回自己房间去休息时,却听得门口有人招呼道,“二姑娘在家吗?老婆子来讨碗热水喝!”
“干娘?!”
来人果然是刘道婆,母女几人都是一阵惊喜,忙热情款待,又问刘道婆这几日的行止,是否也去城头做法了,刘道婆苦笑道,“做法?有个狗道士说要阴人血,不知谁想到我们三姑六婆,到处捉拿,我们躲了几日,等那道士被打发了才回来!这几日吃足了苦头——奶奶家若是有什么糙米杂面的,能打发我老婆子一些,就足感盛情了。”
她说得是客气,全太太哪会如此怠慢,虽然这几日城中物价腾贵,但架不住全家刚发了一笔大财啊,全太太这一点倒不用二姑娘指点,已经暗中囤了些粮食在家的,此时忙起身出去,喊梅香帮手做面:他们家那对老夫妻,丈夫被全百户带出去了,婆子前几日被爆炸吓病了,还不能下床呢,还有个丫鬟偷了几两银子,趁乱逃走,现在家里也就一个梅香帮手,这几日家事都是大家分着做的。
全太太一走,二姑娘便打发她妹妹也去帮忙,迫不及待地要对刘道婆发问,刘道婆却是一把抓住她的手,示意她附耳过来,低声问道,“二姑娘,你们家这些日子来收了不少钱罢?”
全二姑娘一听就知道不好,颤声道,“确实如此,我老汉也是身不由己,那些银子都好好的没有动用,干娘,买活军是不是要入城了,我爹,我爹他——难道已经挂上号了么?”
刘道婆见她一拨就动,也是暗自点头,对她越发倚重,因低声道,“挂号倒不至于,但也要好生将功折罪了,否则,以他近日的名声……我今日来寻你,便是与你商议一事,你可知道为何锦官城乱了这些日子,白杆兵始终没有趁虚而入?”
“正是不解此事,干娘!”
“那就要说到营房里爆炸的那些药火了,这些药火绝非买活军内流出,乃叙州私下仿造,此事非同小可,六姐天颜震怒,下令彻查,军中不少奢遮人物都软禁待查了,贞素夫人也不得不避免嫌疑,不敢擅自出兵,要等候夷陵示下。”
别看只是简简单单几句话,全二姑娘却听得毛骨悚然,出了一身的冷汗,她心底里也是清楚,她原本望尘莫及的那些传奇人物,郝嬢嬢、郝大陆,促进会的刘三德刘纸扇等等这些人物,都因为这么一句话,刹那间就被剥夺了自己拥有的一切,重新陷入了未知之中,结果如何没有任何人能保证!就连刘道婆,也是一脸的肃然,可想而知此事对他们也不是毫无影响。
“对川中战事,六姐也不再和从前那样宽容,已经下了死命令,要以雷霆万钧之势夺下川蜀,随她一声令下,五千水军陆续登船入川,六姐还在夷陵坐地继续募兵,川中之乱,不日可定,但却未必会和其余州县一样和平过度,这一次说不定真会死很多人了……”
听到这里,全二姑娘已经是掐着刘道婆的胳膊不愿意放手了,双眼噙泪,哭求道,“叙州如何,我们管不到,求干娘救救我们一家人,救救锦官城的百姓!我给干娘当牛做马,我什么都愿意做!”——她也是心知肚明,若是和平过度,自己还能凭借着一点功劳换来家里人平安落地,可现在全百户青云直上,份量已经不是她那些传信的功劳能保下来的了,大军兵临城下更要一马当先地出阵,哪怕就死一个人,那死的也是他,这叫她怎么能镇定下来?这会儿她甚至不敢叫组长,只能叫干娘,因为按纪律她就不能这样求恳刘道婆!
在这样的世道,蠢货真是只有死路可走,甚至没得一声不吭,一点动静都发不出来,运气不好的聪明人,机关算尽了也难逃命运的也有的是,只有运气好的聪明人才能挣扎出一线生机,在刘道婆看来,全二姑娘能被她挑中成为情报员,自然是占足了这两点,也只有如此,才有资格试着去接下之后的任务,去拯救一家人的性命,她轻轻地拍了拍全二姑娘的手臂,让她放下心来,沉声道,“你且放心,我今日来见你,自然是保你一线生机,有事交代你做,锦官城想要平安收科,也还不是没有办法,如今城中局势复杂,也并非人人齐心,这就给了我们可利用的机会,你且附耳过来,我告诉你,你该怎么做……”
第899章 一门亲事
“什么?又跑了几十人?这些贱畜, 果然是根子里带的不老实!”
王管事气得一拍桌子,“你们都是怎么办事的?再三说过,庄子里万不能来外人, 里头的庄户也不能叫出去,这些刁恶的懒胚子,一辈子不能好好干活,想的全是不劳而获, 巴不得躺在那里, 还要大王来管他们的吃喝!就不能让他们知道外头的租子, 又或者晓得买活军的事情——现在好了,人都走了, 谁来干活?我们还罢了, 你让大王吃什么,喝什么?!”
“干爹, 真不是我们粗心,一直以来, 也都是不叫外乡人进庄子的, 就是有人从篱笆墙边过, 都叫他滚远些哩, 只是庄子里的佃户也要吃喝拉撒,也有些红白喜事, 终不能连周围的农户都不叫他们往来——想着也都是几百年的老住户了, 我们这里也从没有听说过那个什么买活军,就没提起过, 也就不曾怎么防备,谁知道,城里的谣言传得这么快, 先村子里有人来说抓壮丁,还想在庄子里躲躲,宁可给大王做佃户,儿子便寻思着,正好矿上这几年也是缺人,这也是积德的事情,便让他们进来了……”
提到矿上缺人,王管事神色微霁,算是谅解了干儿子的愚蠢,但仍是不悦地骂道,“这话你也就说给我听听,大王面前,你找谁解释去?!大王能听?这几日大王为了坐镇龙脉,一直茹素,嘴里淡出了鸟来,却正是心情不爽利的时候,你再说个蔬菜供不上了,叫大王吃什么?他还能听你仔细分辨?皮不揭了你的,他能消了这口气?”
“干爹说得是,儿子知错了,知错了!还要干爹开开恩——您老神通广大,抬抬手也就把这事儿给抹过去了,再给孩儿拨几个老练的庄户伺候着,也耽误不了庄稼——”
“哼!”
倘若干儿子私下能抹平此事,也就不会到城里来惹他不开心了,王管事虽然大骂了他一顿,却也知道必须为他解决眼下这个困难:庄户逃跑,短时间内影响不大,因为菜地里的菜他们肯定是带不走的,只要如干儿子所说,这几天内补上相应的佃户便可。至于人口来源么……对蜀王府的管事来说,根本就不是个问题。
便是在从前,城内秩序井然的时候,王府也经常公然掳掠良家农户进皇庄去种地的,他们的土地也就相应地变为了皇庄的土地,这样的事情,各地皇亲国戚都没少干,宗支的财富就是这样一代代地累积下来的。包括刚才二人提到的矿山也是如此,蜀王府早有‘点石成金’的传说,其实就是暗指他们私下开采铁矿——铁矿这基本上都是半明面的了,金银矿有没有私下偷采,那才是真正的隐秘呢,所以说,为何蜀王府如此富庶豪横,远胜川外的藩王?这里都是有因由在的。
要开矿,就不可能不死人,因此蜀王府除了掳掠百姓,吞没土地之外,一直以来也是人口买卖的大户,这些事情,蜀王本人一应不知,也绝不会让朝廷派来的王府官吏沾边,全都由王管事这样代代传承的管事来操办,因此别看他们只是管事,但却也子孙繁茂,俨然是锦官城的名门望族,关键是,在锦官城内极有办法,什么事儿求到他们面上,都能帮着办下来。
就是现在,城中风声鹤唳,物价腾贵,他们也还是锦衣玉食——蜀王一家人,一天能吃多少菜?就算皇庄人再少,一天百十斤的鲜蔬那也还是能供上的,这会儿预测中的缺口,肯定是把这帮管事的需求也加在一起算进去了。王管事沉吟了片刻,便道,“你也知道,现在城墙都塌了,城里兵荒马乱,人市儿也关张,城郊的农户有一个算一个,举村而出逃得都差不多了,一个村里连一个活人都没有,想要补人,咱们的老办法是不成的了,这样,左护卫的全百户,这个人你是知道的。”
“虽在乡下,也有听说,是这一个月间大王面前的福星红人,难道——”
小王管事——因同姓认的干亲,微微一怔,随后恍然大悟,仰视着王管事,以极其崇拜的语气问道,“难道——他也是您老一手……”
“嘘!”王管事面上难掩得意,但还是低调地止住了对方的话头,“都是兄弟,兄弟……你去寻他,就说我的话,让他从左护卫中拨一队人,跟你在城里挑些壮年汉子,编个借口,把他们骗到庄子上去便完事了。”
“还是干爹有办法!谢干爹!孩儿这就去了!是了,干爹,这是儿子从吐蕃商队那里淘换来的几两泊芙兰,上个月去他们那里牵了几头‘两脚牦牛’进山做活,想办法弄来的,说是比川红花药效更足,您给我干娘收好了,也算是儿子的孝敬……”
这小子,事前不送,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王管事心里冷笑,面上却是大为欣慰,和干儿子加倍父慈子孝了一会儿,又写了一张纸条,让他带给全百户作为凭证,这才把人打发走了,匆匆赶到蜀王外书房预备随时听用——蜀王一举一动,都有油水可捞,全百户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因此别看他们这些管事在外呼风唤雨,却半点不敢怠慢了王前听用,彼此之间还有默契,你一次我一次轮流排班,如此,虽然小摩擦难免,但也不至于撕破了脸,惹怒了蜀王,大家都不得好。这一日轮到王管事当差,他自然是尽心尽力,又奉承了蜀王半日,这才从值房出来,回了自己在王府外的家中。
别看只是个管事,家中也是里外四进的院落,还有左右跨院,也一样是妻妾成群,王管事在蜀王面前奴颜婢膝,在家中却是架子十足,才回到家里,他近日颇宠爱的一个小妾,便忙着上前为他换衣拖鞋,又倒了茶来,夹在胸前要喂他喝个皮肉杯儿,王管事满面笑容,正要作一番乐,却又有人来回报,说是全百户登门拜访。